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不知江湖前塵事

  劉師爺給段青衣再次帶來了吳征福被殺的消息。
  他看了看旁邊的我,近乎無話找話說的,對段青衣道,你也知道,黃花縣經費緊張,我又要做師爺又要做捕快的。
  段青衣很仔細的將臉上的彩妝給洗掉,動作中帶著說不出的遲緩,他對我說,小仙,你先回杏花樓,問問若兮,我去棋苑的事情安排妥當沒有,我同劉師爺先去喝上兩盅,夜裡去接你回客棧。
  我滿心狐疑的看了看眼前的兩人,便轉身離開了。
  一步一步的從洪福戲班挪出的時候,才發現,江南的石板路,是這樣的悠長,就好像多年的一個夢境一樣,我曾在這個夢境中歇斯底里的哭,淚水浸濕某個少年純白華美的衣襟。
  段青衣突然之間,因為一枚西海銜龍珠,對本來並無多大興趣的霓虹劍,這般勢在必得,欲罷不能。令我心裡不禁多有嘀咕,難道,這西海銜龍珠同段青衣之間還有什麼天大的關係不成?
  想到這裡,我便回身,打算跟蹤段青衣和劉師爺。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我擋風遮雨的牆,為什麼會在有變故的這些日子裡,不讓我幫他分擔心事呢?為什麼總要讓我活在猜測之中呢?如果,這就是他所謂的對我的保護,那麼,我寧願不要這種保護。
  沒走幾步,街上的行人都停住了步子,只見,十多位年輕的小沙彌擁著一位仙風道骨的老僧,迎面而來。
  周圍的人開始議論起來,道是五台山的法豐方丈此行來到江南,面上是為棋苑老夫人誦經祈福而來,實際是為了追究多年前,俗家弟子圓聰死於眠花台一事。
  我低頭,歎,原來江湖上的仇怨,無論隔了多少時光,只要人心還在,總是要有所了結的。廣州白虎堂多年前曾來尋仇過,但是死傷慘重,只有罷手。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游紅絲」的故事,故事裡那個滿心羞怒的美麗女子,殺掉了眾多與自己心愛的男子有所糾纏的女人後,故事就這麼完結了麼?
  她拿起了屠刀之後,便再也成不了佛。而又是誰,在這一生,讓我們成不了仙,升不了天?
  或者,我該去問問那個說書的盲眼老人,關於舊時江南,關於這些稀奇古怪的江湖舊聞,還有誰能比說書的人知曉的多呢?
  會不會,從他那裡,我會得知一個更不一樣的故事,更不一樣的結局呢?這或者對追查暖容的死,有一定的幫助。想到這裡,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羽子寒那張俊逸出塵的臉,不由的心,落了下去,臉上出現了淡淡紅暈。
  我抬頭看了看傳說中的小心眼十足的法豐方丈,他那清有神的眼睛,和淡然無物的表情,令我突然感覺到江湖傳聞的可笑,眼前這位分明是修行的高僧,怎麼會和「小器」扯上關係呢。
  就在我轉身要離去的時候,法豐方丈突然發瘋一樣跳到了我眼前,大吼一聲,你這女人,是不是就是棋苑的羽靈素?
  眾人一聽羽靈素這名字,立刻著了魔一般擁到我眼前,大眼瞪小眼的看著我,然後,有曾在眠花台上見過羽靈素的人便議論開來,這小臉兒雖然周正,但似乎不是羽靈素啊,羽靈素沒有這麼活蹦亂跳的。
  法豐方丈插起老腰,指著我的鼻子就破口大罵,你這小妖精,不是羽靈素,長得那麼好看幹什麼?難道你還想學羽靈素勾引死我門下的圓規圓房麼!趕緊給我走開!給我走開!罵完之後,立即雙手合十,虔誠無比道,阿彌陀佛,甩起法袖,扯身離開。
  法豐方丈這毫無預兆的指責一氣,令我在原地呆了許久,才從高僧的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席說禪中清醒過來,也知道追不上段青衣和劉師爺了,只好滿腹心事和懊惱,掉頭向杏花樓走去。
  我白吃了這麼一頓氣,還是從五台山那遙遠的地方來的人的氣,內心不由憤憤的想,等將來在棋苑,若見到了法豐方丈,我一定要扯著他的脖子問一問,他剛才那句話,到底是要我和圓規這個徒弟圓房,還是他有兩徒弟叫圓規和圓房?如果是後者的話,我很想問問可不可以收我做俗家弟子,法號就叫圓周率。
  回到杏花樓,剛進到大廳之中,卻見到一斛珠一屁股將春媽媽坐在身下,逼她交出她的「隆裕」來。
  關若兮在一旁笑的眉飛色舞,見了我,便招了招手道,小仙,你快來看看,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哪,這在江南煙花巷子聞名的母老虎,今天也竟然被人騎在身下。
  關若兮自恃是春媽媽的搖錢樹,便也如此放言,無所顧忌。
  我以為一斛珠是要找段青衣的,怕她生出諸多麻煩,隔牆有耳,傳到羽子寒那裡,我和段青衣明天,便不能如願去棋苑,盜取霓虹劍。
  不想,我剛剛企圖將一斛珠拉起來,卻見她發狠一般扯住自己的頭髮,幾乎瘋狂的叫喊著——我的隆裕,我的隆裕,你們把我的兒子還給我!他們說你們把他賣到這裡做窯哥兒了,你們還我的隆裕。
  在這一刻,我愣住了。原來,這麼多年,段青衣所謂的一斛珠的「金子」便是她那叫做「隆裕」的兒子。那到底隆裕就是段青衣的別名呢?還是段青衣的一個弟弟呢?還有,如此說來,所謂的「大幌子」、「耳幌子」也絕非什麼咒語,而是同隆裕一樣,是人,是真真實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
  想到這裡,我的胸口一陣絞痛。
  突然之間,江南就像一團煙雲,散向了遠方,如同夢一場。
  十五年,我在一斛珠膝下、在段青衣的手邊,癡長了十五年,從我三歲時,段青衣將我撿回家起。這十五年來的風風雨雨,日夜相伴,卻終不知自己身邊的人,有怎樣的往事,怎樣的背景?一直以來,我都不介意自己的身世似謎,因為我覺得段青衣就是我的天,因為這片天,我的人生便是完滿。而如今,這種種蛛絲馬跡的變化,無一不向我說明著一個問題,那就是,我一直生活在段青衣的世界之外。
  我看不懂少年時的他,滿臉老成的凝重,心事滿滿的在草原之上呼嘯奔跑,發洩他內心的鬱鬱寡歡。
  亦看不懂如今的他,一身淡然,面容平靜的遮掩。他的那些笑談之外,該是他不肯告知與我的秘密吧。
  一斛珠是他的秘密;羽靈素是他的秘密;隆裕,大幌子,耳幌子是他的秘密;西海銜龍珠貌似也是他不可說破的秘密,甚至是劉奔諸,都可能是他的秘密。
  而唯獨我,唯獨我這麼心無遮攔的活在他的世界之中,成不了他的秘密。
  成不了他的秘密,是不是就意味著今生不必背負?若想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便可以隨手將這十五年給抹掉,將丁小仙這個只知道胡天海地的生活在江湖上、不值得交付心事的十八歲的丫頭永遠的遺棄!
  想到這裡,我幾乎在大庭廣眾之下嚎啕而泣,有些眼淚,來得突然,來得莫名,來得毫無疑義。
  就如同喜歡一個人,喜歡得毫無疑義。
  這一切,難道都是段青衣歸結為「關心我、怕我遭遇麻煩」的範疇嗎?以我十五年來活在他的世界之外做代價。
  眼淚滴落那一刻,一方溫柔的錦帕展開在我的眼前,我仰臉之時,卻見到一陌生男子,氣宇軒昂的站在我面前,一臉冷漠的表情,如同冰雕一般堅毅。
  我遲疑了一下,回過頭去,卻已不見了一斛珠,想是已經發瘋的衝出了門外,而春媽媽已經被抬到樓上去了。
  關若兮走上前來,仔細打量了來者一番,仰著小巧的下巴,款聲道:這位公子,怕不是我們江南人士吧。
  陌生男子看了看關若兮玲瓏的眼色,笑了笑,姑娘好眼力。說完這句話,便走出了杏花樓。
  關若兮回頭看了看我,道是,小仙今年可是桃花運連連呢。說完,便扯了扯流雲披肩,走上了樓。

《美人如玉劍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