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經過大大小小數十場考試,轉眼已到十月份,又是一年一度的運動會。這是「上臨一中」的傳統項目,校訓裡就有「強身健體「這一條,所以學校領導非常重視,辦的紅紅火火,熱鬧非常。學校也難得大方,一連放三天的假。每到這個時節,上臨的所有學生無不歡呼雀躍,期待萬分。
可惜零班的大部分學生都興趣缺缺。「上臨一中」高三零班的大名幾乎傳遍了整個市,可是一說到運動會,那就是霜打的茄子——蔫了。其他班級都在熱烈討論比賽項目,選出參賽選手,以及啦啦隊後勤隊等諸多事宜,場面熱火朝天,摩拳擦掌務必要為班級爭光。只有零班跟沒事人一樣,毫無動靜,一副準備置身事外的樣兒。
還是鍾越提起來:「學校裡是要開運動會吧?怎麼我們班沒人參加啊?」
身為班長的韓張苦笑:「我們班就這麼幾個人,連湊個啦啦隊都有問題,怎麼參加運動會。女生只有六個,其中三個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連看運動會都覺得是浪費時間,更不用說參加訓練了;另外兩個是風一吹就倒的病秧子,還指望她們上場比賽呢;剩下一個何如初,你若有本事,你便叫她去,我是不敢再叫她參加了。男生的話,真正願意參加的也沒幾個。像周建斌,頂多給你當啦啦隊,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鍾越聽得歎了口氣,說:「可是運動會這麼大的事,咱們班不會集體棄權吧?」看眼前這個情況,倒有一半人有這樣的想法。那真是「上臨一中」從未有過的事,還不得被其他班的人笑死,更得嘲笑零班就是一群死讀書的書獃子。
韓張聳肩:「今天是上交運動會名單截止日期,想必許魔頭到時候自然有安排。」鍾越本想說什麼,想了想還是算了,先看許魔頭怎麼說。
上午最後一節課,快下課時,許魔頭清了清嗓子,引起注意後緩緩說:「大家也知道,學校就要開運動會了。我們班人雖然少,但是也要參加,這個是肯定的。有人提議集體棄權,那是萬萬不行的。以前咱們『上臨一中』還設有『少年科技班』的時候,一群十三四歲的高考生也從來沒有棄權過,難道你們還不如人家小孩子?」
頓了頓又說:「運動會嘛,重在參與,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我們班也不要求能拿名次,說句不好聽的話,只要能破零,也就可以了嘛。人家一個補習班就有上百人,運動健將大有人在,何況還有特招的國家級的體育生,所以贏不了也是理所當然。但是大家既然是高三零班的一份子,就要踴躍參加,積極為班級爭光……」
說了一長串動員的話後,然後問:「有誰自願報名參加?」韓張第一個舉起手來,身為班長當然要起帶頭作用。然後鍾越站了起來,說:「我以前是『美溪一中』的田徑運動員,可以代表班級出賽。」
許魔頭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對了,怎麼忘了你!你曾是五千米長跑冠軍對不對?這下我們零班破零不用犯愁了!還有誰,還有誰願意參加,班幹部都站起來,起表率作用……」開始強制執行。其他班級光是選運動員就得一個星期,零班當下就定了,真是「速戰速決」。
最後結果是,可憐的何如初不得不成為高三零班女子組的唯一代表。她一個人不得不參加一百米短跑、八百米長跑、女子鉛球、立定跳遠等四項不可或缺,必須參加的項目。四乘一百的四百米接力賽因為只有她一個人,不得不棄權。
早從一開始的不可置信變成最後的麻木不仁,震驚過後,她已經沒了感覺。大家心照不宣,她只要帶個人上場就行了,反正重在參與,沒人指望她能拿名次,她自己亦不抱希望。
鍾越和韓張也是身兼多項比賽任務,比賽時間都有重複的,倆人也管不了那麼多,反正到時候悶頭上就是。動員來動員去只動員到兩個人,其他人都推辭,說自己根本不是運動人才,沒的丟人現眼,最多願意做做後勤工作。
到了運動會那天,真是天高雲淡,風和日麗,倒像老天特意開恩似的,連日來的綿綿細雨全都收了起來。何如初領了傻不啦嘰的編號服,她是4號,從拿到編號那刻便開始不高興,你看「四」——「死」,多不吉利!
見人家班的啦啦隊扛旗幟的扛旗幟,拉彩條的拉彩條,歡聲笑語好不熱鬧。再轉頭看自己班的方陣,好不容易來了幾個人,不是沒精打采坐著就是看著運動場發呆,其中有一個竟然在背英語單詞!她完全絕望,信心全失,還沒上場就想著退場了。
先是開幕式。所有運動員按班級排成方陣到運動場集合。其他班都二三十號人,當舉著牌子從主席台下走過,自己班的啦啦隊便大喊加油等語助威,聲勢好不壯觀。就算是最不濟的文科重點班,也湊齊了十一二人。只有零班包括舉牌子的一共只有六人,還是高三組第一個出場。剛踏著進行曲走進場,便引起一陣哄笑。看台上不斷有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嘲笑不已。
何如初看著自己這個方陣,寥寥數人,經過主席台下時,連句「加油」的話都沒聽到,確實汗顏。快要走完時,竟然聽見有人大喝倒彩,顯然是因為零班太過扎眼,好不容易出醜,還不趕緊落井下石呢。
她氣不過,回頭尋找。鍾越站她旁邊,當下拉了拉她袖子,低聲說:「走自己的,別管別人。咱們走咱們的,不要多想。」她氣才漸漸消了。
開幕式完了,便是正式比賽。幾個人將手疊羅漢一般疊在一起,大喊三聲加油,就各自散了。何如初問鍾越:「你要參加哪些比賽?」他抬了抬眼睛,「男子組五十、一百米短跑,八百米長跑,還有五千米長跑,立定跳遠,鉛球,飛鏢……」大家既然知道他曾是校級運動員,便將大任都交給他。他雖苦笑不已,也只得咬牙,一肩挑過來。
何如初忙打斷他,歎氣說:「可憐的人,咱們同病相憐。」哥們兒一樣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韓張滿頭大汗拉了輛小拖車朝他們走來,何如初指著一大堆的東西問:「幹什麼?你準備開雜貨店啊?」
他擦了擦汗,喘氣說:「慰問品。」鍾越指了指看台,「不是有嗎?」飲料水果早送來了。他解開繩子,說:「老許自掏腰包買的,另外犒勞參加比賽的同學。」難得沒稱許魔頭。又指揮眾人:「鍾越,你把那箱水搬看台上去;袁林,你拿蘋果桔子——」又指著何如初笑瞇瞇說:「你別光看啊,也動手幫幫忙,這是運動場,又不是你家,還當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何如初用力捶了他一拳,罵了句:「去死吧。」眾人正忙碌呢,林丹雲婀娜多姿地走來,拍手笑說:「你們零班真有意思,開幕式就幾個人,真是全場『矚目的焦點』——」又轉頭笑說:「何如初,連你也被抓上場了,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哈哈哈——」
何如初沒好氣地說:「笑什麼笑,見我這麼慘有那麼開心嗎?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林丹雲吐了吐舌,一本正經地說:「阿彌陀佛,本人非常同情。」
「空口白話,我可不信。既然同情,那就當來我的啦啦隊吧。我們班連啦啦隊都組織不起來,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好歹給我加兩聲油。」這話說得有點慘兮兮的。
林丹雲是個熱情直爽的,聽她說的怪可憐的,當下便點頭:「行,那我就給你搖旗吶喊了,你可別丟我的臉。」叉著腰笑嘻嘻問韓張:「班長大人,不知道行不行啊?」明眸皓齒,顧盼流轉,陽光底下如輕舞飛揚。她自小便是「上臨一中」有名的美女,多才多藝。
韓張立即做俯首狀,涎著臉說:「行行行,你這麼個大美女往那一站,其他班的人還不都得比下去,求都求不來!」
何如初取笑:「瞧你那色迷迷的樣兒!一見美女魂都丟了——」輪到她上場時,她緊張起來,拍著胸口說:「我心砰砰砰地跳,覺得疼得厲害。」比賽的那種緊張氣氛,還是傳染給她了。
韓張脫口而出:「那有什麼緊張的,反正你就那點出息,注定是倒數第一,跑快跑慢無所謂。」引來她一頓好罵。
鍾越跑完一百米初賽,走回陣營,留心聽見了,當下說:「那試著做深呼吸,像這樣——」說著給她示範吸氣吐氣。她跟著做了幾次,覺得好笑,說像吹皮球。鍾越笑說管它吹什麼呢,只要別吹跑了就成,用手比劃,做出滑稽的動作,逗的她哈哈大笑。說笑間不經意沖淡了緊張心情。
低聲問林丹雲頭髮扎的緊不緊,等會兒跑步的時候會不會掉下來。林丹雲退後兩步,看了眼,遲疑地搖頭:「不知道。不過,你最好把頭髮盤起來,跑的時候利落——誰叫你頭髮那麼長!」
她翻著白眼說:「長礙著你了!」其實並不如何長,只是理科生的女生習慣剪短髮,她便顯得特別招眼。
林丹雲笑說:「不知道我嫉妒啊。」林丹雲從不吝嗇對她頭髮的讚美,倒是她自己,不以為然,不怎麼在意。當下解開髮帶,咬在嘴裡,右手隨便抓了兩下,想要挽起來。如雲的秀髮散在秋日的陽光下,熠熠發光。鍾越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有一種強烈想要觸摸的衝動,是不是如陽光一樣溫暖?
韓張衝過來,隨手抓起她一把頭髮,不屑地嚷嚷:「從沒見過你這麼麻煩的人,都要上場了,梳什麼頭髮,快點快點,別磨嘰了——」
她靈巧地閃開,做了個嫌惡的表情,皺眉說:「別碰——手髒死了——」緊了緊髮帶,就上跑道了。往那一站,見人家身體彎成一張弓,蓄勢待發,自己那麼直挺挺站著倒像是罰站,笨拙地想學,還不等她擺好姿勢——槍聲就響了。結果可想而知,她跑了倒數第二——途中有一個女生跌倒了。
韓張打籃球是數一數二的高手,短跑勉強算可,長跑卻不行,但是短跑想拿名次,若沒經過專業訓練,難上加難。倒是跳高,仗著自己腿長,拿了個第六名,為班上贏得1分。第二天的立定跳遠,他又拿了個第七名。
鍾越是第一個破零記錄的,一百米短跑他拿了第七名,贏得0.5分。下午投鉛球也拿了最後一名第八名。第二天的飛鏢比賽,因為眼力好,手勁兒巧,竟然也拿了名次,大大出乎眾人的意料。飛鏢比賽因為有一定危險性,怕傷到人,所以四周場地禁止同學圍看。正因為如此,大家的興致越發高昂,倒有一半的人是為了這個來看比賽的。
何如初站在看台上,見他立在場中間,淵渟嶽峙,沉穩如山,飛鏢在他手裡去如閃電,一舉命中紅心,心頭跟著一熱。全場的人嘩然,有人帶頭鼓掌,於是大家跟著拍起手來,掌聲如雨點般落下。鍾越充耳不聞,彷彿身外一切不復存在,鎮定地拿起另外一根飛鏢。
她跟著眾人使勁拍手,臉被陽光曬得紅紅的,等他一下場,立即奔過去,仰著頭看他,稱讚說:「鍾越,你太厲害了——你站在那裡,旁若無人的樣子,有如天神,酷斃了!」
鍾越見她笑得沒心沒肺,像一朵盛開的花,不由自主,也跟著微笑。很多年以後再想起來,那時候,僅僅一個微笑,是那樣的純淨透明。
散了場,她慇勤地拿飲料遞水果,哼著歌笑說:「你可是咱們班的大功臣,多吃點多吃點,若不是你,咱們班也許零分還沒突破呢。」他有點啼笑皆非地看著滿懷的蘋果桔子,抱都抱不過來。
韓張湊過來:「我不是班上的功臣?怎麼不見你對我這麼好?」她一巴掌扇過去:「你吃的還少了,看看你腳底下,滿地的香蕉皮。」韓張抱頭鼠竄罵她是母夜叉孫二娘。
她叉著腰說:「我要是孫二娘,還容你活到現在?早將你搬上剝皮凳,開水一燙,剝皮拆骨了!」
韓張拉著鍾越說:「聽見沒聽見沒?這種女人,比母夜叉還悍,以後誰敢要!」
鍾越看著他們倆嬉笑怒罵、兩小無猜的樣子,心裡有點空落落的,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不自在起來。對韓張的抱怨勉強笑了笑,轉頭去拿衣服。
第6章
第三天最後一場比賽是五千米長跑,完了就是閉幕式,所以中途溜走的人都回來了。何如初自告奮勇當起鍾越的啦啦隊,她自己的比賽第二天上午就結束了,結果證明大家的預言是正確的,她最好的成績是倒數第四。林丹雲還在抱怨自己拼了命給她加油,結果連複賽都沒進,連她的臉丟盡了。
熱身時,她跟在鍾越身後一會兒問要不要喝水,一會兒又問要不要休息。鍾越笑著拍了拍她的肩,手指無意中擦過髮絲,冰涼柔滑,手一頓,趕緊撤下,慌張地插在褲兜裡,指尖瞬間熱起來,像被硬生生烙了個抹不去的印記。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令年少懵懂的他羞愧不已。做了個深呼吸,立即進入比賽狀態,揮揮手踏上雪白的跑道。
槍聲一響,數十人蜂擁而上,因為是長跑,也沒有設跑道,所有人全力以赴。標準四百米暗紅色環形跑道,第一圈時拉開的距離還不明顯,越到後面差距越大,有人跑到中間實在堅持不下去,臉色煞白,唯有退下場來;也有人跟在人群後面苦苦支撐。加油喝彩聲連綿不絕,「堅持就是勝利」等鼓勵的語言此起彼伏。
跑到第十圈時,鍾越已經在前五的位置,臉色比平常白了些,額上滿是細汗,整體狀況還是不錯。何如初興奮地衝下看台,在場外跟著跑起來,一邊衝著旁邊的他大喊:「鍾越,好樣的,加油,加油,加油……」揮舞著右手的手肘,做加油的動作,聲音不知不覺叫啞了。
快要衝刺時,鍾越突然回頭對她示意了一下,然後如風般飛了出去,一舉越過前面的幾人,身體第一個碰到彩色的緞帶。他突然冒出的這一舉,震驚了所有人,接著便是如雷般的喝彩聲。
何如初興奮的忘乎所以,一頭衝上前,想扶住他。因為衝力太大,一時止不住,好巧不巧撞在他懷裡。他長跑過後體弱腳輕,哪經得住她這樣撞過來,毫無徵兆下仰頭就往身後的草坪倒去。
倆人跌了個結結實實。
鍾越重重悶哼一聲,胸口撞得生疼生疼,心似乎都要撞碎了。幸好是柔軟的草地,沒傷到哪裡,只是一時爬不起來。何如初跌在他懷裡,自然沒事,手忙腳亂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巴,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瞬間嚇得臉白的跟紙似的,惶恐地喊:「鍾越,鍾越,你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裡?」跪在他身側,一手扶著他的脖子,一手在他胸前胡亂摸索。
鍾越心跳立即加速,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沒好氣說:「別再喊了,我魂還沒丟——」大庭廣眾之下,手放在他胸前,雖說是情急之下,情有可原——可是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他到底丟不起這個臉。
何如初見他還能說笑,嚇得泛出的眼淚又流了回去,「噗嗤」一聲笑出來,擦了擦眼角,扁扁嘴,垂頭喪氣說:「你沒事就好——」伸出手給他,「起來吧,沿著跑道慢慢走兩圈。」
鍾越這會兒再不濟也不至於爬不起來,哪用得著她拉,可是心念電轉,半躺在地上看著她的臉,遲疑著——
她一個勁兒地催促:「快點起來,剛跑完不能坐下,對身體不好——」拽著他胳膊拖他起來,他也就半推半就順著她的力道站起來。
鬧的動靜早已經驚動其他人,大家跟著跑過來,七嘴八舌問鍾越要不要緊。他忙說不要緊,沒什麼大礙。韓張沒好氣罵道:「何如初,你能不能有點長進?幹什麼都冒冒失失的,都懷疑你怎麼活到這麼大的?」
何如初垂著眼不說話,掉轉頭不理他。韓張敲了下她額頭,問:「撞到哪沒?」她走開幾步。鍾越注意到自己白色運動服胸前有幾絲淡淡的血痕,忙看她的手,右掌心擦破皮了,轉頭問有沒有傷藥。
韓張見了,連忙跑回去挎了個急救箱回來。拿出碘酒和脫脂棉,要給她擦。鍾越立在那裡看著,不言不語。不知是誰怪裡怪氣吹了聲口哨。她回頭瞪了那人一眼,怒氣沖沖說:「瞎起哄什麼呀你,不夠亂的啊?有本事你也跑五千米去,我就服你——」那人吐舌縮在鍾越後面,用唇語擠眉弄眼說了句「潑婦」。
鍾越忙打圓場,「何如初,你手心擦破了,要不貼創可貼吧。」
她點頭,看著韓張撇嘴,口裡說:「我才不要擦碘酒,有味道,難聞死了——」韓張罵她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倆人鬥嘴間,鍾越早已撕開一張創可貼。一直站在人群後面的林丹雲排開人群,從他手裡接過,給她貼上。回頭看著鍾越說:「你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只怕撞傷了也不知道。」
鍾越這才覺得胸口悶悶的還是有些疼。
林丹雲拿過他沾了泥土的外套,回眸一笑,說:「走吧,我跟你去醫務室看看。剛跑完,慢慢走著去正好——」又開了瓶礦泉水給他。
鍾越卻拍了拍何如初的肩,說:「你跟我們一起去醫務室上點藥,只怕傷口會感染。」她嫌麻煩,有點不大願意。韓張打了下她頭,說:「上點藥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快走快走。」
於是四人去了趟校醫室。
胖胖的女醫生淡淡看了眼何如初的手,面無表情說:「不用上藥——,貼創可貼就行了。」按著鍾越胸口問:「疼不疼?」鍾越點頭說有點,她說:「脫了衣服我瞧瞧。」命令式的語氣不容拒絕。
鍾越有些尷尬,何如初和林丹雲兩個女生連忙避了出去,坐外面長椅上聊天。沒多久鍾越和韓張就出來了,何如初忙站起來,連聲問鍾越要不要緊。畢竟是她闖的禍,於心不安。
韓張惡狠狠說:「你還有臉說,青了一大片!」鍾越忙說:「沒事兒,回去擦點活血化瘀的藥酒就沒事了。」連林丹雲也推了她一下。她愧疚地低下頭,一路上默不作聲。
韓張說:「鍾越是病號,於情於理我都要送他回去。」幾個人出了醫務室就分頭散了。
因為下午沒課,她邀林丹雲去家裡玩。何媽媽見她帶傷回來,罵她怎麼這麼不小心,見已經貼了創可貼,便去廚房端飯菜。何爸爸坐沙發上看新聞,心疼的直問疼不疼,又逼著何媽媽立即給她上藥。何媽媽好氣又好笑,說:「擦破了點皮上什麼藥!孩子這樣嬌慣到底不好,摔摔打打才經得住風雨。」
何爸爸說:「又不是男孩子,什麼摔打不摔打的!女孩子本來就嬌貴,手上萬一留疤了呢?趕緊給她消消毒。」何媽媽聽他這麼一說,倒有些擔心傷口感染,於是親自上樓,給她消毒,換上輕紗布纏上。
林丹雲羨慕地說:「你看你媽對你多好,這麼點小傷都緊張的不得了!我媽整天忙得不見人影,有時候連飯都沒空做,只好挨餓受凍。」
她「嗤笑」一聲,哼道:「你還能挨餓受凍?衣服多的衣櫥都裝不下,房間裡到處堆滿了吃的,垃圾袋都堆成了一座山。」
林丹云「切」一聲,「那是我自己買的!」她歎氣說:「我自己想買我媽還不讓呢,她說我看中的衣服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奇裝異服,不是學生穿的,不肯買給我。」林丹雲便說:「那你自己偷偷買啊。你不是有零花錢嗎,反正平時你又不用。」
她枕著手臂倒在床上,「哎——買了也不讓穿啊,有什麼用。」林丹雲學她的樣兒並排躺在床上,說:「何如初,我媽整天拿我跟你比,我都煩死了,我倒希望你是她的女兒。」
她說:「我有什麼可羨慕的,除了唸書就是唸書,都念傻了——」林丹雲笑起來,忽然側身說:「其實我挺看不起你們零班的人的,都是一群唸書的機器,傻不啦嘰的還自命清高,目中無人,要多噁心有多噁心——」
何如初翻身爬起來,掐著她的脖子叫起來:「你也太囂張了,當著我的面這麼說我們零班,我掐死你,掐死你——」
林丹雲咳了兩聲,一手壓住她,「又不是說你,急什麼急啊,你聽我說完啊——本來我是看不起你們會唸書的,不過,你們班的那個鐘越是不一樣的。」
何如初一聽,忙坐起來,問:「怎麼不一樣?」
她睜眼看天花板,肯定地說:「反正不一樣,跟其他男生不一樣。我知道上次九校聯考,他是第一名,但是他不是那種書獃子。」
何如初便說:「韓張也不是書獃子啊。」
林丹雲不屑地說:「韓張那人,就一痞子。虧他還是校長的兒子呢,整天嬉皮笑臉,口沒遮掩的。鍾越不是那樣的人。」
「那你覺得他是怎麼樣的人?」她不由自主地問。
林丹雲歪在枕頭上,認真思考,「一開始聽到他的名字是跟零班榜首掛在一起,我還蠻排斥的。後來見到他的人,才知道他長得很高大,看起來雖然俊秀,卻不是文弱書生。投飛鏢的時候,他站在場地中間,有種頂天立地的感覺,僅僅看著他的背影都覺得安心。」
何如初聽了她的描述,觸動了某種不為人知的青春情懷,呆呆看著她,好半天才問:「那你喜歡他?」
林丹雲拉著她的手,有些激動地說:「你不知道,上午他衝刺的時候我在前面看的清清楚楚,唇角繃緊,眼神銳利,神情專注,好像看台上的人都不存在一樣,視若無睹,額頭上的青筋都突起來了——從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喜歡上他了。怪不得人家說,認真的男人最讓女人動心。哪像我們學校其他男生,還整天跟女生搶座位,幼稚的可笑。」
何如初聽了她這樣一番傾心吐膽的閨房話,好半天沒反應,最後問:「那你要跟他說嗎?」語氣澀中帶酸。心裡在奇怪,為什麼聽到林丹雲說喜歡他,自己好像不高興呢?手在胸口撫過,那裡似乎漲漲的,似疼非疼。有點奇怪的感覺。
林丹雲居然靦腆地笑了,含羞帶澀地搖頭:「不知道。總不能直接跑到他面前說喜歡他吧。這年頭雖然沒什麼,到底怪不好意思的,還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歡我呢。」
何如初傻傻地點頭,思緒早已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林丹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也是默默不語,忽然又說:「何如初,我拿你當朋友才跟你掏小蹺的,你可別到處跟人說啊。」她忙說:「我瘋了才多嘴多舌長舌婦呢!」
林丹雲捅了捅她,遲疑地問:「你說他——會不會喜歡我?」
何如初整個人呆呆的,一時沒反應過來,反問:「他?哪個他?」林丹雲捶了她一拳,「發什麼呆,想什麼呢!當然是鍾越啊!」
她連「哦」幾聲,強打起精神,「你長得這麼漂亮,又會唱歌又會跳舞還會鋼琴,學校裡那麼多男生追你,他——,他——應該會的吧——」將頭埋進枕頭裡,有點自卑——
林丹雲眼睛一亮,興奮起來:「真的?可是我擔心他眼光與眾不同——,我知道你們成績好的跟我們想法不一樣——」
何如初忙安慰她不會啦,整個人無精打采的,閉上眼睛睡覺。
林丹雲見她困了,便說要回去了。她揮揮手算是道別,也沒送她下樓。
早早吃過晚飯,還要去上晚自習。想起韓張說鍾越身上青了一大片,都是自己撞的——,悶悶地想,自己怎麼老是闖禍呢,總是給人留下壞印象!想了想,打車來到城中心最大的藥店,說要活血化瘀的藥,要好的。從書包掏出一卷皺了的鈔票付賬。
再回到學校已經晚了,自習鈴聲早響過了。幸好許魔頭人不在,大家都在興致勃勃議論運動會的事,她悄悄從後門溜進去,大家都沒注意,倒是鍾越說了聲「你來了」,她胡亂點點頭,拉開椅子坐下。
運動會結果已經出來了,零班在高三組二十八個普通班、兩個理科重點班、一個文科重點班、六個補習班裡排名二十六,對他們來說,比預想不知道好多少,成績可算是輝煌。沒有拿倒數第一已經謝天謝地,居然還贏了七個班,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
周建斌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笑說:「都是鍾越的功勞,要不是他五千米長跑拿了個第一,分數一下子升上去了,咱們也就比文科重點班強那麼一點半點。不過人家那是女兒國,我們縱然贏了,臉上也沒什麼光彩。」
大家跟著點頭,有人感歎說:「鍾越就是鍾越,耐力不是一般的好。你看他前面跑一百米時成績還不怎麼樣,勉勉強強拿了個第七名,可是一到比拚韌性的時候,就把其他人給甩下了。連專業運動員都一時大意失荊州,被他奪下了冠軍,現在還扼腕歎息,說臉丟大了呢。」
有人下結論:「鍾越這個人不論是為人還是做事都是一心一意,堅持到底。就憑他跑五千米的那股子恆心毅力,有什麼事做不到!將來一定大有前途。大家趁這會兒還是同學可得好好跟他拉拉關係,說不定將來上了雜誌封面,咱們也可以拿出去說一說,炫耀炫耀。」一席話說得大家哄然笑起來。
第7章
許魔頭論功行賞時先總體表揚了大家積極努力進取的運動會精神,然後說:「這次比賽,我們零班一共拿了12.5分,非常不錯的成績,我聽到時都吃了一驚,有點不敢相信。韓張這個頭帶的好,值得表揚;袁林投鉛球拿了0.5分,嗯,很不錯,大家鼓掌鼓勵一下;還有何如初,雖然沒拿到名次,可是重在參與嘛,一個女孩子,有這種精神,值得所有人學習;還有鍾越——」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加重語氣,伸出大拇指,只說了一句:「好樣的!」然後拿出一半班費,按獲獎名次發給這次參賽的人,以資鼓勵。鍾越一人獨攬大半,便有人開玩笑說要他請客。他當下便笑說請大家去學校斜對面街頭那家新開的餃子店吃夜宵。所有人歡呼不已,一窩蜂擁出了教室。
有幾個女同學因為大晚上的住得遠,家裡又有人來接,於是先走了。只有何如初和另外一個女生跟著去參加大家笑稱的「慶功宴」。倆個女生委委屈屈縮在屋子一角,看著二十來個男生如狼似虎大吃大喝,小山丘一般的餃子堆上來,不到一分鐘,立刻被消滅的乾乾淨淨,連盤子都不用洗,光可照人。老闆乾脆不堆盤子了,直接將鋼精鍋端上桌,任他們搶去,一邊又急急地忙著下餃子。
那女生掩嘴笑說:「他們可真能吃——」何如初皺眉:「跟牢裡放出來的一樣,哪裡是『上臨一中』的天之嬌子——」女生大概都不能理解男生怎麼能吃那麼多——
鍾越笑嘻嘻看著大家吃的不亦樂呼,站起來招呼韓張:「你也多吃點。」頗有主人風範。韓張倒在椅子背上,說:「說起來我也拿了錢,是不是也該請一請大家?」有人聽見了,立即起哄說該請該請。白吃的晚餐,沒有人不樂意。
一夥人又吵又鬧,直吃到十一點半。有人說明天還要上早自習呢,大家於是撤了。因為何如初說太晚了,不巧小區裡路燈又壞了,心虛虛的有點怕。韓張便說:「那我送你回家?乾脆在你家睡一晚上得了——反正以前我爸媽出差的時候,也常去你家打游擊。」
她立即搖頭:「想在我家睡!沒門——我家又不是賓館,交錢還差不多。」鍾越聽了,便說:「我跟你順路,送你進去好了。」
她想著還要給他藥呢,於是點頭,倆人一塊出來。
真是夜了,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唯有倆人一輕一重落下的腳步聲。道路兩側低矮的樹木因為慶祝國慶掛上了五彩繽紛的珠燈,現在還沒拆,一閃一爍發出七色螢光,照的人的臉瑩瑩發亮,眉眼便朦朧含糊起來,像是隔著紗隔著霧,有種虛虛渺渺的美。倆人並排走著,靜謐的夜裡,忽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醞釀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話題,唯有一路沉默。
何如初突然覺得緊張,雙手下意識背在身後,不是東張西望就是看著自己的腳尖,不敢抬頭看身側一步之隔的鍾越,莫名覺得怪不好意思的。鍾越見她低頭不語,露出一截雪白的頸項,濃濃的夜色裡,有種微醺的沉醉感。半晌說:「你書包重不重?我幫你拿著。」
大家都將書放教室裡,頂多帶一兩本回去溫習。只有她,也不嫌累,十幾二十本書天天背著上學放學,沒把背壓彎已是奇跡。韓張曾罵她犯傻,她滿不在乎說習慣了,從小不這麼背過來了麼,照舊背著個大書包在學校裡穿梭。
「啊——」一聲,從失神中驚醒,才反應過來剛才他說了什麼,忙搖頭表示不用。鍾越手已經托在書包底下,掂了掂,笑說:「跟駝座山似的——沒事兒,我拿著吧,反正空手。」她唯有任他將書包從自己肩頭褪下。
身體果然輕了許多,試著快跑幾步,輕盈如燕,心情也跟著飛揚。回頭看了他一眼,「恩」了兩聲,支支唔唔想說什麼始終沒說出來,只好羞澀地笑一笑,蹦蹦跳跳跑遠了。已經到小區門口,她停下來,回頭等他。
鍾越不緊不慢跟在後面,看著她坦然說:「不是說燈壞了嗎?我送你到樓底下吧。」她忽然變得矜持起來,含笑搖頭:「不要緊,熟的很。」
鍾越停了停,便將書包遞給她。她雙手抱在胸前,微笑說:「那我走了——」低著頭從他右側擦身而過。他見她進了小區的小門,掉轉方向離開。
聽得身後傳來叫喊:「等一下——」他忙回頭,見她氣喘吁吁跑過來,半彎著腰在書包裡胡亂翻弄,好半天才抬頭,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說:「差點忘了——,喏,給你。」遞給他一個白色小塑料袋。
她解釋:「這些是治瘀傷的藥,小盒子是擦的,大盒子是吃的,都有說明書,回去自己看——我走了。」不由分說塞到他手裡,掉頭跑開。進鐵門前還回頭衝他揮了揮手。
鍾越本想說自己有藥酒,不用了——還沒來得及開口,她人已經去遠了。打開看了看,認得其中一個是很有名氣的牌子。於是小心繫緊袋子,踏著朦朧的夜色回去。正是農曆上旬,一彎新月淺淺淡淡、疏疏離離掛在枝頭。
何如初悶頭悶腦衝回家,根本沒注意到路燈壞了,腳下一片漆黑也完全沒感覺,只覺得渾身發熱,口乾舌燥的。剛出電梯門,家裡的門已經從裡打開,何爸爸探頭出來,責備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爸,這麼晚你還沒睡啊?媽媽呢?」將書包隨便一扔,去廚房拿飲料。
何爸爸拍著她的頭說:「知道晚還不回家!下課後上哪去了?你媽身體有點不舒服,先睡了。」何爸爸回家時已經十一點,見女兒還沒回來,到底擔心,於是一直在樓下等著。
她「哦」一聲,說:「同學請吃夜宵,他運動會拿了獎,大家都去了——爸爸,我跟你說,我們班有個同學,他叫鍾越,可厲害了,什麼都會,什麼都做得最好。老師同學都很喜歡他。」
何爸爸看著一臉興奮的女兒,摸著她頭髮說:「那你要向人家學習——好了,都大半夜了,洗漱洗漱趕緊睡吧。小心明天起不來,上課遲到又該哭鼻子了。」她做了個鬼臉,蹬蹬蹬跳上樓。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似乎還在參加比賽,心仍然砰砰砰地跳得厲害,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又是喜又是憂的,興奮的同時又忍不住害怕,冷冷熱熱摻雜在一起,令年少的她不知所措。終究年輕貪睡,來回折騰了一個來小時,最後還是撲在枕頭下朦朦朧朧睡熟了。
自從運動會以後,林丹雲便常常來零班串門,有時候找韓張,有時候找何如初說話。因此和零班的一夥人都混熟了,不知怎的,居然連零班教室的鑰匙都混到手了,更成了零班的常客。常常和何如初、鍾越、韓張他們待在一塊做作業。
因為週日下午有半天的假,林丹雲便說要跟他們一塊去書店買參考資料。上午最後一節是許魔頭的課,剛念完最後一題的題目,下課鈴便響了。許魔頭握粉筆的手在黑板上頓了頓,轉身將半截粉筆扔在盒子裡,拍手說:「算了,下次再講。下課。」
眾人都覺得驚奇,紛紛說:「老許今天吃錯藥了麼?就剩最後一題了,他居然沒有拖堂——」許魔頭講課一旦講上癮了,曾經有過拖一個小時堂的記錄,大家都快餓趴下了。今天這樣,可不像是他的風格。
有同學說:「也許他正有急事,趕著走呢。」韓張在一旁笑說:「哪呀,完全不是這樣的。上次全校統一的教師考核調查表,有人抱怨老許拖堂拖太久,因為住得遠,連回家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只好空著肚子進行下午的考試,當天晚上回家,因為胃痛,還去了趟醫院。學校看到了,在每週一晚上例行的教師大會上,隱隱約約提到這件事。所以老許知錯就改,恐怕以後都不會再拖堂了。」說完感歎一聲:「老許真是個好同志啊。」
大家聽了,嘰嘰喳喳議論一番,都為以後不用拖堂而高興。那時候,快樂是這樣的簡單。
因為何如初說有點餓了,林丹雲便問:「那你還去不去書店?」她正猶豫呢,韓張推著她就走,口裡說:「說好先去書店的,又沒有多遠。你不會晚點吃啊。」她轉身,嘟嘟嚷嚷:「知道了,推什麼推,我不會自己走啊。」
幾個人去附近一條街上的「求知書店」,這家書店,上下一共三層,比新華書店人氣都高。沿著狹窄的樓梯上去,門面看起來不起眼,轉身進去,卻有別有洞天、豁然開朗之感。到處擠滿了挑書的顧客,大多是上臨一中、二中的學生。
因為有新到的哈利波特,何如初便站在圓台前不肯離開。買回家的話,媽媽又該說:「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看這些閒書!」沒收不說,恐怕還得有一頓好說。只好在書店先翻一翻,一目十行掃一遍。
韓張催了她幾次,見她口裡答應著,一點要走的跡象都沒有,人都鑽進書裡去了,於是幾人先上二樓,那裡是各種各樣的參考資料,真正的書山題庫,苦海無涯。
鍾越下樓,見她還是那樣站著,怕弄髒了書店的新書,用紙巾墊著手,連姿勢都沒換。在她身後站了老久,一點動靜都沒有,完全進入忘我狀態,於是湊上前,悄悄說:「你這樣站著不累麼?到裡面坐著看——」說著指了指角落裡的沙發凳。
見她不回答,輕聲捅她:「喂,何如初——」好氣又好笑,就有這麼好看?整個人魂都沒了。她迷迷茫茫抬頭,過了會兒眼中才有了焦距,無意識後退一步,踩到鍾越的腳,這才清醒了,連忙往旁邊讓去,卻又撞到一邊的書架——
鍾越眼明手快伸出手——扶住書架的同時也將她圈在懷裡。大家聽到動靜都往這邊看來,她刷的紅了臉,扭過頭不敢看人。鍾越連忙退開,不著痕跡放下手,強自鎮定說:「剛才叫你,好半天都沒反應——」其實剛才他也亂的很。
她猶低著頭,「哦」了兩聲,輕聲細語說:「一時看入了神——」
兩個人靠得這樣近,幾乎面對面站著,又經過剛才那樣一番親密接觸,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鍾越便說:「那你坐著看吧,舒服些。」說著就要走。
她喊住他:「你下來找我幹嘛呢?」鍾越暗暗責備自己,這才想起找她的目的,「哦,是這樣的——韓張和林丹雲他們快挑完了,催著你趕緊買,好回去吃飯。你——餓不餓?」他一直記掛她說餓,所以早早就挑完書,好讓她能早點回家吃飯。
她跟他一塊上樓,笑說:「現在反倒不覺得餓了,大概是看書看飽了。」鍾越問她:「不看了?」她搖頭。他又說:「既然這麼喜歡,那乾脆買回家啊。」她便將緣故告訴他,連帶將上次漫畫一事都兜了出來。他聽著含笑不語,眼角唇邊的笑紋柔軟如和風。
韓張不耐煩地說:「何如初,說你磨嘰還不肯承認!」林丹雲也說:「鍾越,怎麼去那麼久。我還等著你給我作參考呢,這本書好不好?」說著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本書,又拿手中的作比較。
鍾越走過去,認真翻看了一遍,低聲說:「這本書是王希揚主編的,雖然知識點比較全,可是有一定難度;那本是輔導書,我覺得你可以先做那本。」他知道林丹雲基礎不是很好,王希揚的恐怕吃不消。
林丹雲看中了王希揚每一章前系統全面的知識點,便說:「我可以做完那本再做這本。」鍾越笑了笑,說:「那樣也可以。」知道她平時連作業都是不拖到最後絕不肯做,現在一連做兩本參考書,恐怕不太現實,但是還是沒說什麼。
何如初站在樓梯邊見他們喁喁私語,談笑甚歡的樣子——倆個人笑起來的模樣真是很亮眼,但是她沒有為他們喝彩的心情。她轉頭怔怔看著窗外——林丹雲明白地告訴自己,她喜歡鍾越,那鍾越呢,他又是怎麼想的?大概很難有人會不喜歡像林丹雲這樣漂亮的女孩兒吧?
韓張在她眼前揮了揮手,見她木頭人一樣沒反應,便說:「你整天想什麼呢?最近老是這樣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一語驚醒了她,老是這樣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嗎?那怎麼得了——
她匆匆說:「我先走了——」也不再看鍾越和林丹雲,一個人自顧自地下樓。韓張忙跟他倆打招呼,說我們先走了,指了指自己和何如初。追上去說:「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啊,你這個人,陰陽怪氣的。」
她沒好臉色說:「我就陰陽怪氣,怎麼了?又不關你的事。你跟著我幹什麼?」韓張叫起來:「嗨——,你還蹬鼻子上臉了。這路是你何家的?我就不能走?」她不理他,往相反的方向去。
韓張忙叫住她:「你不回家去哪兒?」
她氣鼓鼓說:「這路又不是你韓家的,管我去哪!你可別跟著我啊。」韓張氣得說:「小心有鬼跟著你!」轉身又上書店了。
鍾越和林丹雲正下來,見了他一個人,都問:「何如初呢?」韓張沒好氣說:「誰知道!也不知道誰得罪她了,跟吃了炸藥似的,一個人走了。」三人在書店門口分手,各自散了。
第8章
何如初一個人悶悶在街上溜躂,逛來逛去也沒什麼地方可去,覺得肚子餓了,隨便走進一家「顏顏」美食城。剛揀了個角落坐下,聽到有人叫她:「何如初!」忙回頭,原來是以前一班的同學樂顏,拿著試卷像是要出去的樣子。她打招呼:「好巧,你也來吃飯?」
樂顏笑起來,「這是我家。」這家美食城便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何如初便說:「我不知道你家是開美食城的。」樂顏笑說:「你家住得遠,難得到這吃一頓飯,我請客。」站起來催著師傅趕緊做兩個菜上來。
何如初忙推辭,她便說:「你不要不好意思,我正有事要請你幫忙呢。我有幾道題不會,本來要去問人的,既然你來了,就問你吧。」何如初一聽她這麼說,便說:「你先給我瞧瞧,看會不會。」
半下午時分,也沒什麼客人,倆人就坐在窗前攤開試卷討論起來。樂顏爸爸見女兒同學來了,端了飲料過來。樂顏介紹說:「爸爸,這是我同學何如初,她是零班的。」樂爸爸一聽,忙說:「哎喲,你是零班的啊!可比我這個女兒有出息多了,將來一定是清華北大的料。」豎起大拇指連聲讚歎,又端了一大盤水果沙拉上來。
何如初已經習慣了大人這樣誇張的羨慕誇獎,雖然愧不敢當,也只有無可奈何照單全收。
有一道證明題刁鑽古怪,她一時沒解出來,便說:「我帶回去給坐我後面的人看看,他很厲害。」樂顏順口問是誰。她說:「他叫鍾越,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樂顏叫起來:「鍾越啊——誰不知道!就長得高高帥帥的那個是不是?」何如初便說:「你認識他哦?」
樂顏興奮地說:「『上臨一中』誰不認識他啊!就連二中都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大名。運動會上,他出的風頭還不夠嗎?都說他文武全才,出類拔萃,好多女生都喜歡他。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別跟他說啊——上次運動會,有人偷*****下他的照片,在女生中間到處流傳呢。」
何如初一直都知道鍾越優秀,卻沒想到他這麼受女孩子歡迎。咬了咬下唇,半晌說:「倒沒聽過他和女孩子有什麼——」
樂顏歎氣說:「聽說他那個人客氣是客氣,但是冷冷淡淡,不好接近。其實像他那樣優秀的人肯定眼高於頂,一般女孩子只好望『越』興歎啦。再說你們零班又那麼偏僻,誰會有事沒事就跑過去啊。萬一被老師知道了,還要不要命!」
何如初聽了,好半天才說:「他人很好的。」語氣裡似有維護之意。倆人又說了幾句閒話,她便回家了。
回到家,何媽媽問她去哪了,怎麼連飯也不回來吃。她說買參考書去了。何媽媽便問:「買什麼參考書了?給我瞧瞧。」她這才想起來要買的書一本都沒買,於是支支唔唔說書店裡還沒有。也不解釋,背著書包又匆匆返回「求知書店」。
何媽媽看著她的背影說:「這丫頭瘋了,都高三了,還一天到晚在外頭野,也不知道著緊。都是她爸慣的!」想起何爸爸來,便打電話給他,問他晚上回來吃飯嗎?何爸爸照例說忙,不回來。
晚上上自習,她想起樂顏的那道證明題,於是回頭說:「這道題目,你能幫忙做一做麼?」遞給他試卷。他忙放下手中的筆,湊過來看了一眼,說:「你先給我,我做做看。」她客氣地說謝謝。鍾越總覺得她今天神情古怪,跟他格外生分似的,便說:「這有什麼可謝的,舉手之勞而已。」
下課時他已經解了出來,將解題步驟一步一步講給她聽。她聽得點頭,恍然大悟說:「哦——原來這樣就可以了——鍾越,真是謝謝你。」鍾越聽她又說謝謝,以前可從來沒有這些客套話,心裡毛毛的,仔細看了她幾眼,又不好說什麼。
韓張老遠見他們說得熱鬧,也跟著湊過來,拿起試卷問:「碰到什麼麻煩了?有難題,找我啊!」何如初不耐煩地推他:「去去去,沒見過你這麼厚臉皮的,光知道說說說,正經讓你辦事又推三阻四。」
「何如初,說話要憑良心!你交給我的事哪次給你辦砸了?上次晚自習你遲到,許魔頭去開例會前順路來了趟教室,還是我說你身體不舒服,晚點再來,給你擋住了。你現在說這樣的話,怪不得人家說『最毒婦人心』呢!」
何如初一點都不感激,翻著白眼說:「那你事後敲詐了我一頓『肯德基』!你就不能誠心誠意幫人忙嗎?你看人家鍾越——,就不這樣。」
韓張不但不羞愧,反倒嬉皮笑臉說:「人家鍾越哪好意思呀,咱們不是熟嘛——」說著手搭上她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樣兒。
她皺眉,瞪著眼說:「把你的豬蹄拿開——」韓張更來勁了,站起來說:「豬蹄是不是?我讓你看看豬蹄的厲害——」一臉奸笑地伸出手,作勢要掐她脖子。
何如初一蹦三尺高,連忙跳起來,拉著鍾越的袖子說:「鍾越,鍾越——你幫我把他兩隻豬蹄砍下來餵狗吃!」
鍾越站起來,擋住韓張,笑說:「好了好了,再鬧該上課了——」面上淡淡笑著,握住韓張手腕的力道可不輕。
韓張本來就是嚇下她,當下揉著手腕說:「鍾越,你夠狠啊,見色忘友,你看你看,都紅了——」伸出手給他看。
鍾越不說話,抱歉地笑,上課鈴響,各自回座。
「上臨一中」從初中部起,是從來沒有週六週日的,高三年級一個星期只有週六晚上、週日半下午這一點假。每到週六晚上,因為不用上冗長的晚自習,大家都比較興奮,三三兩兩邀著出去玩樂。
好不容易又挨到週六,最後一節是范老師的英語課,她抱著大摞試卷進來,撥了撥額前的卷髮說:「晚上不用上晚自習,佔用大家一些時間,將這套試卷做完。」無視眾人無聲的抗議,把試卷分發下去。這一考試又得兩個小時。
何如初無精打采地拿出筆,煩躁地看看周圍,對於老師這種公然侵佔學生僅有的一點休息時間的行為居然沒有人表示不滿。悶悶地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零班麼?對於任何情況都能處變不驚,咬牙承受——其實其他人未必不抱怨,只是大部分人都藏在心裡,等著一個「敢為天下先」的人站出來指責,好跟著附和。偏偏零班的人全都自覺過了頭。
她氣惱地靠在椅背上,椅子和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考考考!考死算了——」因為大家都沒反應,她只好小聲嘀咕,發洩心中的不滿。動作大到坐她後面的鍾越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她,而她當然是渾然未覺。
直到考完試,她臉色還是不好,依舊氣鼓鼓的。書一本本從課桌裡拿出來,重重甩在桌上,又重重塞進書包裡。鍾越覺得那些書一定跟她有仇,想了想,從後面拍了拍她肩,「何如初,晚上要不要出去放鬆放鬆?」
她連忙回頭,睜大眼睛問:「你有節目?去哪?」一聽去玩就來精神了。
鍾越微笑,抬了抬眉說:「剛才聽人說電影院正在放『珍珠港』,你不嫌悶的話不如去看電影,怎麼樣?」
恰好在外面等他們下課都等煩了的林丹雲走過來,忙拍手贊同,說:「聽說『珍珠港』拍的可好了,場面宏大,畫面唯美,跟『泰坦尼克號』有的比。我們這就去吧,路上隨便買點什麼吃。」
韓張也考得有點氣悶,點頭表示同意。於是幾人也不回家,直接坐車往電影院去。在路上,何如初突然叫起來:「哎呀——我媽還等著我回家吃飯呢,回去肯定又要挨罵了。」一想到媽媽疾言厲色的責備,心情不由得打折扣。
韓張不在乎地說:「怕什麼呀,又不是沒被罵過。你,我,還有林丹雲,不是從小罵到大的嘛!」林丹雲也說她大驚小怪,罵就罵唄,又不是一次兩次。她於是不好說什麼,只有無奈地聳肩。
一下了車,鍾越指著公用電話說:「何如初,要不你打個電話回家?」她想了想,點頭。鍾越便領著她到馬路對面。
「媽媽,我不回家吃飯了,晚點才能回去——」幾句話說得吞吞吐吐,支支唔唔。
何媽媽一聽就知道她又不知道上哪玩去了,沉著聲音說:「怎麼又不回家吃飯啊?幹什麼去?」何爸爸正看新聞呢,聽到是女兒的電話,連忙抬頭,注意聽著,說:「既然不回家吃飯,你問她身上帶錢了嗎?」
鍾越正站在一邊呢,她不好睜眼說瞎話,只好硬著頭皮說:「跟同學去看電影——」
何媽媽語重心長地說:「初初,你這都高三了,等你高考完,要看多少電影——」話還沒說完,何爸爸拿過話筒,說:「去吧去吧,記得早點回來。你一個人還是和同學一塊兒?注意安全。」
她說和韓張他們一塊兒。何爸爸才放下心來,又問她吃飯了嗎,有沒有錢,叮囑一番掛了電話,對何媽媽說:「孩子天天唸書,不是上課就是考試,難得出去玩一次就讓她去,勞逸結合嘛!」
何媽媽皺眉:「沒有不讓她休息。只是天都黑了,一個女孩子連飯也不回家吃,像什麼話!你們父女倆都一個樣,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外面幹什麼,整天不見人影。」何媽媽這話含沙射影,指桑罵槐。
何爸爸聽了,扔下遙控器站起來就走,口裡說:「我上樓洗澡去了。」
何如初打完電話翻書包到處找錢。她也沒有錢包,零用錢都是隨手一塞,轉頭就忘。等她好不容易從最裡一層翻出一把皺了的鈔票,鍾越早替她付了。拉著她的手臂說:「走吧,大家還等著呢。」
幾人買了票進場,何如初先去洗手間。林丹雲說要買零食飲料,韓張嫌麻煩,說她又不是不認識路,不肯陪她去。她拉著鍾越的手央求:「鍾越,跟我一塊去吧,電影院人多,擠來擠去怪慌亂的——」鍾越當然沒法拒絕。
何如初回來,看了看問:「他們呢?」韓張懶洋洋地說買吃的去了,說完閉目養神。她抬頭到處張望,遠遠地見鍾越將林丹雲護在懷裡,隔開擁擠的人群,一步一步朝這邊挪過來,倆人靠的極近,鍾越下巴正好擱在林丹雲頭上——
昏暗的燈光忽然覺得刺眼,她忙低頭看著腳下,不言不語。連韓張趾高氣揚指揮她:「你坐過去點——「她也沒有像往常一樣鬥嘴,而是呆呆地移過去一個座位。
連電影如何開場都不知道。等到偷襲珍珠港時,好不容易看進去了,雨點般的落下來,到處是一幕又一幕的人間慘劇。她摀住唇,眼眶泛紅。韓張大呼過癮,轉頭看了她一眼,低聲嘲笑:「什麼時候你這麼多愁善感了?」
她轉頭死命瞪他,不經意間看見林丹雲緊緊拽著鍾越的袖子,一副小鳥依人、我見猶憐的模樣,而鍾越正低頭對她說著什麼。
韓張從螢幕上收回視線,見她人呆呆的,似乎魔住了,伸出中指彈了下她額頭,說:「傻了,看什麼呢?」說著也跟著回頭,挑眉怪叫一聲,打趣說:「你們倆卿卿我我的幹什麼呢?」說完又拍自己的腦袋,拱手說:「就當我沒看見,繼續啊,繼續啊——」
她對韓張不輕不重的一招「彈指神通」反常的沒有抗議,木木地背過身去,眼睛看著走廊上的出口,不發一語。
鍾越坐正身體,解釋:「剛才林丹雲沒明白過來山本五十六為什麼能成功偷襲珍珠港,我正跟她解釋呢——」
韓張笑得古怪,說:「我們不需要知道,不需要知道——」一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樣子,又敲著何如初的頭說:「眼睛看哪兒呢,看電影是正經!」她忙坐好,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認真盯著螢幕。那樣子不像來看電影,倒像是上課聽講。
等放到男女主角親熱的鏡頭,幾個半大不小的年輕人都不自在起來。若是都是男生或全是女生,彼此說不定會調侃幾句,因為有異性在場,所以才會分外覺得尷尬。何如初屁股磨著坐墊,左右不是,臉熱熱的,眼睛瞄了瞄最外邊的鍾越,見他神色似乎閃爍了一下,更覺尷尬。韓張怪叫起來:「兒童不宜,兒童不宜——何如初,你還沒成年——」
何如初羞憤地掐他胳膊:「閉上你的烏鴉嘴!安安分分看電影你會死呀——」掐的他殺豬般叫起來。
鍾越轉頭看了他們一眼,眸光在倆人身上流連了好一會兒,頓了頓,才低聲說:「大家都看著我們呢——」果然,前後的人都用責備的眼光看著他們,韓張這才安靜下來。
幸好親熱鏡頭不多,一閃就過,幾個人暗暗吐口氣,如釋重負,才又看起來。
出了電影院,林丹雲對鍾越說:「那個男主角死的好慘,長得那麼英俊——」聲音哽咽,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睛裡有點點淚光。
鍾越便說:「他死的有價值。身為軍人戰死沙場,也算求仁得仁。」
何如初也覺得英俊的男主角不應該就這麼淒慘的死去,聽到鍾越這樣一番深刻的評價,更覺自己見識淺薄,當下慚愧不已。又見林丹雲和他有說有笑,心情更加黯淡,拉著韓張說:「我們先出去吧。」
鍾越越過重重人群,看著他們的背影穿過旋轉玻璃門,最終消失在長長的台階下。
因為人太多,兩撥人擠散了,何如初整個晚上黯然不語,沒有心情再等下去,便提議:「時間不早了,我們先走吧。」韓張想鍾越他們找不到人,自然會回去。倆人於是先一步離開。
鍾越卻急得不行,到處找何如初,看見長髮背影就追上去,待發現不是,失望之情不由自主流露出來。林丹雲氣喘吁吁跟在他身後,說:「別找了,他們肯定先走了,我們回去吧。」
鍾越還要等,說:「萬一他們沒走呢?我怕何如初出事,剛才打電話回家,她家裡人很擔心她的安全。」林丹雲只要跟他在一起便心滿意足,心甘情願陪他一直等到人潮散盡。
偌大的廣場只剩下幾個擺攤的小販,林丹雲小心翼翼碰了碰他的手指,立馬又縮回來,說:「走吧,他們這會兒說不定到家了。」僅僅這樣的接觸,已經讓她臉紅心跳,口乾舌燥。
鍾越站在台階上全場環視一周,再次失望,唯有點點頭,先坐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