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大臣
在紫籐花掛滿庭院的時候,沙羅進宮的日子終於到了,賀茂忠行自然是對她叮囑了半天,頗不放心。
臨上牛車前,保憲走到車旁低聲說道:「沙羅,宮裡不比自己家,可不能像在這裡一樣胡鬧了,知道嗎?」他頓了頓,又道:「如果宮裡有誰敢欺負你,要告訴哥哥哦。」
沙羅心頭一熱,甜甜笑了笑道:「哥哥,你再這麼說,我就捨不得去宮裡了哦。不如我這就回去吧。」
「啪」保憲的扇子已經輕輕扣在了她的頭上,「笨蛋,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你以為那是什麼地方。」
「哥哥,你老是敲我,我會被你敲笨的!」沙羅摀住了自己的腦袋。
「哦呵呵呵,不用敲就已經夠笨了。」保憲持扇半掩著面一臉壞笑。
「啊,對了,我也許會遇見宮裡的琉璃女房呢,不知道我該不該告訴她哥哥到底有多少紅顏知己呢。」沙羅也露出壞笑。
「沙羅……」保憲的臉上閃過一絲無可奈何的神色。
「哥哥,你的表情很古怪哦,呵呵。」
「沙羅,你好像該出發了……」保憲搖了搖頭,扶著沙羅上了牛車。
上了牛車,沙羅忽然想起了什麼,掀起簾子朝周圍望了一眼,卻沒有發現晴明的身影,不知為什麼,她的心裡湧起了一絲失落,今天她要進宮了,晴明都不來送她嗎?沙羅有些失望的放下了簾子,忽然聽見車外傳來的聲音:「晴明,你也來了?」她心裡一喜,抬頭望去,果然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晴明,他似乎正注視著這個方向,只是隔著簾子,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車子緩緩的動了,沙羅心裡忽然感到有些惆悵,長到這麼大,還從沒有離開過父親和哥哥,好像覺得有些依依不捨了,不過他們也會經常被主上召入宮來,還是會有機會相見的吧。
在沙羅的暇想中,牛車已經過了建禮門,進入了平安宮內裡,天皇的後宮。經過連日來的惡補,沙羅對這裡已經有了幾分瞭解。宮城內有「七殿五捨」,分別是承香殿、登華殿、貞觀殿、常寧殿、麗景殿、宣耀殿和位於其東西兩側的昭陽捨、淑景捨、飛香捨、凝華捨、襲芳捨,共十二殿捨。天皇的嬪妃,以及侍侯她們的女房便分住於這些宮室之中。
因為弘徽殿和飛香捨(籐壺)離天皇居住的清涼殿較近,因此居於其中的分別就是村上天皇最為寵愛的佑姬和籐壺妃子。
見到佑姬的那一剎那,沙羅也不由感歎她的高雅氣質,只見她黑髮如雲,膚色似雪,眉目秀美,薄萌蔥色的唐衣與水晶花的表著令她看起來清爽悅目。
「你就是賀茂大人府裡的千金沙羅嗎?果然是位像春柳一樣清新可愛的女子呢。」佑姬微微一笑。
沙羅趕緊照秋姬所教的朝她行了個禮道:「娘娘謬讚了。」
「你不用擔心,就在我身邊待著吧,賀茂大人與我們籐原家一向親和,」她溫和的看著沙羅道。
「多謝娘娘,」沙羅一臉誠懇的點了點頭。
佑姬笑著點了點頭,道:「今天你初來乍到,就讓小宰相帶你先熟悉一下這裡吧。」
沙羅應了一聲,心裡鬆了一口氣。看來這位佑姬娘娘還蠻好相處的呢。
女房所住的地方清雅簡潔,而且還是一人一房,沙羅的隔壁就是小宰相,小宰相是橘中將的女兒,剛過了結裳的年紀,由於兩個女孩年紀相仿,她們很快就混熟了,在房內聊了起來。
小宰相對她又交待了一些事情後,起身準備離開,沙羅送她出了房門,正打算進去,忽然只覺頭頂一熱,她伸手一摸,粘乎乎一團的不知是什麼東西,拿下來一看,黃黃的,還帶著臭味,仔細一看,她差點沒氣暈,竟然是一團剛出爐的鳥糞,緊接著,一隻麻雀穩穩當當的停在了她的肩上。
好啊,八成就是這個肇事者,沙羅正打算教訓它一下,忽然發現它的爪子處繫著一張小小的紙條,忙抽了下來,攤開一看,上面寫著一行清秀的字跡:一切可安好?晴明。
不會吧,沙羅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居然是晴明的信,那麼這只麻雀一定是晴明的式神了,還是不能相信晴明居然會有那麼一點擔心她,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卻讓她心裡柔軟起來,那種熟悉的暖暖的感覺又湧上心頭,就像百鬼夜行的那一夜,當他保護她的時候……一樣溫暖的感覺……
其實,那個倔強清冷的少年,也是個很溫柔的孩子啊。
沙羅樂滋滋的趕緊帶著麻雀回房,研了墨,準備在紙條的背後寫個回執,剛要落筆,忽然想起這該死的麻雀拉了便便在她頭上,不由心中又有些憤憤然,想了想,提筆唰唰寫道:」童子丸,我好得很。沙羅。」
一想到晴明收到這回執時的表情,她就忍不住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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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下來,沙羅也慢慢熟悉了這裡的一切。
這天晌午,天氣特別悶熱,沙羅剛從佑姬那裡回房,就趕緊脫了外面的唐衣,用那把小破扇子很沒淑女風度的搖著,熏香就是這點好,就算再熱,還是一點汗味都聞不到。
正在她慢慢覺得愜意起來時,忽然聽到小宰相有些慌亂的聲音在她的房門口響起:「沙羅,快準備一下,右大臣大人正往這邊過來了。」
「什麼!」沙羅猛的從榻榻米上跳了起來,腦中立刻浮現出那個紫色的身影,「怎麼會?這裡是女房的住所呀。」雖然她知道女房和貴族男子在宮裡私會並不被禁止,反而還被認為是件風雅的事,可是現在畢竟是大白天啊,而且右大臣為什麼要過來?
「聽說右大臣因為方角不利需要往這裡暫避。」她答道。
沙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什麼嘛,哪有避方位避到女官房來的道理?而且怎麼這麼好彩,偏要在她這間房裡避,難道那個男人知道她的身份?不可能,右大臣又怎麼會知道一個小小的女房進宮,無奈,她只好起身趕緊穿衣服,拉下垂簾和幾帳,剛等她胡亂穿好,就聽見小宰相的聲音:「右大臣大人,請往這邊請。」
隨著移門被拉開,一股輕風略涼的澀香頓時鑽進了屋子,果然是那天那個人。隔著垂簾,沙羅隱約看見他姿態優雅的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實在是抱歉,今日打擾了。」他的聲音還是一樣華麗性感,說實話,沙羅還真有點好奇他的廬山真面目。
「嗯,,不……」怕他認出她的聲音,沙羅支吾著答了一句。
他頓了頓,忽然開口道:「這個香味……」
沙羅一愣,糟了,她一直都在用賀茂保憲的那款特製梅香,這個人的鼻子那麼靈,一定聞出什麼來了。
「如果我沒猜錯,這個香味是保憲大人的熏香,莫非……」他的聲音似乎帶了一絲興奮。
沙羅也不得不佩服他,這麼靈的嗅覺,這個右大臣前世一定是隻狗狗。
他忽然起身,伸手拉住垂簾,低低說了一聲:「冒犯了。」話音剛落,垂簾已經被他掀了起來。
沙羅一抬頭,正好對上他的視線。
如果說晴明是清雅的白蓮,那麼眼前的這個男人,就像是那優雅華麗的八重櫻,姿態風流,氣質高貴,風姿絕倫,只見他薄薄的唇邊浮起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就好像微風拂過櫻花綻放的枝條,瞬間抖落出一片令人目眩的櫻吹雪。
「你很無禮哦。」沙羅不客氣的開口道,
「果然是你。」他笑意更濃,盯著沙羅,忽然緩緩吟道:「誰家女兒如新綠,使我春心亂如麻。先前的相遇,我一直對你念念不忘,四下打聽,卻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想不到,今日居然在這裡讓我遇到你,這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吧。」
「我看只不過是個巧合而已,並不是什麼上天注定的緣分,右大臣大人好像想太多了。」沙羅笑了笑道。不是吧,上次只是隔著簾子見了一回,他就春心亂如麻了,這男人也太多情了吧。
右大臣不以為然的笑了笑,道:「那麼今天,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
「沙羅。」沙羅回得倒也乾脆,就算她不告訴他,他也會打聽到。
「沙羅?沙羅雙樹的沙羅?很美的名字呢。」他笑道。
「不,是餓沙羅鬼的沙羅。」沙羅飛快答道,眼中飄過一絲惡作劇的笑意。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眼神更加深邃,唇邊的笑容卻更加濃艷。」既然大人要在這裡避方位,那麼沙羅就不奉陪了。「沙羅一邊說著,一邊乾脆起了身,往門外走去,右大臣只是坐在那裡,沒有再說話。
她心裡暗暗一喜,看來這位右大臣似乎不喜歡她這個毫不優雅的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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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好眠,當沙羅從紫陽花的沁人花香中醒來的時候,望著從格子窗裡漏進來的陽光,心情大好。起身,她披上衣服,剛拉開移門,就有一個穿著蘇芳色單衣的女童呈上了一樣東西。
萌黃色的高麗紙被優雅的繫在一支淺綠的柳枝上,她愣了愣,剛想問幾句,那女童已經離開。
沙羅打開信紙,只見上面寫了一首和歌,字跡韶秀,墨色濃淡相宜,暗香浮動。
春日野間雪,消時寸草生。
君如春草綠,一見便鍾情。
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貴族之間風雅傳情的情信?是誰寫給她的?沙羅呆了一會兒,目光下移到落款,只見到一個簡單的名字:源高明。
源高明?是誰?她盯著那張紙,忽然想起了保憲說過的話,源高明,不就是右大臣嗎?
這封信的意思是——他對她有興趣嗎?
沙羅自然是沒有去回那封情信,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她對自己的和歌水平很有自知之明,不過這位源高明大人似乎頗有耐心,天天一封信,無不是風花雪月。很快,這件事就在女房們所住的廣緣廊傳開了,一個女房,被身份如此高貴的右大臣所追求,在大家看來是修來的福氣,更何況,這位右大臣還如此年輕風雅。
在陪佑姬去庭院裡觀賞初開的荷花時,連佑姬也忍不住問起了這件事。
「娘娘,您不要取笑我了,沙羅可不敢高攀右大臣大人。」沙羅立刻解釋道,她才不想和那個什麼右大臣扯上什麼關係。雖然他帥的沒邊,可是完全不是她喜歡的那一類。
佑姬笑了笑道:「其實右大臣大人他……」她的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只是望著前方。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沙羅廊下正迎面款款而七八個身穿十二單衣的女子。其中一位女子風姿絕艷,在人群中格外顯眼,那人穿著濃淡相宜的萌黃色唐衣,襯著紫苑丸萩的五衣,繫著唐草立湧的裳,頭髮如同夏月裡茂盛的垂柳那樣長長地披下來,柔美動人。
「是籐壺妃子。」小宰相在沙羅的耳邊輕聲說道。
看見佑姬,她行了禮後,淡淡笑道:「您也來賞花嗎?」
佑姬微笑著點了點頭。
「您現在有了身孕,可要千萬保重了。」籐壺妃子淺淺一笑。
「多謝關心。」佑姬繼續說著客套話。
「那麼,告辭了。」籐壺妃子飛快的掃了一眼佑姬的腹部,行禮後轉身和侍女們緩緩離去。
「娘娘,聽說最近主上經常在飛香捨過夜呢,籐壺妃子趁著娘娘你有身孕,就……」
「小宰相,」佑姬適時的制止了她,淡淡道:「世上人心事,猶如各色花。
色花容易變,心變多如麻。記住,這個世上,最善變的就是人心。」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道:「現在我只想這個孩子平平安安的出生。」
沙羅聽著她們的話,無端端的也生了一絲惆悵,這個世上,最善變的就是人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