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鞋子脫在沙灘的岩石旁邊,將上衣搭拉在肩上,明浚沿著曼多爾長長的海岸線走著。
直到太陽沒入海平面,海天交接的地方出現一片紅色光亮,他才會提著鞋子回酒店。
一個人的時候,明浚會想這22年來自己的生活,還有以後的日子。努力的工作,與相互愛著的女人結婚,成為丈夫和父親,這些都像夢想一般讓人憧憬。可每次,他都是帶著憤怒放棄掉這樣的念頭,懊惱著和面前的一棵樹、一張門、一面牆或某樣東西過不去。他不明白,為什麼趙明浚不能和別人一樣正常的生活?而要按照有些人全盤計劃好的去做,棋子似的做個白手!
這樣的人生,為什麼還要呢?
一個浪過來,潮水一下裹住他的腳,讓他感受到微微的涼意後,又像受到驚嚇的孩子一樣逃也似的跑開。明浚將手中的鞋子和肩上的衣服全扔在了沙灘上,望著將潮水送上來的大海,慢慢走去。
起風了,湧向岸邊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
水沒到胸部的時候,他的腦子裡被海水的涼意刺激了個遍,一些事情,一些人像被過濾了般的清晰。
當他看見媽媽的身影時,停下來站住了。
「明浚,我在院子裡叫你,你到哪裡去了啊,快回家吧。」
是媽媽的聲音,媽媽以前不都是這樣叫他的嗎?
明浚就這樣久久站的著,已經帶著涼意的海水一漾一漾,慢慢搖晃著他的身體,慢慢將他搖醒。
「喂,喂……喂!」
他聽到音琪越來越焦急的聲音。
「讓我下去,放我下去!」
極不情願的趴在他背上,她害怕的垂打著他的肩,用帶著明顯漢語發音的韓語叫嚷著要下來。
她掙脫著退坐到窗子邊,擦拭著自己的嘴角,因為沒能平靜下來而喘息著望著眼前的明浚。
明浚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好像那柔軟的溫度依然存在。
海浪的聲音越來越大。
一個大浪過來,明浚用在腳下的力突然一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一股力量托了起來,正要向某個方向飄去。這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真好,像徹底解脫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上都不再有任何負擔。
突然,大海中伸出一隻手,拽住自己的胳膊。明浚當時的確被嚇到,但馬上又放鬆了,如果這樣就可以解脫,他一定不掙扎。可明浚模模糊糊的感覺到那隻手正拖著自己拚命似的向岸邊游去,他這才使勁掙脫,可自己的兩隻手不僅被反在背後,那人還用手擼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點都不能動彈了。
那個人將他重重的扔在沙灘上,自己一邊坐下來用手將頭髮弄到腦後一邊說:「臭小子,這麼黑的海灘,你找死啊。」
就是找死才選這麼黑的天,明浚心裡就是這樣說的。
海邊的風越來越大,一陣浪過來,又掀到明浚的胸口才退回去。如果不是這個人,自己也許真的就……
他坐起來,咳嗽著扭頭看身邊的人,藉著遠處岸上的微弱光亮,發現是昨天在宴會上見過的教授助手。
正勳也看清楚了明浚的臉。
兩個人都不說話,像能夠彼此看到對方的心事。
「我明天要去多市,得回去了。你呢?要送嗎?」正勳說著起身站著。
「不用了,謝謝。」明浚望著黑色的海,淡淡的說。
正勳將沙灘上的衣服一把抓起,轉身離開。
「剛才……你別誤會……」明浚馬上補充道。
「知道。不過,晚上風浪大,很危險,以後要注意。」說著,正勳已經走遠了。
明浚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好笑。
趙明浚,你居然想做這樣的事情?他想著揀起地上的鞋子,對著狂怒的海大聲的叫嚷著:
趙明浚,你瘋了嗎?
大海好像也在問:瘋了嗎?瘋了嗎?瘋了嗎……
一遍又一遍。
接著,一陣大笑後,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馬路上攔了出租車。
進酒店的時候引得旁人紛紛側目的明浚突然豁然起來,他只有一個念頭,要馬上回漢城,現在,馬上。
正從自己房間出來的妍智看見一身濕淋淋的明浚,焦急的跑過來問:「你這是怎麼了?啊?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回去,回漢城。」
「明天嗎?」
「現在,馬上。」明浚說完就進了自己的房間,留下一臉疑惑的妍智站在那裡。
是那女人的緣故嗎?是不是約好了卻沒有出現?還是發生了別的事情?
妍智腦海裡想著這些,雖然不知道事情的真正原因,至少,自己要和他一起回去。
妍智托酒店訂了最早到漢城的機票。
八個小時的時差。飛機停落在漢城機場的時間,差不多是下午三點。
妍智走出機場,明浚推著行李車走在後面,走到機場外面,明浚從行李車上將自己的行李取了下來,轉身對身後的妍智說:
「要不要我替你打張秘書的電話,叫他派車送你回去?」
「為什麼?」妍智一臉的失望。
「對不起,我有些很急的事情要辦。」
「急著回來就為了這個嗎?」
「沒錯。」
「不用了,我自己坐出租車回去就可以。」
妍智說著伸手攔了出租車,司機幫忙將行李放進後備箱中,妍智坐進車裡先離開。
明浚叫出租車司機直接將車開到了ILLMORE酒吧門口,可能因為時間太早,酒吧的門是關著的。
「你是要找人嗎?現在還早,酒吧差不多要到晚飯時間才營業。」
「哦……」坐在車上的明浚一心想著快點來這裡,為了能夠見到她。他從曼多爾的海邊跑了回來,腳上甚至還帶著沒有洗乾淨的海灘上的沙子。可是,大門緊閉的酒吧讓他突然不知如何是好。沒有電話,沒有地址,甚至還沒有習慣她的名字的發音。
「如果你是要找在酒吧做事的朋友,可以在後門等,開始營業的時候工作人員都得從那裡進去。」
「那去後門吧。」
司機將他送到ILLMORE的後門,他從座位上將簡單的行李拿下來,在正對著後門口的長條凳子上坐下,開始目不轉睛的望著沒有一絲動靜的酒吧後門。
「對不起,上次吻你是我不對……」怎麼可以一見面就提讓她不高興的事呢?明浚歎了口氣。
「島上的照片出來了,要不要拿給你看看?」哎,太不像平時的趙明浚。
「真巧啊,在這裡碰到你。」他自己看了一眼座位上的行李,明明是從機場出來就直奔這裡的人,為什麼說虛偽的話?
一個穿格子襯衣和牛仔褲的年輕人從明浚面前走過去,他抬頭看了那人的衣服,突然想到自己的衣服還在她那裡。對,就問她衣服的事。
14.
「大哥,知道我剛才看見誰了?」
還沒有營業的酒吧裡,穿格子襯衣的年輕人將頭湊到正在玩牌的一夥人中間小聲的說。
「三、六、二十八、二十一……好了,拿錢來!」其中一個人將嘴裡叼著的煙扔帶地上,扭頭問格子年輕人:「看見誰了?」
「上次在ILLMORE那小子……正坐在後門口,好像在等人。」
「哦?」
「我看清楚了,真是那小子。」
「走,不玩了,去會會我們的老朋友。」
「是誰啊?大哥。」他這一說,大家都站了起來。
「出去就知道了。」
一夥人大概有近十個,全湧出酒吧朝ILLMORE的後門走過來。明浚看清楚最前面的人,認出是生日那天騷擾音琪的傢伙,氣便不打一處來,站起迎上去。
「臭小子,還敢往這邊走?今天好好道歉的話,就放過你。」
「混蛋!」
「還罵上了,這是你道歉的態度?老大,那妞好欠您一手歌,要不我們今天去聽?」
「好。不過半路要又有人再出來搗亂該怎麼辦?」
「這還不好辦?交給我們就是。」
「好,別在這裡開練,換個清淨的地方,要她見到打架的場面可不好唱歌了啊。」
說完,為頭的傢伙轉身就走,明浚衝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不讓他走。
「臭小子,你還真上心啊。走,今天讓你開眼。」他說完,揮手叫手下的人架著明浚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這裡應該是墓地附近,因為前面看儀看到教堂。
「你們要幹什麼?」明浚看看周圍,從地上爬起來,這地方自己從來沒有來過。
「上次,你挺厲害。大家回去好好練了,要不,你來看看他們有沒有長進?」為頭傢伙一臉的邪氣與壞笑。
明浚站在圍著的人中間,抬頭做好準備。
「給他的顏色看看!」
那些人一起圍上來,明浚的腿踢得很漂亮,開始時將他們一個個踢中,看上去佔了上風。可畢竟人多,當如雨點般拳腳落在明浚身上時,他的意識中只剩用手抱住頭,不讓他們碰自己的臉的念頭。
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停手的,明浚恢復知覺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躺在樹叢裡,狼狽不堪。
前面的尖頂房子裡有光亮,明浚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慢慢半爬半走到了那裡。
這裡應該是教堂的後面的小禮拜堂門口。
明浚隱隱約約聽到斷斷續續的鋼琴聲,他蹭著牆壁移到木門前,門一推就開了,他爬了進去,發現裡面是個斗室,後面有個窄而厚的布簾,明亮溫和的光亮從簾縫裡瀉過來,歪躺在地上的明浚覺得那就是天堂的光亮。
他感覺自己像是已經死了,又覺得還很清醒,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15.
「這樣就對了,真宇今天進步很大,媽媽一定非常開心。」
布簾這邊是教堂的聖壇,聖壇旁邊邊的樓上,音琪正在跟練習鋼琴的真宇說話。
「姐姐,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真宇抬頭問音琪。
音琪停下按鍵,聽了一會,教堂裡非常安靜。音琪看看十字架上的受難者,認真的說:「真宇,上課的時候要認真記,回去後要練習,知道嗎?」
「哦。」
「好了,不早了,媽媽一定快到了,咱們下去吧。」
明浚聽到鋼琴蓋合起來的聲音,咯登咯登下樓的腳步聲,然後,門被關上,明亮的光突然消失,只剩下一些微弱的光透進來,看上去很溫暖。
音琪領著真宇走到教堂前面的小廣場上,真宇媽媽已經從馬路對面那邊跑過來。
「真宇今天聽話嗎?」一邊跑著過來一邊攏著額前頭髮的真宇媽媽問。
「真宇今天很乖的。」
「好了,跟姐姐說再見。」
「姐姐再見。」
「再見……」
看著真宇和真宇媽媽的背影,音琪滿足地笑笑,往公車站走去。可是,沒走幾步便突然發現手上空空的,才記起剛剛太性急,自己的包還在教堂的鋼琴旁。
音琪轉身往回走。
她到教堂,一口氣跑到樓上,看見自己的小布包躺在鋼琴旁邊,月光從拱形窗戶外照進來,正好照在它身上。音琪望著它笑笑,拿起包轉身,看見窗戶外夜空中的新月。非常短暫的一瞬間,這月亮變成她透過寬寬的肩看到的那彎月亮,隨著他的腳步而忽上忽下的晃動。
她在窗戶前約莫站了一分鐘,走到鋼琴前面坐下後又打開了琴蓋,再又將包放了下來。
藉著微弱的月光,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黑白的琴鍵——
思緒無端的四處飄蕩,夜裡的琴聲突然變成康夫渴望的神奇抽屜,音琪的記憶肆無忌憚地回到以前。她又在那裡看見了驚慌跑掉的小黑臉琵鷺,又不小心滑倒,他不大友好的話語、善良溫和的眼神又出現在眼前,他背著自己走過很遠的山路,他站在月光下失神的樣子,然後急忙地說晚安,然後是那個溫熱的至今未能從她的感覺裡褪色的吻……
琴聲結束的時候,她回到現實中,合上琴蓋,拿起包,慢慢穿過窗邊的月光走下樓,到了門口。
突然,聖壇後面砰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摔下來。
「誰?」音琪非常警覺,問了一句。
音琪站著聽了一會,一切又恢復安靜。她想到是晚上一個人在教堂裡,又沒開燈,可能是自己太敏感。剛準備推門出去,聖壇後面又傳出吸吸嗦嗦的聲音。
躺在後面的明浚感覺教堂又便得通明透亮的了。
音琪回頭望了望十字架,用力嚥了嚥口水,往聖壇走去。一邊走,心裡一邊默念著:「主會賜福為善的人。主會賜福為善的人。主會賜福為善的人。主會賜福為善的人……」
那細碎的聲音好像真的是從聖壇後面傳來的。音琪輕輕走到厚布簾那裡,想著可能是老鼠,不過,教堂的老鼠應該叫聖鼠吧。這樣想著,音琪用力猛地掀開那塊布,沒有聽到聖鼠的腳步聲,桌邊的陰影裡好箱橫躺著一個人。
「誰?」音琪下意識捏緊包,腦海裡想著該不該將腳上的一隻鞋舉過頭頂。
「對不起……」
聽到對方的聲音很虛弱,音琪才放鬆一些,抬手拉了一下牆邊的線,小禮拜堂的燈亮了。
在明亮光線下看清彼此的兩個人,有一瞬間都忘記自己應該作出什麼反應才好。過了那一秒,望著音琪那張吃驚的臉的明浚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躺在地上的模樣,連忙轉身過去。
「你這是怎麼了?」音琪著急的扔下手中的包,彎腰俯身下來用手去試探著碰觸他額頭上、嘴角的傷。
因為疼痛,他本能地躲開,避開溫和焦急的目光。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這樣子?有人追殺你?」音琪說著望望後面教堂的大門。
「你走吧。」明浚的聲音冷冷的。
「在上帝面前叫我扔下有難的人不管不顧,你到底存什麼心?」
「關你什麼事?即使打架又怎麼樣?跟你沒關係!」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那天,他看見你那樣做了……當我在島上遇到危險的時候,是你背我回去,他全看見了。」望著眼前滿身沾有血跡的明浚,音琪望著教堂穹頂上的壁畫,眼裡浸滿了亮亮的淚花。
「……」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狼狽樣子的明浚將身體側過去,將背對著音琪。
「白癡,笨蛋。」音琪一邊從包裡取紙絹,一邊小聲用漢語對著他的後背說話。
「你在島上也是說這句,是什麼?說我嗎?」
「你和人打架?為什麼?」
音琪俯身用紙絹去擦他額頭上的傷口,她將紙絹換了一面擦顴骨邊上的小口子。一會又將手中髒了的紙絹扔到邊上,重新抽出一張新的,用來拭他嘴角的污血……
那麼近,她說話時微弱的吐吸,也許上次洗衣服時殘留在衣服紗隙間的木瓜皂香,如清晨的潮汐推禳著他的整個意識。
將原本望著她的眼睛閉上,明浚試著躲開這溫情脈脈的海浪。
嘴角的血跡因為太干,紙絹無法擦去,音琪將包裡平時用來濕潤臉上皮膚的純淨水拿出來噴了一點在紙絹上,這樣,就很好擦拭了。
涼涼的紙絹一碰到嘴角,他愣了一下,眼睛猛的睜開。看見音琪正望著自己笑,「怎麼?有點疼吧,以後別再跟人打架了,你那麼會說故事,什麼事用說都可以的,不是嗎?」她說著又在紙絹上噴了點水,接著為他擦拭嘴角的血跡。
「這是什麼?」
「這個?」音琪搖了搖手中的瓶子,又看看眼前的明浚,神秘的說:「平安水啊。」
明浚望著眼前的音琪,看看身上的傷,若不是現在這樣,又怎麼可以與她這樣接近?想到這裡,他苦澀的笑了笑。
可一笑,臉上的肌肉牽動傷口,又是一陣疼痛。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音琪站起身來,伸出一隻手來牽他。站到一半的明浚又載了下去,用手捂著腰旁邊的地方。
「讓我看看。」音琪將他的手拿開,發現裡面的襯衣紅了一塊,解開紐扣,發現一道斜斜的口子,可能是讓又硬又利的東西給劃開的。
「天哪。」音琪望著眼前的傷口失聲叫了出來。
「沒事……」
一時不知怎麼辦的音琪一邊用打濕的紙絹擦拭,一邊想著該用什麼東西先將它包起來,她想到自己的襯裙,斜斜的一圈正好長夠度,拿它將明浚腰上的傷口包起來。
音琪攙扶著明浚上了出租車,車子最後在郊外的小農莊門口挺下來,這是媽媽小時候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