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遮柳隱情義兩難空哀怨

  啞女
  我一定是做了場噩夢,銅鏡裡,奇醜的少女,右臉上蟄伏著潰爛的紅瘡。頭髮糾結在一起,乾涸的稻草一般。我想要尖叫,喉嚨像被堵住了,空張著嘴巴像乾涸的魚。
  林晚櫻圍著我轉兩圈狂笑道:「妹妹,你對現在的樣子是否滿意啊?我和百面魔君真是煞費了苦心才做出這麼個惹人憐愛的樣子。」
  百面魔君從不以真面目示人,面前的女子面容蒼白,眼波清澈,一把輕巧仙骨,超塵脫俗。她長髮隨意的飄在腦後,笑容嬌美異常:「姐姐,你這是自言自語的說什麼傻話。這不是你從鄉下買來做粗活的啞巴丫頭麼?我們天一亮就要趕往亂花山莊,這個粗丫頭從小干莊稼活,是個不錯的勞力。」
  「妹妹說的是。是姐姐犯糊塗了。」林晚櫻尖尖的指甲在我的臉上滑動,嘖嘖道:「多噁心的面孔啊,還是個啞巴。不要枉費心機想要破壞我和百面魔君的計劃。否則你和你的那些蠢朋友都有危險。你是個聰明人,不要做了傻事了。」
  他們已經不能相信林月見了。
  林晚櫻和百面魔君勾結,若我執意要顯形,非但不能戳破他們的謊言,更會害了自己。
  我乾脆閉上眼睛坐在地上,等著窗外的天色一寸一寸變白。我究竟昏迷了幾天?上神古卷找回來沒有?林晚櫻究竟想做什麼?
  不管如何,我林月見,不會讓假的林月見得逞的。
  繁兒的聲音在窗外響起來,極其不情願的拍著門:「林晚櫻,你可以把月見還給我了吧?要出發了,你要的馬車也已經備好了!」
  假的林月見和林晚櫻對了個眼色,口中喊著,這就來了。林晚櫻將包袱塞到我的懷裡,使勁的擰了把我的臉:「走吧,啞巴丫頭,可當心著點,別總是沒眼色討打。」
  我只能咬著牙跟在後面。馬車就停在了門口,一切都已經收拾了妥當。蘇老闆娘和蘇小掌櫃難掩臉上的喜出望外,卻又不敢太明顯。我走過去想要跟蘇老闆娘告別,講不出話,只能捏了她的手。蘇老闆娘摸著我的臉疼惜的說:「啞丫頭,別怪你爹娘心狠,他們也是沒有辦法。你就跟了那狠心的女人去吧,是福是禍就是你的命了。」
  真正的啞巴丫頭定是被那兩個惡人害死了,留下這麼副皮相來糊弄其他人。
  繁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來:「啞丫頭,快走啦!」
  我連忙加緊腳步跟過去。
  幾個人都好好的,誰都沒有提上神古卷的事。依照他們輕鬆的表情來看,定是安然無恙的。燕千秋和唐雙修坐在馬車頂上,繁兒和假的林月見坐在車尾。林晚櫻不准我上車,嘟著嫣紅的嘴唇嚷:「瞧她那個鬼樣子,瞧著就噁心。」
  繁兒即使動了氣被假林月見扯著也不好明說。唐雙修關切的問:「啞姑娘,你可以走嗎?」
  我點點頭險些落下淚來。
  「姐姐,不如讓啞丫頭上車好了。」假林月見雙眉微簇。
  林晚櫻皮笑肉不笑的拔高聲音:「妹妹,不過是個粗丫頭罷了,沒那麼嬌貴。我花銀子買她來,說不好聽的,就是尋樂子。」
  「喂!」繁兒忍不住跳起來:「月見,你這個姐姐是魔鬼!我受不了了!我要殺了她!」
  繁兒的眼中聚集著殺氣,立刻把林晚櫻嚇住了,她沒什麼真本事,只長了兩瓣刀子唇。她求救似的望著燕千秋,他好看的臉上都是不可琢磨的平靜:「夠了,都停下來!去亂花山莊要緊!」
  這個男人把梅花仙的安全看得比任何東西都重要。不管這個梅花仙是好是壞,是美是醜。他的眼中,他的世界裡,只有梅花仙。我已經恨不起來了,這都是命。
  是他的命。
  也是我的命。
  夜盜
  傍晚在客棧落腳,我的腳已經腫得像饅頭一樣,每走一步都像是站在刀刃上。林晚櫻吩咐我去準備洗澡水,把一切準備妥當,客棧裡已經靜悄悄的,只有兩個窗戶泛著昏黃的光。
  站在唐雙修的門口,我著急得像鍋台上的螞蟻。
  「你的飛天姑姑就這樣教你仙術的?怪不得你這麼厲害。」假林月見的聲音從樓梯口傳過來。
  「是的,等你見到飛天姑姑,你就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善良這麼美麗的女子。」唐雙修每次說起他的飛天姑姑都一副驕傲的神情。我急忙忙的要回自己的房子,卻被唐雙修叫住:「啞姑娘,還沒休息啊。」
  我勉強的擠出一絲笑容,胡亂的比劃著,我沒事。
  假林月見拉住我的手,悲天憐人的神情氾濫在她的眼中:「啞丫頭,你放心,我已經和雙修商量好了,大不了和他們分兩路走,腳很疼吧,沒關係吧。」
  我冷冷的抽回手,隱忍地盯著唐雙修的眼睛。
  唐雙修用扇子拍拍我的頭:「啞姑娘,快去休息吧,明日唐哥哥給你做主,絕對不讓那惡婆娘欺負你。」我失落的搖搖頭,轉身回了房間。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無力的看著。推開客房門的時候,我的脖子突然被勒住了,我驚恐的回頭,面前的黑衣人一雙靈巧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立刻撒開手拍著胸口道:「真是嚇死我了,光是個啞巴就算了,怎麼長這麼副鬼樣子!」
  我安靜看著眼前的黑衣人。他見我安靜的站在他面前,不吵不鬧不慌,絲毫沒有大驚小怪的樣子,也放鬆了警惕。
  「你這丫頭也算見過世面。」黑衣人把面巾扯下來,露出清秀淘氣的一張臉,他逕自坐下倒了杯茶,自言自語的說:「真是累死了,跟了這麼久,本來都到手的東西了,又被那個死丫頭給搶走了。」他轉過頭問我:「你知道不知道上神古卷在誰包袱裡啊?」
  沒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夜小三啊夜小三,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連續犯傻呢?一個受盡虐待的粗丫頭怎麼會知道那個東西。」
  我逕自走到床邊揉著腳。
  夜小三像是見到怪物一樣舒展著五官:「你不怕我?」
  我笑著搖搖頭。
  夜小三摸著下巴又自言自語:「哈哈,我又犯傻了,我這麼玉樹臨風的美少俠怎麼會招人怕呢?該是那個小巫婆像只野猴子一樣,可惡的要命,竟然把我偷到手的上神古卷又搶走了。叫我一代神偷夜小三情何以堪!」
  原來那日是他偷了上神古卷,並且還和繁兒交過手敗下陣來。他確實長得俊俏,若不是一張口便是公鴨子一樣的嗓音,還真以為是個秀氣的姑娘。他逕自踱著步子,走到我面前突然笑開來,彷彿看到了春水東流,他的聲音嘩啦啦的淌出來:「我最喜歡賭博了,你這丫頭雖然長得醜,也的確討我一代神偷夜小三的喜歡。坐在馬車裡的那個蛇蠍女人最可惡了,她既然欺負你,我就去幫你欺負她。那包袱看起來沉掂掂的,就算沒有上神古卷也會有不少的銀子。」
  夜小三繫上面巾,眼裡都是淘氣的笑意:「你等著看好戲吧!」於是打開天窗像只行動敏捷的貓一樣跳出去。我追剛追出門,就聽到林晚櫻驚叫聲,接著,她整個人從窗戶裡飛出去,若摔到地上不死也半條命。不出所料的,燕千秋攬住了她半空中張牙舞爪的身子,像一片樹葉般輕巧的落在地上。這一聲尖叫驚動了所有客棧裡的人。燈光逐個的亮起來。
  夜小三背上繫著林晚櫻的桃粉色包袱,單腳站在屋簷。林晚櫻驚魂未定,聲音急得直打顫:「快,燕大哥,我的包袱,我的包袱!」
  繁兒只著輕衫從房間裡奔出來,夜小三吹了個流里流氣的口哨,像是對她挑釁般:「小巫婆,這次若能追到,我就認你做師父!」
  繁兒掐著腰凶巴巴的吼過去:「那你就等著磕頭吧!」
  一黑一白兩道影子躍過遠處的竹林,轉眼就沒了蹤影。林晚櫻索性坐到地上哭起來:「哎呦,我的銀子,我攢了幾年的銀子啊!燕大哥,你快去幫我追回來!」燕千秋也的確受盡了她脾氣,再怎麼的百依百順也忍不住拔腳回到客房。唐雙修終究不放心冒失的繁兒,腳尖踏著竹葉追去。
  「擔心是吧?」假林月見嘴角掛著陰冷的笑:「只要唐雙修帶我找到亂花山莊,你們都會死。擔心也沒用。」
  為什麼要找亂花山莊?
  二十年前亂花山莊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盡,如今被建在異常隱秘的地方,只有天盲族的子嗣才知道地點。
  百面魔君。葬天劍。亂花山莊。
  幾個毫無關聯的詞語聯繫在一起,我握緊拳頭全身僵硬。假林月見望著天空說:「真好,八月十五月兒圓,梅花仙女下凡間。」
  金主
  在客棧的大堂枯坐到大半夜,林晚櫻一直心疼她存了幾年的家當,哭哭啼啼的埋怨他的燕大哥冷酷無情。
  「啞丫頭,送林小姐回房休息吧。」
  「不要,我要在這等他們回來。」林晚櫻大概有氣沒地方撒,衝過來就是兩巴掌:「死丫頭,燕大哥是你能看的麼?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吃痛的摀住臉,有疾風在耳邊呼嘯過去,只聽林晚櫻「啊」的一聲癱坐在地上,臉上擦出一道明艷的血跡。燕千秋的手中把玩著一根筷子,盛怒已經使他絕美的臉變得歪曲:「林晚櫻,若你再無理取鬧,我保證你會和啞巴丫頭的臉變得一模一樣。」
  林晚櫻的面上有了怨恨的神色,她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氣急敗壞的上樓回房。那種眼神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繁兒和唐雙修回來時哼著江南小調,夜小三被五花大綁,身上都是泥巴,狼狽得要命,臉上都是不服氣的神情:「小巫婆,你使詐!不是說好不拿那個玉號角出來的嗎?」
  繁兒哈哈的大笑三聲,用力的拍了下他的腦袋了:「笨蛋,誰會相信敵人的話啊?看在你還算老實,只是一時衝動誤入歧途的份上,我就饒了你。磕頭吧!我會考慮傳授些巫術給你……」
  「你這小巫婆真的肯傳授巫術給我?」他眼中的光彩頓時暗淡下去,又開始自言自語:「鬼才會相信呢。我一次又一次的來偷東西,恨不得要把我大卸八塊才解恨。」
  繁兒不耐煩的拍拍他的臉:「你嘟囔什麼吶?只要你告訴我們,你怎麼知道我們身上有上古神卷,我就收你做徒弟?」
  「騙子小巫婆,說話能算話嗎?」
  「我雙修哥哥做證還不行嗎?」繁兒得意的拿起腰裡的號角在他眼前晃:「機會只有一次,說不定呆會兒我就反悔了。」
  夜小三一時拿不定主意,突然抬頭見我站在旁邊,於是問:「我聽啞巴丫頭的,我信她。」
  我點點頭,眼中都是鼓勵的笑容。他眼底的純真出賣了他的心,這樣一個淘氣的少年,怎麼會是十惡不赦之徒。說不定也就是受了人的指使利用。
  「是有人找我說,只要我能偷到上古神卷,就能拿到一萬兩黃金。」夜小三吊兒郎當的鬥著腿:「做小偷的,聽到金子銀子的,腦子就會發昏。」
  假林月見不知什麼時候也從樓上下來了,平靜的聲音裡有忽略不掉的激動:「是什麼人指使你來的?」
  「他們只告訴我,拿到了上古神卷,他們會主動找我的。可是我連金主的面都沒見過。」夜小三緊張的盯著繁兒凝重的面色:「小巫婆,你不會反悔收我做徒弟吧?」
  「我什麼時候答應收你做徒弟了,我只是說,會考慮傳授給你些巫術。」繁兒打了個哈欠:「被你這臭小子折騰了一晚上,天都快亮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夜小三是徹底的懵了,好大會兒才反應過神來,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委屈:「我一代神偷夜小三腦袋是被驢踢了,才會相信小巫婆的話……」
  假林月見坐在一邊若有所思,我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她想的是最惡毒的計劃。這一路上,林晚櫻和假林月見都表現得特別安靜。就連我被燕千秋抱到馬背上都沒什麼反應。燕千秋的髮絲纏繞到我的脖子裡,癢癢的,只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的,像是染了風寒。
  夜小三這一路像狗皮膏藥一樣粘在繁兒身邊。一路上兩個人吵吵鬧鬧,總算不寂寞。
  原來不能講話是那麼寂寞的事。
  歸隱
  我們趕到凌雲山下時,遠遠的就看到白露和白霜率領這十幾個天盲族的婢女在山腳下等著。她們的眼睛看不見,只聽腳步聲就可以判斷來人是他們的少主。她們齊齊的跪下,聲稱,給少主請安。
  繁兒終究是耐不住性子,指著幾張籐椅說:「喂,不會讓這幾個姐姐抬著我們進山吧?」
  唐雙修依舊賣關子:「還用進山嗎?我們已經在亂花山莊了。」
  假林月見和林晚櫻相視使了個眼色,我知道自己已經不能隱瞞下去了。我一直靜靜的等待他們發覺身邊的林月見舉止異常。可是唐雙修說過,百面魔君可以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在不設防的情況下根本想不到身邊的人已經被代替。
  即使是死。
  即使他們不明白面前的醜陋的啞巴丫頭在發什麼瘋。
  即使我死了,他們都不曉得面前溫婉的林月見是易容的百面魔君。
  我默默的走到唐雙修面前,緊緊的握住他的手掌。我只恨自己沒讀過什麼書,也不會寫字,只能衝著他搖頭,眼神焦急而慌張。
  我是林月見,我是林月見,唐雙修,你感覺不出來嗎?
  「啞巴丫頭,你發什麼瘋?!」林晚櫻起初的慌張最終被憤怒所替代:「你給我滾回來!」
  我指著假林月見拚命的搖頭,百面魔君也算是身經百戰,不慌不忙的微笑:「啞巴丫頭,你不用為我擔心。林晚櫻再怎麼說也是我的姐姐,不會傷害我,你放心吧!我們還是先進山莊歇息,姐姐也勞累了一路。」
  唐雙修抽回手,用扇子拍拍我的頭:「啞巴丫頭,別擔心了。」
  「啞巴丫頭,月見說的是,先去休息吧,那個惡姐姐,我們早晚會收拾她。」繁兒不知道打了什麼鬼主意,拍拍夜小三的頭:「小三,等我們一到山莊,就——」
  「師父,你就放心吧,這種事情怎麼能難倒我一代神偷夜小三!」
  「誰是你師父,只會吹牛!」
  「臭巫婆,野猴子!」
  眼見兩個火暴浪子又要大打出手,只見眼前白衣飄飄,天盲族的少女們擋在我們的身前,有薄薄的殺氣蔓延開來。只見不遠的一塊巨石上站著手持乾坤杖的老和尚,右手攆著一串佛珠先道了聲:「阿彌陀佛!」
  是那個神秘的三番五次突施殺手的老和尚。
  「喂,老和尚又是你!」繁兒擋在假林月見身前:「你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嗎?總是突然出現嚇人一跳。你真是陰魂不散,又來殺我們月見的嗎?那也要看看能不能過我這一關。」
  「老衲法號歸隱,小娃兒,看你機靈可愛,一定要用心看事物才行。」歸隱師父一改以往的滿身殺氣笑呵呵的對唐雙修說:「天盲族之所以叫天盲族,是因為你們的族人天生就是盲人,飛天仙給了你這麼一雙仙眼,可不要被表面現象所蒙蔽。」
  「晚輩愚昧,請歸隱師父指點。」
  繁兒撅撅嘴:「雙修哥哥,你不要跟這老和尚那麼客氣。他根本就是不安好心,還用心看,我用肝用胃用肺用腸子看,怎麼看都覺得你居心叵測。」
  假林月見揪住唐雙修的袖子,像揪住了救命稻草:「殺了他,他不死就是我死!」
  唐雙修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面上的微笑一冷:「是的,既然他不死,也只有你死了!」仙羽扇一抖,銀針像雨點一般直飛百面魔君的幾處大穴。與此同時,燕千秋的劍已經穿過了假林月見的脖子。林晚櫻尖叫一聲癱坐在地上,繁兒一時沒弄清眼前的狀況,剛要撲過去,被我抱住。她掙扎著哭:「你們為什麼要殺月見啊!」
  「因為她不是林月見。」歸隱師父歎口氣:「月見施主不用害怕,我已經答應了飛天仙絕對不會再傷害你。」
  我感激的跪下來恭敬的叩了個頭。繁兒驚異的摸我的臉:「天啊,你是月見?天啊,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我只能搖頭,唐雙修扶起我,滿面的歉意:「對不起月見,我沒能及時的識破百面魔君的詭計。害你受苦了。」繼而轉頭問:「歸隱師父,你怎麼知道百面魔君假扮成了月見?」
  「飛天仙已經推算出你們此行有一場劫難,就托我沿路暗暗保護你們。本來在臨仙鎮,我就發現了百面魔君將月見施主替換。可是,我想知道他們一心要來亂花山莊的原因,於是就沒有揭穿他們。月見施主雖然有驚卻無險,我就放心讓她做了一路的啞巴。想要成就大事總要付出代價,這一點點小小苦也要吃得。」
  百面魔君化成了一縷青煙,他死時嘴角還掛著詭異的笑。他還會再來的。只要他還有命就一定會再來的。四個少女抬一張籐椅,她們朝山峰的雲霧繚繞處飛過去。凌雲峰上有一塊巨大的飛來石,聳入雲朵中。那才是真正的亂花山莊。
  往事
  亂花山莊如仙境一般,雲霧繚繞令人如癡如醉。飛天姑姑的確像唐雙修描述的那樣,舉世無雙的美。只怕用美這個字形容都是侮辱了她。她的氣質有如清風明月,一滴眼淚足以讓百花動容。她的手掌在我的臉上抹過去立刻就變回了原來的樣子,蒼白的臉,蒼白的眼神和笑容。
  「孩子,苦了你了。」飛天姑姑細細的打量著我。
  我搖搖頭:「飛天姑姑,我不是娘親的親生女兒,林晚櫻才是,她才是真正的梅花仙。」
  林晚櫻做了個揖:「聽唐雙修說,飛天姑姑是要找到小女然後成就大事。小女的仙智未開,還請飛天姑姑指點。」
  飛天姑姑掐指一算,幽幽的歎了口氣:「逐月,你可是煞費苦心了。」
  「逐月是誰?」繁兒向四周打量:「這裡有個叫逐月的嗎?」
  飛天姑姑搖了搖頭,滿面陰雲。歸隱師父又道了句阿彌陀佛:「飛天仙,萬事皆有因果,請勿自責了。」
  我們聽得雲裡霧裡,婢女已經準備好了廂房請我們各自休息。林晚櫻將我拉到一邊苦苦哀求:「妹妹,都算姐姐的不是,只要姐姐開了仙智做了梅花仙,你要金山銀山姐姐都搬給你,看在娘親的份上,不要將我和百面魔君勾結的事說出來。」
  「要我不說可以,但是,你一定要告訴我,百面魔君為什麼非要到亂花山莊來?」
  林晚櫻絞著手帕氣憤的跺腳:「都是他害得我,不關我的事。他來亂花山莊是要找女媧補天石的。他的主人就是斷腸人。你們把那個人說得格外的可怕,我也心生畏懼。我原本不想理那個百面魔君的,可是他說,若我不幫他,就算做了神仙也要被他家主人擾得不得安寧。那個什麼女媧補天石,他想要就要,又不是金銀財寶,我也不吃虧。」
  「女媧補天石藏在亂花山莊?」
  「我也不知道,是那個百面魔君說的。」林晚櫻明艷的臉湊過來:「好妹妹,看在娘親的份上,你就饒了姐姐這一次。」
  林晚櫻從小在酒樓成長,她的野心太大,根本沒學到善良淳樸的性格。她愛錢,愛面子,愛權勢。自己是仙女,可以長生不老,這是多大的誘惑。只是這樣一個不擇手段的人可以造福萬民嗎?
  我在廂房覺得悶於是出門到山莊各處走走。山莊裡有千萬種花,不分四季的開放,婢女說,飛天仙女最愛的花是梅花,她住的院落裡種滿了梅花,花團錦簇,鮮紅欲滴。她和娘親既然都是仙女,看她淚光盈盈的雙眸,必定知道娘親生前的事。
  站在屋門口,身上落滿了梅香,躊躇半天,不知道這樣來訪是不是冒昧了。屋子裡傳出輕柔的聲音:「外面露重,進來吧孩子。」
  飛天姑姑坐在床塌上閉目養神,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抱著手爐。許久,飛天姑姑睜開一雙美目說:「孩子,你怨恨你的娘親嗎?」
  我搖搖頭:「不怨了,娘親想要保護親生女兒的心,我可以理解了,也可以明白娘親的苦心了。我是娘親從路邊揀回去的,若不是娘親,我可能早已經死了。」
  「不愧是逐月的女兒。」飛天姑姑滿意的點點頭。
  「我的娘親,她叫逐月嗎?」我將手爐貼到臉上:「我娘親的手比手爐還要溫暖,可是我從來不知道娘親的名字。飛天姑姑,你能告訴我,娘親和父親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我的父親,他去了哪裡?」
  「歸隱師父原本是你父親的朋友。他還沒有出家之前是靠砍柴為生的。他之所以要殺你,也是因為你的父親。」
  「為什麼?他和我的父親不是朋友嗎?」
  「孩子,看事情不能看表面。就像水中花鏡中月,那只是假象,看破了這一點,你就會發現連眼睛都會欺騙人。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自己的心。古人說心若明鏡,孩子,你如此的聰慧過人,自然可以領略其中的道理。」
  「飛天姑姑的意思是說,歸隱師父之所以想要殺我,是為了我的父親?」
  飛天姑姑含笑搖了搖頭:「不是為了你的父親。只是約定罷了,十幾年前,逐月和鐵匠因為沒出生的骨肉和葬天劍含恨分開。鐵匠已經走火入魔,除了葬天劍,他的眼裡已經容不下任何的東西。你的娘親推算出,若葬天劍橫空出世,將會為人類埋下一枚苦種。到那時,下一任梅花仙身邊的人會一個一個罹難,悲慘的死去。而梅花仙也會和葬天劍對抗,死於葬天劍下。當時你母親已經有了身孕,你的父親知道葬天劍將帶來的後果,於是要你娘親用法力殺死腹中的嬰兒。逐月知道鐵匠為了葬天劍已經無可救藥,於是帶著上神古卷傷心的離開。」
  「所以不是歸隱師父要殺我,是我的父親要殺我?不,是要殺我的姐姐。」我苦笑了下:「娘親知道姐姐會有危險,所以就讓我來代替她。」
  「孩子,你恨嗎?」
  「我不恨。」
  飛天姑姑臉上的笑意濃了起來:「林晚櫻會死,而且,八月十五之前就會死。」
  我怔在當場,八月十五隻有幾日的時間,林晚櫻是梅花仙,她怎麼會死?再怎麼說,也是娘親的骨肉。飛天姑姑看穿我的心思,歎息:「孩子,這是宿命,二十年前種下的因,二十年後今天的果。等到那天你就會明白你娘所做的一切。」
  告白
  莊主夫人在百花亭設宴,婢女過來請我過去。經過燕千秋的廂房,他恰巧走出來。相視一眼,慌忙地各自躲開。他本來他少言寡語,與他最親近的只有手中的劍,自從認了真正的梅花仙,跟我講的話就更少了。眾人都在一起時,吵吵鬧鬧,喧囂中自然見不得半點尷尬。我不自在地盯著腳尖,不覺得加快了腳步。
  「月見。」他開口,像是被雷擊到中,我停下腳步回頭。
  「嗯。」我扯起嘴角:「我去赴宴,你呢?」
  他把眼睛飄向別處:「我也去赴宴。」他抱著劍又不言語。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於是裝做看風景的走到飛來石的邊上。亂花山莊其實就是建在山峰頂端一塊平滑的巨石上,邊沿下是萬丈的懸崖,呼呼的風聲在耳邊吹過,霧氣將人的臉掩映在朦朧的憂傷裡。
  半晌,燕千秋依然站著不語,空氣沉悶的令人窒息。
  「不要讓人等得急了,我們走吧。」我故做輕鬆:「走吧,免得失了禮數。」
  燕千秋突然向前逼近,我心慌意亂的倒退兩步,邊沿上的岩石長滿了青苔,腳下一滑。我像斷了線的紙鳶從飛來石上跌下去。風蕩起髮絲,燕千秋躍下岩石抱住我急速下降的身體,髮絲與髮絲糾纏在一起,我清楚的看到他眼中閃爍的寂寞。
  「月見,對不起。」細若游絲的聲音,還是飄進了我的耳。
  對不起什麼?一開始送給我的依賴,而後決絕的冷漠。還是因為要保護林晚櫻,所以沒辦法信守剛開始的承諾。還是對不起,沒能及時認出百面魔君的計謀。
  還是你溫暖的懷抱,你說,你的命是我的。
  不要說,什麼都不要說,這樣還比較好。本來已經可以很堅強,將心事掩埋的很好,看著他和真正的梅花仙廝守終生。或者到了最後,連心碎的聲音,都可以很好聽。只是我的眼睛卻出賣了我的心。淚水順著眼角流下去。也只是剎那的想法,我做了一個連自己都吃驚的決定。
  唇印上他的唇。
  頭髮糾纏著頭髮,掩蓋著兩個人的臉,連親吻都是悄悄的,不曾被看到。
  他的俊美非凡的臉,他絲絨般的呼吸,他寂寞的眼神。
  燕千秋的足尖藉著石壁上凸起的岩石,重新回到飛來石。他抱著我的腰,眼中升起心照不宣的冷漠。
  不遠處站著唐雙修,他沒有看到不該看到的,瀟灑的搖著扇子:「從這裡摔下去,會變成肉餅的,月見,幸虧有這個人蠻子。」眼角的悲傷掩飾得很好。我三步兩步跑過去與他並肩走:「是來叫我的嗎?」
  「母親見你們遲遲不到,怕是發生了不測,譴我來找你們。」說到這裡唐雙修憂心的皺起眉頭。
  「這亂花山莊隱蔽得很,生人都找不到,在這山峰頂上的大岩石上都是自己人,怎麼會有不測。」我笑唐雙修過於緊張。
  「沒那麼簡單。清晨白露和白霜在巡視時,在山莊門口發現了斷腸人的信。」
  「信上寫了什麼?」
  唐雙修拍拍我的頭:「我還不太清楚,飛天姑姑不在山莊,母親堅持要等她回來才肯透漏信的內容。反正你跟這件事已經沒有關係了,不管信裡寫的什麼,針對的都是真正的梅花仙。我是絕對不允許別人把你當林晚櫻的替死鬼的。」最後一句話,他盯著燕千秋淡漠的臉,一個字一個字的講。
  燕千秋像沒聽到一樣,逕自抱著劍向莊園後的百花亭走去。我的目光留戀著他的背影,等回過神來,看到唐雙修略失望的眼。
  「如果喜歡他可以去去搶。告訴他,他的命是他自己的,不是梅花仙的。不要總是盯著他的背影,像個傻瓜一樣。」唐雙修握著我的肩膀,臉上瀰漫著淺淺的痛苦的紋路。
  「你不要誤會,我跟他不過是朋友罷了。他救過我,保護過我,我很感激。」我不敢直視唐雙修的眼睛。喜歡是最難控制的情感。或者在他第一次在漫長的黑夜抱著我回滿月樓時,我就喜歡上了他黑色面紗下冷峻的輪廓。在後來無數個漫長的黑夜裡,都能感覺到那蔓延流竄皮膚上的體溫。
  「我也救過你,保護過你,但是,我希望你對我有的,不僅僅是感激。」唐雙修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樣,溫熱的手掌將我的手握得發疼:「我想要照顧你,給你安定的生活,陪你遊山玩水,離開這糟雜的塵世。最近我總會做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瞎子,夢見你傷痕纍纍——」
  「你在害怕什麼?唐雙修,這不像你。」我慌亂的推開他,後退一大步。
  「自從認識你以後,我就變得不像自己了。我開始害怕那些藏在暗處的人,怕我突然死去,沒有人能保護你。更害怕你突然死去,我會不知道怎麼生活下去。」唐雙修的眼眸裡都是痛苦:「我最近心神不寧,我只想拋開一切,帶你離開。」
  我呆呆的站著,只覺得身體都被掏空了。突如其來的親吻和告別。突如其來的告白和等待。兩個都是耀眼的璀璨的男子,都情深義重。
  「我會等你的。等你願意跟我走。」唐雙修不由拒絕的握住我的手:「我們快去百花亭,母親要著急了。」
  我掙扎了兩下,終於沒有分開。
  毒誓
  夜小三往林晚櫻的繡鞋裡放了青蛙,她嚇得膽都要破了,在百花亭一直朝燕千秋哭訴。繁兒這個罪魁禍首樂得肚子都要笑破了,抱著肚子直不起腰來。我和唐雙修剛坐定,飛天姑姑也趕來。莊主夫人原本心不在焉的招呼我們,見了飛天姑姑似乎一顆心放到了肚子裡,將斷腸人的信拿出來給她看。
  林月見:
  你那個草包姐姐竟然是梅花仙,你的娘親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骨肉,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遊戲還精彩吧?你生活了六年的臨仙鎮是假的。你的親情也是假的。
  遊戲還沒有結束。告訴你的草包姐姐,你們的父親在我的手裡。十幾年了,這枚棋子終於可以放到棋盤上。如果不想臭鐵匠死,就把亂花山莊裡的女媧補天石找到,和上神古卷一起拿給我。
  飛天仙自然知道女媧補天石的所在。
  八月十五日滿月之時,若你們不來,祭月國的祭月台上,林鐵匠的鮮血將祭奠皎潔美麗的滿月。
  斷腸人
  那女媧補天石不是平常之物,凡間的人都為了它忘記一切,甚至手足相殘。飛天姑姑眼中的悲憐撕扯著我的心,她定不希望這女媧娘娘造福人類的補天石流落在凡間害人。只是,我怎麼都沒辦法眼看著娘親最愛的男人死在斷頭台上。
  我拉著林晚櫻跪下:「飛天姑姑,女媧補天石可以給我們嗎?我們必須要救回我們的父親。」
  「不可以,月見,若真的拿到女媧補天石,你會後悔的。」飛天姑姑狠心的轉身要走,被我拖著裙角:「飛天姑姑,我求求你,不管結果如何,我一定要救我們的父親。」
  唐雙修在一旁看著不忍,也扯住飛天姑姑的袖子哀求:「飛天姑姑,你就幫幫月見吧。我們先救人要緊。」
  飛天姑姑歎了口氣:「若我真的交出女媧補天石,月見會後悔,可能在自責和痛苦中過一輩子。」
  「我不怕!只要能報答娘親的養育之恩,我願意付出一切。」
  「月見……」唐雙修皺起眉頭。
  「飛天姑姑,你就幫幫我吧,月見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
  林晚櫻再怎麼冷酷無情,面對自己的父親也沒辦法見死不救,於是也跟著哀求:「飛天姑姑,等我開了仙智就把女媧補天石搶過來,你就救救我們的父親吧。」
  飛天姑姑的背影落寞異常,百花亭的石凳上落滿了殘花,她聲音微微的顫抖:「月見,等你後悔就晚了。」
  「我不後悔,若我林月見後悔責怪其他人必將死無葬身之地!」我發毒誓的手被唐雙修握住。飛天姑姑歎了口氣,說:「明日你們就動身吧,祭月國離這邊不遠,我用我的金如意送你們過去。等你們需要的時候,女媧補天石自然會出現。」
  我的眼前突然一片血紅。像無數的銀針劃開了眼睛,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後來的後來,我想到這天,我跪在百花亭前發毒誓,殘花落滿地,滿天的悲涼。我總是後悔到淚眼婆娑。
  只是,這一切都會有條不紊的發生。
  該來的,總是躲不掉。

《亂花飛過鞦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