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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九點,距喧囂的市中心十多公里遠的遼闊莊園中,唯有夏夜的寧靜在蔓延。燥熱的風吹過,月光將簌簌搖晃的樹影投射到紅磚房的外牆上,一陣沙沙地張牙舞爪,彷彿鬼魅夜行。
忽的,老屋窗口處晃過一絲亮光,但只那麼一下又歸於黑暗。
二樓書房的門靜靜地敞著,走道裡昏暗的光模模糊糊勾勒出門前的身影。將手電光調弱,擱在地上,中等身材的人影躡手躡腳走到窗邊,將兩層窗簾小心一一拉上。這才拾起地上的手電,背對著窗戶,開始打量這間書房。
以現在的狀況,時間還沒充裕到允許做地毯式搜查,一切只能憑借直覺和經驗。一樓的客廳走馬觀花地掃了一遍,沒有發現可疑物件,一般來說,也很少會有人膽大到把重要的東西大大方方置於來往人們的眼皮底下。二樓有兩間臥房和一間書房,屋主和秘密持有者既然是男性,按照昔日的案例推斷,書房作為秘密藏匿處的可能性要比臥室來得大得多。在時間不夠的情況下,選擇放棄臥室首先查看書房,絕對的明智。
和一樓一樣,房間裡瀰漫著淺淺的灰,能夠聞到銹澀的味道。屋裡的陳列很簡單,窗前的一張書桌,和足足佔了兩面牆的組合書櫃。
倘若秘密藏在書本裡,找起來無疑要命。雖然大部分書都被轉移到了別墅,粗略地計算一下,這裡的藏書也在三百冊上下,也夠找上好一陣了。
來人眼裡湧起一股焦躁,不過很快就平靜下來。橙黃的光束開始有節奏地掃射一排排書脊。
歐陽錦平時很少談起自己,好在此前調查得細緻,對他的興趣愛好總算也有一定的瞭解。基本上,這個人的書架上只會有兩類書,一是經濟學、企業管理、金融及商務方面的專業書籍,再來就是福克納的小說了。歐陽集團的擁有者,與《喧嘩與騷動》、《八月之光》的作者,怎麼看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但是歐陽錦身邊的人對此卻並不奇怪。僅這間廢棄的老屋中,與福克納相關的書籍就面面俱到,小說,傳記,批評研究……只是看樣子都是三十年前的出版物。比起如今那間偌大的別墅書房的收藏量,實在是小巫見大巫。若非親眼所見,大概沒人會在那儼然福克納研究狂的小型圖書館與歐陽老先生的書房這兩者間劃等號。福克納作品,福克納傳記,福克納研究,從最早出版的到最新出版的,從上海的出版社翻譯的到北京的出版社翻譯的,甚至刊登有福克納學術論文的報紙、國內外期刊……統統能在那一百多平方米的書房中找到。無怪乎居然會有求書若渴的教授特意從外地飛來東林。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如果只能相信一次,那麼就寧願相信秘密在二樓而不是一樓,寧願相信秘密在書房而不是臥室,寧願相信秘密在書櫃而不是書桌,所以也寧願相信秘密藏在福克納的書裡而不是在專業書籍裡。
理清了思路,這樣一來,搜索的範圍就大大減少了。
福克納的書籍這間屋子裡不過四五十來本,快一點,一刻鐘就能搞定。
挑了個好的照明角度將手電固定好,上層的書拿起來費力,所以最好從書架的下層找起。
打定了主意剛蹲下來,卻赫然聽到樓下的開門聲和腳步聲。
一點沒錯,有人進屋了,而且不止一人。那腳步聲是如此清晰大膽,幾乎可以斷定是莊園裡的人,當然最壞的可能性,來的人是歐陽翱。
保鏢推開門,按下門邊的開關,房間豁然亮堂起來。歐陽翱來到書房門前,腳步停住,有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再開口時,聲音已十分不耐:
「還想躲多久?」
她躊躇了兩三秒,自知瞞不住,便從書櫃側站出來。
歐陽翱看見眼前人,很平靜:「果然是你。」
在面容冷鷙的貴公子身後,是顧管家和三名人高馬大的保鏢。看清面前的短髮女子,一行人臉上的表情不是不吃驚的。
顧管家和保鏢開始打掃書桌區域和椅子,歐陽翱沿著書架踱著步子,戴白手套的手指懸空撫摸著一列列書脊:「如何?找到要找的東西了嗎?」
坦蕩地搖頭,女子抬頭挺胸,用完全不同於女傭身份的高姿態口吻問道:「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她是在再三確定歐陽翱和司徒御影一行人在大廳中議事後才行動的,而如今看來,那應該是歐陽翱故意演出的一場戲。
「我可不是江戶川柯南。」歐陽翱偏著腦袋,唇角帶笑,「我只是懷疑家有內賊。從年限上來看,你和露瑪最可疑。之所以會說『果然是你』,只是因為這樣聽起來比較帥。不過,你出現在這棟房子裡,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女子聳肩:「既然落在你手上,那就任君處置好了,但是……」說到這裡頓了頓,抬起的眼中飽含不甘,「我還有些問題,如果不問個明白就是死也不會瞑目。」
貴公子慵懶的目光兀自遊走於書架間:「雖然你死後瞑不瞑目跟我實在沒什麼關係,不過,」他轉過頭來很優雅地一笑,「既然你我主僕一場,我就大發慈悲地回答下窮途末路的你最後的疑問吧。」
想來對於歐陽翱高高在上的說話方式已習以為常了,女子並沒有如正常人般進入抓狂狀,她的視線環顧這間不大的書房:「那個東西,是不是根本不在這裡?」
「嗯。」歐陽翱笑瞇瞇地頷首,「你調查有誤呢。」
「很高明,那麼……你將它轉移到什麼地方了?」
歐陽翱微抬下巴,華麗道:「這個問題已經同GAMEOVER的你沒有關係了。」這時轉椅已經被收拾出來,歐陽翱走過去舒服地坐下,帝王般交叉十指,「現在換我問你了,你是受誰指使?」
女子遲疑了幾秒:「沒有人。指使我的人就是我自己。我的職業就是偷盜,而歐陽家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挑釁地看向書桌後的人,「我可是覬覦已久了。」
歐陽翱看著她:「打通各種關節順利進入歐陽家,而且居然偽裝了一年之久沒有露出馬腳,就算是福爾摩斯也沒有法子辦到。」身子微微前傾,「是要為你背後的人開脫嗎?」
這種謊言無論怎麼編都是漏洞百出的,女子淡淡吐了口氣:「那我就直說了吧。沒錯,以歐陽集團的調查能力和信息網,憑我一己之力的確沒法辦到,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是我的職業道德,所以請不要再問有關背後主使人的問題了,你不可能在我這裡得到答案。」
「承認有人指使就好。」歐陽翱靠在椅背上,「能夠助你潛入歐陽家的,肯定不是宵小之輩。」
有保安走到歐陽翱身邊,彎腰:「少爺,警察局的人來了。」
「好,」歐陽翱起身,吩咐顧管家,「顧伯,你代我接待一下警察局的人,這位小姐就交由他們處置好了。有什麼調查結果讓他們盡快告訴我。」
「好的。」顧管家領命而去。
「歐陽翱!」被兩個保鏢押到門口,女子冷不防回身叫出歐陽翱的名字。
房間裡一陣安靜。保鏢們和顧管家都覺著方纔那一喊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都想不起來那其實是他們至高無上的歐陽少爺的尊名被直呼帶來的特殊效果。
女子凝望歐陽翱,靜靜地道:「有一句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了。」
歐陽翱環抱雙臂,露出饒有興趣的表情。眾人矚目,然後——
「你是我見過的最極品的變態加混蛋。」
吐盡了一肚子怨氣,女子昂首闊步轉身離去。
肇事者走了,難為屋裡兩個保鏢,只得繃緊下顎,痛苦地強忍著笑意。
歐陽翱斜睨表情古怪的兩人:「她道出了你們的心聲是不是?」
別墅一樓的會客室中靜悄悄的,九個人或沉默或冥思或發呆,只有司徒御影與歐陽翱通話時一兩聲悶悶的「嗯」「知道了」,不過這種了無趣味的回復只是讓現場的氣氛更加沉悶罷了。君舞因不甘寂寞製造出的小規模噪音也未能化腐朽為神奇。
君舞的座位被安排在房間角落靠近兩名人質的地方,因為離亮堂的中心地帶距離比較遙遠,女王傲然的臉看上去像是落了一層灰。司徒御影沒將她的秘密公諸於眾已夠留情面,君舞很識時務地不去打破這份默契。
小薰回頭,覺著女王大人此刻的模樣就叫「明日黃花」,叫「被造了反」,叫「被剝奪了話語權」。她對現在發生的事情一知半解,也搞不懂為什麼君舞會被發配到那個角落與人質為伍,但仍能依稀感到是為形勢所迫,因為「成王敗寇」,所以才「三小時河東,三小時河西」。不過她並不認為將君舞驅逐出境是個好主意。君舞雖然不會臥薪嘗膽伺機報復,卻也絕不是安分的主。就在他們坐在沙發上開圓桌會議時,不祥的目光就暗箭般一一戳在眾人背上,閒來無聊還會調戲身旁的守恆,因此在司徒御影與歐陽翱通話的時候,背景不時傳來氣憤的「喂!女人你幹什麼?!」無奈的「拜託!別扯我的眉毛……」虛脫的「算我求你,放手啦……」
卡。新一代話語權掌控者與歐陽翱通話完畢。小薰的注意力也被拉回來。
「這麼說,那個女傭就是BLACKR.?」聽司徒御影大致介紹完情況,阿雅問。
「只能說有人入室行竊,被逮了個正著,但那並不是BLACKR.,」瞄一眼正蹂躪人質的君舞,司徒御影繼續說,「應該說和BLACKR.沒有一點關係。」
「她不是BLACKR.?這麼說今天的事根本是惡搞事件?」小薰納悶,她現在心中有無數疑問要發洩,仔細打量身邊人的臉,個個表情詭秘,她堅信有人有什麼東西正隱瞞著她,更堅信這一張張表情就是那即將被火燒穿的紙,「BLACKR.的黑色通告也是她偽造的?」
司徒御影搖頭:「被抓住的女傭之前曾為我們引過路,我特別留意了她看到黑色通告時的神情,那種驚訝不是裝出來的,所以我想BLACKR.的通告不是她的惡搞,而是真的,但她卻並不是BLACKR.,只是湊巧與BLACKR.有著相同的目標。眼見BLACKR.要行動了,她迫不得已只好在準備不充分的情況下潛入老屋。」
房間裡一片安靜。
阿雅有些失笑:「真不錯呢,看來這些你和歐陽學長當時就想到了。」
「他有沒有當時想到我不知道,我當時想到的並不多。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是歐陽家一定有內鬼。」司徒御影凝視地上那根改造過的投影裝置,「這張通告的掛頂上積了很厚的灰,說明安置在歐陽家已經有些時日,只是因為某些原因安排這張通告的人必須讓它在今天暴露。歐陽家戒備森嚴,外人做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只可能是潛伏進歐陽家的內鬼所為。這個人在歐陽家呆的時間應該相對不長,就算是做臥底也沒必要耗費十幾年的光陰。我想這一點歐陽翱也想到了,按時間排除一下,內鬼最可能是誰,他心中早該有數。」
「可是突然又冒出另一個盜竊者,」阿雅感慨,「如果這個女傭不是BLACKR.的話,也就是說歐陽家同時出現了兩個臥底。真夠戲劇化。看來歐陽家果真藏著為世人覬覦的秘密。」
小薰托腮,若有所思:「還是想不透,既然BLACKR.早在很久前就瞄準歐陽家了,為什麼不當時就動手,司徒你說『因為某些原因這張通告必須在今天暴露』,可究竟為什麼非要早今天?」
司徒御影瞥了眼君舞,最後只是斂下眼,淡淡地說:「不知道,或許是時機未成熟。」
「難道這次的時機成熟了?」小薰喃喃自語,司徒同學沒把她當自己人,怕是掖了很多東西吧,她抬起頭來,「那麼真正的BLACKR.呢?既然那個女傭與BLACKR.的目的一致,BLACKR.也該現身了吧?」
小薰自問這個問題搞得擲地有聲,如同懸疑小說中的驚歎號。君舞的一雙貓眼神經質地眨了眨。
當——古老的座鐘敲響,夜裡十點,涼風穿堂而過,露台處的窗簾鼓起。一切蓄勢待發。
2
「呲——呲——」充氣筒的壓桿有節奏地下壓著,黑色的氣囊在草地上膨脹伸展,一會兒的功夫,一隻充好氣的單人皮筏便躺在腳邊。
海風掀起長長的卷髮,女子起身,喘了一口氣。滿月懸在頭頂,淡淡的螢光勾勒出她的身影,個子頎長,身形纖瘦,加之一身貼身的黑色潛水服,遠遠看去那身姿很是骨感中性,如果不是一頭長卷髮,壓根看不出女性的身份。
在她身後不到一米的地方就是懸崖,潮水在崖下不安地起伏湧動著。蹲下,將兩塊石頭分別在皮筏兩頭綁緊,女子朝相距近三十米的海面看了一眼,將皮筏推了下去。
彷彿慢鏡頭般,充氣皮筏緩緩墜落,在海潮聲的掩蓋下,聽不到一絲落水聲。海水攜著皮筏上下起伏,不過因為有兩塊沉重的石頭固定,皮筏並沒有被洶湧的潮水帶走。
女子轉身,從地上一隻小旅行袋裡取出一盤鋼索,鋼索的一頭繫在樹幹上,另一端則扣在上身的保險帶上。她試著扯了扯,可就在這時,遠處「啪」地打來一束白光。
之前一直在黑暗中行事,女子在突然射來的光線下本能地舉手覆眼。
「露瑪小姐,打算玩蹦極嗎?」歐陽翱站在盛光之處,打量著手拽鋼索的女子。
「哎?哎?少爺嗎?」露瑪虛著眼,努力想要看清歐陽翱和他身後的人的表情。
「我真不知道該誇你臨危不亂還是說你垂死掙扎。」歐陽翱大大攤開兩手,慢悠悠走來。
「啊~~~非常好!」露瑪興奮地彈了個響指,「少爺的這個姿勢是我的最愛!」
「謝謝,」歐陽翱笑道,「你蠻有眼光。」
「不過,抱歉,少爺……」露瑪仰望夜空一輪明月,眼神傷感,「今夜我必須離開,和你的緣分只能到這裡了……」
「接下來是不是要說你是我五歲那年救的一條魚,要我在你走後不要想你。」
「既然少爺都知道了,那麼,我們有緣再會了……」說著人已悄悄閃到崖邊。
「哦,起效了。」歐陽翱冷不丁說。
「……什麼?」退到懸崖邊上的露瑪納悶。
「你的手。」
「手?」順著歐陽翱的視線垂下眼,竟赫然發現自己的兩手散發著五彩的螢光,「啊!這……這是怎麼回事?」激動的露瑪激動地顫抖著十指,「難道我真的要變成魚了?!」
「這是易紅髮明的『叫你裝13』塗料,據說是由一種特殊活性霉製成的,沾染上後要過十個小時才會看出效果,我想試試是不是真的這麼有效,於是將它塗在了爺爺書房中的那個木櫝上。」
露瑪整個人凝固。
「人魚小姐,你的手又是在什麼地方沾到它的呢?」
露瑪感到自己的額頭沁出汗來。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個木櫝吧?」
女孩皺起眉頭,視線動搖。
「那是個仿造品。」歐陽翱笑笑。
露瑪露出要暈厥的表情。
手指上證據確鑿,神態也已出賣了她,但露瑪倒是很老道地保持著沉默,絲毫沒有吐露出一個關鍵字眼,歐陽翱望望她:「算了,我來替你說明吧,看看說得對不對。」貴公子凝視手套指尖,慢慢踱著步子,「大約一年前,你以女傭的身份成功潛入了歐陽家。在這之後的一年裡你一直在這裡尋找著某樣東西,同時也在為未來的某一天做準備,」他笑著看向她,「現在我們都知道那一天也就是今天,當然也可能因為今天發生了太多意外使你不得已必須將原定的日子提前到今天,你要在這一天實施BLACKR.的偉大盜竊計劃,並向歐陽家發出宣告。不過前提是,在那之前,你必須確定BLACKR.目標物的所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你鎖定的調查對像只是那棟老屋,所以BLACKR.的黑色通告會出現在那裡並不是偶然,那是你很早以前就安排好的,對吧?對於歐陽家女傭的你來說,要接近老屋並不困難……」
「少爺的想像力真豐富,不過您未免把我說得太神通廣大了,」露瑪已經恢復常態,微笑著打斷,「稍微提醒少爺一下,那個老屋可是歐陽老先生禁止任何人入內的地方,就連顧伯也從沒進去過,何況我區區一介女傭呢?更別說還要潛進老屋佈置好通告了。」
「不是『潛進老屋』,是『接近老屋』。」歐陽翱的手指在唇邊搖了搖,「潛進老屋是不容易,但誰說佈置通告就一定要進入老屋了?只要隨便找個借口,比如老屋的屋頂滲水,你就可以大大方方請人來維修,維修的人不用進入屋子,從外面便可佈置好通告。我也問了顧伯,你確實有打過電話請維修人員來修葺老屋,大約是半年前,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來的人是你的同黨吧。」
露瑪狀態良好地聳聳肩,什麼也沒說。
歐陽翱繼續道:「一來,那時你直覺你要找的東西一定在老屋裡,二來,就算不在那裡,將通告佈置在老屋也不會有錯,我想你從什麼地方得到了可靠情報,東西就在歐陽家,老屋是歐陽家的一部分,就算東西不在老屋,但只要還在歐陽家,BLACKR.的通告出現在老屋也不算違例。當然了,在佈置通告的時候,你其實是堅信秘密就藏在老屋的,不曉得後來你有沒有等來機會潛入老屋尋找,我想或許有一兩次吧,不過可以斷定那之後你終於發覺到不對勁。」
露瑪抿嘴笑,有點自嘲:「老屋是障眼法。」
「爺爺是精明的老狐狸。」居然說自己的祖父是老狐狸,不過說這句話時,歐陽翱看上去倒是一臉頗讚賞的表情,「不過,我有點好奇,你是怎麼察覺秘密不在老屋而在書房的?」
自知到底瞞不住了,露瑪歎了口氣:「全是運氣呢……有一次我端茶進書房,正好碰見做清潔的傭人打翻了書架上的那個木櫝,櫝子裡的硬幣滾落了一地,我大概掃了一眼,都是些古代貨幣,算得上收藏品了,於是歐陽先生對那個傭人發了火,我很少見到歐陽老先生生氣,我是說,他即使生氣,通常也不會發這麼大火,一時有點意外,但是想想如果那盒子裡裝的是他收集多年的藏品,這麼生氣其實也很自然。那個傭人忙蹲下來撿,我也放下茶杯幫忙去找,可是……歐陽先生卻叫我們都讓開,然後自己親自蹲下來去收拾那個木櫝。」露瑪回憶著,歪了歪頭,「我當時就覺得有點奇怪,因為平常完全看不出來他是個硬幣收藏愛好者。不過,我馬上就發現了更奇怪的地方。歐陽先生只是把散在附近的硬幣撿回木櫝裡,卻壓根不去管滾到遠處的硬幣。我和傭人將那些掉到犄角旮旯的硬幣找回來遞給他,他也只是草草地丟進盒子裡完事,甚至都沒有檢查一下他們有沒有殘缺,也不管藏品是不是齊全。從書房出來,稍微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呵呵,我打賭他在意的根本不是這些硬幣,他擔心的是那只木櫝。這大半年來我一直就找錯了方向。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或許到現在我都還一籌莫展。」
歐陽翱瞭然地點頭。那只木櫝設計精巧,看似普通的收藏盒,其實下方卻有暗格。如果不是與爺爺朝夕相處,恐怕他也不會生出丁點懷疑來。
女盜賊撥撥頭髮,感慨良深,「真是不可思議……我以為自己能在歐陽家潛伏一年,耐性已經非常了得,沒想到歐陽老先生竟然那麼早就布好局了。」就像個無比耐心的獵人,布下天羅地網,靜靜在一旁伺機,等待獵物上鉤。不,不對,他的目的不是獵取,而是保護。是什麼值得他如此煞費苦心大費周章地保護?露瑪若有所思地蹙起眉。那份拼圖的後面,究竟隱藏了怎樣的秘密?她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是好奇得很。
「在想什麼?」
歐陽翱的提問打斷露瑪游移的思緒:「想你是怎麼懷疑到我的?我的行動有什麼紕漏嗎?」露瑪擰著眉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歐陽翱說道:「記得下午那個匿名通知風華和君舞的跟班來的電話嗎?」露瑪看向他,「我只是直覺,那應該不是偶然事件,如果被通知來的只有風華的傢伙們也就罷了,可是偏偏君舞的人也來了。我記得司徒御影先前說過他懷疑君舞是BLACKR.,所以,君舞幫跑到家門口這個細節,我也就稍稍留意了一下。」
「難道……那個時候你就懷疑是我?」露瑪瞪大眼,難以置信,「所以才叫我去大門口應付他們的嗎?不,」她搖頭,「這怎麼可能?!」
「當然不可能。我又不能未卜先知,自然不可能在那時就知道你是內奸,只是簡單設想了一下,當時歐陽家戒備已很森嚴了,就算有人拿到了我放的那個假木櫝……對了,贗品是在爺爺住院後我讓人定做的,和真的那個很像吧?」
「拜託不要跑題……」不愧是變態貴公子,講到關鍵處時若無其事地歪樓。
「哦,抱歉,我講到哪兒來了?」
「假木櫝……是『就算我拿到那個假木櫝』!」
「對,就算被你拿到,我量你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由嚴密盯梢的歐陽家將東西帶出去。於是我結合種種情況聯想了一下,突然意識到門外的混戰其實是將東西運出去的最佳時機。如果猜測得沒錯的話,偷盜者一定會想方設法地到門口去與君舞的人接頭吧,如此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東西運走。我叫你去處理那會兒並沒有懷疑你,不過我運氣不好,碰巧就把你點到了。當然這些都是建立在君舞確實參與BLACKR.行動這個前提之上的。嗯,說起來,我對司徒學弟的話有時還真是容易無條件相信呢。」歐陽翱抱著雙臂,稍微玩味了一下,「為了確認大家的不在場證明,我有意將莊園中的所有人安排為兩兩一組。讓你和森一起去也是這個原因,但我注意到第二次你就將森支回來了。這個動作太可疑了。你熟悉大門前的狀況,也知道監視器的死角,只要讓你和接觸人有機會單獨相處,要把東西拿給他而不被發現簡直易如反掌。」
露瑪沉默。
「ASHESTOASHES,DUSTTODUST,」歐陽翱突然問,「是什麼意思?」
「……」氣氛有一絲凝滯。夜色裡只聽見風聲浪濤聲。
「你和君舞究竟誰是BLACKR.?BLACKR.背後有什麼秘密?為什麼要瞄準歐陽家?」
露瑪忽而抬起頭:「抱歉。」飛揚的長髮後她勾起嘴角,「四個問題太多了!下次再告訴你!」話音未落,人已飛快轉身,躍起的身影轉眼消失在海崖下。
保安們啜了聲可惡,紛紛追到崖邊,烏雲掩月,海潮起伏,根本看不見逃逸者的所在。有人抓起繩索,只輕輕一拽就拉上一大截,不禁感歎:「動作還真快!」
「少爺,我們開遊艇追她回來!」保安回頭提議。
歐陽翱聳肩:「我看她沒那麼簡單等著我們去追。」
果然如歐陽翱所料,打電話給碼頭的人確定,傳來的是遊艇被破壞,油全被放掉的消息。
3
歐陽翱推開別墅客廳的大門,一股肅殺之氣逼面而來。在或不耐或熱切的注視下,歐陽翱氣定神閒走到沙發正中坐下,接過下人端來的黑咖啡,不慌不忙喝了一口:
「真相大白了,安置BLACKR.通告的是露瑪。她大概是一年前潛入的。」
果然有兩個內鬼!眾人一致暗忖。不過表情就各不相同了。君舞抖了下煙灰,什麼也沒說;阿雅的指尖在扶手上一點一點,看上去興致勃勃;許失憶賊眉鼠眼左顧右盼;守恆和他的同伴大惑不解地面面相覷;蕭瞳平靜地坐在那裡,沒什麼表情。
「那她人呢?」關夜雅示意早已關得嚴嚴實實的別墅大門。
歐陽翱深呼吸:「……跑了。」
「什……什麼?!人被你放跑了!」聽完歐陽翱輕描淡寫地講完失敗的結局,許失憶蹭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歐陽翱高調瞄他。顧管家在隔壁咳嗽一聲:「許先生,請注意您的用詞,是人跑了,不是人被少爺放跑了。」
「……不都一樣嗎?」妄想立功卻成泡影的許失憶只得怏怏坐下。
小薰好奇,那麼露瑪才是真正的BLACKR.,於是怪盜一事和君舞無關?那為什麼牆角兩個傢伙一大早就追著他們不放?如果是出錯也錯得太欠扁了吧?
正當她百思不得其解時,身邊輕輕扇起一陣風。
蕭瞳起身:「既然如此,我可以走了嗎?」
之前歐陽翱的確是說在沒抓到嫌疑犯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莊園。可是……小薰抬頭看蕭瞳,有點無語。虧他們一行人窩在這屋子裡如密黨般議事那麼久,偏偏會長大人沒有一點進入氛圍的意思。
對於蕭瞳如此正當的要求,歐陽翱當然是說可以。於是小薰眼看著蕭瞳頭也不回,毫無留戀地朝大門走去。
「等……等等!」
小薰小媳婦般輕聲的挽留沒有被聽見,蕭瞳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女孩二話沒說,追了出去。
夜晚,偌大的莊園像曠野一樣看不到邊,蕭瞳高而單薄的背影漸行漸遠,小薰生怕追不上他,連忙喊:
「會長!等等!」
月光投下的那個人的影子離她越來越遠,蕭瞳沒有停下來。
小薰眨眨眼,怎麼了,他是沒聽見嗎?
「會長!!」她朝前跑,鼓足氣又喊了一聲。
挺秀的背影終於停在前方,小薰跑過去:「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沒聽見呢!瞧這地方空曠的……」
蕭瞳轉過背來睨著她:
「你追來幹什麼?」
那語氣淡淡的,在寒冷的夜裡接近冰點,滿懷熱情的小薰感覺自己在一瞬間被他推得很遠。她一陣莫名,不過還是沒事人一樣笑道:「你真的要走?」女孩望望天色,「已經這麼晚了,一個人不安全吧。不如留下來大家一起走吧。」
「小薰,」蕭瞳看她,「你打算留下來?」
「是啊。」那是當然的吧,好不容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就要接近真相了。
「你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嗎?」
「BLACKR.啊!」
蕭瞳搖頭。
小薰想一想:「歐陽家的秘密!」
蕭瞳還是搖頭。
「……君舞的真實身份!」
「你說的都是名詞短語啊,而我問的是發生了什麼?」
「哈哈,會長,你別這麼咬文嚼字啦……」小薰傻笑,這是在幹嘛?回敬給她的冷笑話不成?
「我沒有咬文嚼字,是你無法回答我的問題。」蕭瞳歎氣,「BLACKR.的事也好,歐陽家的秘密也好,君舞老師的身份也好,關於這些你根本一無所知。」
「我是不知道啦……」小薰抓抓頭髮,被蕭瞳牽著鼻子走,她的腦袋有點混亂了。
「你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因為這些事與你本來就毫無關係。」
「這個……」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還一定要留下來不可?」
小薰啞然地張大嘴。會長,你在說什麼啊……望著蕭瞳一雙深邃卻疏遠的眼睛,忽然間她有點明白了,會長,你是覺得這一切都跟你毫無瓜葛所以才要離開的吧?
「果然,果然……」女孩端詳蕭瞳,喃喃自語。
「果然什麼?」
果然你還是有意要疏遠大家啊!但這樣的話小薰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果然會長就是這麼想的啊。不過,我的想法卻不一樣。我覺得既然我和大家一起經歷了這些事,就表示我是大家的一份子,我當然有權力搞明白事情的真相。而且……」
蕭瞳漠然地看著她,不曉得是對她的話不認同,還是根本就沒聽進她在講什麼。
女孩吸一口冷空氣:「而且我覺得大家能聚在一起,這就是……緣分。」
愣了愣,蕭瞳的眼睛笑得彎彎地看著她:「……呵呵,對啊,緣分呢。」
那樣優雅而風情的微笑,這會兒卻完全是另一種意義,口頭上彷彿肯定著她的話,其實不過是拿她的話當可愛的笑話。小薰望著如此難以溝通的蕭瞳,在心中氣餒地歎了口氣。
「會長,一定得走嗎?」抬眼瞄一眼蕭瞳的表情,女孩問得小心翼翼。
「嗯,我的義務到此為止。」說完便轉身。
小薰抱著挽留的一線希望在後面跟著:「可是,這麼晚了,這附近恐怕連出租車都打不到唉。」留下來吧留下來吧,或者,讓我陪你一起走吧!
「我可以步行。」走在前面的背影這麼說。
真固執!小薰一個頭兩個大。
她沒轍地跟了蕭瞳一段距離,一方面不想他一個人孤孤單單,一方面她又很惦記歐陽家客廳正上演的戲碼,左右腦正奮力互搏時,女孩忽然像是想到什麼似的眼睛一亮。會長他不想留下來,會不會是因為……他?望著前方全然不知她心意的人,小薰幾次卻欲言又止。等到大門在望,終於心癢到沒法忍受了:
「會長,你不想留下來,是不是因為……司徒同學?」問……問出來了!
女孩忐忑注視的方向,蕭瞳靜了靜。
小薰屏息。
蕭瞳轉過身來:
「小薰,你很好奇,也很有洞察力,這本來很好,但有時候,」他有些尷尬地看著她,「真的會讓人很苦惱……」
蕭瞳的臉上除了尷尬,還有煩惱,有無奈……小薰都看在眼裡,傻呆在原地,目送他帶著這樣複雜的表情轉身離去。
啊,這是不是不代表,被會長討厭了……
鐘擺滴滴答答,別墅的客廳中,氣氛比起剛才更為詭秘,彷彿只等著誰點破玄機,一切就要沸反盈天。終於——
「露瑪她……得手了嗎?」
司徒御影的問題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歐陽翱身上。這個問題很關鍵也很微妙,是BLACKR.的關注者們迫切想要知道的。BLACKR.來到東林,一反常態地低調行事,目標究竟是什麼?通告下方那行ASHESTOASHES,DUSTTODUST又到底是什麼意思?
歐陽翱挑高眉毛,想了想:「東西是偷走了。不過……」
眾人屏息。
「她偷走的只是贗品。」
和其他人一樣明顯吃了一驚,阿雅蹙眉:「這麼說,你一早就知道BLACKR.的目標?」所以才有備在前。
歐陽翱笑得好像大馬路上撿到24克拉鑽石:「只是碰巧壓對了。」
「是什麼東西?」司徒御影追問。
歐陽翱瞥他一眼:「我已經提供了足夠多的情報,」他的手臂枕在沙發扶手上,「你不覺得我沒有義務和必要再向你們提供任何信息了麼?偷走的東西是什麼,那是歐陽家的事,與你們無關。」
這話說得縱使無情,倒也是人之常情。司徒御影神情不甘,卻也找不出強求的理由。
許失憶不服氣了:「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沒有我們大家的配合,你也抓不住奸細!」關鍵時候你小子就變節啦?!
「請您不要這麼說。」顧管家客氣地插話了,「首先,各位所謂的配合,不過是在這裡坐坐喝喝咖啡,這對於找出奸細並沒有起到任何實質性的作用,其次,如果不是因為你們的人擅自闖入歐陽家,也不會有今天發生的一切,然而少爺不僅沒有責怪你們,反而還在最大程度上為你們提供了便利。少爺對於各位,已是仁至義盡了。」
一番話說下來,歐陽翱的形象得到無限提升,簡直就是善解人意、助人為樂又重情重義!許失憶張口結舌,怎麼居然倒成了他們理虧了?
君舞撇嘴,好個能言善辯的歐吉桑,怎麼他們主僕二人把今天上午對他們三人施行的十大酷刑都忘光光了?不過歐陽家的人能守口如瓶對她來說最好不過了,君舞寄托的目光投向沙發處的貴公子:歐陽翱你小子乾脆冷酷到底打發所有人回家洗洗睡了吧!
「對了,」冷場時分,阿雅忽然問,「既然露瑪是BLACKR.,那麼君舞老師和露瑪就沒有關係了吧?」
「她們是同黨。」
司徒御影和歐陽翱異口同聲回答。然後各自移開目光。
守恆立馬盯死君舞,一臉「哼,果然是你!」的表情。
居然隨隨便便就把她的身份告訴了局外人!這兩個傢伙腦袋都被門夾了麼?!君舞想要抗議,無奈目前不享有言論自由。
阿雅瞧瞧對彼此的默契非常不滿的二人,又瞧瞧無可奈何的君舞:「也就是說,君舞老師就是BLACKR.,我這樣說不錯吧……」
「真的?!」
司徒和歐陽還未出聲,響起了本不該響起的某人的聲音。
眾人循聲望去,推開的客廳門前,小薰難以置信地瞪大眼:「老師……是BLACKR.?」
君舞鬱悶地以手覆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