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開始迷迷糊糊地有了意識。疲倦如百丈海水壓迫著她,自四肢骨骸中泛起濃重的酸苦,昏昏沉沉中,她聽到有人在一旁壓低著聲音說話,心下微動,強壓痛楚的低吟洩出唇際,眉心絞得扭曲,細密的睫毛努力撐開了眼簾。
眼前的一片混沌,漸漸幻化成了一個模糊的身影,耳邊傳來了那急切的聲音,「長恭,長恭,你醒了嗎?」
這個聲音……難道自己已經到了閻羅地府了?可是為什麼閻羅王的聲音那麼熟悉,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她定定地注視著面前那個人,腦中一片空白。那人一雙靜如天穹的琥珀色雙眸卻起了一絲漣漪——像清明,卻因心痛而迷亂;像透澈,卻藏了太多痛楚;像淡然,卻抹上了濃重的恨意……而現在,卻又添了一抹釋然與驚喜。
當她的思維開始逐漸恢復的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這也許是個比閻羅地府更可怕的地方,因為眼前的男人居然是——宇文邕!
「我——沒死?」這是她醒來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你當然沒死,你現在是在我大周的王宮裡。」他的語氣裡似乎聽不出什麼情緒。
她大吃一驚,舔了舔乾澀嘴唇,「我為什麼沒死,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明明喝了那杯……」
「死?恐怕沒那麼容易。」他彎了彎唇,「我大周有不少探子在齊國,在得知了你們皇上想處死你的消息時,他們就換了一種特別的酒,那酒的奇效就是會讓人陷入昏迷,但會呈現假死狀態,一般要七天以後才能恢復知覺,所以等宮裡人將你埋了之後,我的手下又將你挖了出來,帶到了這裡。我看我講得夠詳細了吧。」
她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愣了半天才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救我?」
「因為——」他的神色變得複雜莫名,「你是屬於我的。就算要死,也要你死在我的手裡。」
長恭驀的想起了在草原上那冷酷無情的一刀,想起了當時他那悲哀,憤怒,傷心的眼神……不由心裡一沉,低聲道,「既然這樣,你要殺就殺。這一刀也是我欠你的。」
「我說過了,有時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更何況,我也並不想殺你。」他的嘴角挑起了一絲沒有溫度的笑意,「雖然你是蘭陵王,但在我眼裡,你只是一個普通女子。」說著,他冷冷吩咐道,「來人,給她換上周國的女裝。」
「我不要,我不要換周國的衣服!我更不要換什麼女裝!」她憤怒的搖著頭,「宇文邕,你也知道我是蘭陵王,千軍萬馬都攔不住我,就憑你這王宮裡的衛士們能攔住我嗎!」
「以前的確是,不過現在……」
「現在怎麼……」她剛動了動身子,卻覺得渾身軟綿綿的,幾乎使不出什麼力氣。
「對了,忘記告訴你,這種酒還有一個缺點,尤其是對於習武之人來說。只要喝下它,就會折損一大半的功力。所以——你再也不會是蘭陵王了。」
「你說什麼!」她忍痛直起了身子,「我會殺了你的,宇文邕!」
一陣輕微的刺痛突然滑過她光潔的下顎,他的手強勁的托起她的下額迫使她不得不抬起頭,強烈的光線讓她看不清逆光人的臉,只感覺對方炯炯的目光不容置疑的穿透自己,聲音裡也帶著幾分僵硬。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高長恭已經死了。從今以後,你就在我的後宮以一個女人的身份生存下去。」
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裡又急又怒,一口氣沒順上來,再次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被換上了一身桑葉黃色的鞠衣,不由更是大驚,這一般都是嬪妃和命婦所穿的服色……她掙扎著起了身,每踏出一腳就彷彿踩在雲層裡一樣,虛浮的幾乎要摔倒。她連忙扶住了旁邊的架子,一想到宇文邕剛才說的話,不由心裡一涼,難道他說的都是真的?她是所向披靡的蘭陵王啊,她不能,不可以就這樣被囚禁,更不能失去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這一切……還有恆伽,不知道他怎麼樣了,如果他聽到自己被害的消息,又會怎樣的悲痛欲絕……不行,她不能待在這裡,她要去找他……要去找他……
房門忽然被打開了,一個面目清秀的宮女端著東西走了進來,一見她已起身,急忙將東西一放,上前扶住了她,輕聲道,「娘娘,您不能到處亂走,皇上吩咐了您要好好休息。還有,娘娘,您先喝了這盅燉品……」
長恭渾身一震,「你,你叫我什麼?」
宮女巧笑嫣然,「娘娘,您知道嗎?在您昏迷的這些天裡,皇上夜夜守在您的身旁,茶飯不思,整個人都瘦了許多,奴婢還從不曾見過皇上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可見皇上對娘娘不同尋常……不過,娘娘這般美麗的人,奴婢從來不曾見過……」
「住口!」她怒從中來,一下子打翻了案几上的燉品,「不許叫我娘娘,我不是他的妃子!」
宮女愣在了那裡,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長恭也是一愣,忽然看到宮女的左手有一處紅腫,顯然是被剛才飛濺出的燉品燙到了,不由心裡一軟,走到了她的身邊,蹲下身子拿起她的手,低聲道,「對不起,讓你受傷了。你趕緊去敷些藥,這裡我會處理的。」
宮女驚訝地看著她,脫口道,「娘娘——」
長恭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她為難這些宮女們又有什麼用,她們也不過都是奉命行事而已。
「你叫什麼名字?」
宮女抹了抹眼淚,揚起了一抹明亮的笑容,「奴婢叫小娥。是皇上派奴婢來照顧娘娘的。」
「小娥,我不需要什麼照顧,還有我也不是你們皇上的妃子。」長恭站起身來,眼中閃爍著冷漠的光澤,「你先退下吧。」
「那奴婢收拾了這些碎片,不然傷到您就不好了。」小娥一邊說著,一邊撿起了地上散亂的碎片。長恭望了一眼那些碎片,忽然心裡一動,趁小娥不注意,她偷偷藏起了一塊在自己的衣袖裡。
夜半時分,天色已暗。昏黃的圓月霧濛濛,像罩了層細紗。宇文邕在批閱完奏章之後,並沒有回自己的寢宮,而是徑直來到了位於王宮西面的紫檀宮。
這個宮殿位置偏僻,平日裡也基本不會有人過來,用來安置長恭是再合適不過。一想到心愛的女子如今就在那座宮殿裡,他的心裡一陣激盪,腳步也加快了一些。對她究竟是愛,還是恨,他已經辨不清楚。但唯一清楚的是,他要她——永遠都留在這裡。
就像現在一樣,她——就在他的身旁,在他可以觸手可及的地方。
或許,他還要感謝齊國的皇帝才對,既為他大周清除了一個強有力的威脅,又給了他那樣始終沒有忘記過的夢想的東西。
踏入房裡的時候,他發現她已經睡下了。
淡淡的月光下,那散亂鋪開的黑色長髮猶如長安城最華貴的絲帛閃閃發光,還有幾縷盤亙在她白皙的頸間不肯離開,惹人遐想。下垂的睫毛隨著她細密的呼吸顫動,像蝴蝶扑打的羽翼。紅唇微歙,那幾乎透明的皮膚折射著剔透的月光。
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快起來,一種莫名的悸動從體內流過,彷彿又聽到了那久違的春天花開的聲音。
在他的記憶裡,一直存在著一處特別的顏色。無法抹去,無法遮掩,漸漸地,成為了他心裡唯一的溫度。而月牙湖旁的一刀,卻又將這唯一的溫度冰封起來,但即使是這樣,那難以阻擋的熱量還是會透過冰層一點一點地滲透出來。
愛著她的同時,他也在恨著她,恨她冷酷無情,在自己捨命救她之後卻給予他最深的傷害。將她帶到這裡時,他不是沒有想過報復她,狠狠地傷害她,徹底地傷害她,把他內心的痛苦全部發洩到她身上。
可是,在看到她昏迷不醒的樣子時,他就知道——他做不到。
因為他愛她。
所以,他只能將所有的空洞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矛盾都深鎖心裡,埋藏。愛恨交織,混為一線,如冰火交融,一邊融化著,一邊燃燒著,一邊消失著,一邊積蓄著。
毀滅與重生,同在一刻。
他的指尖輕輕掠過她的面頰,感受著從那裡傳來的溫暖,現在,唯一屬於他的溫暖。
從此之後,鐵馬金戈,沙場烽火,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這一切的一切,都將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從現在開始,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是他宇文邕的——女人。
也不知在她的床榻邊坐了多久,他才起身離開。
剛剛關上房門,長恭就睜開了雙眼,緊緊握著碎瓷片的手心裡已經冒出了密密的細汗。從他走進來的那一刻,她就醒過來了。但她一直忍耐著,因為,她心裡清楚知道自己現在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動手,也不想浪費了這塊碎瓷片。
因為,這塊碎瓷片,她有更想用的地方。
確認他已經離開,長恭翻身下了床榻,悄悄走到了門邊。她早就留意到了門外一直有兩個守衛寸步不離的守在這裡,所以,要想從這裡出去,必須先解決掉這兩個守衛。
整整睡了一天之後,她已經恢復了少許力氣。雖然沒有十分把握,但憑她的速度,對付這兩個人應該還是有勝算的。
她一揮手將燭台打翻在了地上,然後就在門邊靜靜等待著機會。
外面兩名守衛一聽聲響,其中一位立刻進來看看是怎麼回事,只等他一踏進房門,長恭就用手裡的碎瓷片乾淨利落的割斷了他的喉嚨。而另一個侍衛見裡面久久沒有動靜,也忍不住進來看看,結果被她用同樣的方法解決了。
一下子解決了兩個守衛,她心裡不由稍稍鬆了一口氣,看來自己還沒到那麼糟的地步。於是她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四周,小心翼翼地溜出了房間。
穿過了長廊,紫檀宮的宮門就在不遠處。越是接近成功,就越要加倍小心,這也是她在長期的征戰中得出的經驗。於是,她將自己隱入了黑暗之中,仔細觀察著在宮門口的守衛,尋思著突破的方法。
身後忽然傳來了一聲輕笑,她渾身僵硬地回頭,宇文邕那張熟悉而英俊的臉龐在她眼前迅速放大,那薄薄的嘴角邊還挽出了一絲弧度,「怎麼?這麼快就想逃出去了?」說著,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上那塊血跡斑斑的瓷片上,冷哼了一聲,「用這個就殺了我兩位守衛,果然不愧是曾經的蘭陵王。不過你知道宮門外有多少護衛嗎?你殺得完嗎?」
他雖然漫不經心地笑著,但她能感受到他暗藏的幾乎無法抑制的深重怒氣,劍一樣的目光,紮在她臉上。
「你想去哪裡?回齊國嗎?別忘了齊國皇帝是怎麼對待你的,你不惜性命也要守護的這個國家,最後卻是拋棄了你,做了這麼多,換來的卻是一杯毒酒,高長恭,你甘心嗎?這樣的國家,這樣的皇帝,又有什麼可值得你去守護的?」他靜靜地看著她。
「是,如今的齊國,奸臣當道,皇帝昏庸,皇上聽信小人讒言就將我處死,的確令我心寒。但是,宇文邕,無論這個國家變成什麼樣,無論那裡發生多少令我無法原諒的事情,我始終都無法背棄這個國家,因為,那裡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就算我以後不回齊國,我也不會留在這裡。所以,不管用什麼辦法,我一定會逃離這裡。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只要有一口氣,我就絕不會放棄逃離這裡!」
「宇文邕,你留不住我的。」她咬了咬牙,然後怪異地笑。那笑容淡薄,卻譏諷,尖銳地刺痛了他的眼。
他忽然一下子將她按在了牆壁上,由於用力過大,她手裡的瓷片嘩啦一下掉在了地上。她驚異地抬起眼來,望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離得那麼近那麼近,好像就可以看到她的靈魂。
「你哪裡也去不了。」他冷冷地看著她,突然把她的雙手鉗制在頭頂,自己則狠狠地咬下去,銜住那兩片紅潤。不是溫柔的接吻,不是體貼的纏綿,有的只是冷酷的侵略,瘋狂地佔領著每一寸領地,唇齒之間的空隙被毫不留情地奪走,他那眼裡的溫和不再,只有冰雪一般的寒冷,和不留任何餘地的進攻。
要窒息了……她痛苦的只能不斷發出悶悶的聲音,掙扎越來越微弱,目光也開始變的渙散,眸中漸漸蒙上一層死水般顏色。這樣下去,會死的……就在意識快要完全抽離身體的一刻,唇上的壓力驟然一輕。
大量的空氣一下子湧入胸腑,她本能的大口大口呼吸著。宇文邕的呼吸也略有些重,目中卻是一片沉寧,冷冷地欣賞著她虛弱狼狽的凌亂。
「啪!」面頰上突如其來的吃了重重一拳,他猝不及防,嘴角被打破了,滲出一縷血絲。
「已經有點力氣了.」他用手撫摸著被揍過的地方,看著她:「想不到你恢復的挺快。」一個淡漠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但是這點力量,是不足以打倒我的。」
剛才那一拳已經用盡她慢慢積聚的所有體力,長恭靠在牆上,喘著氣看著他:「你殺了我吧!我不是你的戰利品.你可以殺我,但是絕不可以污辱我!」
宇文邕倒怔了怔,好一個士可殺不可辱,他不由笑了起來。
「高長恭,朕是不會殺你的。好好保重你的身體。」他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二十天後,朕會讓宮裡的人安排你侍寢。」
見到了她的眼中似乎有什麼碎裂的一剎那,他的心裡莫名的湧起了一陣報復的快感。
什麼話最能打擊她——他再清楚不過——
清早,清晨的陽光射進了雅致整潔的含光殿,阿史那皇后早已起了身,正在庭院裡擺弄著那些花草。以前在突厥,這就是她的愛好,如今嫁到了中原,這裡花草品種更加繁多,也更加令她愛不釋手。
每當心煩意亂的時候,這些花草也是緩解她情緒的最好方法。
「娘娘,這些花草在您的手裡,長得比以前可好多了。」她的貼身侍女楚英笑咪咪地將水遞了過去。
皇后笑了笑,不遠處忽然傳來了兩位宮女的聊天聲。
「我聽小娥說了,這位新娘娘比咱們宮裡任何一個人都要漂亮呢。」
「真的嗎?難怪皇上這次會這麼緊張呢。」
「對啊,看看皇上的後宮,一直以來就這麼五六位妃子,就連唯一為皇上生下繼承人的李妃,一年也見不了皇上幾次。」
「真想看看到底是位怎樣的美人呢。」
「聽說那裡看管得嚴,閒雜人等一律不許接近……」
「不過看皇上這麼緊張那位娘娘,必定是寵愛的很呢……」
兩位宮女一邊說著,一邊遠去。皇后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娘娘,那個女人也不知是什麼人,奴婢就不信這世上會有比皇上還漂亮的女人。」楚英不服氣地說道。
皇后抿了抿嘴,沒有說話,心裡卻是泛起了一絲疑惑。自從前些天從宮外帶進來一位昏迷不醒的女子後,皇上居然破天荒的接連七晚沒有批閱奏章,而是夜夜守在那女子的身旁。而且,安置這女子的紫檀宮地處偏僻,周圍又有大量護衛守著,任何人都不許靠近那裡,就算是皇上最信任的阿耶都不能進去,這實在是可疑。這女子到底是什麼人?皇上做的如此神秘,難道這女子有什麼不能公開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