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陽照著三個和尚。

  從十四歲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年。
  五年之間,從初中到高中,從高中到大學,從原生直髮到捲曲長髮,原本稚氣的臉變到現在有著微微的成熟的氣息。而對於白楚,我卻始終沒有改過初衷。
  我一直沒向白楚提及關於莫帆和皮手套的那場心酸的往事,因為我相信生活總會變得美好起來。比如現在的我,跟著白楚學了那麼久的畫,雖然不會像天資聰穎的他那樣出色,但是,偶爾我可以給雜誌畫畫插圖或者封面,賺取一些畫稿費,讓生活變得溫暖體面一些。
  我也可以多少有閒餘的錢,給自己買一雙不多貴但卻足夠舒服的鞋子;也可以給奶奶買點不多貴但是比較營養的小補品;還可以給莫帆買一些力所能及的小東西。雖然,這一切,都蠻微小,改變不了根本的問題,但我卻覺得很滿足。
  因為於遠方的離去,導致家境一度艱難,所以,莫帆讀書也比較晚,因此十七歲我讀高三的年齡,莫帆才剛剛讀高一。所幸莫帆十三歲時,胡為樂這個大齡的「小美國鬼子」歸國了,因為他在美國,華語水平比較差,十三歲的他也只能讀五年級,做一個五年級的大齡少年。
  後來,他放眼全班這麼一看,就發現在教室的某個角落裡,還坐著一個很華麗的和自己塊頭相仿的大齡少年!這個少年就是我弟弟莫帆。
  所謂人以群聚,物以類分。
  當年,這倆華麗的大齡少年,就在相視的一瞬間,碰撞出了友誼的電石火花。
  胡為樂跑到莫帆面前說,嗨,我叫胡為樂,剛剛從美國回來,國語一般般,爸媽怕我學習跟不上,就讓小姑姑將我送到小孩子堆裡來唸書。不說那麼多了,很高興認識你!
  要說,莫帆不愧是我弟弟,還是很具有幽默細胞的,他仰著稚嫩的臉,看了看胡為樂身上光鮮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一身寒磣的衣服,歎氣,我叫莫帆。其實,我也很想跟你解釋一下為什麼我這麼大的年齡還讀五年級,我本來想編個理由,學學你,說自己從日本啊或者德國什麼的回來,但是,你看看我這身衣服就知道了,我若上飛機,那空姐們一准將我扔太平洋裡去。所以,我只好跟你說,我剛從火星回來。你就湊合著相信我吧。
  胡為樂一聽,非常高興,覺得這個小孩比較有語言天賦,自己跟著他,國語水平也會大段位地提高。所以就對莫帆伸手道:很高興認識你!莫帆。
  莫帆也笑,對胡為樂開玩笑的說道,如果你能將你腳上的耐克借給我穿的話,我也會很高興認識你的!
  胡為樂一聽,毫不含糊,直接將腳上的耐克鞋一遭兒脫了下來,隨後,又毫不客氣將莫帆腳上那雙冒牌的雙星鞋給扯了下來,穿在自己腳上。然後,沖莫帆嘿嘿一笑,說,現在,你可以很高興地認識我了吧。
  莫帆一邊迷迷糊糊地看著胡為樂給自己穿耐克鞋,一邊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好高興認識你!
  好朋友就是這麼煉出來的!
  我總結了一下,胡為樂將莫帆征服成為好朋友的步驟如下:第一,電石火花的相視,造成莫帆心理上的期許;第二,語言上的率先出擊,造成莫帆的被動局面;第三,行為上的失常豪放,造成了莫帆誤以為此小孩神經不正常,所以,同情心勃發。由此,迅速同胡為樂結為兄弟,打算好好保護這個精神不正常的小孩。
  胡為樂當天就將自己的精神不正常給發揚得更加光大,他跟莫帆說,自己之所以被父母遣送回國,就是因為,在美國,有兩個小洋妞,為了爭搶他做男朋友,而大打出手。他的父母雖然在國外那麼久,但是思想上還是很東方的。一看,自己的兒子竟然要發生早戀的行為了,為了杜絕兒子遭受洋妞的荼毒,兩夫妻毅然將兒子給遣送回國內,托親戚代為照料。
  莫帆一聽早戀兩個字,臉都紅成紅蘋果了,他問胡為樂,那倆美國小女孩,為什麼要爭奪你啊?有什麼好處嗎?
  胡為樂說,沒什麼好處,就是做我的女朋友。
  莫帆繼續紅著臉蛋潛心求教,成為你女朋友好幹嗎啊?
  胡為樂很同情地看著眼前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傻瓜,說,不好幹什麼,就是牽牽小手啦,擁抱一下啦,還可以親親。
  莫帆的腦袋低得更厲害了,當下,他就認識到了,眼前的這個從美國回來的小孩,不僅大腦不正常,而且還是個流氓。所以,莫帆在認識胡為樂的最初,將他定義成:從美國回來的腦袋不正常的小流氓!
  雖然,莫帆後來跟我講起胡為樂的時候,滿臉堆滿了對於這個「從美國回來的腦袋不正常的小流氓」的鄙夷,但是,我隱隱約約地能感覺到,莫帆大概還有比這小流氓更「流氓」的問題想要問胡為樂,只不過他不好意思問出口。估計如果他的臉皮夠厚的話,他當天一定很想問胡為樂,怎麼個牽牽小手法啊?怎麼個擁抱法啊?怎麼樣親親啊?
  所以,當這兩個大齡的少年小流氓湊到一起後,生活並不是很單調,並沒有因為年齡問題,而顯得鬱鬱寡歡。相反,兩個人,生活得是風生水起。
  莫帆讀高中之後,就變得比較讓人不省心了,他的老師總是隔三差五地呼叫我一次,所幸的是,莫帆讀的高中,就是我所讀大學的附屬中學。就算去聆聽他班主任批評,我也是很方便。我可以先到某個咖啡廳裡去喝上半杯咖啡放鬆一下心情,都不會遲到。
  其實,本來,這所高中也是我就讀的地方。因為白楚的出現,令我放棄了所有宏偉的目標和理想,一頭扎進了這所大學——因為我捨不得離開白楚所在的城市,也顧不得它是一流大學還是二流學院。兩年前,十七歲,那個每天都要擺撲克算一算自己與白楚未來的年齡,我是不夠清醒的。而麥樂,也因為分數不夠所報考的學校的分數線,被調劑到這個學校。
  麥樂說,她自己是心比天高;而我是胸無大志。當然,胸無大志這個本來就低俗的詞,讓麥樂在不久之後,就演繹成胸無大脂。她總是譏笑我,莫春,你絕對是那種「胸無大脂」的女人。
  而黃小詩,之所以被放養到這個學校的原因,是高考填志願那天,她那寶貝後媽臨時決定,不讓她讀大學了。所以,她的志願表就由我來代填了。你想,她既然不讀大學了,我根本也不需要費腦筋給她報志願,直接就COPY了自己的。誰知道志願表交上去之後,黃小詩又神奇地從她後媽的鐵蹄之下逃脫出來了。所以,黃小詩枉費成績斐然,也只能跟著我和麥樂在這所神奇的學校裡混日子了。
  黃小詩決定繼續讀書那天,神情很凝重。她對我和麥樂說,一字一句的,屬於我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會少!
  我和麥樂在一邊,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黃小詩這個一向柔聲柔氣的女孩,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有些莫名,但是卻自有深意。
  反正,那一刻,我有種很不安的感覺,我覺得我當初不應該這麼馬虎地給黃小詩報志願,之於這個,我又多了一份內疚。
  說了這麼多,也做了那麼多,本來因為白楚而選擇的這所大學,在現在看來,倒成全了莫帆這個小渾蛋。
  莫帆的班主任教語文,而很多像莫帆這樣的小男生,似乎語言神經都不夠發達。所以,當他的班主任,將莫帆的語文試卷擱到我眼前時,我看了半天,臉都憋腫了,但卻不敢在春蠶園丁面前笑。
  試卷上的詩詞填空,讓我前所未有地遭遇了莫帆這個渾蛋的貧乏精神世界——試卷上的上聯:我勸天公重抖擻,莫帆給的下聯是:天公對我吼三吼;試卷上的上聯:蚍蜉撼大樹,莫帆填寫的是:一動也不動。試卷上的上聯:西塞山前白鷺飛,而我的寶貝弟弟填寫的是:東村河邊烏龜爬……
  我低著腦袋說,我一定回家後,嚴格要求莫帆,每天給他佈置上古詩詞讓他背誦。其實我挺想為莫帆狡辯的,他填得很有道理的,蚍蜉撼大樹,確實是一動也不動的。莫帆還是蠻有邏輯能力的。像我語文這麼好的小姑娘,以前也犯過錯誤的,試卷上的「英雄寶刀未老」,我對了個「老娘風韻猶在」,淪為了全班同學的笑柄。
  但是,為了早點結束精神改造,奔赴與白楚的約會,我不得不在春蠶、園丁、蠟燭、靈魂工程師面前低眉順眼。
  因為是週末,所以,離開辦公室時,我順便將莫帆帶到一邊象徵性地訓斥一頓,然後跟他說,讓他放學後,去咖啡廳找我和麥樂。
  因為滿腦子惦記著今天傍晚要同白楚去看畫展,就忽視了莫帆臉上淡淡的不開心的表情。甚至在他欲言又止喊我姐時,我也沒問他,怎麼了。
  回到咖啡廳將莫帆的卓絕事跡講給麥樂聽,麥樂狂笑,說,莫春,我真想不通,你們倆「文盲」姐弟,怎麼攀上白楚這樣的高雅殿堂裡的男子?就你那點雞蛋清似的水平,你看畫展你看得懂麼?那白楚怎麼不帶溪藍去?
  溪藍是我的痛處,被麥樂無情地點中。
  其實,本來是我約白楚去看畫展的,我說我有很多東西需要向他請教。鬼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只不過想和他單獨呆一會兒。
  麥樂的話,揭了我的老底,我惱羞地衝她冷哼了幾聲,皮笑肉不笑地說,得了,三舅姥爺的,我們姐弟倆再文盲,也比你這個「太陽照著三個和尚」的牛人強!
  關於這典故,發生在我和麥樂高考前夕。
  那時的麥樂因為幫我查「一見鍾情」的愛情典故,疏忽了平時的學習,所以一次測試中,面對著「丁玲的土改長篇小說的名字是什麼的」填空題愁斷腸子,我就偷偷回頭衝她展示性感嘴型:「太陽照在桑干河上」。
  伶俐的麥樂就屁顛屁顛地寫在試卷上:「太陽照著三個和尚。」
  就在我和麥樂相互譏諷為樂時,胡為樂闖了進門,本來,我一看到莫帆的好兄弟胡為樂就頭疼。我第一頭疼的就是他粗著嗓子喊我「純潔」,第二頭疼的是他見了我喝滿是泡沫的卡布奇諾咖啡時曾說:「『純潔』,你看,卡布奇諾多像我吐的一泡大唾沫啊!」
  天知道,我當時多麼恨他!當時,我剛剛開始跟著因酒吧駐唱而變成暴發戶的麥樂學小資,就被他一句話毀滅了我喝卡布奇諾的所有慾望。
  我將臉擱到一邊,生怕胡為樂發現我。嘴巴裡還唸唸有詞道: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結果他還是一邊擦汗,一邊彩旗飄展地衝我跑過來,鼻子裡夾雜著濃重的哭音,春姐,春姐,莫帆出事了!

《梧桐那麼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