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點陰沉。
路上法國梧桐的葉子已開始泛黃了,一起風,便零零碎碎地落下來。
歐陽婕將落在自己頭上的一片黃葉拿下來,抽了抽鼻子,打了大大的一個噴嚏。昨晚沒蓋好被子,早上起來便有些感冒的症狀了,果然是秋天了,一起風,天就涼了。
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她正在想要不要以這個做借口請個假來好好睡一天的時候,就看到了很久不見的童天南。
依然騎著那輛重型機車,黑色長褲,黑色風衣,看到歐陽婕的自行車騎過來,摘下頭盔,一面甩了甩自己過長的發,一面揚起手來打了個招呼。
歐陽婕本想不理他直接騎進學校的,可他的車偏偏攔在那裡阻了她的路,只得停下來,一隻腳撐到地上,瞪起眼來問:「做什麼?」
「啊,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歐陽婕翻了個白眼,「我想從你嘴裡說出來,大概兩個都會變成壞消息,你直接說吧。」
童天南於是直接扔給她一本雜誌,「107頁。」
歐陽婕接下來,才剛剛翻到他說的那一頁,突然又打了個噴嚏,幾滴鼻涕濺到了書上。童天南微微皺起眉來,「你感冒了?」
「嗯,抱歉。」歐陽婕翻出紙巾來擦他那本雜誌,還沒擦乾淨,便停了手。
不單是手,她根本整個人僵在那裡,連眼睫毛都不曾動過一下。
那本雜誌的107頁上,登著一幅畫,是很簡單的石膏幾何體,連透視和明暗都不對,出彩的是那些彎彎曲曲如鋼絲一般的線條,標題是《憤怒》,作者是歐陽婕。
沒錯,歐陽婕。
大黑體的九號字。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歐陽婕覺得自己都像化成了石膏,半晌才抬起頭來看著童天南,聲音微微顫抖,「不會吧?騙人的吧?」
童天南笑了,嘴角輕輕上揚,「照我們打賭的內容,今天要來畫畫。」
歐陽婕抓著那本雜誌,像根本沒聽到他在說話,童天南也不多說,揮了揮手就進了學校。
而歐陽婕是被門衛大叔提醒「再不進去就要遲到了哦」才回過神來,匆匆地進了學校,一直走到教室裡還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真正意義上由她一個人獨自完成的第一幅畫,居然在著名的美術雜誌上刊登了。
歐陽婕忍不住跳起來,大叫了一聲,「耶!」
旁邊的同學很奇怪地盯著她,歐陽婕連忙摀住自己的唇,卻還是忍不住要偷笑。
這樣說起來,她也並不是一無是處吧,這樣的話,是不是可以離被稱作天才少年的阿傲近一點呢?
下午第二節課的時候便開始下雨,窗戶沒關,雨滴撞在玻璃上,濺進教室裡來。
歐陽傲坐在靠窗的位置,突然滴到臉上的冰涼令他怔了一下,然後轉過頭去看向窗外。雨已下得很大了,稍遠一點的地方,便被雨滴劃下的線隔成白茫茫的模糊輪廓。好像短時間都不會停的樣子。
一中沒有室內球場,今天下午,大概不能練習了。
歐陽傲伸手將窗戶關上,再回過頭來看向黑板,卻不禁走了神。
不用練習的話,他便比平時多出至少兩個小時的空餘時間來,要做什麼呢?跟姐姐直接回家麼?還是去哪裡逛逛?這個時候,聽說鼎山上的楓葉都開始紅了,不知道姐姐會不會想去看?
「歐陽傲。」
同桌輕輕地推了他一下,他才聽到老師點了他的名,忙忙站了起來。花白頭髮的老師走下講台來,目光凌厲,「我講到哪裡了?」
「啊,」歐陽傲微微低了頭,「抱歉。」
「你坐下吧,上課精神要集中一點。」
「是。」
歐陽傲坐下來,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容。是呢,現在還在上課,想什麼楓葉,況且下著這樣大的雨。
他用力敲敲自己的頭,努力將精神再次集中的書本上來。
老師拖了十幾分鐘堂,當他終於講完那道題,說了下課之後,大家爆發出一陣歡呼,然後在最短的時間內收拾好東西奪門而出。幾乎在轉眼之間,教室裡便只剩下幾個人。
歐陽婕是其中一個,她連書包也沒收拾,雙手托著腮,看著窗外。
雨依然下得很大,白茫茫的建築輪廓之外,還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傘和雨衣,以及沒有帶傘拿書包、本子或者塑膠袋什麼的頂在頭上往風雨裡跑的人。
歐陽婕輕輕歎了口氣,她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去美術教室。
按照他們打的賭,她的畫發表了就應該乖乖地繼續去畫,可是,她一想到那個人在那裡,就不由得會皺起眉來。
她說不上來為什麼,客觀一點說,童天南並沒有特別得罪她,除了有點毒舌之外,基本上也並不算太壞的人。可是她一站到他面前,就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
她又歎了一口氣之後,發現季薔正站在她面前看著她。於是歐陽婕牽動嘴角,勉強笑了笑,「做什麼?」
「不去畫畫麼?」季薔問。
歐陽婕沉默。
季薔笑了笑,「你喜歡童天南?」
歐陽婕翻了個白眼,「我討厭他。」
季薔繼續微笑,「可是因為一個討厭的人而放棄自己的天份不是太可惜了嗎?」
歐陽婕看著她,又沉默。
季薔從她桌上拿過那本美術雜誌來,輕輕地翻著,淡淡道:「我也曾經向這家雜誌投過稿,被退了三次,然後就放棄了。我以為他們不會刊登高中生水準的畫。」
歐陽婕預感到她想說些什麼,挑起眉來,「所以?」
「所以我嫉妒你。」季薔抬起眼來看著她,臉上依然有著微笑,聲音亦依然輕柔,但一雙水盈盈的桃花眼裡寫著赤裸裸的嫉妒,「你若贏了這一場,便抽身而退再也不畫畫了的話,我便恨你一輩子。」
歐陽婕怔住,覺得自己背後都有點發涼,然而鬥志也似乎自足底一路燃上來。嘴角綻出一個笑容,她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面道:「女人的嫉妒真可怕,我去畫還不行麼?」
季薔也笑,「那麼我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打敗你。」
「啊,那可說不定呢,某人可說過我是畫畫的天才——」
「姐。」歐陽傲的叫聲打斷了歐陽婕的宣言,她轉過頭去,看著站在教室門口的弟弟,「咦,今天沒去打球?」
「嗯,下雨。」歐陽傲走過來,順手就拿起了歐陽婕的書包,「可以回去了嗎?」
季薔上上下下打量歐陽傲,「不會吧,歐陽,這是你弟弟?」
「我弟弟阿傲。」歐陽婕大力拍著弟弟的肩,「帥吧?」
季薔點點頭,伸出手去,微笑,「我叫季薔,幾時有空,來我們美術社做模特兒吧?」
「嚇?」歐陽傲怔了怔,指著自己的鼻子,「模特兒?我?」
「沒錯。」季薔繼續微笑,「你姐姐也是美術社的,這點面子總要賣吧?」
歐陽傲看了姐姐一眼,後者這時也不知在想什麼,眼睛看著虛空中的某點發怔。歐陽傲暗歎了口氣,輕輕點下頭,「嗯,過一陣籃球隊訓練沒那麼緊的時候吧。」
「那就說定了。」季薔挽過歐陽婕的手,「歐陽,我們走吧?」
「哦,好。阿傲,我要去畫畫,你先回去吧。書包幫我帶回去哦。」
「呃,這樣啊?好的。」歐陽傲拎著兩個書包,站在那裡向兩個女生揮揮手,目送她們走遠,然後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到底是為什麼興沖沖地跑來找歐陽婕的?
歐陽婕這次畫得很投入,甚至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一直到有人敲她的畫板她才發現,畫室裡的人幾乎已經走光,外面早已黑了,連雨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敲她畫板的人是她下午才申明討厭的美術社指導老師,微微側著身子,半依在她的畫架上,左手夾著一支煙,一張蒼白的臉向著她,輕輕地吐了個煙圈,「該回家了。」
歐陽婕退了一步,伸手撥開那些青色的煙霧,「一中的校規雖然沒有明令禁止在校區抽煙,但老師為人師表至少該注意一下吧?而且,讓未成年人吸二手煙是犯法的。」
童天南輕輕的笑,「判幾年?」
歐陽婕從牙縫裡說,「無期徒刑。」
「是麼,真可怕。」童天南笑著,並沒有一點要將煙掐熄的意思,反而叼到嘴裡。
歐陽婕看著那煙頭隨著他的呼吸一明一滅,皺了眉,「你還真的不是一般的討厭。」
「哦?」童天南俯下身子,湊近她,「那麼,我到底討厭在哪裡?」
歐陽婕下意識的,又退了一步,輕輕地咬了自己的唇,回答不上來,半晌道:「總之……」
「總之,你自顧地對人有了希望和憧憬,將一個其實並不瞭解的人在自己心裡想像得相當完美,然後發現這個人其實並不是這樣的,於是又自顧地失望和失落,自己心裡完美的肥皂泡破滅了,於是自顧地怪在別人的頭上,怪人家打碎了你的夢想。是不是呢?」
歐陽婕怔住,抬起眼來,正望進童天南逼視過來的眼裡。
那樣的一雙眼,就彷彿什麼也能看透一般。
歐陽婕將他那句話在心裡反覆念上好幾遍,靜了一會,反而笑了,一面笑,一面有眼淚湧上來,「大概是吧,我還真傻。」
童天南輕輕地歎了口氣,遞過一張紙巾來,「所以啊,我何其無辜,現在還得我來安慰你。」
歐陽婕接過紙巾,擦了擦眼淚,笑起來,「你哪裡像會安慰人的樣子?」
童天南也笑,「那是因為你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需要安慰的人吶。」
歐陽婕翻了個白眼,「我要回家了。」
「路上小心。」
歐陽婕收拾好東西,走到畫室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童天南還站在那裡,並沒有要動的意思。
雖然討厭他的情緒已經釋然了,但歐陽婕還是皺了眉,衝著他大叫,「這麼黑這麼滑的路,你居然叫未成年的女生一個人回去,真是沒有紳士風度。」
童天南笑了笑,拿著煙的手往外一指,「紳士風度若被我用了,外面那小子這幾個小時的風不是白吹了?」
歐陽婕怔了怔,幾步跑了出去,果然看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高大身影站在畫室外面,看到她出來,便迎過來,「姐姐。」
歐陽婕走過去,「阿傲,你沒回家啊?」
「回去了。可是發現姐姐的鑰匙放在書包裡被我帶回去了,所以送來給你。」歐陽傲攤開手,給她看那串亮晶晶的鑰匙。心跳得稍微有點快,他不知道歐陽婕是不是看得出來,但他自己知道,送鑰匙什麼的,不過是個借口。
他只是太擔心。
天太黑,路太滑,治安並不太好,或者,別的什麼。
然而歐陽婕顯然沒有往這方面想,一把就抓住了歐陽傲的手,「好哇,臭小子,你居然敢翻我的包。」
「冤枉啊,明明是它自己掉出來的,我可以對天發誓。」
「反正我都沒看到,你說它自己走出來的都沒問題啊。」
「天地良心。」
姐弟倆打打鬧鬧地去拿了自行車,歐陽傲騎著,歐陽婕坐在後面離開了學校,一路上像平日一樣東拉西扯地聊著天,快到家的時候,歐陽婕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弟弟的腰,將臉伏在他背上,輕輕地說,「阿傲,謝謝你特意來接我。」
歐陽傲怔了一下,然後輕輕揚起嘴角,牽出一抹笑容。
一直笑到心底去。
那天早上歐陽本就有點感冒,下午醉心於畫畫,自己沒注意,回去時又吹了風,第二天便生了場大病,一直在家裡休息了五六天才到學校去,一方面趕著補拉下來的功課,一方面忙著系統地學畫畫,去籃球隊的次數便越來越少了。歐陽傲還沒覺得有什麼,倒是喬亞先按捺不住,趁著休息的時候,蹭到歐陽傲身邊,裝作隨口問起的樣子,「你姐姐的病好一些沒有?」
歐陽傲瞟了他一眼,笑,「她病的時候怎不見你去看她?你不會沒有打聽到我家住哪裡吧?」
喬亞怔了一下,心情一下子複雜起來,靜了片刻,突然道:「她不會因為這個……」他本想說,她不會因為這個而不來籃球隊吧,話說到一半,自己也覺得不對,連忙把話打住了。
他是有些喜歡那個瞇瞇眼的爽朗女生,但從來也沒有說出口過,也沒有到可以跑去她家探病的交情,而且,歐陽婕會來看他們打球,完全是因為弟弟在這裡,和他半點關係也無。想到這裡的時候,他忍不住歎了口氣,連表情都沮喪起來。
又過了一會,他像是下了決心一般,抬起眼來看著歐陽傲,稍稍紅了臉,小小聲地問:「你姐姐喜歡什麼?」
歐陽傲將瞳仁移到眼角來看他一眼,笑了笑,「她啊,大概會喜歡青蛙之類的小動物吧。」
喬亞怔了下,「她的愛好真特別。」
「是啊。」歐陽傲挑起一條眉來,笑得賊歡。「她都一直相信青蛙是王子的嘛。」
「我知道了,謝謝啊。」喬亞道著謝,絲毫沒有發現歐陽傲的笑容裡有多大惡作劇的成份,一心在計劃著什麼。
歐陽傲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連帶自己的心情也跟著複雜起來,「呼」地站起來,大步跑到球場上去,惡狠狠地打球。
嚇得本來在那裡的兩個預備隊員都悄悄地退了下來,不敢跟他一起練,一面悄悄地去問喬亞,「隊長,你看,歐陽是不是有問題?」
喬亞只傻傻地笑,「歐陽能有什麼問題,不是很可愛麼。」
兩名隊員對視一眼,不再說話,卻都不由得在想,是不是壓力太大了,兩名主力好像都瘋了一般。
轉眼便到了週末。
歐陽婕約了季薔一起去買新出的美術雜誌,兜兜逛逛的,回來時便晚了。
太陽已落到高樓的另一邊去了,僅剩的光亮將一條行人稀少的沿江路拉得老長,江邊吹來的風很大,地上的落葉便隨了風瑟瑟地翻滾出老遠。
歐陽婕緊了緊衣服,早應該多穿件衣服出來的,要是再感冒的話,不要說老媽,阿傲都會念死她。走到離家很近的一個拐角處裡,看到那邊的牆角蹲著一個人,天色暗了,看不清面目,但肯定是個很高大的男人。
她皺了皺眉,加快了腳步,最近治安不太好,還是不要管閒事,趕快回家去的好。
可那個人偏偏看到她了,連忙站起來叫了她一聲,「歐陽婕。」
歐陽婕這才看清是喬亞,吁了口氣,走過去,「是你啊,你鬼鬼祟祟地蹲在這裡做什麼?」
「我哪有鬼鬼祟祟。」喬亞分辯,讓開了一點,歐陽婕看到他腳下有個紙盒子,有個小小的黃色的毛茸茸的腦袋從那盒子裡探出頭來,很戒備地看著歐陽婕。
是隻貓咪。
「哇,好可愛。」歐陽婕叫了一聲,蹲下身來,看著盒子裡的貓,是黃色花斑的皮毛,好像餓得不行的樣子,連站都站不穩。歐陽婕忍不住伸手去將它抱起來,「真是好可愛的貓咪,你怎麼捨得把它扔掉?」
「才不是我扔的,你怎麼一直都這麼武斷的?」喬亞瞪起眼來,「我只不過是看到這裡有個盒子蹲下來看而已。」他看向歐陽婕手中的貓,伸出一根手指來搔搔它的下巴,目光都變得柔和起來,「我都好喜歡這小東西啊,怎捨得扔?我剛剛在那邊撿來的,我家是公寓樓,不能養寵物的,剛好想起你家在附近,就想問問你要不要養。」
「要,要,我當然要。」好像怕他後悔一般,歐陽婕連忙回答,一面指向自己家的方向,「我家就在那邊,過去坐坐吧。」
「啊——好的。」喬亞遲疑了一下,跟上歐陽婕的腳步,覺得自己的心跳有剛剛跑完一千米的速度。
歐陽婕推開門,人還沒進去,先喊了聲,「我回來了,阿傲,給我弄壞牛奶,溫的就好。」
歐陽傲在吧檯裡應了聲,轉身去找牛奶,「快天黑才回來,又去看CD了吧。」
「嗯,你猜我帶什麼回來了?」
「不是范梨雪的新CD就是蕭藍的寫真集唄,還能有什麼,吶,牛——啊!」端著杯牛奶轉過身來的歐陽傲被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貓臉嚇了一大跳,叫了一聲,手忙腳亂了一陣才沒把手裡的牛奶灑了,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姐,這是什麼?」
「貓呀。阿傲你變蠢了,連基本的生物常識都沒有了。」歐陽婕自己去找了個碟子,將貓放到桌上,倒了一點牛奶在碟子裡,看它先是試探性地伸出舌頭來碰碰然後就大口大口地舔起來,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像極桌上那只一面吃一面發出滿足的咕嘟聲的貓。
「我知道這是貓,可是——」歐陽傲又怔了一下,然後才看到跟在歐陽婕後面進來的喬亞,又嚇了一跳,「姐,你今天是和這傢伙一起出去的?」
「啊?」歐陽婕抬起眼來,順著弟弟的手指看向還站在門口的喬亞,「啊,沒有,回來的時候碰上的。喬亞,別愣著,隨便坐,想吃什麼喝什麼問阿傲拿,我請你。」
「那我就不客氣了,給我一杯咖啡。」喬亞悄悄向歐陽傲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坐到歐陽婕身邊。
歐陽傲一口氣噎在喉嚨裡,自己用力拍了幾下才緩過來,泡了杯咖啡端過去,眼神像是要將喬亞凌遲處死挫骨揚灰,但聲音卻仍然保持著平時的頻率,「這隻貓是你送給我姐的?」
喬亞笑了笑,「不算是吧,我撿的,我家不能養。」
歐陽婕在一邊連連點頭,「嗯,阿傲你看它多可愛,爸媽也一定會喜歡的。」
歐陽傲看著那隻貓,輕輕地伸過手去,想要摸摸它。那只已經吃得半飽的貓突然弓起背來,一面發出嘶嘶的聲音,一面伸出爪子來抓了歐陽傲的手,又快又準。
歐陽傲倒抽了一口氣,反射性地將手縮了回去。
「阿傲!」歐陽婕驚叫了聲,連忙拉過他的手來看。所幸那隻貓還太小,爪子並不鋒利,只稍稍破了皮,沁出些血珠來。歐陽婕要拖他去上藥,歐陽傲按住她,輕輕地笑了笑,「看起來它不喜歡我。喬亞難得來一次,你陪陪他好了,我自己去就行。」
歐陽婕目送他走上樓,轉過來時,看到喬亞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著她,不由得皺了眉,「怎麼了?」
「不,沒什麼。」喬亞伸手輕輕地逗著那隻貓,貓咪微微瞇了眼,在他的手指上蹭來蹭去。
歐陽婕笑,「呀,真是沒想到,喬亞你居然很會和動物相處呢。」
「嗯,小動物不會防人的,你對它好,它便喜歡你,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一輩子也不會變的。」喬亞抬起眼來看她一眼,似乎別有深意地笑了笑,「或者有時候人也一樣。」
歐陽婕似乎並沒有多想,隨便應了聲,便偏起頭,伸手去摸那小貓光滑的皮毛。
歐陽傲下樓來的時候,正看到喬亞起身告辭,一面問,「我以後可以再來看它麼?」
歐陽婕抱著貓送他到門口,「當然啊。」
歐陽傲搶了幾步,在喬亞之前拉開門,一面向姐姐說,「我送他出去。」
歐陽婕點點頭,「別太久啊。」
「嗯。」歐陽傲答應著,側身讓喬亞先出去,然後自己跟過去,輕輕地關上門。
喬亞才沒走出幾步,已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捂著肚子彎下腰。歐陽傲站在他身邊,看著他,「我說,那隻貓本來是你養著的吧?」
喬亞倚著路燈才站直身子,坦然承認,「沒錯,你怎麼知道的?」
歐陽傲哼了一聲,「路邊隨便撿的貓會有那樣好的毛色?」
「那又怎麼樣?總之現在貓轉送歐陽婕養,我不時來看看。」喬亞又比了個勝利的手勢,「暫時領先。而且,你趕不上來,分差只會越拉越大哦,歐陽弟弟。」
歐陽傲咬了咬牙,「真卑鄙。」
「你又差得了多少?居然騙我她喜歡青蛙。」
「呃——」歐陽傲怔了怔,喬亞已伸手過來拍拍他的肩,「剛認識的時候我就說過吧,你追女孩子的手段過時了呀,對付情敵的也一樣太老套啦。那種小當,白癡才會上。」
歐陽傲繼續怔住,半晌才喃喃道:「有那麼明顯麼?」
「不是瞎子就看得出來啦。」喬亞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不過,你沒希望的啦,再見嘍,歐陽弟弟。」
歐陽傲不由地便握緊了拳,而喬亞向他揮揮手,哼著不成調的歌,大步走上回家的路。
歐陽傲楞了半晌,咬緊了牙,一拳打在身邊的路燈桿子上。
歐陽傲回到家裡的時候,歐陽婕剛剛放下電話,「阿傲,媽媽打電話回來說她和老爸晚上不回來吃飯了,要我們姐弟倆自己弄飯吃。你想吃什麼?我來做。」
「隨便。」歐陽傲淡淡地甩下這句話,越過姐姐,自顧地走上樓,進了自己房間,將自己扔到床上,重重地歎了口氣。
喬亞說得沒錯。
莫說他那些小把戲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就算他有辦法阻擋所有人喜歡歐陽婕,有辦法蒙上歐陽婕的眼令她不能喜歡上別人,她也不會將他當作一個男人來喜歡吧?
他是她弟弟,自第一次見面起,她便認定了他是她弟弟!
歐陽傲抓緊了自己的枕頭,他痛恨「弟弟」這兩個字。
黑暗中有敲門的聲音,然後是歐陽婕的聲音,「阿傲,你在房裡的吧,怎麼也不開燈?」然後輕輕的一聲響,柔和的燈光便亮了起來。
歐陽傲抬起手來擋住刺眼的燈光,手指的間隙裡,看著歐陽婕走過來,站在他床邊,輕輕地問,「阿傲,你怎麼了?不舒服麼?」
他搖了搖頭。
歐陽婕在他床前坐下來,拉過他的手,「你沒上藥啊,不是有紅藥水的麼?傷口雖然不大,但還是要注意啊,萬一發炎的話,你就不好打球了。」
歐陽傲坐起來,看著她找出紅藥水和棉簽來,再次拉過他的手,細細地幫他上好藥。
她微微低著頭,細碎的頭髮向前傾著,蓋住一部分側臉,露出一部分頸子來,平日裡沒曬到什麼太陽的皮膚白皙得接近透明,連暗青色的血管都能看見。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很專注,就彷彿全世界都比不上這隻手來得重要。
歐陽傲的心頭突然一熱,緩緩漫延到全身來,他張著嘴,半天才叫了聲,「姐——」
歐陽婕放好了藥,轉過來看著他,輕輕笑了笑,「阿傲你若是不喜歡那隻貓,我明天就送去還給喬亞。」
歐陽傲怔了怔,「姐姐……」
歐陽婕微笑著,「我沒問過你們就把它帶了回來,是太任性了一點。」
「沒有的事。」歐陽傲也笑了笑,「姐姐喜歡的,我自然會喜歡啊。」
「你說謊。」歐陽婕看著他,一雙眼黑得發亮,歐陽傲忍不住想要逃開那種目光,別開臉看向別處,但下一秒已被歐陽婕捏著下巴扳過來。做姐姐的女生眼裡顯出一種悲哀來,「阿傲,你不用太委屈你自己啊。」
歐陽傲被迫正視她,輕輕歎了口氣,「姐姐你多心了,我沒有覺得委屈。」
「沒有麼?」歐陽婕也歎了口氣,鬆了手,轉而在身邊比了個高度,「十幾年了,我看著你從這樣的小豆丁一點一點長成這麼高大的男生,你哪句才是真心話,你當我真的不知道?」
歐陽傲沉默,第一次,他覺得自己蠢得可以。喬亞也好,歐陽婕也好,其實所有人都能一眼看穿他罷。
而歐陽婕正看著他,繼續說,「我們給你什麼,你就接受什麼,我們想要你怎樣,你就努力地變成怎樣,你自己想要什麼不要什麼,從來不說,這麼多年來,也只是在打球的時候,你才是你自己吧?結果呢,大概是為了我罷,你居然連打球也放棄了……」
「姐姐,我明明……」
「你還在打是吧?」歐陽婕笑,無限悲哀,「和一些能讓你輕易將比分拉到三十以上的人打球,你甘心麼?」
歐陽傲又沉默下去。
歐陽婕看定他,「爸媽以為尊重你的選擇就是他們在乎你的表現了,可是,你分明是在衡量大家的期待之後才去選擇的,你這樣子,讓我覺得我們殺了人,我們把本來的那個你扼殺了!那樣的話,還不如不要收養你!」
最後一句話如晴天霹靂。歐陽傲怔住了,觸電一般,抬起眼來看向歐陽婕,連臉色都變了。「姐姐?!」
他自己有很多次在想,他如果不是歐陽家的養子就好了,可是一旦這樣絕決的話由歐陽婕說出來,對他而言,根本是天塌地陷的震憾。緊跟著這種震憾而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恐懼。
比海還要深的恐懼。
他根本不能想像,如果他的生命裡抹去歐陽這兩字,還能剩下什麼。
歐陽婕歎了口氣,轉過身,向外走去:「我做好飯了,下去吃吧。」
歐陽傲伸手拖住她的手,歐陽婕轉過頭來。
就這樣靜了很久。
良久之後,歐陽傲才抬起眼來,看著她,「一直以來,姐姐都覺得我是這麼虛偽的人麼?」
「不是虛偽。」歐陽婕笑,伸出另一隻手,輕輕地揉他的頭,「你只是太乖,太自律了,那樣子的話,會讓我這做姐姐的無地自容啊。」
「可是任性一點的話,說不定會變壞呀。」看到姐姐熟悉的笑容,歐陽傲也笑了,心情也似乎跟著放鬆了下來。
「那有什麼關係。」歐陽婕繼續揉著他的頭,「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最最親愛的弟弟呀。」
最最親愛的——弟弟——麼?
歐陽傲心底某處抽搐了一下,他想,他依然痛恨「弟弟」這兩個字。
但目前,卻沒有任何其它的東西比那個身份更能讓他光明正大地留在她身邊喜歡她了。
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一輩子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