這一晚,盛錦如破天荒的沒有出去睡,她就地在溶洞住下,下半夜的時候,到底心裡不踏實,偷偷去看了季棠棠,兩邊山壁上燃著的燈火都已經半熄,藉著僅存的一點光,她看到季棠棠坐在尤思的石棺旁邊,兩隻胳膊架著棺沿,下巴抵在交疊的胳膊上,一動不動地朝石棺裡看。
這個場景讓盛錦如覺得瘆的慌,尤思的樣子,她自己看了都頭皮發麻,小夏這麼趴了幾個小時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到底想幹嘛呢?
不過她沒有打擾季棠棠,靜靜站了一會又不聲不響下去了,她安慰自己:一開始都是這樣的,小夏跟那男人又不是沒感情,痛苦一陣子很正常,這段日子過了就好了,只要時間夠久,沒什麼不能治癒的,小夏現在或許會怪她,以後說不定還會感謝她:愛情是什麼玩意兒,不遮風不擋雨不解渴不抵餓的,說到底,只有命是實實在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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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有一種走到絕境的蒼涼。
盛錦如其實還對她說了很多很多話,但是她都聽不見了,她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像流水帳幕一樣在眼前徐徐展開,她當然稱不上什麼轟轟烈烈、偉大或者奉獻,但是至少認認真真活過,掙扎過、努力過、愛過、也被愛過。
這最後一刻突如其來的寧靜,像是縱身躍入萬丈深淵之前,坐在懸崖邊,隨手拈過一朵帶香的花。
山洞裡沒有鐘,但是她卻總像是能聽到秒針滴答滴答催命一樣的走響,她不傻,內心深處,她清楚知道,岳峰出事的可能性很大——秦守業應該知道她被困在八萬大山,也不可能看好她能逃出來,既然這樣,岳峰對他的所有意義就僅止於洩憤,他要麼是下狠手把他弄死,要麼就是留他一條命,長久地折磨,任何一條,對岳峰來說,都很難生受。
這一場曠日持久的局,至此,走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似乎各方都已經就位,下一步往哪個方向,但看她這根針往哪輕輕一撥了。
現在,她只有兩種選擇。
死,或者活著。
她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把「活著」這個選項給勾銷了:活在這裡嗎,活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山洞裡,活到再也不想岳峰的那一天,活得像盛錦如一樣,面目模糊,唯一的愛好就是噠噠噠地敲打水煙袋子?
如果是死呢?
從家裡最初出事到現在,死對於她來說,早已不是什麼恐嚇性的名詞了,相比這個冷冰冰的人間,下頭那個世界,能賦予她溫暖的人或者還更多一點,母親和葉連成都在那裡,也許現在,岳峰也在,而他在哪裡,她所有的眷念也就在哪裡。
關鍵是,怎麼個死法。
她當然可以像在敦煌那樣,動脈上割那麼一下子,或者往周圍的石壁上那麼狠命一撞——但是她不甘心,特別不甘心,憑什麼啊?就算真的要死,就算真的要死的粉身碎骨,她都要用盡自己最後一絲力氣,把自己化開的血肉,凝成一顆復仇的子彈,從秦守業前腦進,後腦出。
母親的仇、阿城的、岳峰的、自己的,必須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她不再看盛錦如,也不指望這個女人能突然間大開慈悲之門,她長久地凝視著石棺中的尤思,一遍遍對自己說:棠棠你看清楚了,什麼才叫真正的絕境,如果你還能動,還能說話,你就得想辦法。
盛錦如離開了,山壁上火把的光盡數熄滅,黑暗中,季棠棠在石棺邊上坐下來,拿起手邊的一塊小石頭,慢慢在地上寫字。
石頭在石頭上寫,幾乎留不下什麼痕跡,但她還是很認真的寫完一行,空下一點距離寫下一行,有些時候,寫一些東西,不是要它留存,而是要自己記住,在剩下的時間裡,她寫的每一句話,都是至高準則和力量之源。
第一,不要多想岳峰。
現在,她依靠不了任何人,有一句話說,黑暗降臨,即便是你的影子都會離開你,言下之意只有自己才能依靠——但她的情形要更糟糕,音陣沒有能徹底治好她,她的情緒一旦失控,這具肉身都會失去意識,而對岳峰想得太多,毫無疑問會讓她瞬間崩潰,痛苦和悲傷不會讓她強大,此時此刻,唯有刻骨的仇恨能重塑自己站立起來的骨骼。
第二,為了最快達到目的,可以適當放棄一些原則。
第三,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人,敵人的敵人,鬆動的敵人,每個人都可以利用,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一路踩過去的石階。
第四,時間不多了,做事要直插心臟,刀刀見血,做人要狠一點,再狠一點。
四條,一個字一個字寫完,某些黑暗的力量,好像也從四肢百骸緩緩注入進來,季棠棠隨手把小石頭往上一扔,邊上就是石棺,石頭落水的聲音聽起來,居然像極了小時候秦守成帶她去打水漂漂。
季棠棠的唇角浮起譏誚的笑,她走到鐵柵欄邊上,凝神看圍格外面的空地,硬拚是不可能的,一來她現在沒這個能力拼,二來盛錦如也並非善茬,別看她說的動情口口聲聲為她好,真惹怒了她,她沒準能枕著她的骨頭睡覺。
虛與委蛇地服軟也騙不過盛錦如,所以這條路不通,她得找幫手。
想在這個山洞裡找到幫忙的人的確很難,不過也並非完全不可能,不是有一句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嗎?在這個山洞裡,至少有一個人對自己懷有善念,對自己的母親懷著愧疚之心。
她得去看一看,那個雙頭女人,現在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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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裡安靜的很,勻長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季棠棠的目光在每一個掛著簾布的窯洞裡進出,像一個無聲行走的幽靈,她對盛家的女人恨不起來,這一個個年輕的,或者不再年輕的身體,蜷縮著棲息在這樣幽暗的窯洞裡,髒兮兮的好像永遠泛著霉味的被子,陳舊的老式的衣裝,枕頭邊或是做了一半的繡樣或是插著大針的納鞋底,日復一日的打發漫長時光,一眼就能看到死時的模樣,這樣一群群愚昧的可憐人,恨她們又有什麼意義呢?
與她們相比,雙頭女人住的地方更像一個狗窩,她甚至沒有伸展腿腳的地方,只能坐著倚在石壁上睡覺,想到這些日子溶洞裡的女人對她的折辱和斥罵,季棠棠忽然起了一絲憐憫之心,但只是片刻之內,這種憐憫就像杯水被吸進了乾涸的沙漠。
她凝視那女人半晌,突然尖叫:「媽!媽!你來救救我啊媽!」
幾乎是所有的人都被驚醒了,半擁著被子或是睡眼惺忪或是茫然不知所措,片刻之後,盛錦如慍怒而嚴苛的聲音響起:「不許管她,讓她叫!」
這樣的反應幾乎是在意料之中,季棠棠咬著嘴唇冷笑,但她沒有再叫了,她知道盛錦如是怎麼想她的:小夏走投無路,沒有辦法,半夜洩憤去吵她們睡覺,去喊死了的盛清屏來救,這兩天她的確會失常的,讓她叫吧,叫累了自然就不叫了。
不止盛錦如,估計每一個盛家女人都是這麼想的,她們或是慍怒或是幸災樂禍的翻了個身,打了個呵欠,被子朝頭上一蒙,過不了多久,方纔的那番騷動就停止了,盛錦如也很快就睡了,她畢竟年紀大,乏的快。
只有一個人,再也睡不著了,她張皇地往山壁角落裡縮,不安地嚥著唾沫,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把布簾子撩開一線,朝關季棠棠的山洞張望著。
很好,季棠棠心裡默默地說,我就是叫給你聽的。
她背對著鐵柵欄坐下,絮絮地開始說話,聲音很小,大部分時間像耳語,但山洞裡很靜,如果沒有睡著的話,還是能聽到些的——她就這麼不間斷的說,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那個雙頭女人,她看到她遲疑了很久,還是慢慢掀開簾子出來了,她不敢立起來走,胳膊和腿並用在地上悄悄的爬,黑暗中,她身體的挪動像怪異的哺乳動物。
有一瞬間,季棠棠覺得自己挺殘忍的,像一個不斷收釣鉤上餌的漁夫,把魚朝這個方向引。
那個雙頭女人不敢爬的太近,遠遠地就匍匐著身體停下,季棠棠自己都驚詫於自己的反應如此之快,她居然忽然就模稜兩可的低聲說了一句話:「媽,那你的妹妹……」
果不其然,那個雙頭女人的身體震了一下,又往前爬了一段。
季棠棠的聲音越說越低,會突然有哭音,說著「媽,你好慘」,有時又突然歎氣,指代不清地說「那她呢,就這樣算了嗎」,那個雙頭女人聽的心驚肉跳,兩個頭上的汗都津津地出來了,她看著季棠棠低垂著頭的背影,不安地舔著嘴唇,越爬越近越爬越近,到最後,伸出手指都能觸到她的肩膀了。
季棠棠突然低聲說了一句話:「真的嗎,媽,她就在我後面嗎?」
雙頭女人壓根沒反應過來,季棠棠已經猛然回頭,兩手一齊穿過鐵柵欄圍格,一手狠狠攥住她的肩膀把她摁過來,另一手死死摀住了她的嘴,當然很快她就發現這麼做純屬多此一舉,這個雙頭女人嚇的很厲害,身子在顫,牙關都得得地發出聲音,眼睛裡的恐怖之色,叫她看了都有點心頭不忍。
但她很快就收起了惻隱之心,跪□子看著癱軟在地的雙頭女人,忽然笑了笑,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點,然後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
雙頭女人很怕她,恨不得下一刻就連滾帶爬的跑開,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季棠棠身上似乎有一種魔怔的能力,迫使她又想要去靠近,她瑟縮著抓住鐵欄起身,喉嚨裡溢出兩個字:「小夏……」
季棠棠笑了笑:「你害死了我媽媽。」
雙頭女人拚命搖頭,旁生的那個頭顫的很厲害,似乎下一刻就能被她搖落下來,季棠棠也不多話,她伸手指了指石棺後面黑暗的角落,輕聲說了句:「我媽媽就在那兒。」
雙頭女人拚命搖頭的動作剎那間就僵住了,她以奇怪的扭曲姿勢停在原地,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時至今日,很多偏遠地方的人依然篤信因果報信和鬼魂索命,這個雙頭女人原本就有心結,哪裡經得住她嚇?更何況季棠棠的前戲做的太足了,她之前一直都在裝著跟盛清屏講話,她甚至說了句「真的嗎,媽,她就在我後面嗎」,她腦子後面又沒長眼睛,她怎麼知道的?
雙頭女人的身體瞬間就癱軟了,她腦子裡翻來覆去著一句話:姐姐告訴她的,姐姐告訴她的,姐姐在那裡,就在那裡。
僵了一兩秒之後,雙頭女人突然魔怔起來,發瘋一樣朝地上磕頭,好在季棠棠眼疾手快,倉促間一把揪住她的頭髮,硬生生把她的腦袋又提了起來。
季棠棠貼近她的耳朵,半是提醒半是威脅:「不要發出聲音,如果你連累我,我媽媽不會放過你的。」
那個雙頭女人的眼睛裡有晶瑩的一閃,嘴唇微微翕動著,季棠棠湊近她,聽到她極力壓抑著的嗚咽的聲音:「小夏,我不是有心的……」
季棠棠心中長歎一聲。
果然,如自己所料,當年的事情並非表面上那麼簡單,這個女人也在其中橫插了一腳嗎?季棠棠很想知道,但是現在的情形容不得她優哉游哉地在這裡聽一段長長的陳年往事,她強行壓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言簡意賅:「放我出去,媽媽說,你放我走,她就原諒你。」
這句話純屬試探,她並不曾把希望寄托在這個無足輕重的女人身上,甚至準備好了聽她張皇的「我沒那個能力救你」的回答,她只是想從這個女人嘴裡知道,要出去到底多難,她能幫自己到什麼程度,但是出乎意料的,這個女人在怔愣了片刻之後,忽然顫抖著聲音問了一句:「姐姐真是這麼說的?」
也虧得季棠棠這麼多年,真是練就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力,岳峰說她「演技派」,半點沒誇大。
她接的自如,神色自若:「是的,你心裡清楚的。」
「你心裡清楚的」這句話似乎正擊中了什麼,那個雙頭女人忽然哆嗦起來,低聲雜亂地重複著一句話:「是的,我清楚的,姐姐,我清楚的。」
重複了三四次之後,她突然緊張地回頭看那片窯洞,黑暗中以她的目力看不到什麼,只知道應該是沒什麼異樣,她呼吸急促地一連吞嚥了幾口唾沫:「小夏,我放你出來,這個門,全打開了會有聲音,我放一點點,下頭開個縫,你使勁擠出來,使勁擠出來就行……」
說的沒頭沒腦,但季棠棠聽明白了,那天她胡亂摸路找到尤思的時候,分明記得這個山洞口是沒有鐵柵欄的,今天醒來的時候就有了,明顯是個機關,估計把手在外頭,這個雙頭女人可以動,但是門全升起來了會有動靜,所以只能給她開個縫。
事情順利的有點不可思議,回想起自己一直以來的背運,季棠棠真懷疑自己一生的好運氣都用在這了,她也有點緊張,快速低聲說了句:「好,你開。」
那個雙頭女人果真很小心,雖然季棠棠沒去看她是怎麼擰把手的,但是依著這鐵柵欄往上動一指節停幾分鐘的情勢,也知道她是如何的謹慎——看看約莫能鑽時她就叫停了,屏著呼吸貼著地面往外挪,這縫還是開的有點小,鑽了一半就卡了,後半程是那個女人拚命把她拽出來的。
出了這個柵欄門季棠棠就癱了,回頭看柵欄那一頭的石棺,覺得自己就這麼出來了簡直像在做夢,但她沒時間感慨多久,那個雙頭女人一直拉她袖子:「小夏,這邊,這邊。」
雙頭女人似乎是爬慣了,四肢貼著地面,行動起來很迅速,季棠棠爬不了,跟著她走了兩步,還是有聲音,索性把鞋子都脫了,提在手裡跟著她走。
雙頭女人帶她走的,跟進洞全然是另一個方向,而且這條路明顯沒人走,因為過一個甬道的時候,雙頭女人伸手在狹窄的通道口撥弄了幾下,搬了好幾塊石頭下來,然後低聲催她:「小夏,走,走。」
又走了一陣,直覺上是離那個山洞有點遠了,因為那個雙頭女人說話的聲音不再壓的那麼低,也敢直起身子放重步子走了,走著走著,她突然停下來,瑟縮著說了句:「小夏,鞋子穿上,硌腳的慌。」
緊張的時候,光腳走路不覺得疼,讓她這麼一提,才覺得腳底又酸又麻的,季棠棠坐下來穿鞋子,繫鞋帶的時候,眼角餘光看到那個女人討好似的蹲在不遠處,一副小心翼翼地怯生生模樣。
不管最終能不能出去,能走到這裡的確全賴這個女人,想起自己之前裝神弄鬼威脅恐嚇,季棠棠有點過意不去,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是我姨是嗎?」
「姨」這個稱呼,居然把那個女人嚇出了眼淚,通紅著眼拚命擺手:「我不是我不是,小夏你別這麼叫,我不配的……」
季棠棠穿好鞋子過來,半是刻意半是出自真心的挽住她的胳膊:「姨我們別停,邊走邊說,當年的事,媽也沒跟我細說,她讓我問問你,她說你也不是有心的,她不怪你的……」
虛真虛假的幾句話,說的那個雙頭女人淚如雨下,她扶著季棠棠的胳膊跌跌撞撞走了幾步,忽然推開她,撲通一聲跪下來朝著季棠棠磕了幾個響頭:「小夏,你原諒我吧,我不是有心的,但真是我害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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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棠棠沒有猜錯,雙頭女人是盛清屏的妹妹,雌雄同體,盛錦如甚至沒有給她起過名字,洞裡的人動輒以醜八怪對她呼來喝去,她唯一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名字,居然是盛清屏給她起的,叫小雙,如果依著這個,季棠棠應該叫她雙姨。
小雙比盛清屏小五歲,生下來的時候,依著盛家的習慣,怪胎是要被溺死的,產婆把嚎哭的嬰孩帶到灶房,取了桶灌開水的時候,盛清屏紅著眼睛跟進來了,她當時年紀小,也不懂什麼,但隱約知道自己這個期待了好幾個月的妹妹可能要被殺掉,趁著產婆沒注意她,她居然把小雙給偷偷抱到自己小床上,拿衣服給蓋起來了。
產婆很快就找過來了,盛清屏大哭著不依不饒,盛錦如沒辦法,產後又虛,心情抑鬱之下懶得理會,就說先依著屏子,過幾天再說。
沒人會理會照顧這個怪胎,盛清屏出人意料的心疼這個妹子,到了吃飯的點,她凶巴巴地去跟每個人說:「妹妹要吃東西的,要吃的!」
怪胎當然是根草,但盛清屏不同,路鈴未來的掌鈴人,每個人捧著的寶貝疙瘩蛋兒,大人們也就敷衍著,給小雙做個米湯什麼的,盛清屏在旁邊巴巴看著人給她喂,別人厭煩不想喂的時候,她像個小大人過家家,拿勺子舀出來了吹了又吹,還唸唸有詞:「妹妹張嘴,吃飯飯。」
盛錦如身體好了之後,又著人把小雙扔了一次,這一次把盛清屏給惹急了,從看不見妹妹開始就一直嚎著哭,一下午沒停過,到最後聲音哭啞了,聽著都好像是嗓子哭劈了,盛錦如害怕的很,又讓人從野地裡給找回來了,也是雙姨命大,那個時候野地裡狼多,居然也沒把她給叼了去。
那個時候,盛清屏的爹還在,勸盛錦如說:「屏子硬要留著就留著吧,怎麼說也是自個身上掉下來的,你看屏子這麼喜歡,你就當給她備了個小玩意兒,反正也不多吃什麼。」
於是就這麼留下來了。
盛清屏對小雙是真好,說不清為什麼,娘胎裡帶出來的緣可能,每個人都欺負小雙,她看不見也就算了,但凡看見了,一定要上去扯頭髮咬人砸石頭的,所以小雙從小就跟盛清屏親,跟在她屁股後面顛顛的,長大了點之後,更加知道這世上娘都不能作數的,姐姐就是半個娘。
一晃十幾年過去,有一天,盛清屏偷偷跟小雙說,遇到了一個男人,叫陳守成,她喜歡的很,說完了叮囑小雙千萬不要亂說,娘知道了要發火的。
小雙當然不亂說,姐姐說的,比天還大,心裡面,她比盛清屏還要高興,為什麼她不知道,反正盛清屏高興了,她就高興了。
那個時候,盛家的女人還能在外頭走動的,盛清屏每次見陳守成都避開所有人,什麼人都不告訴,但惟獨跟自己說,小雙覺得心裡特驕傲。
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盛清屏似乎就有點心情低落了,她回來跟小雙說,陳守成對她好,她也看出來他喜歡她,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怎麼親近她,這話題說了害臊,她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也就只好跟小雙念叨了,她說:男人喜歡女人,不會親親摟摟抱抱嗎,為什麼每次碰她,就跟了不得的禁忌似的趕緊收手呢?她能看出來他也想,想的話為什麼藏著掖著呢?
盛清屏難受,小雙也跟著難受,她不懂這種男女之間的事,但隱約記得以前聽洞裡的女人談起過,說的是當地一種草磨成的粉末兒,加在湯裡飯裡,男人吃了,就喜歡女人的緊,女人也歡喜的很,總之,反正是好東西。
她弄清楚了之後,偷偷去找了來,費力氣碾了,藏在盛清屏帶出去跟陳守成一起吃的家常點心裡,心裡得意洋洋的,也沒說什麼,等著姐姐回來,有好消息了自己就邀功。
到今天她還記得,姐姐那天晚上回來的特別晚,還被守門的嬤嬤給罵了,她總覺得姐姐那天晚上有點不一樣,美的嚇人,心情也甜的很,她去問了,姐姐不肯講,只是說她還是小孩子,不知道。
但是盛清屏的好心情到了第二天晚上就沒了,陳守成沒留下隻言片語的,突然就不見了。
就這麼抑鬱著過了兩三個月,連盛錦如都看出盛清屏不對勁了,破天荒的去問小雙出了什麼事,小雙不敢說,含糊的說是自己惹姐姐不開心,盛錦如半信半疑的,甩了她一記耳光了事。
被打之後沒幾天,陳守成突然回來了,盛清屏出去見他之後,回來偷偷告訴小雙兩件事。
第一是,她好像懷孕了。
第二是,陳守成讓她跟他走。
這個名為陳守成的男人的去而復回,盛清屏並不明白其中的曲折,所以她不可能知道,秦守成在衝動之下跟她有了關係之後,是如何的驚慌失措。
計劃偏離了他的設想,他得為自己尋找借口,他不想被人看不起,說自己是個把持不住精蟲上腦不顧大局的男人,他斟酌了再斟酌,回去說盛家防的嚴,盛清屏很謹慎,就算對他有好感,也不肯跟他去到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如果關係沒有進一步進展,絕不可能跟他走出八萬大山。
秦家做了怎樣的考量和計劃更改,盛清屏到死都不知道,那個時候,她只在猶豫一件事:到底要不要走。
她曾經起過向盛錦如坦白的念頭,旁敲側擊了一回,反倒敲出了幾樁血淋淋拿來當反面教材的陳年舊事,她嚇到六神無主,回去跟小雙說:「要麼我先跟守成出去躲一段時間,回來再跟媽請罪,小雙你要幫我的,要是媽知道,我活不成的。」
小雙義不容辭,即便一千一萬個不想姐姐走,也不能讓姐姐「活不成」,那天她忙活了很久,幫著盛清屏整理東西,她們事先看過,守門嬤嬤睡覺的時候,開門的鑰匙通常會放在床頭,偷出來就好,開了門,外頭就是康莊大道。
事情出了意外,兩個意外。
第一個是,那天,守門的嬤嬤把鑰匙掛在脖子上,而不是放在床頭。
第二個是,主意原本就搖擺的盛清屏忽然臨陣退縮了,都已經到了門口,她突然後悔了,她跟小雙說,什麼都是陳守成說的,她就沒親眼看過,萬一他家人不喜歡她呢?萬一他騙了她呢,想想不保險,要麼算了,她不想走了。
這個時候,小雙反而比盛清屏主意定,她著慌地說你不走,但是你懷孕了啊,萬一你在洞裡生小孩,媽不放過你怎麼辦?兩個人躲在暗處小聲爭執著,突然有個人影罩過來,起夜的守門嬤嬤看到兩人半夜不睡覺,不自覺地放低步子過來,聽了幾句覺得不對,喝問了句:「你們想幹什麼?」
猝不及防,盛清屏嚇的癱坐在地,懷裡抱著的包裹掉下來,再傻的人也知道出事,守門嬤嬤馬上回房去敲銅管,聲音一起,小雙就懵了,她衝過去不讓老嬤嬤敲,腦子裡只轉著一個念頭:驚動了人,姐姐就死定了,死也不能讓她把人招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被盛清屏嘶啞著嗓子拉開的時候,她看到自己的手死死掐在老嬤嬤的脖子上,而老嬤嬤肉紅色的舌頭,已經伸出好長一截了。
小雙懵了,山洞那一邊,人聲鼎沸,緊急時刻,盛清屏忽然像是回到了當年,在灶房裡主意那麼篤定地救下小雙,這一刻,她又是個有擔當的姐姐了,她從老嬤嬤的脖子上拽下鑰匙,開了門,然後把鑰匙塞給她,說:「小雙,我出去之後從外頭關門,她們以為我把鑰匙帶跑了,沒法從這扇門追我。你躲起來,別露面,媽清點人數之後,只會懷疑是我殺了人,是我跑了,你平時跟我好,媽會疑心,會打你,你別鬆口,一口咬定不知道。實在熬不下去,沒關係,姐把鑰匙留給你,你還有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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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姨跪□子,兩隻手在門邊的泥地上刨著,一邊刨一邊哆嗦著重複:「就在這裡,就在這裡,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沒動過,就在這裡……」
季棠棠站在雙姨的背後,一直沒有動,面前的門已經鎖死很久了,邊緣處可以看出久不啟用的灰敗,雙姨講的往事,顛覆了她很多一直以來的既定認知,原來,真相真的像一座冰山,不全盤啟出,你永遠不知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當初是這樣的,母親的故事,並不是平鋪直敘的一塊板,也曾有起伏、猶豫、造化弄人等種種立體的稜,雙姨一直在懺悔,一直說對不起母親,是她害死母親的,但是自己,真的要為了這個去怪她嗎?
不管多麼滑稽,她都要承認這樣一個事實:沒有雙姨,很可能也就沒有自己,她的意外出生,甚至都始於雙姨當初一個不自知的「好意」。
還有,如果當初雙姨沒有和母親起爭執,母親留在溶洞,後續會發生什麼事?盛錦如會允許她把孩子生下來嗎?會不會讓她打掉?或者即便生下來了,恐怕也跟所有的盛家女人一樣,一出生就過著木頭人般任人擺佈暗無天日的生活。
如果那樣,這世界上就不會有一個叫季棠棠的女孩兒,也不會有她和岳峰的相遇,她跌跌撞撞走到今日,看似漫無目的,實則多少前路鋪就,甚至今日得脫的這線生機,都是母親二十六年前留給她的,母親把鑰匙留給小雙時,恐怕永遠想不到,這鑰匙二十六年之後,會救出當時自己帶出去的、腹中尚未出生的女兒。
淚眼朦朧中,她看到雙姨顫巍巍地遞過來一把銅質的老式鑰匙,含淚接過,鑰匙上沾著泥,也帶著雙姨的體溫。
季棠棠深吸一口氣,她沒有太多的猶豫,逕自走到門口,把鑰匙插入鎖孔,然後用力一擰。
輒輒的石門啟動聲,接縫處的灰塵簌簌落下,夜晚的冷風浸進來,暗藍色的天幕上,點綴著幾顆寥落的孤星。
季棠棠回頭,說了句:「姨,我走了,鑰匙你留下……」
她本來想說和母親同樣的話,「鑰匙你留下,實在不行,也離開,也是一條活路」,但是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雙姨這種狀態,一輩子沒有接觸過外界,真的離開了八萬大山,她能活下來嗎?二十六年,她都沒有動過埋在地下的鑰匙,這一輩子,她也不可能離開了吧?
雙姨沒有立刻回答,她愣愣看著季棠棠立在門口的身形,忽然恐怖地覺得,她回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
同樣的黑色的夜,同樣的石門開啟,同樣的不多的幾顆星,連季棠棠站立的姿勢,都和二十六年前的盛清屏如出一轍。
她不會忘記,盛清屏從這扇門裡出去之後,再也沒有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