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宜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不絕於耳的浪濤聲都漸漸平息。應該已經是中午,潮水停止了漲退,熾烈的陽光白晃晃一片,海天間光明無比,像透明一樣。即使海灘上沒有人聲鼎沸的喧嘩,依然感覺不到安穩和寧靜。她茫然走在沙灘上,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如果能把各種凌亂的思緒也折疊起來,揉成這樣薄薄一片踩在腳下,那就好了。
有遊客在店裡吃午飯,低聲細語。安宜在店堂裡找了陰涼處坐下,撥弄著身邊的吊蘭。帕昆連著喊了幾聲,她才醒覺,緩緩轉頭。
「吃點什麼吧?」
「我還不餓。」
「喝杯冰可樂吧。」
安宜依舊搖頭。
烏泰拎了大包日用品,從後堂轉出來。「吃個椰子吧。」他努努嘴,帕昆便跑到店邊,抱著一株斜生的椰子樹,手腳並用,飛速爬到樹頂,摘了兩三個椰子扔下來,拿砍刀剖開,又去剜裡面白色的果肉。
在帕昆乒乒乓乓忙碌時,烏泰在蘇安宜身邊坐下,想要說些什麼,終於只是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頭頂。「這次真是不湊巧。我們都沒有想到,阿簪還活著。她當初漂流了很遠才獲救,但什麼都想不起來,這些年一直在海上輾轉,終於記起素查島,還有喬。」他苦笑,「只記得喬,連我是誰都不認得了。」
蘇安宜無言以對。
「喬帶她去村中找住處了,我一會兒也去幫忙。你不要怪喬不打招呼就離開,事發突然,他只是不知道如何應對,絕不會想要傷害你。」
但他更不會傷害阿簪。蘇安宜暗想。究竟為什麼自己要回來,為什麼?就為了此刻的難堪,然後說一句永別麼?
烏泰似乎看穿她的心事:「喬雖然沒有說,但你回來他也很高興,他一直留著你寫的那三張紙。他和我講過,在醫院裡你寫一張便撕一張,浪漫的像電影。你不說要我不告訴別人,但你還是告訴了喬。」
因為他不是別人。雖然這感情遠不如當年對天望的癡戀深刻,但後者已經在六年時光的傾軋下只剩了空殼。在她關了門,將喬的目光隔絕在外那一刻,那種永無明日的痛,和目睹沈天望訂婚時並無不同。
烏泰寬慰她幾句,帶了物品去村中探望阿簪。有歐洲遊客亨利探頭:「Angela,怎麼今天一直在發呆?我們租了一艘船,去浮潛釣魚,如何?」
雙馬達的快船繞過素查大島的連綿青山,一側水色瀲灩,一側層巒疊翠。這景色她熟悉得很。只是今日身邊沒有喬。在船頭淡漠看她的喬,站在船舷撩水潑她的喬,俯身作勢要抱起她扔回海裡的喬。
亨利和眾人架上釣竿,蘇安宜戴了面鏡和蛙蹼,跳入水裡。
陽光一束束投射向身下的珊瑚,光影斑駁,成群的雀鯛聚合在船底陰影一側,藍綠銀白相間的鱗片,圓而黑的眼。它們習慣了遊客的餵食,不怕人,競相圍在蘇安宜身邊,膽大的甚至用嘴輕啄著她的手臂。如果能把所有的煩亂和憂愁一點點從身體上剝離下去就好了。蘇安宜併攏雙腿,伸長雙臂,任輕波推著自己漂來蕩去。這片蔚藍讓她感到安寧,只有無邊際的海,可以縱容她的思緒,平息她的惶恐不安。海水比淚水鹹澀,相形之下她的悲傷渺小得不值一哂。
回到船上她一直垂著頭,亨利問:「什麼時候回去?」
「你們釣到魚了麼?」蘇安宜回身,三五個遊客都收了釣具,船中的塑料桶裡空空如也。
「哦,我是說,什麼時候回三藩去。」
「我沒想好。」
「這裡雖好,到底不是久留的地方。」亨利說,「看得出你心情不好,要不要和我一同回陸地去?恰好我要去香港。」
「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還有一些沒有解開的疑問。」
「那都是傳說,或許只是當地漁民的無稽之談。」
蘇安宜在前一晚剛剛遇到亨利,不過點頭之交,她詫異:「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聽說過一些,你上次來的歷險經歷。」
她隱約想起什麼,追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家在三藩?」
「烏泰說的。」
「不,應該是許宗揚吧。」
亨利一愣:「你在說誰?」
蘇安宜冷笑:「我還說二哥也太神通廣大,輕易就幫我擺脫了監視。原來是欲擒故縱,早就等在這裡。」因為與大哥關係僵化,她一向不願提起家事,一路上被人問起,她向來說自己從紐約而來。
「安吉拉小姐,我也不想隱瞞太多,僱主的事情我向來也不多問,但希望你能盡早和我們回去。」亨利似笑非笑,「我們也不想冒犯你。」
蘇安宜掃視快艇內眾人,他們的目光匯過來,將她重重綁縛。她淺淺一笑,手臂支在身後船舷上,稍一借力,便仰身翻回海裡。
船上眾人發動馬達,又怕螺旋槳傷到蘇安宜,只能在她身側逡巡,不敢靠近。她向岸邊奮力游去,打算進入船隻無法通行的礁石區,再藉著叢林的掩蔽去找烏泰。勝算不大,但好過此時束手就擒,搞不好被亨利等人直接押送返美,去許宗揚面前邀功。
在她浮到水面換氣的一瞬,遠遠望見山崖探出來的岬角。蔥蘢的綠樹下,阿簪的紅裙格外奪目。她和身材高大的男子相擁而立,繁茂的枝葉斑駁了二人的身影,安宜不需要看清楚他的面容。她不僅記得他的輪廓,也記得這懷抱的氣息和溫度。
那是六年來喬眺望青葉丸的地方,他在樹下寫著自己對阿簪的思念,筆力遒勁,他叫她伽琅,最愛的人。
蘇安宜忽然忘記游動,彷彿又變成手忙腳亂的初學者,連著喝了幾大口海水,她微微抬頭,只有眼睛露在水面上,怕二人的目光發現自己。
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要躲閃?她知道自己怕的不是尷尬羞憤,而是如影隨形的椎心之痛。這一刻,她要到陽光也無法抵達的深海去,到所有一切都凝滯的混沌中去。
「噗通」,「噗通」兩聲,船上有人跳下水來,自身後捉住她的手腕,要將她拉過去。蘇安宜順勢轉身,雙腿蜷在胸前,順著對方的拉扯蕩到他身側,腳跟向外大力踢去。那人被踢中胸口,立時張嘴喝了幾口海水,竄到水面上去換氣。另一人自身後捉住安宜的長髮向快艇拖去,她仰身浮在水中,剪刀般交錯雙腿,飛速地向後游去,頭頂一痛,料是撞上了對方的下巴。果然,被攥住的發稍一鬆,蘇安宜藉機仰頭深吸一口氣,重又向著海底斜插下去。
亨利心中焦急,資料上分明說蘇安宜水性平平,但此時她敏捷靈巧,連曾經在海軍陸戰隊服役的他都自歎弗如。剛剛不過是巧合而已,亨利決不相信在海島生活月餘,便能讓蘇安宜脫胎換骨。他向著蔚藍波光中的身影追去,卻總是將將差一臂的距離。蘇安宜飛鳥一樣掠過錦簇繁花般盛放的紅褐色珊瑚,回眸一笑,一個俯衝,從亨利身下轉到他後側,向另一個方向游去。如此逗了他兩次,亨利只覺得已經連吐數口廢氣,亟需到水面重新呼吸。蘇安宜卻不許他走,伸手捉了他的腳踝。亨利掙脫不得,潛下來捉安宜又被她屢屢避開,海水經由口鼻進入肺葉,他竟束手無策。他劇烈掙扎,像釣鉤上無法脫身的魚,意識漸漸渙散,終於垂了四肢,身體向側旁倒下。
蘇安宜托著他的腰,三兩下便劃到水面,冷冷看著眾人:「只是休克了。」
船上一人捂著胸口,一人托著下巴,餘下二人手忙腳亂將亨利拽上甲板做心肺復甦。一時竟沒人敢再跳到海裡。
蘇安宜向著岸邊游去,快船發動起來,不急不徐在她身側逡巡。進入礁石區,幾人便跳入水中游在她身後。此時已經退潮,礁石側面鑲滿死去的牡蠣殼,鋸齒一樣,頂部被海水浸潤,粘膩濕滑,無法借力。蘇安宜找不到合適的落腳點,又被海浪推到兩塊礁石的縫隙間,胳膊和腿上都添了數道劃痕。身後諸人越來越近,她此時才覺慌亂乏力,苦笑,罷了罷了,又不是性命攸關,頂多隨他們回去見大哥就是了。其實早不該留下來,難道還嫌心痛得不夠麼?
她的手搭上岩石,眼看又要被海流衝開,一隻大手緊緊捉住她的手腕,將她從水中拽了上來。離開海水的浮力,疲累的雙腿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她腳下一軟,跌倒在寬闊結實的懷抱中。
喬一手環著她的背,一手持著魚槍,面向水中追兵:「雖然只能打一槍,但誰想試試,就儘管過來吧。」精鋼槍頭反射著烈日的光芒,耀眼奪目。幾個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貿然衝上來。
他身上密密一層汗,發上還粘了樹葉,想是從山崖上穿過濃密的灌木飛奔下來。這屹立在礁石上搖撼不動的男子,鋼鐵一般強勁的臂,理應讓人舒心安穩。而此刻一顆心更加糾結,越過喬的肩頭,蘇安宜看見阿簪抓著籐蔓,半蹲著滑下一塊巨石,急切地沿著沙灘跑過來。她拂開喬的手臂,站在他身側。
「還記得怎麼開船麼?」他轉身問。
阿簪點頭,躍入水中,將快船開到不遠處的沙灘上。等安宜也蹣跚著回去,喬一步步退過來,將魚槍丟上甲板,把快船推到深水處,一躍而上。
甲板上尚有昏迷不醒的亨利,蘇安宜伸手探他鼻息,微弱但平緩,便放心將他推到一旁。
「怎麼做到的?」喬來到船尾掌舵。
「就是你當初險些淹死我的招術。」她勉強笑笑,「你不是說過,我是個好學生?」
阿簪抱膝坐在船頭,隨著快船顛簸起伏,她不發一語,只是細細打量蘇安宜,又不願和她對視一般,目光只是盯著她的腳踝。
好在馬達轟鳴,海風強勁,三個人順理成章地一路沉默。
蘇安宜此刻只想拍著亨利的臉讓他起來,說我和你回去,現在就回去。
烏泰看到喬抗著亨利回來,一臉驚訝:「你不是開了我的皮卡回去拿東西,怎麼又開船回來?他又怎麼了?」
「讓安宜說吧,我也不清楚,就看見她在水裡和幾個人糾纏。」喬將肩頭的亨利扔在沙灘上。
「我沒事,他們是大哥派來的,不會傷害我。」蘇安宜抬眼看著阿簪,「你還記得麼,許宗揚和沈天恩,六年前,你帶到青葉丸的兩個客人。後來天恩,也就是Flora,再也沒回來。」
她搖頭,神色茫然。
「你再想想看,因為這個,你才去的青葉丸,才會遇到亂流。」
阿簪蹙眉,雙手抱頭,表情極為痛苦。
「安宜,」喬低聲喝止,「不要勉強阿簪。」
「對不起,我只是不甘心就這麼一走了之。」蘇安宜笑容倦然,「大哥一定有事瞞著我。琉璃之月,青葉丸,他一直在查,但不會告訴我。」
「你要走了?」烏泰驚訝。
「你也看到,已經有這麼多人追過來,我不想讓大家都不安寧。」蘇安宜瞥了昏厥的亨利一眼,「他也不用急,至多再過兩三天我就走。」
「什麼?」帕昆睜大雙目,「我以為你這次來,就不會再走了。」
烏泰瞪了一眼,怪他多嘴。
在前一夜,我也這樣以為。蘇安宜心中又痛,淡淡一笑:「我還是,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好了。」
「我送阿簪回漁村。」喬說,「這些天都要修繕整理舊屋,恐怕沒有時間來送你。」
蘇安宜點頭,依舊淺淺地笑。
他轉身離開,沒半句告別的話。
==========此後順序有調整==============
第二日村中有新人舉行婚禮,一眾遊客都趕去看熱鬧。蘇安宜無論走到哪裡,亨利等人都不遠不近地跟著,她不像走到空蕩蕩的沙灘上,身後一群強悍的保鏢,眾星捧月一般顯眼,於是挑人多的地方,也擠在觀禮的人群中。
遠遠望見喬,一改平日赤膊短褲的裝束,和烏泰帕昆一樣穿了立領對襟的絲綢襯衫,闊大的長褲。阿簪就站在他身旁,白色直身筒裙,袖口繡著金銀兩色的花紋,襯著小麥色的皮膚,健康甜美。新郎揭開新娘的面紗,她便捧著,逕直走到阿簪面前,將淡綠色波浪邊的長紗披在她頭上。村中眾人笑起來,將阿簪和喬推在一處,大聲說著什麼。阿簪羞赧地低了頭,臉上卻全是笑意。
安宜聽不懂,但大概也明白,這是新人將幸福傳遞給在場的有情人。木琴竹笛和手鼓歡快地響起來,小孩子們跳起慶祝的舞蹈。
獵奇的遊客們舉高相機,湧上前去捕捉慶典的畫面。蘇安宜意興闌珊,轉身逆著人流緩步而行。一連串高速快門聲打斷她的思緒,抬起頭,碩大的長焦鏡頭遠遠對著自己,相機後露出一片灰白的頭發來。「來,小天使,笑一個。」皮埃爾探身,打了個響指。
「您也來了啊。」蘇安宜打量著他腳邊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上次你來海洋館找我,勾起了我對這兒的思念,迫不及待就趕來了。」皮埃爾翻看剛剛的攝影,指著液晶屏,「安吉拉你鏡頭感很好啊,這個當地姑娘也很漂亮……」他忽然不敢置信地指著,「阿簪,這是阿簪麼?你不是說她失蹤了?」
「就和傳奇一樣。」蘇安宜強自笑笑,「真不巧,您來了,我又要走了。」
「這麼倉促?那可太遺憾了,我帶了一些東西來,想你或許會很感興趣。」皮埃爾從相機包的夾層裡取出薄薄一本線裝書來,「這是我在馬六甲的朋友從當地華人手中購買的古籍,你不妨看看。」
馬六甲海峽是連通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海上咽喉要道,自古商賈雲集,各國移民聚居於此,中國人、印度人、歐洲人,讓此地的歷史頗帶了些傳奇色彩。皮埃爾拿來的書正是一位中國商人記述的航海見聞,紙張已有破損,字跡模糊,依稀可辨,「蓬萊以南千里……其中多珠蚌,甚大,殼中白光如銀,朔日門戶開,燦若繁星,爛然不可正視。海中時有雲霞,亭台樓榭歷歷可見,蛟蜃之氣所為,謂之海市。海市之氣凝而成琉璃壁,浮於波中,皎皎如月」。
「琉璃,月。」蘇安宜喃喃念出,「我已經不想探究下去,即使我知道所有真相,周圍的一切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不知道這些天發生了什麼,但是你看起來和上次在巴爾的摩時完全不一樣,沒有那種百折不撓的勁頭了。」皮埃爾摸著花白的鬍髭,「我想再去一次青葉丸,有充分的籌劃和最精良的裝備。你是否願意和我一道?」
恐怕以後都不會再回到素查島,蘇安宜不想留有遺憾,她堅定地點頭:「好,我和您一同去。」
夜裡薄雲遮掩了星月,海浪一聲聲在門外歎息。蘇安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恍然間是初抵素查島的夜晚,在海灘上和眾人圍著篝火唱歌,他就拎著手鼓大步走過來,坐在自己身後。那時天地澄明,彼此心無雜念,誰能料到此後種種波折。
人生若只如初見。她莫名就想起這句來,喬定然都不曾聽過這句話,然而兩人已經走到這樣的境地來。
烏泰在喬離開後若有所思,說,有一些事情,是喬想做的;但另一些事情,是他必須做的。
無從責怪,無法回頭。蘇安宜酸澀地想,沒有說再見也好。那不是再見,只有永別,一旦說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闔上雙目,淚水無可抑制地湧出,如同夜空下的大海一樣,涼涼的寂寥。她起身推開房門,任海風拂亂長髮。在不遠的海灘上,有人盤坐在一塊礁石上,遠處一行漁火勾勒他的身影。
是喬。
蘇安宜走到他身邊坐下:「看到流星了麼?」
喬搖頭:「我不是喜歡許願的小孩子。」
「中國人總會提起一種花,開一晚就敗,和流星一樣,轉眼就不見了。都非常燦爛,但很短暫。」
「安宜,對不起。很多情況,超出我的預料。」
「不用。這又有什麼呢?」她聳肩,「我們之間沒什麼,我認識你才多久?這就是一段小插曲,很快大家就都會忘記。」
「這樣,或許最好。」
喬的語氣波瀾不驚,蘇安宜氣苦:「是啊!經常有男孩子請我吃飯,以前我只是懶得去而已。」
「也經常有男孩子找我吃飯,」喬看著她,「而且我每次都去。」
她哭笑不得:「我也會去!喝酒、飆車、狂歡,夜夜笙歌。」
「不要說氣話。」喬神色嚴肅,「從頭到尾,你一直都在做一些魯莽的事情。什麼時候你才能學會愛護自己,這樣讓我怎麼放心你?」
「你又憑什麼擔心我呢?我們現在還有什麼關係麼?你說過,我想去青葉丸,你就帶我去了。我不過是認識沒多久的遊客,現在就是陌生人了。」蘇安宜側頭,眼眶濕熱,「我發誓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連你曾經救過我都不記得;而你也把那三張紙都扔掉,等手臂的傷痕好了,就忘記有個魯莽的丫頭險些害你送了命。我可以從大隊的追求者裡選一個家世煊赫的青年才俊,早上在巴黎下午就飛到紐約,定制最昂貴的晚裝禮服,在家裡辦沙龍,去參加美術展或者舞台劇的開幕式;你會娶阿簪,生幾個孩子,在海邊曬得和你一樣黑,每個都和他們的父母一樣,游起泳來像魚,海獺先生還是會打魚,喝啤酒,敲著手鼓唱歌……」
「夠了!」喬按著蘇安宜的肩頭,黑夜融進了他的眼睛,卻遮不住星光一樣閃亮的雙瞳。
她撐不住,撲進喬懷中,額頭抵著他的頸窩,咬緊嘴唇:「這是最後一個擁抱麼?」
「我不知道怎樣說。」喬將她抱緊,下頜埋在她濃密的發中,「我很少做什麼長遠打算。事情太突然,很多想法我一時理不清。但我不能用自己的猶豫不決,作為讓你等待的理由。你應該回到自己的世界,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我馬上就走!」她聲音哽咽,「你慢慢想吧,就算你要我等,我也不會等你。我為什麼要等你?為什麼!」
然而蘇安宜知道,若可以選擇,什麼衣香鬢影歌舞昇平,不如留在他身邊作一條魚。把自己曬得像塊蜜糖,每個神情都是甜的。
隱忍的眼淚充塞了鼻腔,幾乎喘不過氣來。蘇安宜不哭,她狠狠咬住喬的肩膀。
喬眉毛擰在一處,將她抱得更緊。
「不許蹙眉,不許喊疼。」
「你可真霸道。」
「我就是這麼霸道!難道第一天認識我麼?」她摸著自己的齒痕,終究沒忍心咬出一道疤來。也罷,人已經決定離開,何必在乎他會銘記多久?她真希望這一口咬在自己身上,將皮肉撕扯下來也好,身體的疼痛,總比心裡疼得像剜去一個角落要好。
喬離開後,雲霧漸漸散去,月亮的銀輝灑滿海面,在波濤間跳躍,溫柔地讓人心醉。蘇安宜獨坐在礁石上,手邊似乎還留著他的溫度。她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深色的珊瑚礁在不遠處清晰可見,她幾乎跳進去,和月光一樣,融入到夜色中的大海裡。
忽然一道身影從珊瑚礁後游出,像一條迅捷的海豚,轉瞬已經到達蘇安宜面前,躍出水面撞上她的右肩。蘇安宜驚呼一聲,仰身跌入海裡。驟然接觸到海水,眼睛一時睜不開,一雙手按在她肩頭,將她向深海中推去。蘇安宜掄臂去捉對方手腕,總是被靈巧地避開,又在她手臂揮過後,不斷地壓上她兩肩。
絲毫沒有反抗之力,即使面對亨利,蘇安宜心中也沒有如此恐懼。她睜大雙眼,漸漸適應海水帶來的刺痛感,面前的景像一點點清晰起來,在朗月映射的水光下,看見阿簪纖細優美的輪廓。
好在這一帶水深不過數米,片刻安宜的背脊便擦上海底的細沙,她彎曲雙膝,藉著蹬地的力量,向著側方直竄上海面。她抹了一把臉,看到阿簪不知何時已經蜷腿側坐在礁石上,冷冷地望著她。
「你這麼恨我麼?」蘇安宜劇烈咳嗽,「他已經選擇了你,你還希望我怎樣?」
「他只是放棄了你,但也並沒有選擇我。」阿簪緩緩開口,聲音凝滯僵澀,「他不肯留在我的房間,他不肯要我。」
蘇安宜一怔,為了阿簪的直白哭笑不得:「分開久了,彼此會有陌生感。他只是尊重你。」
「不!是因為他的心已經沒有那麼純粹了。」
「我們都要給自己一些時間,來面對發生的一切。」蘇安宜揚著頭,向海灘游去。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阿簪笑意淒涼,「六年,六年來喬都沒有忘了我。然而你一出現,所有的一切都變了。他也喝醉過,放浪過,他的房間也曾留下別的女人,但他從沒有為了誰,寧可放棄自己的生命。我從不記恨那些和他有過瓜葛的女子,但是我嫉妒你,所有所有的一切。他帶你去打魚,在青葉丸捨命救你,在深夜的海邊吻你,甚至剛剛推開我,就來到你門外靜靜坐著,我從來沒有這樣嫉妒一個人。」
「那些都是誰告訴你的?」蘇安宜在齊胸深的水中站定,「你應該問問喬,他是怎麼想的,而不是去糾纏我們之間曾發生過什麼。而且,我們都以為你已經……」
「我已經消失了。是啊,不僅從他的身邊,也從他的心中。」阿簪一探身,自礁石上無聲地滑入水中,轉瞬便到了蘇安宜身前,與她迎面站著,「你說得對,還是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好了。不過,我要你同我一起。」
蘇安宜一愣。
阿簪微笑:「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這幾個月來,自己的泳技越來越好?你會再也無法離開這片海,就像Flora一樣。」
「Flora,你知道她的下落,對不對?」蘇安宜警醒,「其實你根本沒有失去記憶,甚至你都沒有遠離素查島,你一直在暗中關注著喬的生活,是不是?阿簪,拜託你告訴我所有真相,如果你有什麼苦衷,我會盡全力幫你。相信我,我和你一樣,希望喬幸福。好吧,我是一個闖入者,但在離開前我想知道,是什麼改變了我全部生活的軌跡。」
「你並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軌跡。」阿簪撫著安宜的面頰,她吸了口冷氣,卻沒有避開。她冰冷的手指輕掠過她臉部的輪廓:「你是幸運的,不需要和我們一樣,一旦出生就要面對自己的宿命。」
她指間涼意更甚,似乎纏繞著海藻般濕冷粘滑。蘇安宜不禁低頭,看見她五指迅速收攏,握拳收回,然而指縫間依然反射著月亮清冷的銀光,像是握著一泓清泉。
蘇安宜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在剛剛那一瞬,看見她貼指而生半透明的薄膜。然而眼前的景象讓她清楚明白,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漲潮的海水襲上沙灘,又翻捲著退回,浪頭時而高過阿簪的腰線,時而退到她膝蓋以下。阿簪的雙腿似乎被銀白的紗綃包裹,而那織物就隨著海波浮動,如同水母透明的裙衣。
蘇安宜忍不住倒退兩步,阿簪嗤笑一聲:「你害怕麼?不應該的。」她低頭鑽入水中,拍在水面的雙腳足跟合攏,生了薄薄的蹼,乍看彷彿是剪刀形的魚尾鰭。她捉住蘇安宜的腳踝,向後一帶,將她打橫拖入水中,姿態靈動詭譎。蘇安宜完全不能擺脫她的掌控,幾次轉身掙扎,都被阿簪捉回,牢牢按在水底。她開始大口喝水,鼻腔中也有海水灌進來,肺部尖銳的刺痛,思緒漸漸潰散。身體變得輕飄,思緒卻彷彿要墜入深海,二者要被分離般撕裂地痛,這感覺和在青葉丸時一樣,心跳聲變得沉重,全身的血液都和飛濺在岩石上的海浪一樣澎湃。
阿簪感覺到手下女子掙扎的力量越來越弱,四肢漸漸垂落,隨著波浪擺動。她手臂略鬆,蘇安宜騰地躍起,手肘擊在她胸口,趁勢向岸邊游去。
兩人在齊膝深的水中扭在一處,離開海水,阿簪並不能佔得優勢,但蘇安宜已經精疲力竭,很快便被絆倒在沙灘上。阿簪半蹲半跪在她旁邊,手中一把潛水刀寒光熠熠,抵在蘇安宜胸前。刀把缺了一角,蘇安宜認得這柄刀:「這是喬的……不是已經丟在青葉丸……」
阿簪倨傲地揚了頭,神色卻變得淒涼:「這原本是我送給他的,但他丟下的已經太多。你是否經歷過那種悲哀,遠遠地望著心愛的人,卻不能開口呼喚他的名字。看他把懷抱和親吻都留給其他女子,他為她實現了曾經許給你的那些諾言……」她漸漸激動起來,卻在最後一刻戛然而止,身體一振,烏黑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前方,眼神驟然渙散,直直地向前撲去。
身後,皮埃爾舉著一把*****,依舊是射擊的姿勢。
阿簪撲到在蘇安宜身邊的沙灘上,側著頭,艱難道:「看別人,擁有了本應屬於你的那份幸福。而你,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改變不了。」她闔上眼簾,一行淚滑過鼻翼,落在沙灘上。
皮埃爾步步逼近,向著阿簪連發數槍,蘇安宜撲上去阻止。他來不及收手,最後一槍對準了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