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場暈過去。第一次醒過來,什麼都看不見,伸手摸到一層又一層的紗布,才想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心想,糟糕,一定是瞎了。莫名的十分鎮定,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當時還想,不會就這麼死了吧?聽的操曹說:「續艾,你醒了?」聲音非常驚恐惶急,拉著我的手一個勁的說:「別怕,別怕……」聲音顫抖,指尖冰涼,感覺到他一直在哆嗦。他讓我別怕,自己比我更害怕。
房間裡似乎有許多人,聽見推車的聲音,有人將我抱起。我十分緊張,不知道要去哪,只能喊:「操曹——」他撲在我身上,喃喃說:「沒事的,沒事的,我們馬上去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別擔心,一定會沒事的,我們現在就去!」聽見有人說:「操先生,已經和同仁醫院那邊聯繫好了,車子在外邊等著。」看來是要轉院。有人捋起我的袖子,操曹按住我的手,壓低聲音說:「先打一針,什麼都別想。」冰涼的針頭刺進皮膚,微痛,有些脹的難受,我乖乖的沒有動。被人抬上車,什麼都分辨不清,操曹一直陪在身邊,拉著我的手不斷的安慰,可是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語無倫次,心神不寧,不知道內疚擔心成什麼樣子。我竭盡全力說出一句話:「我很好,沒事——」意識重新陷入昏迷。
迷糊中,覺得渾身燥熱,眼睛又痛又癢,整個人難受的像要開裂。一直醒不過來,像被無形的力量拖著,精神渙散。靈魂似乎在空無一人的黑暗中踽踽獨行,茫茫然無邊無際,一層又一層的黑不斷在眼前壓下來,怎麼都找不到出路。我還在想,是不是要死了?難道這樣就死了?好不容易活下來了,莫名其妙的死了,想想都無趣,真沒意思。可是轉念一想,活著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可是這不死不活的又到底算怎麼一回事呢!
睡夢中彷彿有許多人來過,亂哄哄的,覺得吵。可是我發不出聲抗議,腦中總是浮現一場又一場殘缺的片段,支離破碎,也記不清到底是什麼,黑魅魅,影沉沉的,感覺不舒服,如影隨形的跟著。反正睡的極不安穩,覺得很痛苦。不知道過了多久,總算睜開眼,還是漆黑一片,不知道此刻是白天還是黑夜。
我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一點一點往上挪,不敢亂動。伸手往旁邊摸了一下,空蕩蕩的,完全不熟悉,有些害怕,於是又躺下來,對著空氣喊:「有人嗎?」彷彿聽到細微的聲音,等了一等,沒人回答。我歎口氣,心想大概是半夜凌晨,大家都休息去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房間裡靜如鬼魅,半點睡意也無。我嚥了嚥口水,開始數數,「1,2,3,4……」還沒數到一百,就亂了套,再重頭開始數,只數到七十九又亂了,我覺得這種機械重複,簡單至極的事情對我來說太有難度,於是歎口氣,放棄了。伸出雙手,朝空中胡亂揮舞了一陣,隨即又頹然的垂下來。我不安分的扭來扭去,歎氣說:「無聊!」
覺得靜的實在可怕,想要打破這種死水般的沉寂,我開始背白居易的「長恨歌」,有點聲音總是好的。在海南養傷的晚上,一個人寂寞無聊,也是拿著本古詩胡亂的念,本是催眠的意思。沒想到念的多了,慢慢的居然能背下來不少。「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背到「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就卡住了。自言自語:「下面是什麼?哎呀,忘了!」皺著眉頭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來「漁陽鼙鼓動起來,驚破霓賞羽衣曲」,於是又磕磕絆絆的繼續往下背,中間也不知道漏了多少,反正不管,這種頗費腦力的活兒一時讓我忘了眼前的黑暗。我跟自己較起勁來,絞盡腦汁,越背越起勁,頗有勢不罷休的架勢。
待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後面就順了很多。我握緊拳頭,吼道:「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總算是一氣呵成,出了一身的汗。似乎聽到一聲輕微的歎息,我立即警覺的問:「誰?」半天都沒動靜。我想一定是自己聽差了,疑神疑鬼。瘋言瘋語了這麼久,覺得口渴。我撐起身體,手往旁邊的桌子探去,嘗試著找杯子。喃喃出聲:「應該有杯子吧?」不知道為什麼,眼睛一旦看不見了,特別喜歡自己跟自己說話。我想我不是不害怕,可是害怕有什麼用呢。所以只好自己寬慰自己。
手指像碰觸到什麼,我正要往裡探,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小心!」我驚的差點跳起來,失聲問:「誰?」他走過來,將一杯水放到我手心裡,好半天才說:「是我。」我這才聽出他的聲音,拍著胸口說:「宋令韋,嚇死我了,剛才你為什麼不出聲?」他沒回答,只說:「那個是藥瓶,別亂動。水在這裡。」我摸索著喝了一口,是溫的,然後問:「你怎麼會在這裡?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他許久沒說話,走過來擁住我,不斷吻我頭髮,說:「放心,眼睛一定會沒事的!」語氣是如此的肯定。我不做聲,他又不是醫生!他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搖頭,忽然想起來,連忙問:「操曹呢,有沒有受傷?」他說:「還好,受了點輕傷,沒什麼大礙。」我放下心來,覺得眼睛有點痛,不由得用手摸了摸紗布。他按住我的手,柔聲說:「乖,別扯,不能亂動。」我「哦」一聲,窩在他懷裡,探手摸他的臉,他任由我作亂。
我說:「你來多久了?是不是很累?」摸到他下巴上滿是鬍渣,扎的手心疼,他一定在我床邊不眠不休,我覺得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只感覺的到他的心跳聲,尚有一點念想。他沒回答,只告訴我:「鄭醫生是全北京最有名的眼科專家,這裡有最好最先進的醫療設備。」我點頭,「嗯,我知道了,一定會好好配合。」他親了親我撫在他唇上的手指,低聲說:「明天還有一個小手術,很快就好,不要害怕。」心裡咯登了一下,不過沒出聲。他彷彿感覺到我的緊張害怕,輕輕吻我乾燥的唇,只在嘴角流連,並沒有深入。我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抬頭問他:「會不會有事?」他堅定的說:「不會,醫生說了不會有事,我保證。」
我抱著他,歎口氣,說:「令韋,我剛剛做了個夢。」他配合的問:「夢見什麼?」我說:「夢見小時侯,還有很多人,我爸,我媽,林彬,竟然還有我從未見過面的大姐。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還有一個姐姐,不過很小的時候就夭折了,我只見過她的照片。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夢見她,雖然從沒見過面,但是我就知道她是我大姐。她衝我笑,招手喊我下來吃糖。我樂顛顛的往下跑,竟然不知道腳下就是樓梯,一腳踩下去,從上面滾下來……」他打斷我:「不要多想!」我沉默了會,隨即點頭:「好,我不胡思亂想。」在夢裡我以為自己死了,一家終於團圓了,這樣想的話——其實也挺好。
他抱住我躺下來,說:「天快亮了,再睡一會。」他的呼吸吹到臉上,安撫了緊張害怕的神經。我終於說出來:「令韋,萬一我真瞎了——」他噓一聲,將我的頭枕在他手臂上,說:「別說話,好好睡一覺!」語氣不容抗拒。我歎口氣,乖乖躺好。走一步,算一步,總有辦法的吧,情況再惡劣,總有解決的辦法。我不怕死,可是瞎——從來都沒有想過,沒有思想準備,我覺得最壞也不過如此了。
第二天醒來,覺得著了火般熱,呼吸都是燙的,手腳酸軟,虛弱的似乎一動都動不了。朦朦朧朧的覺得房間裡有人,一掙扎,立即聽見操曹喊:「續艾!你醒了!」柔軟的聲音傳來:「操曹,你也受傷了,別亂動,先坐下說話。」是他母親。操老教授的聲音傳來:「可憐的孩子,你受苦了!」我問:「操曹,你哪裡受傷了?有沒有事?」他說:「沒事,就手受了點傷,養兩天就好了。你覺得怎麼樣,眼睛——眼睛痛不痛?我去請醫生過來——」聲音越來越暗啞低沉,幾近哽咽無力。我搖頭:「不痛,一點都不痛。」不想大家因我而內疚,轉移注意力,說:「操曹,我喉嚨有些難受,想喝水……」
一杯水立即放在我手上,柔聲說:「餓不餓?想吃點什麼?」我喊:「伯母。」她應了一聲,說:「我熬了點粥,想不想喝一點?趁熱喝比較好喝。」我點頭,「謝謝伯母。」她說:「以後不要這麼客氣。」居然要親手餵我。我連忙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摸索著端在手裡,只喝了一口就沒有胃口,可是還是強撐著多喝了幾口。操老教授高聲說:「小艾,別擔心,一定會沒事的!操曹這小子淨會惹事,我饒不了他。你只管放心養病,什麼都別想。」我輕輕點頭,明白大家的好意,可是,其實很想知道醫生到底是怎麼說的,眼睛真的沒事嗎?
我說:「伯父,伯母,你們一定很忙,還來看我——」吳主席說:「你看你,這說的什麼話,應該的,都是操曹惹下的禍,真對不起你。」我連忙搖頭:「伯母,快別這樣想,都是我自己不好。」她頓了頓,握住我的手說:「放心,會好起來的。」我點頭,她「咦」了一聲,說:「手好像有點燙,不會是發燒了吧。」我覺得頭昏沉沉的,胸腔裡火燒火燎,剛才一直憑著一股意志強撐著,搖著頭沒說話。她伸手在我臉上,頸上摸了摸,果斷的說:「立即請醫生來一趟。」
醫生查看了一遍,擔憂的說:「高燒,只怕會轉成肺炎。」我暈乎乎的想,怎麼又成肺炎了?這下真是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夜雨,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呢!接下來的事又不大清楚了,一直迷迷糊糊的,整個人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只是醒不過來。半夢半醒,兜兜轉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來來回回。
感覺到陽光照在身上,覺得熱,身上黏膩膩的,應該是正午。似乎有人在替我包紮上藥,眼睛一片冰涼,將醒未醒之際,聽到有人說話:「木小姐眼睛裡的碎玻璃片已經取出來了,幸虧當時操先生衝上去擋住了,不然後果更嚴重。饒是這樣,情況還是很不理想。右眼還好,只劃傷了,都是些玻璃屑,沒傷到要害,精心調養個一年半載應該可以恢復;左眼*****損傷嚴重,照目前情況看來,恐怕還得再動手術。再說木小姐身體狀況不穩定,燒才剛退,可能引發其他什麼問題,還是再觀察觀察。」聽到操老教授的聲音:「再動手術的話,眼睛能不能完全恢復?」醫生沉吟半天,說:「操教授,這個您也知道,能不瞎已經是萬幸了。」
我一驚,忍不住出聲:「醫生,我還能看的見東西嗎?」操老教授大概有些吃驚,失聲說:「小艾,你醒了?」我著急的問:「醫生,請你告訴我,我會不會瞎?」醫生忙安撫我:「木小姐,我保證,你絕對不會瞎。」我連日來的不安稍稍沉寂下來,問:「真的嗎?以後還能看的見東西?他笑說:「木小姐,你要對我有信心,我是這裡最好的眼科專家。你的情況不算嚴重,只不過左眼受的傷重了點。放寬心好好修養,不要胡思亂想。」
我咬緊牙關,說:「醫生,請你告訴我實話,什麼樣的結果我都能接受。」他頓了半晌,似在做決定,然後說:「木小姐,眼睛縱然不會瞎,可是視力難免受影響。」視力受影響?我問:「到什麼程度?能分辨的清東西?走路會不會有影響?」他忙說:「放心好了,這個肯定沒問題,對日常生活應該不會有大的影響,不過還是有許多需要注意的地方——當然這還要看手術後的結果。」
我不說話,有些黯然,視力影響太大的話,體檢不合格,將來出去做事找工作的話那就難上加難了;可是不管怎麼樣,總算是沒瞎,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醫生叮囑我一番才出去了。操老教授似乎瞭解到我的顧慮,說:「小艾,以後的事不要多想,目前最重要的是把眼睛治好。現在科學技術這麼發達,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微微點頭,想起剛剛醫生說的「幸虧當時操先生衝上去擋住了」,於是問:「操曹呢,還好嗎?沒出什麼事吧?」操老教授冷「哼」一聲,說:「提到這小子我就火大,小艾,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給你出氣!」
說曹操,曹操到。有人推開房門,小心翼翼的喊了一聲:「爸,聽鄭醫生說,續艾醒過來了!我和媽過來看看。」操老教授重重哼了一聲,沒有應。吳主席忙在一旁說:「小艾,你總算醒了!來來來,餓了吧,我帶了飯菜,醫生說你要補充維生素,對眼睛有好處,一定要多吃點。」我想我這幾天一定把他們一家人折騰的夠嗆。其實,說來說去也不能將事情怪到操曹頭上,與操教授和吳主席更沒關係。只不過,唉——誰都料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簡單的減壓蒸餾都會爆炸,只能說,在劫難逃。
我感激她的好意,掙扎著要起來。她連忙按住我,說:「你大病剛好,別起來,快躺著。」拿枕頭墊高後背,一勺一勺的餵我。我很不好意思,吃了大概有小半碗,說:「伯母,你和伯父都累了吧,不用來回跑,我真當不起。讓你們這麼受累,我心裡不安。」她說:「快別這麼說,你眼睛受傷了,心裡不安的是我們。」這又不是他們的錯!我一再堅持,「伯母,請你和伯父回去休息吧,你們再這樣,真折煞我了!」操老教授沒辦法,只得說:「那行,我們先回去一趟,明天再來看你,你好好養傷。操曹,你留下來照顧小艾。」後面一句話的語氣很不好,對操曹是真的火大。操曹連忙一口答應了,我也不好再拒絕。
他坐到我床邊,說:「還有粥,想不想再喝點?」我搖頭,「不餓。」他撥弄著碗裡的勺子,發出清脆的聲響,半晌,鄭重的說:「續艾,你放心,不管你眼睛好不好的了,我負責你一輩子。」我乍然下吃了一驚,隨即沒好氣的說:「操曹,你胡說什麼呢!我要你負什麼責,這又不是你的錯。如果不是我說要做實驗,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本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的話真是嚇了我一跳,竟然內疚的以身相許,我苦笑不得。
他抓住我的手,說:「不,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提議帶你去實驗室的話,根本就沒這些事。」內疚的聲音幾乎顫抖。唉,他只不過想討我歡心,哪知道總是一錯再錯。我理智上完全能夠原諒他,可是感情上難免存在消除不去的疙瘩。我跟他這輩子大概是八字不合,老是出狀況。我說:「好了好了,別再怪來怪去了,怪了也沒用。只能說你我兩個流年不利,倒霉透頂,必得遭此血光之災。」他總算消停了,說:「你放心,我已經在聯繫德國那邊的眼科專家,不論付出多大代價,也一定要將你眼睛治好。」我想了想,笑說:「不用這麼麻煩,外國的月亮不一定比中國的圓。我相信鄭醫生,你也要相信。」宋令韋告訴我,鄭醫生是眼科方面的權威人士,我相信他。
我說:「你先出去,叫護士小姐進來。」他大概有些愕然,問:「怎麼了?」我沒好氣的說:「叫你去你就去,我想上洗手間。」難道這個他也能幫忙?護士領著我去洗手間,柔聲提醒:「木小姐,你小心點,腳下是台階。」我扶著她的手,小心翼翼的邁著步子,生怕踩空了,說:「咦,你怎麼知道我姓木?」她笑說:「我們這層樓的人恐怕都知道你姓木。木小姐,你是不知道,你昏迷的這幾天,差點沒把醫院折騰的翻過來。先是眼睛受傷了,送來醫院的時候,院長親自過問,鄭主任操刀。剛做完手術,高燒持續不退,最後還轉成了肺炎。弄的大家人仰馬翻,一隊醫生給你看眼睛,另外一隊醫生給你看病,都沒停歇的時候。你燒的糊里糊塗,不省人事,大概不曉得,光為了你這個病,院裡的醫生都不知道開了多少次會議。」
我乾笑,說:「是嗎?真是辛苦大家了。」她笑說:「哪裡,都是應該的,真心希望你眼睛能好。」我說謝謝。她問:「聽說你是做實驗的時候炸傷的是嗎?」我點頭:「嗯,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燒瓶炸開來。」她說:「幸好傷的不是很嚴重。上次也有一個學生做實驗的時候炸傷了眼睛,送到這裡來,眼睛周圍光是碎片就取了三十八片,只能換*****,到現在還什麼都看不見。」我聽她這麼一說,忽然覺得自己無比幸運,說:「當時有人在旁邊推了我一把,所以沒傷的那麼嚴重。」不然這雙眼睛也該廢了。
她說:「是操先生吧?他自己也受了傷,還是每天來看你。」我問:「他傷在哪裡?」她吃驚的說:「你不知道?哦,對了,你看不見,沒人跟你說起嗎?」我驀地止住腳步,問:「他到底怎麼了?」那護士歎了口氣,說:「他傷在臉上。」我怔住了,努力鎮定下來,問:「嚴不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