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楊哲,唐米便不會重遇蘇泰修吧。
唐米隔著灰藍灰藍的玻璃窗看天空,幾隻鳥無聲無息地掠過,那些柔軟的雲繼續自由舒捲,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她繼續喝水,努力平靜下來。嗯,的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可是桌上那張楊哲留下的便條——「唐米,我找到蘇泰修,回電給我。」又千真萬確地標識著蘇泰修十數年來的首次現身。
唐米絞著手指,咬著嘴唇,食指伸了伸,還是縮回來。
楊哲,我不知應該怎樣面對蘇泰修。
唐米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言不由衷,在無回應的狀況下年復一年地寫著交換日記,如同一場與空白的約會,收件人是個失蹤的人。如今這個失蹤者像片樹葉一樣砸下來,雖然他的出現在預料之中,但唐米還是忍不住驚慌了。
她不禁懷恨起楊哲,彷彿看見楊哲抱著胳膊靠著對面的牆,對她促狹地笑。
那一年的秋季,路邊懸鈴木葉落滿地。楊哲對她說,蘇泰修真的那麼重要嗎?你愛上的只是你自行造出的影子。
那又怎樣?關你什麼事?十七歲時的唐米,頗有些憤憤的腔調。
楊哲大笑著拍拍她的頭,唐米,我會幫你把他找出來。
兩年後,楊哲真的找到蘇泰修。
當然,用了一些小手段。楊哲把唐米對蘇泰修的記憶拍成了一支洗衣粉廣告片,屏幕上兩個小孩一起放風箏,大片的向日葵田與高飛的紙鳶,煽情到不行。片尾在晾衣繩上掛了兩件情侶衫,一件大書蘇泰修,另一件打了只大大的問號,藍瑩瑩的字。那晚唐米縮在沙發裡見到這支廣告時都驚呆了。
楊哲說,我沒有把你的名字寫上去,是因為我不能確定蘇泰修是否記得你。
唐米垂下頭,一言不發。咖啡館裡四面俱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不遠處清潔小妹拎著荷蘭裙子爬上木樓梯發出咚咚聲響。
是啊,你怎麼能肯定他還記得你。唐米對自己說,聲音小到連楊哲都聽不清。
蘇泰修果然出現。
楊哲在電話那頭對唐米乾笑,說,這傢伙長得還挺標緻,在清水街開了間畫室。呃,還有啊,有關於你的事,我對他隻字未提。
臨掛電話時楊哲又說,如果你不能確定他還記不記得你,不如重新認識他一次好了。
唐米寫給蘇泰修的交換日記累積了六大本,每一本都是沉厚的重量與各樣的心事。多年來唐米從未停止過每天在日記裡對蘇泰修述說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那些自小學時代開始的日記,從稚拙文字與生嫩筆繪到少女清淺又單純的心事,包容下唐米這半生的輪廓與走向。
楊哲說唐米啊,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蘇泰修更像個神甫,整天聽你囉囉嗦嗦。
唐米笑說那又怎樣?關你什麼事?
楊哲就跳過來捏唐米的脖子,大叫死丫頭你嗆得很吶。
若說蘇泰修是貫穿唐米人生的溪流,楊哲就像唐米頭頂上空盤旋的風。
風這種東西,越是想趕遠點便越是容易扇出更大的風。
那天唐米特地多乘了二十多分鐘的巴士,在清水街停。她穿著粉紅色的花裙子從車上跳下來,跳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這座城,這座蘇泰修與唐米共同生活的城,原來這樣的大,大到令唐米站在巴士站上茫然,不辨東西。
原來泰修你,一直生活在城的另一邊。
一轉頭就看見蘇泰修的畫室,一個男人站在門前空地上給油畫框子繃畫布。
唐米在認出蘇泰修的一瞬間想起了泰修小時候的樣子。小泰修穿著藍白橫條的T恤像個小海軍,戴著紅色的棒球帽,笑起來時眼睛瞇成一條縫,嘴巴咧得很大,很爽朗。可是遠處墨綠色木門前那個忙碌著的男人,年輕,安靜,有從容不迫的氣質,因為工作時的神態十分認真,而顯得有些迷人。
這個因為陽光充盈而顯得十分溫暖宜人的下午,唐米一直站在巴士站。只是,似乎哪一輛車到站都與她無關,她任憑那些巴士匆忙駛來又匆忙離開。這個長久的時段,唐米用來觀察這條貫穿她生命的溪流,看他拎東西時的動作、跟旁邊的人說話、為找一管膠水而在箱子裡翻來翻去。那時的陽光很烈,唐米忽然覺得心裡漸漸充盈起溫暖的滿足感,她抬起手把頭髮別到耳朵後面,瞇起眼睛正對著太陽,也正對著蘇泰修的方向,輕輕笑起來。
泰修,你看現在,我離你這樣近。她自言自語。
唐米未再有更多的舉措,只是一味地站在紅底白字的BusStop招牌下,背對著蘇泰修,偶爾很快地回頭看一下蘇泰修的背影,又怕人發現似的,將目光迅速地收回來,而後對著正前方傻乎乎地微笑。
許多人路過,許多車輛通過,這些本來無關的物什,在那個下午彷彿都被溫煦的日光刷上了一層幸福的顏色。
唐米買來一盆向日葵種在陽台上。因為季節適宜且水份充足,很快發芽抽苗。唐米有時站在陽台上,面對著鋪天蓋地的陽光以及身邊那盆初生的向日葵植物,收衣服的動作就像收起所有的心事。
唐米想著,等你長出第一隻花苞,我就帶你去見泰修。
向日葵的葉子向著陽光,卻沒有開花的意思。
唐米在日記本裡一遍又一遍地策劃著與蘇泰修重逢的場景——比如在咖啡館;比如在大街上;比如在巴士上;比如成年蘇泰修認出成年唐米,彼此欣喜地擁抱,她用重逢的欣喜淚水沾濕他的衣襟;又或蘇泰修自她面前無表情地走過,徒留她一人強撐著鎮定自若,內心裡無比落寞……
這些場景偶爾猝不及防地闖入她的夢境,清晰得令她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在沉睡中因為各樣不同的結局而欣喜或哭泣。
醒來時,天花板雪白,晨光初露的窗外。她將手探入枕下,觸及嶄新又厚重的日記本。她閉起眼睛,淚水緩慢地自眼角滑過鼻樑路過緊閉的另一隻眼無聲地隱入淺發。她想著,不如明天去見泰修吧,無論他是否記得我,都告訴他我是唐米。
只是,倘若他全然不記得唐米的存在呢?唐米每番為重逢而下的堅定決心在遇到這個問題時都會變得不堪一擊。
唉,倘若他全然不記得唐米的存在呢?
「笨蛋,你不會重新認識他一次?」楊哲狠狠地用手中的筷子將面前碗裡的菜戳得稀爛,望著桌子對面垂著頭的唐米,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可是……」
「可是可是什麼?」楊哲惡劣劣地截住唐米的話頭,「你寫那麼多日記不就是為了不要忘記他?你等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麼?」
「……」
「你這個笨蛋,氣死我了。」楊哲憤憤地將筷子拍在桌上,其中一根飛速地彈起來以誰也沒有預料到的方向落向地板。
「呶,你和蘇泰修就像這雙筷子,分離可能是因為身不由己,」他伸出一隻手指,按住桌上剩下的那根筷子的尾巴,「但重逢卻是很簡單的,你只需走過去就可以。」說著,楊哲挪動手指,啪嗒一聲,那根筷子也乾乾脆脆地落向地板。
唐米自桌子邊緣探出腦袋望向地板。那雙相親相愛的筷子,筷尖兒彼此靠近。
唐米的眼睛濕潤了。
唐米在城的另一邊找了一份兼職,教小孩英語。每週四次,每回都會路過清水街的那個巴士站。巴士載著唐米搖搖晃晃地穿越這片城市,她便這樣搖晃著想念蘇泰修。巴士在清水街站停留的時間只有幾十秒鐘,每次她張望蘇泰修的畫室,至多只有這麼幾十秒鐘。
唉,泰修仍不在。唐米在心內歎了口氣,坐在巴士窗邊呆呆地看著那扇墨綠色的門,有些沮喪。轉過頭來,卻看見蘇泰修走上巴士,從褲兜裡掏出硬幣丟在投幣箱裡。
朝思暮想的人突然出現,令唐米猝不及防地臉紅,身體也突然僵硬起來,呼吸停止。
蘇泰修向著她坐的方向看過來。
蘇泰修只是輕淡地掃一眼,唐米心中便慌慌然如同著了火,急忙轉過頭去看窗外風景。他走過來,越來越近,唐米的胸中哽著一團硬物,窗外炎熱的風一直燒到耳朵根。
蘇泰修坐在了唐米的前排,是背對著的角度,從而唐米可以大膽地觀察他。那樣近的距離,幾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氣息,好像伸出手去,就可以觸到他頭髮的溫柔。但她並未有更多舉措,只是一味地坐在蘇泰修身後望著他清潔明朗的髮際,流暢簡略的肩線,這些她都看不夠。
唐米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察覺到自己頗享受與蘇泰修同乘一輛巴士的感受,她輕輕笑起來。窗外風景如水流過,唐米在心內微微歎息:「泰修啊,你真的沒有認出我。」
楊哲隨手捉起一本廣告冊猛拍唐米的腦袋:「笨死了笨死了你,走過去對他說你是唐米,會死啊?」
「……」
那麼,明天,一定要去見泰修,告訴他我是唐米。唐米這樣想著,將自己蜷在被窩裡,下巴抵在棉被沿上,一雙眼睛望著窗外陽台上的那盆向日葵。
大片月光自天空流瀉而下,倘若此刻向日葵開花,它要面向哪裡?
唐米站在蘇泰修的畫室裡,正是黃昏時分。
蘇泰修不在,一個笑容甜美的女孩領著唐米參觀那些牆上的畫作。
唐米在看到一幅有關向日葵田的鋼筆速寫時激動了起來,手指在畫框玻璃上撫了又撫,幾乎哭將下來。這不正是兒時的那片向日葵田嗎。這張看起來陳舊的、頗有些年頭的鋼筆速寫,如同一張清晰的黑白膠片,與唐米回憶中無數次出現的向日葵田全無差別。
「這件是非賣品。」一個男聲在身後響起。
唐米詫異地側過臉去,蘇泰修身著淺駝色針織套頭衫與寬大的灰綠色燈芯絨褲,雙手插在褲兜裡,以氣定神閒的表情望著她。
經年累月沉澱析出的大量感情瞬間排山倒海地湧入唐米全身,在喉頭積成一隻極硬的疙瘩,她嘴巴張了張,還是什麼也沒說。
她快步逃出蘇泰修的畫室,全然忘記自己將那株向日葵遺落在了蘇泰修的窗台。
「我,對,你,完,全,失,望!」楊哲捏著唐米的細脖子一字一頓地說,神情像個種出了萎瓜的老農,一臉的痛心疾首。
「沒錯,我對自己也很失望。」唐米木然地望著地板。
「而且我想我再也不會有勇氣走進他的畫室。」未及楊哲回答,唐米又說道,「我猜他一定還記得那片向日葵田,但我害怕知道他是否還記得當年的我。我無法應對他已經忘記我的事實,若是他真的已經完全忘記,還不如我什麼都不知曉。我不要知道,無論是好的結果還是壞的結局,統統不想曉得。像現在這樣,寫寫日記,能經常看到他,不也很好嗎?」
「為什麼逃避?唐米,你說啊你。為什麼要為難自己?為什麼不為了自己的幸福試著努力?」
唐米將臉抬起來,眼睛直視楊哲,一字一句地說:「什麼是幸福?什麼是逃避?楊哲你不也說過『與其遭受失戀,不如不要相戀』這樣的話嗎?」
「我,我,我……」楊哲張口結舌,「那是因為被我愛著的那個傢伙,傻乎乎地十數年如一日地愛著另一個人。勿需相戀,我就知道自己的結局必定是失戀……」
唐米遲疑片刻,探過頭去滿腹狐疑地盯著楊哲的眼睛看:「嘩,你說的那傢伙……不會是我吧。」
「喂喂!唐小囡同學!」楊哲擺出很酷的樣子,「你知道的,我只對性感鈔票和惹火女郎感興趣,你你你,你這種柴火妞……」楊哲手心全是汗,紙杯被捏成紙團。
「哎,說了不要叫我小名啦,我滿二十歲了。」
「唐老囡。」
「真是夠了。你欠扁啊!」唐米望著楊哲一臉古怪又臭屁的表情,皺著眉捏起拳頭,在楊哲鼻子前面飛了飛,終是虛晃一槍自楊哲眼皮底下斜掠而過。
總是這樣,有楊哲在,唐米再低落的心情都會緩慢地好起來。
蘇泰修在巴士上對唐米招手,微笑。
而唐米,在看到蘇泰修的一瞬間緊張起來。手足無措,慌慌張張,只是一味地將腦袋垂到胸前,假裝沒看見。而蘇泰修似乎並未在意她的閃躲,逕直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的空座位上:「我店裡的小妹說那盆向日葵是你的。」
唐米將頭垂得低低的。
「早知道會遇見你,我就把那盆向日葵帶出來還給你了。我不太會養花,萬一養死了罪過可就大了。不過你放心,目前來說它還沒死,而且已經開花。若是有空,你來我畫室取走吧。」
「嗯。」
沉默。兩人都有些困窘。
少頃,蘇泰修一雙手搭在前方椅背上輕輕地打著拍子,說,「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向日葵。」
唐米略略抬起頭來,仍是不敢看蘇泰修,只是偷偷望著蘇泰修的一雙大手。
蘇泰修忽然淺笑著,偏過臉來看著唐米。「不過很遺憾那幅畫是非賣品,算是我很重要的私人收藏品吧。不如下次我影印一份送給你。」
「那……那幅畫對你是有什麼特別意義嗎?」唐米掙扎著鼓起勇氣問道,隨後又萬分後悔,覺得自己十分唐突。
「嗯,那幅畫是我女朋友畫的。」
「說起來也很有趣,我和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那時我九歲,她更小,估計只有六七歲。我們一起在向日葵田里放風箏,風箏是她的。那時父母親不在我身邊,我自己又不會扎風箏,或許是……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便越是期盼吧,我的最大願望就是像別的孩子那樣放風箏,在田里跑。」
「那天我一個人坐在田埂上看別人放風箏,發呆。她舉著一隻比她人還高的大風箏,跑來說要跟我一起放,我開心壞了。我們一起在田里跑,她跑跑就跑不動了,總是摔跤,我就背著她在田里跑,風箏飛得很高……」
「你知道結果怎樣?結果我們跑得太遠,在田里迷路了。等到大人們在向日葵田里找到我們,已經是下半夜。此後我們就再未見過面,我只知她的乳名叫小囡,她家在哪裡,年齡有多大,統統不曉得。」
唐米的頭越垂越低,長髮遮住淚流滿面的臉。
「後來我常去那片向日葵田,可我再沒見到過她。想見卻怎樣也見不到,唉,我甚至開始懷疑她的真實性。呃……我的意思是說,她簡直就像……就像……一張夢境中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圖片,無論我醒著還是入睡,都無法分辯她是真實出現過的人……還是我為了打發寂寞童年而幻想出來的某個形象。」
「我用了很長時間,努力令自己確信她只是個虛無的想像。可是有一天,我在大學同學的素描冊裡看到那張速寫。畫裡的景色,包括畫裡的那棵槐樹,都與那片向日葵田景色全無二致。於是我找到這畫的作者,也就是我的女朋友。」
唐米輕輕歎了一口氣,努力以平靜的聲調問道:「那,她還記得你嗎?」
「她不記得了,畢竟當時……她太小了吧,她連纏住風箏線的那棵槐樹都不記得了。不過,我確信她就是那個小女孩,她的乳名叫囡囡,她喜歡那片向日葵田。」巴士搖晃,蘇泰修一雙眼睛望著遠方,溫柔地笑,「再說,除了她,還會是誰呢?」
「泰修啊,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就像兩滴失散的雨水,來自同一朵雲,可是在墜落的時候沒有牽牢彼此的手。或許我就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只是,我們都變了,彼此相遇卻擦肩而過,難以辨認曾經熟悉的對方。然而我一直牢記著你還是一朵雲時的樣子,那時我們都是孩子。在那個孤立無援的迷路深夜,你站在大槐樹下說我們以後會是最好的朋友,會一起長大,一起變老。
這些,原來你還記得。」
唐米將日記本合起來,眼眶紅了。
窗外,瓢潑大雨。
又是秋天。那些樹葉安靜落下,鋪就一張暮秋花紋的粗糙地毯。
唐米走在楊哲右邊,一路上用腳尖踢著石子,活潑的石子在落葉堆裡一路跌跌撞撞地蹦過去,未及多遠便被落葉淹沒。
「真像一出真假公主的戲。」楊哲歎息。
唐米慢吞吞地走著,什麼也沒說。
「你就這樣放棄?」
「嗯。」
「不如我去告訴他真相?」
「不要!」唐米停下腳步,抬起眼睛盯著楊哲。
「為什麼為什麼?!」楊哲憤憤地踢起路邊一隻易拉罐,那些落葉因為受到驚擾,再度飛起又靜靜落下。
「不為什麼。」
「神經!」楊哲轉身大踏步地走,將唐米拋在身後。
唐米雙手插在大衣兜裡,望著楊哲的背影輕輕微笑起來:「何必呢?獲知他始終存留著有關我的記憶,且與我一同期盼著重逢的來臨,這就已經足夠我滿足了。何況任我們多麼努力,也無力避免重逢時出現的任何一個失誤。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對真相瞭如指掌,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認清誰是自己曾經失散的雨水。就算我表白又能怎樣?那廂新的相遇已經開始,我若重去拉他的手,她便成為他新一滴失散的雨水。我放棄,是因為他已經獲得適合的幸福。」
這些話,楊哲沒聽見。蘇泰修也不會聽見。
又一片樹葉落下,嘩啦一聲輕輕砸在唐米衣領上。唐米將身子微微前傾,那樹葉自唐米肩上緩慢滑下,落入無數枯葉之中,瞬間便再分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