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的實踐,薛彩雲感覺自己已處於崩潰的邊緣。她照著鏡子,發現自己憔悴了許多,但儘管這樣,她還是認為自己比公園跳舞的那些女性年輕許多,她風華正茂,Rx房堅挺,身體結實,她才二十二歲。
薛彩雲認為沒有理由荒廢自己的寶貴青春,她應該像王志剛那樣瀟灑地活著,不能被雞毛蒜皮的瑣事纏住身而虛度光陰,連菜站的那幾個小青年都說薛彩雲活得不夠精彩。那天他們約薛彩雲下班後去北海划船,薛彩雲想去,但考慮到自己已有家室,就沒去,借口說家裡還有事兒,他們便起哄說,是不是回家喂孩子去呀。他們並不知道薛彩雲沒有奶。一想起這件事情,薛彩雲便對目前的婚姻和那個給她帶來諸多麻煩的楊帆咬牙切齒,而這一夜的遭遇,更加深了她對自由的渴望。
楊樹林下了夜班回到家,洗了一把臉,就要帶著楊帆去醫院體檢。楊帆出生的時候,大夫有叮囑:三個月後帶孩子來醫院做一次全面體檢,今天正是楊帆出生的第九十天。
薛彩雲今天倒休,本想在家彌補昨夜損失的睡眠,但楊樹林執意要她一同去醫院,多長長見識,知道怎麼養育楊帆茁壯成長。她只好強打起精神,一個哈欠接一個地跟在抱著楊帆的楊樹林身後,坐上開往楊芳醫院的公共汽車。
一番全面檢查後,大夫告知家長,楊帆健康狀況良好,發育良好,各器官正常,但是經常肚子裡積壓多日的糞便不排出,就會給孩子帶來不利影響,於是給楊帆開了幾瓶開塞路,囑咐楊樹林定時上藥。
回到家,楊樹林左手抱著楊帆,右手掏出鑰匙,插進鎖眼兒,卻死活打不開門,鼓搗了片刻,還是擰不動。他需要騰出另一隻手去開門,便把楊帆遞給了薛彩云:接著。
薛彩雲伸手去接,還沒有抱到楊帆,但是楊樹林以為她已經接住了,就撒了手。只聽「砰」的一聲,楊帆像一枚日軍投在珍珠港的炸彈,直挺挺地砸了下去,緊接著傳來楊帆的嚎啕大哭,充盈著整個院子。
楊樹林暴跳如雷,聲音蓋過了楊帆的哭泣:怎麼接的孩子,這都抱不住,還能幹點兒什麼!
薛彩雲想辯解,但看到楊樹林扭曲的臉和青筋斑駁的脖頸,表情像一隻酣戰正凶的公雞,便沒再回應,只是默默地從地上抱起楊帆,撣去他身上的土,等待楊樹林把門打開。
楊樹林立即平靜下來,這是結婚以來他第一次對薛彩雲說話超過八十分貝,剛才的行為只是他的一種非正常表現,是失去理性後的原始衝動。
他打開門,先讓薛彩雲進去。薛彩雲進門後,放下楊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楊樹林知道她在生自己的氣,就說了幾句好話,以為薛彩雲在跟她撒嬌,一勸就好,但是沒想到薛彩雲真的生氣了。樹林慌了手腳,之前他並未遇到過這種情況,沒有實戰經驗,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先置之不理,等待她的怒火自生自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冷戰仍在繼續,薛彩雲保持一個姿勢坐了已有兩個小時。太陽正當空,楊樹林放下報紙,挽起袖子去廚房做飯。
他依照從工廠老師傅那裡學到的偏方,做了一份豬蹄湯,在幫助楊帆做恢復大便訓練的同時,楊樹林還對薛彩雲能流出奶水殘存一線希望,他聽說同事的媳婦在孩子快一歲的時候才有了奶,所以,並沒有放棄對薛彩雲進行催奶工作。
他把骨頭湯端到薛彩雲的面前:別生氣了,吃吧,下奶的,咱兒子大便乾燥,和你有直接的原因。
薛彩雲堅決沒有再喝一口豬蹄湯。楊樹林只得放下碗,拿出開塞路,向楊帆走去。
在楊帆的一聲慘叫中,楊樹林將開塞路放進楊帆的屁股,並輕輕擠壓液囊,擠出一滴油性液體,然後像拔出匕首一樣,從楊帆身上拔出開塞路:兒子,知道你拉不出屎來難受,可是你爸的心也不好受。
工夫不負有心人,在楊樹林的不懈努力下,楊帆拉出了屎。就在楊樹林又在為一天的努力不見成效而唉聲歎氣,剛把楊帆從便車裡抱出,放在床上,一扭臉去幹活的工夫兒,楊帆終於千呼萬喚屎出來,一片黃澄澄的物體,攙雜著少許的黑。
楊樹林的第一反應就是,堵了一個禮拜的管道,終於自己通了。然後開始收拾楊帆和尿布。被擦洗乾淨的楊帆躺在重新鋪好的床上,睜眼看著父親為他清洗尿布的背影,竟然微笑了起來。
楊樹林從這件事上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後來當得知一位同事正為老父親的便秘而絞盡腦汁苦不堪言的時候,他寬慰人家:急也沒用,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豁然開朗了。
楊帆通便後,醫院給他開的那幾瓶開塞路,就被楊樹林當了擦手油,冬天手裂口的時候,擦上特別管用。
楊帆拉出屎的好消息帶給楊樹林的喜悅,不久便被薛彩雲提出離婚的壞消息衝散。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薛彩雲把一份離婚協議放在楊樹林面前,冷靜而堅決地說:把字簽了吧。
楊樹林並沒有立即同意或否決,而是與薛彩雲進行了一次長談,在瞭解了她的真實想法後,和平友好地在協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交給薛彩雲,後者客氣地說了一聲:謝謝!同時薛彩雲告訴楊樹林,她調換了工作單位,不再去街道賣菜,而是到了一家報社,儘管處理的都是日常瑣事,但總比站在菜堆裡風吹雨淋強。
接下來楊樹林和薛彩雲正式辦理手續。工作人員要薛彩雲先去婦科做個檢查,確認沒有懷孕後,方可離婚。
薛彩雲說,不用查,我帶環了。
那也要查,這事兒可保不齊,萬一掉了呢,工作人員說。
掉了我能不知道嗎,薛彩雲說。
別不以為然,類似事情不是沒發生過,5號院老徐家的二媳婦,洗澡的時候環掉了,她倒是看見地上有個圈,還以為白撿了個戒指,整天戴在手上,結果兩個月後就有了,去醫院找大夫說理,開始大夫不信,剛要給她檢查,看見她手上戴的東西,大夫說,能懷不上嗎,戴手上還避個屁孕!這可是前車之鑒呀,工作人員說。
薛彩雲只得去了一趟醫院,是楊芳給她做的檢查,楊芳還叫她嫂子,她說不用這麼稱呼了,以後叫我彩雲就行了。檢查完畢,沒有發現可疑問題,薛彩雲和楊樹林離婚了。楊帆如楊樹林所願,留在他的身邊。
分手的時候,楊樹林對薛彩雲說,你要是有了奶,別忘了回來喂兒子幾口,省得糟蹋了。這句話使得薛彩雲把放在嘴邊的「再見」兩字又嚥了回去,扭頭就走,留給楊樹林的就是瞪了他一眼。
薛彩雲走了。她調去工作的報社正是王志剛所在的報社,是他給她介紹了這份工作。
離婚是不幸的,可楊樹林的熱心鄰居們不但沒有說些寬慰他的話語,反而自以為幽默地說:彩雲飄到楊樹林家沒呆多久,下了場雨,又飄走了。這孩子還指不定是誰的呢?
楊樹林於父親和母親之間轉換著不同角色,楊帆在他的呵護下茁壯成長,轉眼間已經一週歲了。鄰居都說楊帆變樣了,剛出生的時候像個滿是褶子的包子,現在濃眉大眼、皮膚滑潤、人見人愛。但是有一點鄰居們沒有當著楊樹林的面說出來,只在背後議論——楊帆雖然長得好看,但並不像他。從楊帆的五官中,絲毫看不出和楊樹林相近的地方,除了眼睛都是兩隻,鼻孔都是兩個等人類共有的特徵。
其實楊帆和楊樹林什麼關係,連楊樹林自己也不知道。管他呢,反正這個兒子我養定了,楊樹林想。
楊樹林最先教給楊帆的是個名詞——爸爸。他反覆指著自己對楊帆叨念這個詞,但楊帆充耳不聞,似乎並不知道眼前的男子就是所謂的自己的「爸爸」。而這個時候,與楊帆同期出生的孩子,有的已經會說短句了,譬如楊樹林的廠長的兒子魯小彬,他和楊帆前後腳出生,現在已經能說:我餓、我喝、拉臭臭、尿嘩嘩、吃咪咪、睡覺覺了,甚至會一不留神蹦出一句:我爸是廠長。
當魯廠長得知自己家的公子比楊樹林的兒子在語言方面強出很多的時候,更加洋洋得意,認為有其父必有其子,楊樹林在廠裡就嘴笨,只知道幹活,十年前他們一同作為工人進廠,十年後他當上廠長,而楊樹林還是工人,所以楊帆必然同楊樹林一樣,在說話方面都不開竅,而自己的兒子,在這方面和自己一樣,都是天才。
楊樹林要改變這個現狀。「爸爸」兩個字有那麼難嗎,確切說就是一個字。楊樹林有些急脾氣,認為連自己這麼笨的人都會的事情,別人也應該會,否則就太不可救藥了,他並不考慮楊帆的生理特徵。
在這件事情上,楊樹林少了以往對楊帆的不厭其煩,當三個月後,「爸爸」兩字依然沒有從楊帆的嘴裡脫口而出,而魯小彬已經會說「我要喝橘子汁」了的時候,楊樹林徹底絕望了,他認為楊帆的沉默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他不具備開口說話的條件,天生就是一個啞巴。
從此,楊樹林放棄了教楊帆說話。
鄰居們說,楊樹林的命真苦,養的不是自己孩子,還是個啞巴。
冬去春來,楊帆就快兩歲了。楊樹林已經習慣了楊帆沒有言語,只有啼哭的生活。他對楊帆的啼哭理解得很到位,每當哭聲響起的時候,一定是楊帆需要幫助了,父子二人在這方面已形成默契。這天晚上,楊樹林正一邊看電視一邊洗腳,忽聽一個聲音喊道:「巴巴」。楊樹林看了看窗外,沒有理會。過了一會兒,這個聲音再次響起,楊樹林擰大了電視的音量,也不是從劇中人物嘴裡發出來的,楊樹林下意識地摳了摳自己的耳朵,這個聲音又一次傳來,楊樹林辨別出聲源的方向,難以置信地扭頭向楊帆看去,只見楊帆的小嘴巴在蠕動,又一聲「巴巴」,沒錯,聲音千真萬確是從楊帆嘴裡發出來的,這個發現讓楊樹林高興得老淚縱橫。
楊樹林擦了腳,蹦到床上,與楊帆面面相覷。
兒子!楊樹林激動得聲音有些顫抖。
巴巴。楊帆盯著楊樹林的眼睛。
哎,好兒子!楊樹林按捺不住興奮,抱起楊帆吧吧地親起來。
這時楊帆又發出了一個聲音:水——渴。楊樹林趕緊放下楊帆,下地倒水。
這一宿楊樹林失眠了,他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就如同本以為丟失了一筆巨款,開始的時候痛哭流涕、心碎欲絕,久而久之,事情漸漸被淡忘,心情也隨之慢慢平靜了,但是突然在某一天,這筆巨款一分不少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其心潮澎湃、手舞足蹈可想而知。這晚楊樹林的腦子裡反覆出現了一句話:貴人語遲。他認為就是說楊帆呢。
第二天,楊帆醒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拉屎,將體內廢物排出後,指著盆裡花裡胡哨的一堆說:巴巴,巴巴。楊樹林心頭一沉:怎麼和昨晚稱呼自己一樣。趕忙給楊帆擦了屁股,指著自己鼻子問楊帆:我是誰。
巴巴,楊帆說。
楊樹林又指著盆裡的糞便說,那這是什麼。
巴巴,楊帆又說。
楊樹林立即糾正:錯了,我是你爸爸,不是屎笆笆,你再叫一遍——爸爸。
楊帆瞧著楊樹林,有板有眼地叫了一聲:爸爸。
哎,這就對了,楊樹林又指著盆裡說,這才是笆笆。楊帆重複了一遍:笆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