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體罰我,讓我跪著,又命我將碎掉的貝殼重新粘好。初夏的烈日使我暈眩,膝蓋的痛楚慢慢擴散,而我的手指被白色的黏膠粘住,和那只枇杷螺連在了一起。我終於昏厥過去,軟軟地倒在地上,釋放了受刑的膝蓋。
那時我十三歲,已經長得比春遲還高。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還在院子中央,手指上還粘著那枚貝殼。它像一隻蓄滿陽光的小缽,包藏其中的種子破土而生,粘在我的皮膚上迅速地生長。在這段失去知覺的時間裡,它好像默默地與我血液交換,融會。我們長成了一棵相通的植物。我終於不再恨它。
我將貝殼粘好,缺口用碎石灰補上,再塗一層白亮的滑漆。我將貝殼放在桌上,站在那裡不敢動。枇杷螺的殼頂已經修補好,打磨光滑,遠遠看去,很是明亮,像一座神氣的小寶塔。春遲伸手摸到那只貝殼,撫弄著。
她忽然問我:「你不覺得貝殼很像人的耳廓嗎?」
她用鳳仙花染過的洋紅色指甲,敲敲貝殼的螺脊,語氣忽然變得和藹起來。我受寵若驚,這是第一次她問詢我的看法。
我點點頭:「是很像。」
「你試過把貝殼放在嘴邊,對著它說話嗎?」
「沒有。」
「你可以試試看,就像在一隻耳朵跟前和它說悄悄話一樣,它會回答你。」
我依照她的話,將嘴唇對準那只枇杷螺,壓著聲音對它說話。那貝殼皮被打磨得很薄,幾近透明,聲音漲在裡面,激起了一個個漩渦。隨後我就真的聽見人的耳語,伴隨海浪聲,一層層追逐著的水花趕來回應我。掌心的那只貝殼就像一顆星球一般轉了起來,我才知道,原來它裝滿了故事。我抬起頭看春遲,歡喜地笑了。
春遲竟也笑了,嫣然一笑,從未有過。那笑容雖轉瞬即逝,卻被我永久地收藏起來。沒有人可以想像那一刻我有多麼感動,彷彿一生的幸福都在那一剎那傾倒在我的身上。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會那樣滿足。
如果不是鐘師傅,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春遲的秘密。
從小到大,鐘師傅幾乎是我們家唯一的客人。他像一陣微雨,在一些靜謐的夜晚,悄悄潛入院落。
他的工作是幫春遲打磨貝殼,將打磨好的貝殼交給春遲,又帶走一箱新的。那些貝殼,
有的裡面還殘存著未除淨的肉體,若是不清除乾淨,很快就會腐爛。須用冷水先浸泡片刻,然後倒入一隻碩大的鐵鍋中,用小火煮至沸騰;再用小刀和長針,趁熱將腐肉從貝殼中取出;此後再將貝殼放在能曬到太陽的地方自然風乾。這還只是最簡單的處理步驟。而貝殼表面多半附生著珊瑚蟲以及海藻,在漂洗時要用一把粗硬馬鬃做的刷子清除,若是還有殘留,就得用小鑽一點點去刮。這樣細緻的工作需要足夠的耐心和技藝,除了鐘師傅,再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做。
鐘師傅每月都會來,日子準確得像女人的月經。我知道他是個不尋常的工匠(若這算得上是一門技藝的話),有著銳利的目光、平薄的嘴唇、枯瘦如柴的手指。他身上充滿了濃郁的鹹腥味,像是剛從海裡走出來。
鐘師傅和春遲差不多年齡,生得眉目清秀,有些女相——很大年紀了也沒有鬍鬚和皺紋,臉面仍是很乾淨。他喜歡穿藏青色或墨綠色的軟緞長袍,質地細膩,每個皺褶上都有花紋。我若是在街巷裡看到他,一定會覺得他氣宇不凡。然而在春遲面前,他卻是一副低卑的模樣。我聽蘭姨說(當然,她也只是聽說),春遲的父親先前是在朝廷裡做大官的,地位之顯赫出乎尋常人的想像。那時家中奴僕眾多,許多人圍著一個主子轉,從頭到腳,從晨起到黃昏。我猜鐘師傅曾經是他們家的奴僕。若非如此,很難想像一個如他這般年齡的人,能有這樣的耐心,不顧顏面,一味地忍耐春遲的壞脾氣,為她做這樣一件單調乏味的事。
鐘師傅很喜歡我,雖然我們並不怎麼說話。他每次看到我都很高興。他每一次的喜悅都是那麼隆重——拍拍我,用忽然變得沙啞的聲音愉快地叫我:
「宵行,宵行。」
可惜的是,在那些年裡我錯把他對我的熱情看作因為太在意春遲而愛屋及烏的表現。所以我對他始終不怎麼友好。我躲開他的手,冷漠地告訴他,春遲在房間裡,抑或是她已出海。對於我的冷落,他一點也不在意。有一次他還帶了禮物給我,一簇曼陀羅花。
「插到瓶子裡吧,就放在你的床頭。說不定你會做不一樣的夢。」他和藹地對我說。
那花兒是大紅色,吊鐘一樣,很香。我沒有瓶子,就將花插在了廳堂裡的一隻茶杯裡。結果,春遲聞到花的香氣,勃然大怒。她循著香味走過去,將茶杯摔在地上。
因為這件事,我著實記恨了鐘師傅好一陣子。他一定知道春遲痛恨曼陀羅花,卻仍將它送給我,害我惹春遲生氣。
在過了那麼多年後,那句「說不定你會做不一樣的夢」,我才真正聽懂。
我曾真的嘗試把插著曼陀羅花的瓶子放在床頭,可是沒有夢。
鐘師傅來的時候,春遲從不肯讓他進屋來。他始終站在院子裡,像一隻誤闖進來的動物。
我聽見鐘師傅站在花牆下,孤獨地咳嗽。
我還清晰地記得,某年夏天,雨大得幾乎可以將人沖走。鐘師傅來了。春遲在家,雨還
在下著,她仍舊不讓他進屋。他滿臉滿身都是雨水,我看不清他的臉,卻好像至今仍清楚地記得他為難又依眷的表情。我目送他離去,見他衝進一片白茫茫的雨霧中,此前心中對他的怨恨頓時無影無蹤。此刻,我對他只有深深的憐恤:他曾經一定是個乾淨而好看的人,如今他已不再年輕,甚至有了輕微的駝背,身上的墨綠色長衫貼在後脊上,像頂著一隻斑駁的龜殼。
多年來,他背負著的這份愛終於將他壓彎了。
那次在他走之後,春遲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好幾日都不出來,好像受了重創,需要專心致志地療傷。我黯然地靠在她的房門外,閉上眼睛聆聽裡面發出的每一絲動靜。
春遲走出房門時,我靠在面朝那扇門的牆角睡著了。「宵行,宵行。」她把我叫醒,她只是喚了我的名字,可是在睜開雙眼、從夢的深潭中浮出來的最後一刻,我還看到她朝我緩緩走過來,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那麼溫柔,就像她撫摸那些貝殼。
我仰望著她,睡意立刻散盡。她瘦了,眼眶發烏,垂散下來的長髮被她攏在左肩前,髮絲上沾著雨水(她一定是去過花園了,是因為留戀那個黯然離去的男子嗎?),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我舔了一下嘴唇,才意識到自己很口渴。
「去吃晚飯吧。」她聲音再輕也是命令。
隨後,春遲又走進她的房間。在她關上房門之前,我終於使自己發出聲音:「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嗎,能讓你開心一點的事?」
我蹙著眉,努力做出成熟男人的樣子,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感到自己的骨節在生長,比竹子還要快。
「沒有。」她搖搖頭,想要關上房門。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它清脆得令我感動。大約是那背著龜殼的男人站在雨中的堅定又絕望的神情感動了我,我終於將這句貫穿我童年的話說了出來。這彷彿是我一生的使命。少年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女皇面前,他的忠誠與敬慕,一如將那顆因為她而忘記節律的心臟捧在手中,獻上。
她站在那裡,盲失的眼瞳裡閃過幾絲光亮,少年終於使她動容了。
然而她最終還是搖搖頭,一隻手慢慢摸索到木門的邊沿,將它重又合上。她又回到了她密閉的貝蚌裡。
有時候,會有一個小女孩陪鐘師傅一起來。她是他的養女,名叫。她大約比我小一兩歲,兩腮鼓鼓的,剔透圓潤,站在我家門口那棵高大的槐樹下,像只不知從哪兒滾來的紅蘋果。也許在很早以前,她就陪鐘師傅一起來,但從未邁進過我家院子。
每個月都會有一次,站在槐樹下獨自玩耍。這許多年,她從幾歲大的小人兒出落成豆蔻年華的少女,下雨她跟著淋雨,曝曬她忍耐炙烤;她就像鐘師傅那考究的軟緞紫袍上掛著的
一枚翠玉配飾,沉靜地跟隨著他,悄無聲息地散發著光澤。
我永遠記得,她帶著倉皇與怯懦第一次出現在院子門口時的樣子。那時我對她一無所知,只是看到她那麼無助的眼神,惹人憐惜。
那一年十三歲,她有一隻大波斯貓,長毛,雪白,叫聲格外嬌懶。她帶著那隻貓,在我家大門外等候鐘師傅。
素來慵懶乖順的大貓從她的懷裡掙脫著跳到地上,飛快地閃進我家大門。一隻石頭水缸放在院子中央,春遲將一些貝殼和海螺放在裡面浸泡。貓兒循著腥味兒跑進院子,圍著水缸團團轉。
焦灼地在門口等著,不停地向院子裡張望。春日的風將門上的鐵環吹得叮叮作響,惹人心癢。忽然感到一陣興奮:終於有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她可以跨進這扇神秘的大門。
我想那應該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住得離我家不遠,又生得一副生動的模樣,我肯定是見過她的。她很矮小,頭才剛碰到門上鐵環。腦後挽著一隻軟塌塌的雲髻,沒有任何髮簪或者珠箍。
她大約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嗓子沙啞。她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問:「我的貓,白色長毛的,你看見了嗎?」
就這樣,闖進了我家的院子。她走到石頭水缸前就費了很多時間,因為院子裡種滿了夾竹桃、芍葯等各種女孩子喜歡的漂亮花草,她被迷住了。當她看見石頭水缸裡浸著的各色各樣的貝殼時,更是驚呆了。從淡紫色的紅花寶螺,到橙色的星光玉螺,從渾圓剔透的海兔螺,到寶塔形的鳳凰螺……石頭泛出的冷光使水呈淺藍色,將簇擁在缸底的貝殼鑲進晶瑩剔透的水晶宮殿裡。高大的洋槐樹上落下星星點點的槐花瓣,猶如白紗般籠在上面。石頭水缸的外壁還有蓮花童子的雕花圖紋,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上面撫過,彷彿要將整個花案拓下來。
抱住她的貓,卻沒有馬上走。她指著水缸問:「這些都是你的嗎?」
「不,是我阿姨的。」我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幾乎沒有在外人面前提到過春遲,所以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
「嗯。我常聽爹爹提起她,卻從來沒見過。」輕輕點點頭,「她一定長得很美吧?」
「當然。」我說。不再說話,她俯身趴在水缸沿上看那些貝殼。她很瘦小,幾乎將半個身子探進了水缸,臉也湊到了水面跟前。
她看了一會兒,問我:「她用這些貝殼占卜嗎?」
我大為吃驚,這小女孩的一句話,竟令人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她的眼神坦誠而直接,對花粉有些過敏的鼻子一聳一聳的,我們之間的氣氛驟然變得很凝重。
我看著她,覺得她是神明派遣下來幫助我的精靈。
是的,占卜,春遲應當就是在用貝殼占卜。
我掩飾住自己的驚異,故作平靜點點頭:
「嗯,她能知道以後的事。」
撫著她的大白貓,嘖嘖讚歎:
「真神氣呀,那麼她給你占卜過嗎?你將來是什麼樣子的呢?」
「她當然給我占卜過,但這不能對你說。」我很乾脆地回答,點點頭,表示理解。她輕聲歎了口氣,說:
「我也想讓她為我占卜一下。我很想知道……很想知道將來的夫婿是什麼樣的。」她說完吐吐舌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十三歲的的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最為憧憬和期待。十來歲的女孩漫無目的地瘋長,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終於稍稍停歇下來,忽然看不見前路,於是開始厭惡自己,覺得自己變得很危險。於是開始盼望著嫁人,快些將自己交出去,從此也就高枕無憂。
她和我,在那個晚春的午後,守著一隻裝滿神秘占卜物的水缸,說了初相識的一些話。被某種莫可名狀的情緒牽繫著,我們都感到有一點憂傷。只待多年後,我和才參悟了這猶如槐花徐徐落滿整個院子般的情緒:兩個盲目的旅人在一個岔路口相遇上,他們茫然地看著彼此。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接下來他們將走同一條路。
殊途同歸。不錯,就是這樣。而我始終沒有問過多年後已成為我妻子的,當年那件她最想占卜的事,在謎底揭曉後她可有失望過。也許早在當年,她俯身向那只水缸,望著水底正反不一、自有一番排序的貝殼時就已經猜到了謎底。
那麼多年以來,是我生活中的唯一闖入者。
我們家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不與任何人往來。哪怕過年,家裡也是一樣的清冷。小時候我還有些不甘於這樣寂寥的新年,總會在除夕夜偷偷跑出去看別人家放鞭炮。
那些紅臉蛋的孩子高舉彩炮筒,在雪地裡奔跑。當煙花筒被點燃的那一瞬間,大家都安靜下來。菊花狀的焰火在頭頂綻放,化作千絲萬縷的亮線,緩緩地墜落,那些孩子像關在五彩籠子裡的金絲雀,既歡喜又害怕地撲騰著翅膀。我喜歡他們有點慌亂的樣子,那會使他們看起來可親一點,不像平日裡那麼驕傲。我是唯一兩手空空的孩子,站在一個落滿雪花的角落裡;我以為他們不會看見我,所以我小聲和自己說話,笑得也很放肆。多年後告訴我,她在除夕夜看見過我,我穿得很乾淨,遠遠地站著,看樣子是個不屑於親手點燃鞭炮的少爺,但焰火飛上夜空時我又很歡快地笑了,還咕咕噥噥地一個人在那兒說話。
出來看焰火的事是不能讓春遲知道的。在我們之間似乎存在著一些心照不宣的規矩:她一定希望我像她一樣薄情寡慾,對於別人的熱鬧毫不動心;她一定也不希望看到我有什麼親暱的朋友,朋友無非是要分享和互相幫助的,那無疑會破壞一個人的獨立性。她要我做個完全獨立的人——我猜她比較喜歡那個走失後一個人艱難地找回家來的我,身上充滿了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
當我不知不覺和成為朋友時,我覺得自己做了件很對不起春遲的事,內心總是惴惴不安的。春遲對於我是一個裹得太緊的謎,在蘭姨離開之後再也沒有人陪我解這個謎,而能。
那時的樣子並不很美,但很生動,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唇角壓得很深,會好看許多。一個女子,若她笑時要比尋常時美,則說明她還不夠成熟和完備,要靠外力為自己增添魅力。而春遲是完備的女子,不論悲喜哀愁,都是一樣動人。
幾年後,再度出現,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臉上再沒有少女時的青澀與不協調。後來她對我說,一個女孩,若是心中有了一個牽掛的愛人,就會越長越美。若她所說的是對的,那麼春遲的心中該有一個多麼強大的愛人呢……等待令她變美,再漸漸枯萎。
那次之後,鐘師傅來的時候,便不再安分地在門口苦等。她小心翼翼地邁進我家院子,仔細地看著那些珍奇的花草以及水缸裡的貝殼。每次我看到鐘師傅來,便默默走到院子裡。我一定能在那兒找到,她猶如被招引來的小蝴蝶,正伏在某棵花草上貪婪地吸吮令人迷醉的花蜜。又或者,她擼起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濯入水缸中的清水裡,緩緩伸向那些沉睡著的貝殼。她輕輕地撥弄它們,水波摩挲著貝殼,貝殼們輕輕地碰撞著彼此,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我和不約而同地閉上眼睛聆聽,彷彿真的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低沉的,沙啞的,用預言的口吻。
也許原本並沒有什麼,可是在我和一起閉上眼睛、又同時睜開的默契下,一切都被蒙上了詭秘的色彩。她睜開眼睛,輕輕問我:
「你聽見了什麼?」
我只是搖搖頭,微笑不語,那副天機不可洩露的神秘模樣,總能將弄得陣陣心癢。她也不再問我,只是噘起嘴巴,繼續去看那水中的貝殼。
我的內心遠沒有外表看上去那樣平靜。每次看到,與她站在石缸前默默地聽一段貝殼和水合奏的音樂,這就好像一個儀式,每月一次的儀式。
總會避著春遲,若是春遲在堂屋裡,或是通向院子的屋門敞開著,我就走到院子裡,向門外的做個手勢,她便不再走進院子。
所以,始終沒有見過春遲。我想她一定盼望著能與春遲見一面。那個精通園藝和占卜的春遲,已經被她想像成一個不染凡塵的仙女了。
某年歲末的下雪天,在大門外等我。她看似漫不經心,也沒有什麼非要說不可的事,可內心還在期盼我出門來,看見她。可那時,我卻坐在暖烘烘的房間裡,用清冽的泉水沏好龍井,等春遲來喝。
我坐在八仙桌前守著一壺熱騰騰的龍井,這在驚蟄時採下的新茶香氣裊裊,聞得久了令人暈眩。坐在門前的一截木樁上瑟瑟發抖,她一邊跺腳,一邊小聲唱歌。在雙手凍僵之前,她撿起小樹枝在雪地裡寫下我的名字——後來我在那片雪地裡看到了她的字。
屋裡屋外,我們都在等待。
一直到天黑,春遲也沒有出過房間。我終於放棄,一個人心灰意冷地飲茶。茶冷了就越發澀苦,如垂死的病人般瀰散著朽敗的氣息。我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意的人,卻不知門外還有個小姑娘正拖著凍傷的雙腳往家走,雪花拂落在肩頭,也許是那個冬天裡唯一給過她安慰的手。
夏天,熱鬧的蟬聲裡交雜著的哭聲,她站在門外大聲呼喊我的名字,門口那棵槐樹震落下許多花瓣。待到我跑出去的時候,只看到她疲憊地倚靠在樹下,身上已被白花覆滿。
說,她爹爹連夜工作,染了風寒。這些年來,他身體一直不好,積勞成疾,這次的風寒終於沒能頂過去。
春遲不在。我跟著趕去她家,探望奄奄一息的鐘師傅。我忽然感到,鐘師傅很重要,他是一扇通向春遲的門,此刻正在慢慢關閉。我拚命地跑,而比我跑得更快,她的速度令人震撼,像一匹奔向太陽的九色鹿。她帶著我,逆著光芒,向那扇正在合攏的門跑過去。
當推開鐘師傅的房門,引我進去的時候,我小聲對她說:
「謝謝。」
說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望著她的眼睛,很真摯。
鐘師傅的房間極其簡樸,只有一張寬大的桌案,以及最裡面他睡著的那張榻。桌案上的油燈長明,燈下放著的是我熟悉的貝殼。
我走到床邊,俯下身子看著他。他看起來仍是那樣乾淨,疾病也無法令他變得渾濁。現在的他,只留懷念與感恩,很鬆弛,像就要化作雨露的雲。
鐘師傅睜開眼睛,看見來的人是我而不是春遲,多少有些失望。但那失望也只是一瞬,他用低啞的聲音歡喜地喚我:
「宵行,宵行。」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是非常有力的一握,也許是他所剩的全部力氣。
他對我說:「你要照顧好她。她一直很孤單,只有你。」
這本是一句尋常的叮囑,我應了他便是。但正因為我太想照顧好她,所以寧願使這將死的人不安寧也仍要說:「她不需要我。她一點也不需要我。」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她需要什麼。」鐘師傅說,他那略帶責備的語氣裡充滿疼惜,「你想讓她需要你嗎?你願意為她去尋找她需要的東西嗎?」
不錯,我從不知道春遲需要什麼。她看起來什麼也不需要,她的一生好像已經結束了,如今留在世上的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軀殼。
「我願意。」我堅定地說。
「過來,我告訴你。」鐘師傅輕輕對我說。
我側坐在床邊,將耳朵附在他柔軟的下巴上。
「你可知春遲為何要收集貝殼,又拿那些貝殼做什麼?」
「是用它們占卜嗎?」我想起的話,問。
鐘師傅搖搖頭:
「不,不是的。春遲從來不想知道將來的事,她只是在意過去發生的事。」
「我不懂。」我的心跳得飛快——越來越靠近春遲的秘密了。
「春遲一直都在尋找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東西。」鐘師傅說。
「是……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