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滿心回到住處,洗了個熱水澡。齊翊在大廳等她,看她臉色蒼白,不免有些擔心。但他知道此時勸說蔡滿心回去將是徒勞的,她迫切地想要傾聽,關於江海的一切。
那是齊翊久不曾提起的往事。
「在儋化時,你和我說,以前有朋友在這兒讀高中,因為淘氣,總被老師罰站,或者繞著操場跑圈。後來他想要淘氣時,總會拉上一兩個優等生墊背。」齊翊點點自己,「很不幸,我就是那個墊背的。」
「這幾年在冬港和白沙鎮,我陸陸續續聽說過阿海的一些事。」蔡滿心捧著一杯熱茶,在氤氳的水汽中緩緩道,「因為冬港的中學只有初中部,附近所有的學生都要去儋化讀高中。阿海初中時父親去世,家裡的果園都要由他幫著母親打理,初三便復讀了一年。升學考試中,他的成績在全校也是數一數二的。但是來儋化要住校,果園也不能再維持下去。
他聽說有人做邊貿賺了錢,沒有和任何人商量,給母親留了封信,就跑去東興。從最初幫忙送貨,到聯繫買家賣家。他聰明機靈,雖然年紀小,但是吃苦,講信義,在東興和芒街的信用都很好。當時他幫廣西的一家紡織廠在越南找到了客戶,又把一批不銹鋼廚具賣了過去,賺的錢就寄回家裡,讓母親經營一家小店。
有幾家貿易行都想讓阿海去幫忙,但也有幾位長輩和同鄉勸他回去讀書。阿海的母親也很希望他能回到學校,幾次去懇求初中高中的老師,他們終於同意阿海復學,但要求他再參加一次入學考試。但我想,只要肯學,初中的試題對他而言沒有什麼難度。」
齊翊點頭:「入學的時候,他比班上大部分同學要大兩三歲,而且因為在外面闖蕩過,看起來要老成很多。」
「老成?」蔡滿心忍不住微笑,「他和我講過,上高中的時候,他經常逃晚自習,或者是上課睡覺。老師用粉筆頭打他,他就拾起來扔回去,還正好扔到講台上的粉筆盒裡。老師很生氣,讓他選擇去門口罰站,還是繞著操場跑圈。他選擇去跑圈,說總比悶在教室裡,一遍遍做試卷好。」
「我和他熟起來,因為我們都是學校排球隊的。」齊翊說,「你猜他擅長打什麼位置?」
「主攻?」
「二傳。他喂的球位置都非常好,很舒服就能扣到對方的死角。」
「他是不是其他技術不夠好,只能打二傳?」
齊翊搖頭:「他說自己做生意就是個掮客,比較適合當二傳。」
「他那時就開始彈吉他了麼?」蔡滿心問。她抱膝坐在沙發的一端,頭倚在靠背上。
「當時住校的男生裡,很多人開始聽搖滾。阿海的父親曾經給他買過一把吉他,他就經常翹課,去和琴行的人切磋。後來他聽說我小時候學過中阮,就問我要不要一起組個樂隊,說有一些樂隊,比如德國的Scorpi*****,就是以凌厲的雙吉他聞名。我們還找了一個學鋼琴的同學來做鍵盤手,拼拼湊湊,在學校新年晚會上演出。」
「唱Scorpi*****的WindofChange麼?」
「不,是Beyond的《海闊天空》。」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蔡滿心笑,「倒滿符合的。」
「這只是第一首。第二首綵排時,江海說,如果誰怕被老師罵,可以不唱。」
「是什麼?」
「我們報了《同桌的你》,但其實主持人剛下場,我們就開始唱何勇的《姑娘漂亮》。」
蔡滿心失笑,「那時候你們才多大,老師還不瘋了?」
齊翊也笑,「阿海的這個提議,我們都沒有反對。」
蔡滿心想像一群十幾歲少年在舞台上大唱「我的舌頭是一道美味佳餚任你品嚐」,不禁莞爾:「如果你們老師聽懂了歌詞,還沒有發怒,那也真的是太前衛了。」
齊翊苦笑:「怎麼會,那句一出來,坐在最前排的教導主任臉色就變了,唱到下一句,『你抱著娃娃我還把你想』,她噌地就站起來,恨不得脫了高跟鞋砸到台上來。我們還很囂張地將外套脫下來甩在地上,台下都是歡呼聲和口哨聲。演出結束,我們就被集體叫到訓導處去了,所有人都要寫檢查,還要給主謀記過。江海要一力承擔,但我們幾個都拉著他,說法不責眾。」
蔡滿心想起齊翊曾說過,他試圖淘氣,但都被老師放過,便問:「因為有你這個優等生,老師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把你們都從輕發落了,是麼?」
齊翊頷首。
「這江海太狡猾了。」她咳嗽了兩聲,「明明就是早有預謀,拉你下水。」
「其實所有人心裡,多少都有些叛逆吧,只不過平時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現出來。不過以後我們幾個就一直混在一起,他們都喊我『老怪』。」
「老怪?」
「因為大家說,齊翊奇異,還不如直接叫作奇怪。」
蔡滿心身體乏力,雙眼卻仍熠熠閃亮,她不肯去休息,纏著齊翊講高中時的種種趣事。
「你說,在我離開冬港之後,你曾經去過那裡,並見到阿海?」她有些遲疑,「那麼他……」
他有沒有提起我,有沒有在好友面前說起關於我的種種?
哪怕,隻言片語。
「你知道,阿海一向很少說自己的事情,但那段時間他應該去東興談生意,卻破天荒地在冬港住了兩個月,我問他為什麼不去東興和芒街,他沒有回答,卻說,想去趟北京,說自己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氣,可以吃炭火鍋,喝二鍋頭;還說有人會請客。我問是誰,他拿出別的遊客寄到乘客那裡的照片。」
「哪一張?」蔡滿心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
「他只拿出來掃了一眼,就又扔到櫃檯後去了。」齊翊答道,「就是你和他,都穿了連帽衫的一張。」
「我沒有那一張。」蔡滿心搖頭,「我沒有那一次旅行的任何一張照片。本來有許多數碼的,但是後來,都刪除了。」
二人沉默相對。
蔡滿心輕笑了一聲:「這又能說明什麼呢?我也不會自作多情,想他對我有多念念不忘。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是麼?我不相信自己能對他的生活產生多大的影響。我也不想問什麼公平不公平了,我沒有機會挽回這一局。」
濃重的倦意襲來,蔡滿心想要把自己蜷縮起來。「我好睏了。」她揉了揉眼睛,「醒來再說吧。」她知道齊翊還知道許多關於江海的舊事,甚至是他和阮清梅的糾葛。但此時她忽然感到膽怯,怕剛剛產生的幸福泡沫就此消逝。
是的,她在嘴上一直重複著自己的理智,然而心中怎麼會沒有期盼?他說要去北京,他說要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吃炭火鍋喝白酒。這些那些,曾經的對白和構想,原來並不只有她自己記得。
縱使江海曾提起此事,有心也好,無意也罷。如今這一切都再也無法成為現實。
在冬港時,蔡滿心很少有任何孤單寂寞的感覺,彷彿他近在咫尺,或許只要繞過下一個街角就能遇到。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被孤寂的感覺深深攫取,這是如此苦澀,卻又無人可以分擔的感覺。她必須自己反覆咀嚼所有艱辛的回憶,才能讓它變得無味,但這過程冗長緩慢得如同永遠不會結束一樣。
蔡滿心在半夢半醒間頭疼欲裂,睡不著,便睜著眼睛,看暗青的天空染了一色玫瑰紅,洇暈著,散開滿天霞光。像什麼呢?像和他一起在棧橋邊看海邊的落日。烏雲和晚霞相遇,水墨灰和玫瑰粉交錯,慢慢滲透著。
只有這樣半夢半醒的冷清凌晨,可以放肆地想他。不考慮醜陋的背叛,只有幸福。真實的回憶、虛假的期盼,都無所謂了,是一場夢了,天大亮的時候,陽光自然會驅散一切晨霧樣縹緲的思緒。
齊翊此時也感覺到清晨的涼意爬過肌膚。襯衣在潮濕的天氣裡還沒有干,於是穿了短袖T-shirt,露一截胳膊。他坐在天井青苔叢生的台階上,露水潮濕。站起來,牛仔褲沾了墨綠的苔蘚。他走到蔡滿心門前,轉身,踱回來。輾轉三年,留心過每一個和她有關的消息,以為是熟稔的舊識了;而今終於找到她在的地方,隔一扇門、或一座牆,卻發現,和隔著千山萬水一樣遙遠。
時近正午,仍不見蔡滿心出現。齊翊心中不安,轉到前台,問:「204的蔡小姐是否退房了?」
對方搖頭:「今天還沒見到她呢。」
叩響她的門,敲了很久,才聽到蔡滿心嗓音沙啞地問:「誰?」
「是我。」他應道,「你沒事吧?」
她拉開門,面色憔悴:「還好。剛才就醒了,本來想再迷糊一會兒,誰想一下就睡到現在。」
齊翊知道她夜裡定然睡得不安穩,也不再追問。
「鼻子怎麼這麼紅?是昨天淋雨傷風了吧?」他用手背試了試她的額頭,「你帶退燒藥了麼?我有阿司匹林。」
「沒事,我體質還可以,就是傷風,多睡睡就好了。」蔡滿心倚在門旁,揉著額角,「我想明天去西貢。秋莊的鄰居在那裡工作,說曾經在第一郡的新華大廈門前遇到阿梅。他本來想過去打招呼,可是大樓的保安很嚴,輕易不准入內。」
「車票給我。」齊翊並不阻攔,「你好好休息,我去SinhCafe幫你預約明天的班車。」
「哦。」蔡滿心應了一聲,回去拿聯程車票給他。她知道不需詢問,齊翊也會陪自己一同去西貢。
因為他是江海的摯友,心中更覺親近。而他為什麼來到冬港,為什麼千里迢迢到越南來找她,還有在儋化酒醉後突如其來的擁抱和親吻,蔡滿心不想深究。有人陪伴在身邊總是好的,她並不是勇敢得可以獨自面對一切,如果真的在西貢找到阮清梅,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再一次被惶恐無助攫取。
齊翊在一家中餐館買了白粥和小菜回來,蔡滿心隨便吃了兩口,一下午都在昏睡。傍晚醒來時精神好了很多,肚子也覺得發空。「出去轉轉吧?」她敲開齊翊的門,歪著頭,有些羞赧地笑,「我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是啊,吃飽了,才能恢復得快。」齊翊抓過背包,「走,我帶你去吃『白玫瑰』和涼拌面。」
這一日正是農曆十五,全城都熄了電燈,街中各家各戶門前都掛了五顏六色的燈籠,秋盆河上燈影搖曳。許多小餐館和咖啡店將餐桌擺在街邊。二人選了一家,芒果樹下的小圓桌鋪著深藍色檯布,擺放著綠葉纏繞的白瓷瓶,盛兩朵粉紅色薔薇。樹上掛著白絹燈籠,在桌面上投射明亮的圓斑。
當地的名小吃白玫瑰酷似粵式蝦餃,用越南的春卷皮裹了豬肉和蝦肉,包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還有四四方方的豆糕,兩面是綠色的糯米涼糕,中間夾上黃色綠豆粉調製的餡料,撒上一層椰絲,有濃郁的豆香,卻只微微的甜,一點都不膩口,正適合在這潮濕微熱的天氣去火。街邊還有挑著扁擔走過的小販,叫賣各種水果;有編草鞋的老人坐在店門口,輕聲聊著天。
朦朧月色中,不知何處傳來輕柔的歌聲,聽不懂歌詞,軟軟的越南語聽在耳中格外纏綿。夜風清涼,青牆碧瓦的老宅子前,穿著奧黛的女子們背影婀娜,蹁躚而過。
「都說會安這邊的越南姑娘乖巧秀氣、溫柔賢淑,」蔡滿心轉頭看著結伴而過的幾個少女,微笑著轉著手邊的涼茶,「你認識阮清梅麼?她也是這樣的麼?」
「阿梅,和大家印象中的越南女生很不同。她母親是華裔,所以從小會講中越兩種語言。她在儋化讀了中文的預科班,又拿了中國的政府獎學金,我們大二那年她到北京念本科。因為是陸阿婆的親戚,所以阿海一直很照顧她。她很愛玩,常常和留學生們去泡吧。有時候我們樂隊綵排或者去演出,她也會來捧場。
「在大四上學期研究生報送推薦的關鍵時期,有人寫匿名信給阿海的系裡,說他行為不端,不符合推薦標準。為此負責學生工作的導員找他談話,阿海說,『我沒有做錯,也沒什麼需要解釋的。我本來就不想爭這個資格,誰喜歡就拿去好了。』
「我們才知道,原來阿梅懷孕了,又執意要將孩子生下來。幾年前學校對這種事情嚴苛得很,不同意延期考試或休學,她無法繼續拿到政府獎學金,便退學返回越南。這事不知怎麼就傳到阿海的學校那邊,於是被人捕風捉影,說他和阿梅過從甚密。」
「那時阿海的母親病重,他趕回家鄉,之後母親去世,等料理後事,返回北京的時候,阿梅已經回越南了。」
蔡滿心緊抿嘴唇,不知該調整什麼樣的表情來應對,只能點點頭。「這些我在冬港聽說過,這也是我想要找到阿梅的原因。」
「大學畢業後,阿海就繼續去做邊貿了,他很少說起自己的感情,我也是後來才漸漸知道,阿梅回到越南後,他請在芒街和東興的熟人代為照料。但阿梅,他再也沒有和我們提起。」齊翊沉默片刻,「你知道麼,阿海在大學時有一個關係很好的女朋友。」
蔡滿心輕聲哂笑,「這不代表,他不會犯錯,尤其面對著一個漂亮姑娘的時候。」
「好,放下這個不談,」齊翊說,「以我對阿海的瞭解,如果阿梅真的有了他的孩子,我不相信他會置之不理。」
「他說,他從不給別人承諾。」
「那是因為他知道信守承諾很難。但如果是他的責任,他不會躲避。」齊翊說,「看來,你並不相信阿海。」的
「我不是不相信,」蔡滿心笑得有些無奈,「而是根本就不瞭解他。我對他的感情是單方面的,很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