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醒醒(2)

    「莫莫……我……是多麼喜……喜歡你,莫莫……一直……」他呢喃著,另一隻手努力地將我往他的懷抱裡攬。
    我彷彿突然醒悟過來似的,瘋狂的用左腳的鞋底踩他,晃動身體以尋求掙脫。他踉蹌了幾步,身體失去平衡倒在牆上。我瘋狂地邁開腿,用盡全力奔跑離開。
    回到家的時候,爸爸房間的燈還亮著。我踢掉鞋子爬進閣樓,迅速地關上門,然後鑽進被子裡,用手臂圈住自己的頭,竭力想控制自己不要發抖卻依然抖個不停。
    我一直沒有睡著,半夜的時候我起床,到樓下去找吃的。1天沒有進食的我,在短短的半個小時之中啃下11個干方便面塊。
    家裡沒有別的食物,只有躺在地上的大盒子裡的康師傅方便麵。我將盒子倒過來,只取麵餅,抱在手中,走上樓去。回到閣樓,輕輕帶門。我跪在地上,把乾硬的麵餅堅決地塞進嘴裡。幾乎沒有咀嚼。卡在咽部的方便面屑被不斷從腮壁湧出的口水一點點濡濕,跌進食道。直到吃出血的味道,張嘴便有刺痛感,伸手一抹,才看到嘴角已滲出血。
    那一晚依舊是月光清涼。跪在小閣樓玫瑰色地板上的我僵直了許久沒有移動。眼光決絕,身心劇痛。
    我想我知道他是誰。
    那個夜裡,我胃痛得我以為自己死掉了。
    當我明白我依然活著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為我知道我真的是病了,和白然一樣的病。
    在我小的時候,曾經目睹過白然與食物對抗的過程。她企圖用手把一個紅色的番茄塞進嘴巴裡,她的身體在顫抖,她無法使自己接受那枚小小的水果。她沒有注視到年幼的我,因為無法安睡,懷抱玩具悄悄來到她的房間尋找她,想給她一個驚喜。正是路過餐廳的時候,看到她那樣痛苦地閉著雙眼,淚水慢慢落下。
    現在,輪到我了。我捂著胃,痛得想失聲叫喊,但我知道我不能叫喊,我感覺頭上的虛汗像雨一樣地滴下來,然後,我就跌入夢裡不知不覺了。
    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左手的冰涼。點滴懸在頭頂,像枚玻璃炸彈。又歪過頭一看,看到皺著眉頭的爸爸。
    他問我:「你怎麼樣了?」
    「我怎麼了?」
    「早上不見你起床,去敲你的門,竟然發現你昏倒了。」
    「哦。」
    「你知道你為什麼昏倒嗎?」
    我搖搖頭。
    「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看著他,沒有做聲。
    「莫醒醒,別學你媽媽。」爸爸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開始看著我,那是一種非常悲痛和失望的眼神。
    「你是不是恨爸爸?」他低聲問我。
    「不。」我說。
    「我也要過我自己的生活。」他咬著牙說。
    我的眼淚流下來。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恨過誰誰誰,從來都沒有,每個人都要過自己的生活,我發誓我懂,我真的懂。我只是恨他們的隱瞞,這麼多年來,感覺自己像個白癡。
    穿白大褂的醫生走近來,面對著我的眼淚,冷冰冰地問我:「是否有控制不住飲食的現象發生?」
    「沒有。」我抬手把淚擦掉,冷靜地說。
    「最多的時候連續幾頓不吃飯?」
    「飲食正常。」我說。
    「有沒有暴躁易怒的症狀呢?」
    「沒有。」我說。
    「有月經不調的症狀嗎?」
    「沒有。」我說。
    「最近有沒有覺得視力下降很快,有時候不由自主地流眼淚?」
    「沒有。」我依然回答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停頓了一會,他疑惑地看著我。又歎了口氣繼續說:
    「你的胃黏膜損傷很大,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沒有。」我依然說。
    「下面這一個月,要好好調養,不要吃硬的米飯或堅果類,流質並有營養的食物是最好的。」這點是在囑咐爸爸。
    「知道了。」爸爸在我身後回答。
    那個醫生,年紀看上去很大了。白頭髮梳往腦後,前腦殼閃閃發亮。他扶扶眼鏡,用藍墨水在病歷上寫:「交替性厭食暴食症?」?的含義,是在表明他的懷疑。
    我和父親坐了公車,沉默不語地回到家裡。剛進家門他就去廚房,很快給我端出來一大碗稀飯,用命令一樣的口氣說:「你給我吃下去!」
    我轉身要往閣樓上走。他一把拉住我,狂吼:「我叫你吃飯,你聽到沒有?」
    「我不餓。」我說。
    他用血紅的眼睛盯著我,讓我害怕,但我真的不餓,我不想屈服。
    他一隻手抓著我的胳膊不放,另一隻手舉起來,又要打我。我閉上我的眼睛,等待疼痛的到來,然而就在閉眼的那一刻,我忽然看到窗口升起一個巨大的東西,彩色的,招搖的,拖著個巨大尾巴的東西憑空而來,像夢境一樣。
    那是阿布的風箏!
    風箏的尾部用彩色的筆寫著斗大的字:我愛MOMO。
    我的天!
    爸爸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然後他放開我,奔到窗口。我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卻見風箏搖晃了幾下,被拉扯著遠去了。
    「誰?」爸爸轉頭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搖頭。
    「莫醒醒。」爸爸沉痛地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幹。」我說,「我要去睡一會兒。」說完,我走上了我的小閣樓,一步一步,我走得很慢,很穩重的樣子。
    他沒有再拉我,但我聽到他低重的喘息聲。我知道他在生氣,我成天努力努力,就是想讓別人不要生氣,不要為我生氣,可是,上帝知道,這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
    而且,難道,關於他的那些事,我就不生氣嗎?我應該比他更生氣才對!
    那天半夜,我渴了,想喝水。為怕吵醒他,我沒有穿鞋,當我光著腳從閣樓上走下來的時候,聽到他正在跟別人講電話。
    他正在說:「結婚?哈哈,不可能。」
    我又聞到空氣中瀰漫的酒味,他一定喝了很多的酒,以至於他說話的時候,舌頭都有些打結:「是的,醒醒是最重要的,你說對了……不高興,不高興可以不在一起……」我聽到他罵了一句粗話,然後掛了電話。
    我悄悄地在閣樓的樓梯上坐下來,伸出雙臂抱住自己。聽到他居然開始唱歌,低低的嗓子,在唱多年前白然喜歡唱的一首歌:「你的歲月是我未完成的路,回頭千里塵煙零亂的腳步,目往事孤雁飛向深秋處,我的心海澎湃多年留不住……路越走越遠,越懂一生一世只等一個人,夢越久越真,我的心沒有回程。」我很久很久都沒有聽過他唱歌了,一個人的夜裡,他喝了酒,唱得那麼認真,那麼深情,一點兒也沒有走調。
    他壯年喪妻,獨自拉扯我長大,他半生背負坎坷和痛苦,他的心沒有回程,只能向前,向前。
    我從沒覺得自己如此自私過。眼淚無聲無息地掉下來。
    等我終於平息自己,發現他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舊空調發出巨大的聲響,我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拿了一張張大毛巾,替他蓋到肚子上。然後我在餐桌上坐下來,用一把小鐵勺,慢慢地吃他給我乘的那一大碗稀飯。在空調房裡吹了許久的稀飯冰涼,爽口,等我心滿意足地喝完它,發現他正睜著眼睛滿意地看著我。
    第二天他去上海出差,回來的時候,他買了嶄新的裙子給我。藍色背帶裙,白色蕾絲邊的襯衫,是今年的流行款,穿在身上很精神。他還買了一個新的背包給我,裡面裝了漂亮的小本本。不知道他一個大男人到哪裡去買到這些女生喜歡的東西,我有些害羞地站在鏡子面前看著穿著新裙子背著新背包的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沒有得到這樣鄭重的禮物。
    他在我身後會心地微笑。笑完後,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鏡子上方的白然,說:「你開學前我們再去看看她。」
    有時候覺得他在故意掩飾自己的傷痛。酗酒,抑或暴躁。其實都是與他的本性相悖。他將他與白然的結婚照至今仍然藏在皮夾的最深處。可以將愛人的相片放在最外側的,是驕傲明媚的愛情。將那張相片深深藏起的,是疼痛卑微的愛情。
    和班裡很多喜歡大聲說我愛某某某的女生不同,其實我很羞於提起「愛情」這個字眼,我感覺它離我很遠,不真實。以至於我每一次想起阿布的時候,都有一種犯罪感。
    阿布是在初一那年離開西落橋的,因為他父親工作調動,他們全家都去了北京。後來是蔣藍把他的QQ號碼告訴我,和一個有些熟悉的男孩隔著網絡聊天是件新奇的事,我和阿布每個週末都聊天,我在和我阿布敲出的一行一行的對話裡發現一個嶄新的自己,一個擅於表達的幽默可愛的女生,所以一度沉迷於這樣的交流。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莫莫,我喜歡你。」
    我關掉電腦,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從那以後,我很少上網。
    我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我要做個乖小孩,我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這是白然走後我對我自己的要求,我不想違背。儘管我在實施這一對自己許下的承諾的時候心往往痛得不可開交。
    那晚我坐在我的小閣樓上,看夏天的星空,繁星流動,美得妙不可言。蔣藍的電話就是在那個時候打到我家來的,她說:「莫醒醒,出來玩吧。」
    「今天是阿布的生日呢,你忘了嗎?」
    我又遲疑了一下,把電話掛了,跑上樓,推開閣樓的小窗戶,看到兩個腦袋,都在往上看,月光照在阿布的臉上,他正在衝我做鬼臉。
    我換上我的新裙子,悄悄地溜到了樓下。
    「生日快樂。」我對阿布說。
    阿布看著我,他嘴裡叼著一根煙:「怎麼不打算送我生日禮物嗎?」
    蔣藍在一旁很有意味地嘻嘻地笑。我的胃又痛了,於是我皺著眉頭對阿布說:「對不起,我胃痛。」
    「我們去酒吧喝酒。」阿布說,「保證酒到病除!」
    「對不起。」我說,「我要上樓去了,請你們不要再打電話,我爸爸睡覺了,他不喜歡我晚上接電話。」
    「我到底做錯什麼?」阿布說,「我以為,我們可以做朋友的。」
    我盯著他:「你做錯什麼你自己知道。」
    他忽然低下眼,不敢看我。
    我掙脫他,繼續往樓上走,聽到他在後面有些絕望的聲音:「是不是真的不願意繼續,連網友都不可以做嗎?」
    我拚命忍住眼淚,沒有回頭。
    我跑進家門,把鐵門關上。生日快樂。對不起,阿布,我要做個乾乾淨淨的女孩,原諒我不能輕易原諒那些年輕的錯。
    8月28號,離開學還有三天。
    我不顧老爸的反對,決定住校。我小心眼地想,我不在家,他和許應該更方便一些。我總是忘不掉許從他身上跳起來的那一幕,那是我不認得的許,這麼多年,你一直親近的人忽然變得陌生,是很害怕的一件事。
    那天我把白然的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改小了,領口加了花邊,袖子加長,裙擺上繡了幾隻紫色的蝴蝶,我正在試穿的時候爸爸忽然敲門,我打開門,看見他手裡拎著一個新書包,對我說:「許阿姨來過了,這是她送你的新學期禮物。」
    我並沒有聽到樓下有聲音。
    他們是這樣的小心翼翼。
    不過好在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會結束了,爸爸說得對,他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我無權干涉任何,隱瞞我,欺騙我,只是我的不幸,我該得的恥辱。
    我沒有看爸爸放到地板上的書包,我不關心它是什麼樣子,我也不準備用。
    許阿姨還坐在我家沙發上。
    她站起身來,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知道我的樣子嚇到了她,我挺起胸脯,我就是要讓她想到白然,我就是要讓她心裡發虛!
    第二天,爸爸又出差了,飯桌上放著嶄新的一百元。我沒有再看它第二眼。
    就這樣,開學的前三天,我基本上是沒吃東西,其實吃也沒用,因為吃下去了就是吐。爸爸回來後我發現躺在閣樓上再次虛脫的我,又把我送進了醫院。
    我是一個病孩子,我的病誰也無法醫治。
    住校生要求前一天下午報道。31號早上,我從醫院出來,到家裡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下午,爸爸執意要陪我去,他開著他的那輛二手桑塔納送我。

《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