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的下午,歐陽婕早早地收拾好了書包,季薔站到她面前,皺起眉。
歐陽婕笑了笑,然後扮了個鬼臉,越過她,跑出教室。
她知道季薔不會追來,一則季薔知道她對美術並沒有多熱衷,二則一中的校花顧及自己的形象,向來不怎麼會在大家面前有太粗魯放肆的動作。
所以,美術社這學年的第一次正式活動,她歐陽婕缺席定了。
歐陽婕這樣想著,躍下最後兩級樓梯,腳步輕快得就像音樂劇裡的小鹿。
然而她幾乎在雙足落地的同時,便遇上了她的獵人。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樓梯間的陰影裡輕輕地說,「果然要逃走麼?」
歐陽婕的腳像被這句話粘在地板上一樣,緩慢而機械地轉過頭來,看著從陰暗的角落裡緩緩走出來的那個高高瘦瘦的男人。
依然是黑襯衫深色牛仔褲,童天南挑起眉來,淡淡地微笑。
歐陽婕板起臉來,「逃走這兩個字從何說起?」
童天南輕輕的彈彈的煙灰,「一般來說,這種時候,有參加某個社團的一中學生似乎不應該背著書包在這裡出現吧?」
歐陽婕瞟了他一眼,「就是說沒有參加的人就可以回家呀。」
「那當然。可是——」童天南從襯衫的口袋裡摸出一張折好的紙來,抖開,煙頭的火光映著最後面那三個用藍色墨水寫下的字。「這難道不是你的親筆簽名?」
她的入社申請書。
歐陽婕咬了牙,「你分明有備而來。」
童天南點頭,微笑,「那是因為我想你一定會逃走。」
歐陽婕哼了一聲,扭過頭,「那是因為我對畫畫沒興趣。」
「你有的。」童天南走近她,輕輕地俯下身來,在她耳畔輕輕道:「要不要打個賭?」
聲音如珠玉般動人,氣息裡混雜著一點點煙草的味道,說話的時候帶動空氣微微地震盪,一直波動到她的心裡去。
歐陽婕覺得自己被盅惑了,木木地跟著問了一句:「什麼賭?」
童天南微笑,「你是個畫畫的天才。」
而這個時候的歐陽傲正在跑步,和其它新加入籃球隊的同學一起,圍著學校八百米的跑道,要跑滿五圈。
聽起來像是前輩們的刁難,但是看著喬亞板起來的那張臉,後輩們被嚇得將所有不滿的報怨嚥回肚子裡去,乖乖地沿著環形跑道開始跑步。到了第三圈,這些新人們的差距便已顯露出來,有些人還是跑得氣定神閒,而有的人已經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四千米對於歐陽傲來說並不算什麼,他每天早上晨跑的路程都比這個多。他看著身邊愈來愈少的人,不由得就皺了眉,他以後必須要和這一批人一起打球?速度和體力都明顯不在一個層面上啊。
「怎麼樣?」喬亞看著一個人遙遙領先的歐陽傲,側身問余教練。
余教練整張臉都在放光,「不愧是歐陽傲啊,這樣我們今年就有希望了啊。」
「今年恐怕還不行。」喬亞一盆冷水潑下去。「其它人都差太遠了。籃球始終是五個人的運動。」
余教練怔了一下,自己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向謝欣然要了隊員的資料來,一頁頁翻過去,一面喃喃。「你打中鋒的話,歐陽傲就打小前鋒,然後大前鋒是……」
他將一疊資料都放完了,大前鋒的名字還是沒念出來,顯然在那一疊資料裡,並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
喬亞歎了口氣,無奈地聳了聳肩,攤開手。
這時歐陽傲已跑完了五圈,回到他們面前,呼吸稍稍有一點急促,汗水順著他被曬成小麥色的皮膚蜿蜒流下。
謝欣然遞過一塊毛巾來,「先擦把汗吧,你好厲害呀。」
歐陽傲接過毛巾,一面擦汗,一面看向操場上還在努力地艱難地跑步或者乾脆已經放棄的同學們,再一次皺起眉。
喬亞的手重重地搭在他的肩上,「喂,小子,你很過份呀。」
歐陽傲回過頭,看著一臉凶相,眼睛裡卻滿是笑意的學長,後者努力地不讓自己的聲音裡有欣賞的痕跡,「你跑得這麼輕鬆的樣子,根本就是讓我這想給你們一個下馬威的學長下不了台嘛。」
「啊?」歐陽傲眨了眨眼,「我是不是應該裝作更費力一點的樣子?」
「沒錯,那樣子我才好對你們訓話呀。」喬亞也眨眨眼,然後做出更凶的樣子來,「『看你們這樣子,哪裡像是打籃球的,從今天起每天給我跑五千米,做一百次伏地挺身,一百次投球練習,一百次跳躍練習……』諸如此類。」
歐陽傲笑出聲來,「那現在呢?學長你既然訓不了話了,想怎麼樣?」
「我想跟你打球。」喬亞指出大拇指,朝身後比了比,那裡站著幾個已經熱身好了的球員,「那邊是我們籃球隊的正式球員,我帶一組,你帶另一組,用這場比賽來決定你打什麼位置。」
歐陽傲挑起眉來,「那就是說?」
「那就是說,」喬亞微笑著,大力地拍他的肩,「你從今天開始,就是市一中籃球隊的正式隊員了。」
歐陽婕覺得自己上當了。
童天南以那樣的方式將她帶回美術教室之後,交待她和一堆新進的社員一起畫那堆慘白又毫無美感的石膏幾何體,之後就再沒和她說過一句話,甚至看也沒多看她一眼,只在一些新進的女社員「童老師童老師」的鶯聲燕語中應接不暇。
歐陽婕恨恨地拿畫紙和鉛筆出氣,一條條線鋼絲般重重地摁上去。
她覺得這方面上,童天南簡直是和季薔一樣的人,帶著那樣的笑容,將他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先是氣得人想跳樓,然後又在適當的時機伸手將人拉回來,然後就索性扔在一邊不管。
果然是惡劣的人呀。
歐陽婕一直到畫完了畫從美術教室出來,也還是有一肚子氣。
說什麼要和她打賭,說什麼她是畫畫的天才,完全都是騙人的。
歐陽婕踩著自己的影子,狠狠地將腳邊一顆小石子踢出去老遠,撞在自行車棚的鐵柱子上面,發出空空蕩蕩的一聲響。歐陽婕看到自己天藍色的自行車在僅剩的幾輛車中間格外醒目。
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
已經這麼晚了。歐陽婕彎下腰去開鎖的時候想,都是那個童天南害的,明天再也不去什麼美術社了。
她心不在焉的,鑰匙插幾下才插進鎖孔,還沒打開來,突然想起早上說好要去籃球隊找阿傲一起回家的事,連忙放下鎖,一面拍自己的頭,一面朝籃球場那邊跑去。
太陽已經偏西了,金色的光將籃球架的影子拉得老長。
籃球隊的練習也已經結束了,人都散去,僅剩的運球聲令球場顯得格外空曠與寂寞。
歐陽婕跑過去的時候,正看到高大的男生的影子和球架的影子連在一起,他正高高躍起,將一顆橘色的籃球重重地扣進籃框裡去,震盪的嗡嗡聲中,連影子都和球架一起顫動。
逆著光,吊在籃框上的男生俊美有如奧林匹克山上的天神。
歐陽婕鼓掌,將剛好彈到她身邊的籃球撿起來,一路拍過去,「阿傲你好厲害。」
歐陽傲鬆開手,跳下來,看著姐姐拍著球慢跑過來,然後起跳,投球,沒進。不服氣地撿起來,再投,砸在籃框上。第三次投的時候,已不能稱之為投籃了,根本就是扔,就好像她手中是顆手雷而對面的球架是她不同戴天的仇人。
她根本是在發洩。
歐陽傲微微皺起眉,「姐姐啊,你那是在做什麼?」
歐陽婕轉過來看著他,腮幫都鼓起來,「我要投進,你明明做得很輕鬆的。」
「吶,是這樣的。」歐陽傲接過那顆球來,示範給歐陽婕看,「膝稍微彎一點,勁用在手腕,像這樣。」
籃球在空中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咻」的一聲,準確地落進籃框裡。
歐陽婕照做,還是沒進,她伸手接住彈回來的球,雙肩垂下來,鼓起來的腮幫也消下去,輕輕地歎了口氣,「看起來,我還是不行呢,什麼也做不好,和天才這種詞根本就掛不上鉤嘛。」
「你可以的哦,姐姐。」歐陽傲微笑著,伸手抱住了歐陽婕的腰。
歐陽婕嚇了一跳,「阿傲你做什麼?」
「有我在,姐姐你想做什麼都能做到的哦。」
歐陽傲說著話,雙手一用力就將歐陽婕舉了起來,歐陽婕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就笑了起來,手一揚,輕輕鬆鬆就將籃球投進框裡。
「看,進了吧。」
「嗯。」歐陽婕稍微轉動身子,伸手摟緊歐陽傲的脖子,「阿傲你好厲害。」
「明明是姐姐你自己投進的啊。我不過——」
一聲輕輕的驚呼打斷了歐陽傲的話,他轉過頭,看到一個長髮的女生捂著自己的嘴匆匆地跑開了,好像是謝欣然的樣子。「謝欣然。」他叫了一聲,那女生並沒有回頭,反而跑得更快了,一眨眼便消失在拐彎處。
歐陽婕眨了眨眼,「很漂亮的女生呢,你同學嗎?」
「不是,是籃球隊的幹事。」歐陽傲將姐姐放下來,賊賊地笑,「不過話說回來,姐姐你要減肥了呀,好重的說。」
「臭小子,又消遣我,看我不揍扁你。」歐陽婕才掄起拳頭來,歐陽傲已連連討饒,並向一邊逃開去,歐陽婕不依不饒地追過去。
歐陽傲一面哇哇地大叫,一面裝模作樣地躲避那些其實根本不痛不癢的拳頭,眼睛裡的神色是如水一般的溫柔。
童天南站在畫架前,看著上面那張畫,臉上是一種說不上來是想笑還是想皺眉的很怪異的表情。
他從沒見過有人畫石膏幾何體畫成這樣子的,畫面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像鋼絲一般,彎彎曲曲不說,還有著像是連紙都要扎穿的尖銳。下面歐陽婕三個字的簽名更是力透紙背。
「童老師。」
有個學生在叫他,童天南轉過臉去,看著那個紮著馬尾的女生,微笑,「什麼事?」
女生臉上飛起了紅雲,遞過自己的速寫本,「這個,是我昨天回家之後畫的畫,請你看看。」
童天南接過來翻了翻,輕輕地挑了挑一邊的眉,「哦,你很努力嘛。」
「啊,只是稍微——」女生低下了頭,臉更紅,因為自己喜歡的老師一句淡淡的表揚而心跳加速,但童天南接下來的話便將她所有的幻想統統粉碎。
帶著那種邪魅的笑容,他將本子合起來,遞還給她,淡淡道:「只不過,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就可以做好的。」
那女生怔住了,抬起來的臉哪裡還有半點紅意,她輕輕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老師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這世界上有更多其它的事情比畫畫更值得你去做。」
說完這句話,童天南便不再看那女生,目光回到歐陽婕的畫上,揣測著那個女孩子當時在用什麼心情畫這張畫。
紮著馬尾的女生咬著自己的唇,回到自己的坐位,還沒有坐下去,淚已先滴了出來。
季薔皺了眉,走過去輕輕地拍拍她的肩,女生抬起眼來,飛快地擦了自己的眼淚。「學姐。」
季薔拿過她的速寫本來,細細地點評了優缺點,並教她改進的方向,末了輕輕加了一句,「你不要在意童老師的態度,他對誰都是那樣的,其實只是不太會說話。」
女生點點頭,輕輕地笑了笑,臉上再度泛起紅意來,「沒有關係的,是我自己畫得不夠好,老師那樣說我也是應該的,我會努力讓他表揚我的。」
季薔又皺起眉來,轉頭看向那個態度惡劣的老師,除了長相之外,這傢伙值得讓人這樣迷戀麼?
童天南像是感覺到她的目光一般,回過頭來。
季薔忙忙將目光移開,偏巧就落在剛才歐陽婕看的那座石膏像上,她自己也覺得自己的動作有點好笑,而令她有這動作的人更是笑著走了過來,「說起來,歐陽婕似乎有好幾天沒來了吧?」
「是的,童老師。」她聽見自己在淡淡地回答,同時亦聽見自己的心跳不安分地多跳了幾下。大概是被嚇了一跳,她這樣想著。
「知道她為什麼沒來嗎?」
季薔輕輕地笑了笑,「或者是因為討厭畫畫,或者是因為討厭某個人。」
童天南稍稍瞇了瞇眼,打量著對面的漂亮女生。大概是因為之前都是歐陽婕強出頭,所以這個美術社的社長在他眼裡存在感並不強。不過現在這句話讓他有所改觀,看起來這女孩子並不像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溫順無害的乖乖女呢。他也輕輕地笑了笑,「那麼你這做社長的難道就這樣放任她摸魚?」
季薔繼續微笑,「童老師您也知道,畫畫這檔子事強迫不來的,也不是天天在這裡就可能畫得好的,而且我認為遠離某人的毒舌一點比較有利於她的身心健康。」
童天南怔了一下,發現自己一時間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回應她,末了只淡淡說了句,「也是,她有你這樣的朋友真不錯。」
「謝謝老師的誇獎,我覺得有您這樣的老師也不錯。」
童天南又怔了一下,然後發現好幾雙眼睛都在看著他們,只得輕輕揮了揮手,「沒事了,你去畫畫吧。」
「是。」季薔輕輕點了點頭,走向自己在窗前的畫架,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平息自己過快的心跳。
今天很不對勁。
她明明是很討厭歐陽婕那種衝動的作風的,為什麼今天會和她一樣,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斜陽映照下的操場上,籃球賽打得正熱。
對喬亞來說,是一場苦戰,他這一隊從開始比賽到現在,只進了三個球,一個還是對方犯規罰進的,而歐陽傲在球場上異常活躍,奔跑跳躍遠投灌籃,雙方的差距眼看就要拉到十分以上。喬亞帶著球跑向對面的半場,正想這一球一定要進的時候,就聽到場外有個聲音在大叫。
「阿傲,加油!這個大個子前次有欺負我,你不贏他二十分以上今天就不要回家吃飯了!」
喬亞怔了怔,哪有人是這樣加油的?他忍不住側過臉去看那邊將手握成喇叭狀放在嘴邊大喊的女生,稍一分心,手上的球便被歐陽傲搶了去,那小子一面將球往另一個半場帶一面還跟那個女生做了個OK沒問題的手勢。
喬亞連忙喊了暫停,走到邊線上,雙手插腰,惡狠狠地瞪著那個身材嬌小長相普通的瞇瞇眼女生,「喂,歐陽婕,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啊,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你了?」
歐陽婕努起嘴來,「上次學生會例會的時候,是誰拍著桌子跟我吹鬍子瞪眼啊?」
「大姐你說話客觀一點好不好?我哪有鬍子可以吹?再說了,那叫做意見不合各執己見,和欺負可是半點也扯不上關係。」
歐陽婕哼了一聲,「明明就是。」
「而且,」喬亞看著也向這邊走來的歐陽傲,「不要回家吃飯是什麼意思?好像管老公一樣哦。」
「呸。」歐陽婕往地上啐了一口,「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阿傲是我弟弟。」
「咦?」喬亞顯出很吃驚的樣子,「像你這樣的傢伙怎麼可能有這樣又高大又英俊又優秀的弟弟?」
「連你都能有像謝欣然那樣又漂亮又溫柔成績又好的妹妹,我為什麼不能有阿傲這樣的弟弟?」
「啊,謝欣然是喬亞的妹妹?」剛剛過來的歐陽傲搭了句話,也是很吃驚的樣子,「還真看不出來。」
喬亞看一眼歐陽婕又看一眼歐陽傲,「不幹了呀,姐弟倆合夥欺負我。」
歐陽姐弟都忍不住笑出來,喬亞也跟著笑了,「不過吧,我跟欣然不過是表兄妹,不像也是正常的吧。」
歐陽婕看了弟弟一眼,板起一張很正經的臉來,「遺傳基因這東西是很深奧的。」
那邊余教練在重重地咳嗽,「你們要閒聊到幾時?」
「呀,趁機摸魚被發現了。」喬亞居然吐了吐舌頭,所有的人都愣在那裡。
這個表情很普通,很多人都會做的,可是出現在那張像武俠小說裡寫的江洋大盜一般的臉上就是有著不同一般的震憾。
歐陽婕眨了眨眼,鼓掌,「我看你們不用再練習了,到了比賽的時候你只要向對方做這樣的鬼臉,我敢保證不管怎麼樣的強隊都能輕鬆拿下。」
「歐陽婕你討打。」喬亞屈起中指來,在歐陽婕頭上輕輕彈了一下,然後拖著歐陽傲回去比賽,歐陽婕揉了揉自己的頭,向弟弟喊,「阿傲,你看到了,這傢伙打我,一定要把分數差拉到三十以上啊。」
歐陽傲在那邊揚起手來,「姐姐你放心吧。」
三十?喬亞哼了一聲,在其它隊員都勢均力敵的爛的情況下,得分主要是看他和歐陽傲的,他不認為他們之間的差距有那麼大。
然而這想法在歐陽傲愈來愈凌厲的攻勢下開始動搖。他趁歐陽傲貼過來防守的時候輕輕地說,「喂,歐陽傲你不是認真的吧,真想打出三十的分數差啊?」
歐陽傲輕輕地笑,「你也聽到啦,不然我沒有晚飯吃啊?」
「放點水啦,不然做學長的面子往哪放?」
「不然怎算懲罰?」
「你不會真的信歐陽婕的話吧?我哪有欺負她?討好還來不及……」
喬亞話沒說完已覺得眼前一花,歐陽傲的人影已閃過去,連球也被搶去,他怔了一下,追上去的時候,歐陽傲人已躍起,「咻」的一聲,籃球自籃框中穿過,漂亮的三分。
歐陽傲在眾人的喝彩聲中轉過身來,看著喬亞,輕輕道:「正是因為這樣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喬亞覺得歐陽傲的眼睛裡像是有兩把火焰在燒。
歐陽婕彎下腰去開自行車的鎖時,歐陽傲靠在自行車棚的柱子上,用腳尖在地上畫了無數個圈,才輕輕地,試探性地開口問,「姐,你和喬亞很熟啊?」
「嗯,很熟啊,他是體育部長嘛,每週都在學生會的例會上碰面啊。」歐陽婕將車推出來,並沒有覺得弟弟問這句話有什麼更深的意思,「別看他長得一副熊樣,其實人很好的,又熱心又有責任感,而且很好欺負呀。」
「哦。」歐陽傲眼神閃動著,似乎有千萬個問題要問,但是終於什麼也沒說只這麼應了聲後默默地跟上去。
走在前面的歐陽婕才出校門口突然就停了下來,歐陽傲一時收不住腳,直撞到歐陽婕背上,歐陽婕被撞得往前一栽,幸虧有人抓住她的車龍頭才沒有摔倒。
歐陽傲連忙伸手去扶住她,「對不起,沒事吧?」
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劈頭大罵,歐陽婕甚至連話也沒說,只狠狠地盯著抓住她車龍頭的人。
那個人穿著件黑色的T恤,深藍色牛仔褲,坐在一輛改裝過的重型機車上,頭盔掛在車把手上,過長的頭髮散在風裡,有幾絲拂到他臉上,更襯得一張臉蒼白得有如不見天日的吸血鬼。歐陽婕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到吸血鬼這個詞,但她對這個人的厭惡絕對不亞於那些衛教士之對吸血鬼。
歐陽傲很少見的聽到自己的姐姐嘴裡發出冷冰冰的聲音,她說,「童天南,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天才,我也不想再去畫畫了。拜託你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了。」
「喂喂。」機車上的男人稍稍皺起眉,「至少叫聲老師吧?真的就那麼討厭我?」
歐陽婕哼了一聲,別開臉。
「好吧,就算你討厭我好了,也不用連畫畫也放棄吧,很可惜呢?」
他的聲音聽起來和往常不一樣,甚至有一點示弱的味道。歐陽婕怔了一下,有點不敢相信地看著那個一向言語惡劣的老師。
童天南輕輕歎了口氣,「我今天在這裡等你,只想告訴你一件事,你上次那幅畫,我拿去向一家美術雜誌投稿了。」
歐陽婕又怔了一下,驚得張大了嘴。「嚇?就那張所謂的石膏幾何體?」
「沒錯。」童天南笑了一下,「上次的賭還沒打完,我們繼續如何?如果那張畫刊登出來,你就繼續來畫畫,如果沒有,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聽起來不錯。」歐陽婕看著他,微微皺起眉,「我只有一點不明白。」
「什麼?」童天南問。
「你的態度。」歐陽婕盯著他,「你之前似乎是不會這樣子說話的。」
「啊,我偶爾也會做做好人啦,尤其是想借你來揚名立萬的時候。」嘴上是這麼說,童天南卻不自主地憶起畫室裡那個扎馬尾的女生來,他並不是沒有看到她的眼淚,但是以他這樣的年紀和長相的老師來說,對年輕女生太過親切實在並不是件什麼好事。
歐陽婕翻了個白眼,跨上自己的自行車,「剛剛的話當我沒說。」
「喂,差點忘了告訴你。」童天南在後面喊,「你那幅畫,我投稿的時候命名為《憤怒》了。」
沒錯。歐陽婕死命往前踩,她現在都很憤怒,每次見到那個人到最後都會覺得很憤怒,這名字實在貼切極了。
歐陽傲揚起手來想要叫住歐陽婕,張了張嘴,還沒發出聲音,歐陽婕已經騎出去很遠了,他轉過身來看著和歐陽婕說話的那個男人,那人只掃了他一眼,便發動車子,揚長而去,只剩他一個人搞不清楚狀況地站在那裡。
歐陽傲突然就覺得胸口很悶,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爆裂開來一樣。
他討厭這種感覺,這讓他覺得自己都不像他自己。
歐陽傲拉了拉背上的包,向歐陽婕離開的方向追過去。在他看來,歐陽婕伏在自行車的身影顯得異常嬌小,和自己幼時印象裡擋在他前面不讓別的小孩欺負他的姐姐完全不一樣。
剛見面的時候,她執意要將他從父親的背後拉出來,又板起臉來訓他,感覺上又高大又強悍,就像一尊天神,神聖而光芒四射。然而時光一點點流過去,他越是長大,就越覺得姐姐是那樣嬌小,小到他想將她捧在手心裡,細細地呵護,不讓她受一點傷害。
他知道這種想法很危險,那甚至都不應該是一個弟弟對姐姐的想法。
可他就是忍不住。
就像下午喬亞屈起手指來輕輕彈她的頭的時候,或者她面對剛剛那黑衣的男人的怪異的態度的時候。
他覺得自己整顆心都要炸開。
哪有一個弟弟看到姐姐被人喜歡或者喜歡人的時候,心會痛成這樣?
遠遠地看見自家咖啡吧的招牌,歐陽傲的腳步慢下來。
他有時候甚至在想,如果當時收養自己的,不是歐陽家那該有多好。
那樣的話,他便可以不要叫她姐姐了。
天空是藍色的,或者因為雲的關係,呈現出深淺不一的層次,層層疊疊地鋪下來。
歐陽傲躺在操場邊上樹下的草地上,看著天上的雲朵慢慢地飄動,深深地吸了口氣。已是秋天了,可是空氣裡還是有一種青綠的味道,沁人心脾。
謝欣然遠遠地看著他,莫名其妙的,有一點心痛。
她從兩年前他和喬亞的那場比賽開始注意他,因為他在賽場上的光芒是任何人都沒辦法忽視的,她看他所有的比賽,每一次都像是初升的旭日,散發著連人的眼睛都要灼痛的光彩,但她從不知道,一個人的時候,歐陽傲的表情,竟然如此寂寞。
她忍不住走過去,輕輕地坐在他身邊。
「你今天的狀態似乎不太好。」謝欣然輕輕地問,「是不是不舒服?」
歐陽傲搖搖頭,向她笑了笑,「我沒事。」
「那就好。」謝欣然說了這句話之後,沉默了一陣子,歐陽傲也不說話,只看著隊友們練球。
氣氛有些尷尬。
過了半晌,謝欣然像是有意要找一個話題出來一般,輕輕道:「今天好像沒看到歐陽學姐來給你加油呢?」
喬亞也不在。
這便是他狀態不好的原因。
「嗯,大概是學生會的例會吧。」歐陽傲歎了口氣,看起來,他的心態還真是太不成熟了,若是正式比賽的話,只怕早已輸了。
謝欣然眼裡有種憧憬的神色,「學姐好厲害呢,又能幹又開朗。」
「嗯。」歐陽傲笑了笑,「你沒見過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和睡懶覺睡得四腳朝天的樣子,那才能幹咧。」
謝欣然「噗哧」笑出聲來,「歐陽傲你真逗,哪有人能睡覺睡成四腳朝天的?」
「她就是能,不然怎麼說能幹。」
謝欣然怔怔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那到底是怎麼樣子的畫面,「說起來,你們好像長得一點也不像啊。」
「那是當然的啊。」歐陽傲笑,「我是養子嘛。」
小的時候,養子這個詞是他的禁忌,而現在,他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歐陽婕沒有血緣關係。
謝欣然怔住,看了他半晌,末了低下頭來,輕輕地說:「對不起,我……」
「沒關係。」歐陽傲的笑容很溫柔,溫柔得就像天邊的浮雲,令謝欣然的心都跟著柔軟起來,禁不住就微微紅了臉。
歐陽傲帶著那樣的笑容,輕輕的說,「我被人販子拐來A城的時候,還很小,大概只有幾歲,根本不記得自己的父母親人,所以,現在的家人也就等於我親生的父母親人……」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終於什麼也聽不見,就如同一隻無形的大錘,重重擊在他心上。
這層關係,在他與他喜歡的女生中間,劃下一條不可逾越的深淵。
即便是天天在一起,他也覺得他們之間如隔天塹,比喬亞,比童天南,比所有的男生都要遠得多。
遠得他連一聲「喜歡你」都不敢叫出聲來。
謝欣然誤會了他的表情。
她的心又開始揪痛起來,原來歐陽傲竟有這樣的身世與這樣的悲哀。
她忍不住伸過手去,輕輕地覆在他的手上。
歐陽傲並沒有抽開自己的手,或者根本都沒有感覺到這件事,只躺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流雲。
一陣風吹過,謝欣然的發飄起來,輕輕拂過自己的手,她側了眼偷偷地看了看那疊在一起的兩隻手,紅了臉,心跳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