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午夜兩點。
希爾頓酒店天台。
有人朝天台邊走來,大概因為風很大,而顯得腳步聲極輕,但從步伐可以判斷出這是屬於男性的腳步,很自信的年輕男性的腳步。
他來到大廈頂層的邊緣,單腳踏上一米高的台,高挺的身體緩慢探出去。
風吹動司徒御影栗色的卷髮,鷹樣的雙眼冷靜地注視著腳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此刻已值深夜,偌大的城市只在半空浮著燈光點點,如暗夜的螢火,偶爾,會有細細的流光從都會的巨大陰影間淌過,更遠的地方是夜海,浪濤的呼吸很沉,一座大吊橋傲然跨海而過,閃著光的橋體使它看上去像天地間一架晶瑩剔透的豎琴,與水中的倒影相映成輝。
從他現在所在的高度望下去,城市就像個廣闊無垠的無底洞,風從下面一波一波灌上來,一切只能用暈眩二字來形容。但他卻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彷彿即將墜落。
過了一會兒,身後有人出聲:「抱歉,我遲到了。」
司徒御影聞聲,眉頭皺起。遲到了不只一點點!
來人的輪廓從夜色中滲出來,一開始是修長的身形,單肩背著一個有點大的包,漸漸地露出流蘇一樣絨絨的黑髮,他穿著深色的格子襯衫,眉眼含著笑意,笑容中的慵懶感覺有些似曾相識。這個讓人聯想到酒吧風情的年輕人,其實也不過是位相當英俊的十七歲少年。
司徒御影回頭,遠遠地問:「東西呢?」
「都在這裡。」關夜雅走來,笑著拿下背上的包,歎道:「好重。」
司徒御影默默地望了一會兒裝嬌氣的人,這才從天台邊走過來,伸手正要接過那個包。關夜雅卻突然把包往回一收,似笑非笑道:
「影,你不會是生氣了吧?」
「當然沒有。」他也笑笑,很豪氣也很不屑。
關夜雅打量司徒御影的面孔許久,笑瞇瞇地說:「撒謊。」
司徒御影慢慢攤開手:「……三秒。」
司徒御影式的惜字如金表達法,意思是三秒不把包拿給他委託就算告吹。關夜雅沒有耽擱,把包遞到他手裡,棄械投降。
「怎麼上來的?」司徒御影問。這個時段進出酒店是容易引人懷疑的,他們之前約好從傍晚開始在此等待天黑。這段時間總有大批歌迷埋伏在酒店外,只為一睹偶像的風采,也直接導致了酒店進一步加強保安措施。
關夜雅摸摸鼻子:「我其實很早就來了,一直和一位客人在酒店的房間裡……」
蹲在地上的司徒御影拉拉鏈的手停了半拍。
然後聽到關夜雅慢條斯理地說:「在房間裡聊天。」
「哦。」司徒御影低眉斂目,表情在說:你很欠揍。
「她說自己離家出走了,跑到這裡來只想看看偶像,可是近在咫尺卻又沒能見著,心情很糟,不停地喝酒……」
「我猜你幫她解決了大部分。」司徒御影不動聲色地勾勾嘴角,一件件取出包裡的東西。大概也只有關夜雅會對女生這麼體貼了,換了是他的話,就給那女孩講幾個鬼故事,不用好言相勸就可以把她打發回家。
「被你說對了,所以現在頭還很暈。」關夜雅手扶了扶太陽穴,苦笑,「因為怕她喝醉了連我混進來的事情也給抖出來,不過好在她已經答應我明天就回家了。」他遞給司徒御影鋼絲繩,再蹲下將一端固定在天台,「為什麼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不願意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呢?」他微微偏著頭,狀似困惑,其實意有所指。
司徒御影聽出他話中的潛台詞,不置可否。人都是要離開家的,只是早和晚的區別,況且他覺得自己待在家裡的時間已經夠長了。當然,縱使他要離家出走,情況也會百分百不同於樓下那位小姐。
耳邊,關夜雅還在念叨著,司徒御影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眼來,語氣不悅:「你廢話太多了。」
「……哦,真抱歉。」為什麼就是改不了囉嗦的毛病呢?關夜雅無奈地笑笑。
於是兩個人都無聲了,只是專注手上的前緒工作。關夜雅覺得無聊,想說點什麼活絡下氣氛,可是抬起頭來,只看見司徒御影埋著頭一絲不苟地抽拉鋼索。在如此的沉默中,一派處之泰然。不過,細看便會覺得其實這位少爺還是孩子氣得厲害,哪有人連干個壞事都這麼一本正經的?越想越好笑。
耐不住寂寞,關夜雅忽然想到了什麼,半開玩笑地又說起來:「對了,御影,不要為難那位小姐啊,如果不是承蒙她做掩護,我是沒法將這些東西帶上來的。」他抬了抬手上被卸空的包,一分鐘以前,裡面夜行服、繩索、降落傘包……應有盡有。
司徒御影眉毛也沒皺一下。他看上去是那麼無聊的人麼?轉身去換衣服,對這話題顯得興趣缺缺:「我連那是誰都不知道。」
「對哦。」關夜雅笑道,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一陣安靜,背對關夜雅而立的司徒御影半晌沒動靜,過了幾秒,意料之外地回過頭來,很嚴肅地問:「是誰?」
關夜雅保持傻笑的表情。夜風中,司徒御影晃動的頭髮後那雙眼睛散發著認真的銳利。是的,因為認真而產生的銳利。他並不是想傷害別人,他只是對太多問題都太認真。以他對司徒少爺的瞭解,此刻的司徒御影危險係數不算太高,而且他相信以司徒御影的作風,不會只因為那位小姐讓他獨自在樓頂等了三五個小時而去討回這筆債,但……這傢伙的行動一向是難以預料的,不由又想起年前的那件事,所以還是有所忌憚的好。禁不住心想,自己果然還是廢話太多了。
「算了。」司徒御影又兀自轉過身去,呲啦拉上夜行服的拉鏈,結實性感的胸膛一閃而過。
關夜雅暗自鬆了口氣:「……很帥。」他蹲在地上,抬起頭半瞇著眼欣賞著眼前的人,「還有你皺眉毛的樣子很可愛。」
這一瞬間,司徒御影的模樣像是被嚇到。
關夜雅看了看地上盤著的長長的繩索,又看著司徒御影換好夜行服,帶上紅外線眼鏡,扣好腰間繩索,他好想笑啊,看上去,他們兩個好像是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屋頂來玩蹦極。
司徒御影準備完畢,人已背向外站上天台。
「御影,委託目標在三十一樓!」趕在司徒御影要滑下的時候,關夜雅再次提醒。
司徒御影點頭,隨即人利落地背朝後滑下,倏地一下消失不見。
關夜雅留在頂層,剛剛司徒御影下降的姿態讓他想起一個老套的比喻:就像墜落凡間的黑色天使。不過,他笑,司徒同學是無論如何也配不上天使這個詞的吧。
膽戰心驚地走到天台邊緣向下望了望,司徒御影的動作迅速乾淨,叉開的兩腳扎得很穩,身影轉眼已渺小。在這方面司徒已是專家級別了,所以他不必擔心,只要安心地打理好後事就行了。
這次的委託,如果不是因為他有恐高症,也不會特地拜託到司徒少爺。當然肯定是要付出一筆不小的報酬的。不過實在令人費解,堂堂司徒家的二少爺,怎麼會缺錢缺到要出賣體力的地步?況且家族業務方面的事情據說司徒御影一直打理得很好。
關夜雅的表情陷入饒有興味的思討中。記得第一次發現司徒同學這不為人知的對金錢的極度慾望,還是在他們兩人就讀聖馬可學院的時候。
12.2
關夜雅的表情陷入饒有興味的思討中。記得第一次發現司徒同學這不為人知的對金錢的極度慾望,還是在他們兩人就讀聖馬可學院的時候。
半夜,學校的第二宿舍樓發生火災,幸好發現得早,人員都及時撤離了。就在大家圍在火事現場外一團混亂地等待消防車到來時,有人猛然想起自己養的寵物還被鎖在洗手間裡。聖馬可學院明令禁止在宿舍飼養任何動物,估計那個性格孤僻內向的男生也是迫於無奈才將寵物藏在洗手間裡。那個時候他就那麼突然地衝到燃燒著的宿舍樓面前,喊著「阿七」什麼的,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樣子。焦急無措,無奈之下,回過頭對著注視他的眾人胡亂喊道:
「誰能救救阿七?!」
剛剛還表情漠然的人們此刻不約而同露出鄙夷的神色。這個要求提得實在荒謬。
「拜託了!誰能幫我救救阿七!!」
關夜雅當時就站在離那個男生不遠的地方,熱辣的火焰一波一波掀著他的眼睫,其實他是有點同情這個男生的。他同情無法戰勝自我軟弱的人。每個人的一生裡或多或少都會有幾次。
「……我出一萬元!!誰要是救出阿七我付給他一萬元!!」他大概是忘了這個學校的學生大部分非富既貴,少數家裡條件不好的,也必然是自尊心高人一等的優等生。說出這樣的話,比起剛才越發顯得荒謬絕倫且不尊重人。
可他大概是被逼得失去理智了吧,關夜雅憐憫地想,在聖馬可學院這個沒有人情味的地方,要是沒有足夠強韌的神經,變得失常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對這個人而言,那條小狗比站在他眼前的這些冷漠的人更有意義,只是這樣而已,並不難理解。
男生回頭朝身後大火瀰漫的建築物望去,神經質的樣子活像聽見了火海對岸阿七呼救的吠聲。「三萬!!」他又回過身來焦急地提高價碼。
就在眾人冷眼旁觀,等著看這傢伙最後的下場是撲進火裡同他的愛犬同歸於盡,還是鍥而不捨地報高價直到消防人員拎來他的可憐的阿七的屍體時,一個聲音靜靜緩緩地響起:
「五萬。」
在獵獵的火聲中,這個聲音從容冷靜得很不尋常:「五萬的話,我幫你救它出來。」
關夜雅和所有人一樣,不禁順著聲音發出的方位望去。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司徒御影,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有著栗色卷髮冷俊寡言的少年有個和他的外表一樣冷酷而好聽的名字。甚至他的氣質也同他的名字一樣,是冷漠而低調的,但那低調裡卻有著一股霸氣。他像影子,卻有著狂野延伸的形狀和領域。
關夜雅屏息望著那個方向。司徒御影從黑壓壓的人群中走上前來,火光照著他英俊的面孔,勾勒出他身材的修長和漂亮,栗色的頭髮被熱浪中掀動,一雙褐色的眼睛透著同齡人沒有的冷俊和銳利。……真的是很銳利,那雙眼睛,好像可以傷人?關夜雅心想,那是個和他全然不同的少年。
四周投來的詫異注視司徒御影都沒放在眼裡,他對話的目標只有一個,其他人都是他管不著的背景。「五萬?」他在那個瞪大眼呆滯住的男生面前站定,聲音不緊不慢,卻散發著蠱惑人的磁力,「遲一秒我可能只能拿來屍體了。」
男生惶恐地連連點頭。
關夜雅回憶至此,後來發生的事情印象不深了。只記得直到司徒御影成功地帶回那只被濃煙嗆得半死的小狗,他才發覺自己喉嚨裡從剛才起就一直懸著一團氣。消防人員趕來了,一切都在逐漸恢復秩序,他也在一旁幫忙照顧被火灼傷的同學。隔得遠遠的,他看見一名年輕的女老師正生氣地訓斥司徒御影,司徒御影並不反駁,當她替他察看傷口時他也並不拒絕,儘管看上去他不是很合作。這些都讓在一旁觀望的關夜雅有點找不著北。這傢伙,究竟是聽老師話的乖學生,還是桀驁不遜的問題少年?恰好這時,司徒御影揚起頭,於是他同他的視線碰在了一起,可還沒等關夜雅醞釀出尷尬的神情,只一秒,司徒御影便移開了視線,彷彿那一眼看見的只是團空氣。關夜雅感到胸口怦怦地震動了兩下。沒來由的,覺得那個偏過頭去的動作太輕描淡寫,輕描淡寫得顯得目中無人,讓他這麼好脾氣的人都有點生氣了,他卻笑了起來。明明只是一個為了錢財什麼都不顧的人,照道理應該讓人覺得可憐才對,但是這個人為什麼就不讓人覺得可憐呢?甚至他的樣子就好像全世界沒什麼東西比金錢更高尚,而他為了五萬元不要命地去救一隻畜生實際上恰恰還是一件無比高尚的事兒一樣。
那會兒他們讀的是男校,他卻在那個晚上聽見無數唏噓的聲音:
「嘿,他叫什麼名字?哪個班的?」
「聽說是高一年級的新生,怎麼我們都沒聽說過?」
後來才知道他的名字是司徒御影,那是個在這裡讀書的學生都絕不會陌生的名字。因為那是赫赫有名的黑道家族司徒家年輕當家的名字。
男生們都很興奮地議論著司徒御影,他的英俊,他的衣著,他的說話和行事風格。司徒御影,連貫徹拜金主義的時候都那麼有型的傢伙。很快就成了新生們憧憬的對象,也被學長們刮目相看。
所以這次這個委託請司徒御影代勞,他看在錢和朋友的份上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不過關夜雅卻懷疑那份「朋友」的人情究竟佔了幾分?
只要有錢可拿,對司徒御影而言,何樂而不為呢?而且他相信他是不會不喜歡的……
如此的冒險。
房間裡只開了一盞檯燈,光線昏暗。中年男人和年輕小姐躺在豪華的大床上卿卿我我,完全沒留意到窗玻璃被劃開的聲音。直到那個小姐無意間抬起頭來,驚駭地張大嘴,望向男人身後。
「怎麼了?心肝?哈哈,見鬼啦?」不明就裡的男人還是一臉委瑣的笑。
「Hi.」
他的背後傳來人聲:
「saycheese.」
男人驚愕地回頭。
卡嚓!旋即一串白光閃過!!
亮光猛然地閃著,灼得中年男人眼花繚亂!等白光驟熄,抬起眼來,才慢慢看清眼前的黑衣年輕人,他戴著墨鏡,正拿下拍夠了的相機。
「你……你是什麼人?!」男人一衝動想要跳下床,無奈全身赤裸。
司徒御影面無表情:「四十八小時內撤回拍賣東南巷地皮的計劃,否則這些照片將見諸各大報刊網站。」
「你……」男人急出了一身冷汗,身為政府要員,前途一片大好的他,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爆出醜聞?「你開個價好了!你們這些傢伙不就是想要錢嗎?!」他惱羞成怒地喊。
卡嚓!白光又一閃。
「表情很好。」司徒御影舉下相機。
「等一下!等等!!」男人不顧沒穿衣服追下床,司徒御影早已從陽台縱身躍下。
等司徒御影張開降落傘安全地降落地面的時候,關夜雅也已經收拾好天台上的作案工具,坐電梯到了車庫,與外面的司徒御影順利匯合。
「交給你了。」司徒御影將相機扔給了關夜雅,「錢盡快匯給我。急用。」末了他加了一句,否則以關夜雅的慢性子一定得拖到很久以後。
關夜雅看著手中的相機,低垂下眼說:「對不起。」
「我只要錢,不要對不起。」司徒御影說。難道被他猜中了?他又要拖欠他應得的酬勞。
「這次大概沒什麼酬勞。」關夜雅苦笑著淡淡地說。
「……」
「委託人是孩子和老人,所以都拿不出錢來。」
「委託人是汪浩,房地產商。」司徒御影盯住關夜雅,「這是你上次跟我說的。」因為信任,所以他從來不會去調查。對的,他幾乎是無條件地信任著眼前這個人,可是接下來他居然跟他說:
「其實是……騙你的。」
右勾拳狠狠地捅進關夜雅的肚子!
他不支地跪下去,司徒御影太強,這一拳完全沒有收勢,那一瞬間他的感覺像是被一輛電單車猛撞了一下。而他又完全沒有防禦。今天夜裡喝的酒都湧了上來了,口中滿是苦味。
司徒拽著關夜雅站起來,眼裡的憤怒很生動。他不問理由,因為沒什麼理由能站得住腳。
「是有原因的,」關夜雅喘著氣說,「你想聽我解釋嗎……」
「能改變你欺騙我的事實嗎?」
「……」關夜雅語塞。不能。這是當然的。
司徒御影默然地看了關夜雅一會兒,鬆開他,轉身離開。
「影!」關夜雅出聲喊他,心中萬分愧疚。
司徒御影頓下腳步,沒有回頭,森冷的聲音傳來:「最近都不想見到你。我消氣以後自然會給你打電話。」
關夜雅無可奈何地靠在街角,望著司徒御影一路遠去的背影,街上飄著些水霧,路燈將那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哎,果然一句說明都沒來得及說。他犯了司徒御影的大忌,但那是因為對司徒沒有把握。奇怪,為什麼會沒有把握呢?他們算得上是好朋友吧,儘管不像別的朋友一樣天天聚首。可是……總是覺得不夠瞭解對方。他們,也許是可以赴湯蹈火,卻不能推心置腹。所以,心裡才會沒底。
腹部的疼痛稍微好些了,他捂著肚子起身正要離開,手機驟然響起。
摸出手機,見那是來自關夜佳的電話。他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
「……喂,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