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阿傑是怎麼了?平常,這孩子是最開朗,也最沒有心事的,不是跟這個開玩笑,就是對那個來個小小的惡習作劇。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像現在這個樣子,連著好幾天都沉著臉,就好像每個人都欠了他幾百萬似的。
    究竟出了什麼事?
    安臣傑三步並兩步地跨上樓梯——現在,他只想到自己的房間去,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小傑。」
    他停下了腳步,無奈地向樓梯口看去。
    「媽!」
    史文倩儀態萬千地站在那兒,即使馬上就要睡覺了,她也依然保持著神清氣爽的模樣,彷彿隨時都在準備接待客人。
    「你上哪兒去了?不回來吃飯也應該打個電話跟我們說一聲啊!」
    「我無能為力君瑞家了。」阿傑隨便找了個理由——總不見得告訴老媽自己就在自家的花園裡喝了兩小時的西北風吧。
    不知道為什麼,在影園和蝶園相交的那道欄杆邊,他停住了腳步。雖然再往前走就是溫暖明亮的大屋了,可他卻發現自己寧願呆在這兒,欣賞夜色中的花園,聞著樟樹清香。
    可是,直到他被夜風吹得渾身冰涼,被香樟樹的味道熏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噴嚏後,他才發現,自己在這兒徘徊了兩個小時的真正目的——居然是期待著能再次聽到那一聲清脆的「嗨,阿傑!」
    正是這個發現,讓他怒氣衝天。氣那個老是從欄杆上摔下來的小混蛋,更氣自己這個居然還會在那裡等她的大傻瓜!
    「君瑞?」史文倩重複著,隨即放心了,「你沒忘了代你爸爸和我向樊叔叔問好吧?」
    阿傑的朋友裡,史文倩最看得上眼的就是任雪兒和樊君瑞。除了為人溫和懂事、知書達禮外,他們不是系出豪門,就是名家之後。君瑞的爸爸是出了名的大律師,十多年前,曾經為安氏集團出了不少力,因而成為了安越峰的莫逆之交。
    「嗯。」安臣傑淡淡地應了一聲,「我先上樓了。」
    直到他轉過身去,踏上了通住三樓的樓梯,史文倩才閒閒地扔下了一句。
    「對了,」她不經意似的道,「那個姓卓的小姑娘打過電話給你。」
    姓卓?
    他猛然停下了腳步。
    史文倩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我問她有什麼事嗎?她沒說就掛了。」
    小茵?她給他打電話?
    「哼,對我連個問好都沒有,沒家教的野丫頭,也不知道范心虞是怎麼教她的……」
    「丁零零——」
    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史文倩不屑一顧的話語。
    母子倆都一愣,隨即,安臣傑迅速轉身向樓梯上自己的臥室衝去。
    「你告訴那個卓什麼茵的女孩子,以後要打電話,就在晚上九點鐘以前打過來,九點以後,我們都睡覺了,不會再接電話的!」
    史文倩在阿傑的身後憤憤地叫道,回答她的,只有一聲重重的關門聲。
    「小傑,是我……」
    話筒的那頭傳來一個甜美的聲音,隨著這聲溫柔的呼喚,空氣中彷彿頃刻間充滿了茉莉的清香。
    「雪兒!」
    安臣傑喃喃道。
    這是他最想聽到的聲音,這也是他最願意接到的電話,可是……為什麼他竟然有一絲絲的失望?為什麼他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般欣喜若狂呢?
    「對不起……」雪兒猶豫著說道,「我不應該在那次郊遊的時候說那些話的。原本很開心的一天,可是,都是因為我……」
    「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阿傑打斷了她的話,閉上眼,那個週末的郊遊,以及那天晚上面對小茵時的憤怒和挫折彷彿猶在眼前,「是我太衝動,太任性,也太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了!」
    如果他不是那麼自我中心,也許,他就能早一些看出小茵的傷心,也不會這麼衝動地砸了那台攝像機。
    「小傑?」雪兒有些詫異於安臣傑的沉默。
    「對了,」他回過神來,「我想我應該祝賀你的。」他苦澀地說道,「祝賀你終於說服你的父母,終於能夠實現你的理想了。」
    他知道她的理想,也知道她的決心。在一起那麼多年,他太瞭解她了。在那美麗柔弱的外表下,雪兒同時擁有堅強的意志和冷靜的頭腦,一旦下定決心,她會毫不猶豫地跨過所有的牽絆,頭也不回地向著自己認準的目標走去。
    可是,他曾經多麼希望自己是她的目標而不會成為她的牽絆!
    「只不過想要實現自己的一些理想,」電話的那頭傳來一聲輕歎,「我卻要付出那麼多的代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
    雪兒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就是你。」
    他的心跳足足停止了半分鐘,半分鐘後,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
    她打斷了他的話:「雖然我說過,在學業完成之前,不想為了任何人或任何事而分心,但是,我真的很珍惜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也真的很希望你能在我身邊。」
    「雪兒……」
    她再度打斷了他:「小傑,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美國?」
    ——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美國?
    安臣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那盞搬家時雪兒送的造型奇特現代的吊燈。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可以看見那玻璃罩子上已經積了一些灰塵了。
    明天記得讓老李找把梯子來,他得把這盞燈擦一下。
    側過身,床頭櫃上的夜光鬧鐘顯示出了現在的時間——已經十一點多了,應該早點睡了,明天一大早就是兩節專業課。
    可是——「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美國?」
    雖然已經掛了電話,雪兒的聲音卻始終盤旋在耳邊。
    願意!求之不得!——他以為自己一定會這麼說。
    但事實上,他的回答卻是:「我需要考慮一下。」
    他的視線落在了鬧鐘邊的那隻銀質相框上。在那張有些泛黃的照片裡,他和雪兒正親密地朝著鏡頭大笑。
    拍照片的時候,他們還在讀初中三年級。儘管只有十五風歲,但他卻已經認定了雪兒。
    在她身上,有他所喜歡的一切:美麗、聰明、幽默、親切,更重要的是他們親密無間,他們彼此欣賞,他們就像瞭解自己一樣瞭解對方。
    他想像不出,他的生命中若是沒有了雪兒,將會是怎樣的光景。
    可是,當夢寐以求的渴望終於實現,當雪兒終於希望能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回答卻是——「我需要考慮一下。」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像切西瓜那樣劈開來,看看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
    「我明白,」儘管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電話那頭的雪兒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這個回答,「放下一切,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在幾個月前,放下一切,對他來說,應該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可是幾個月後的今天,究竟是什麼改變了他的想法?
    「這兩個月我會辦理退學和出國手續。可能我會買下個月底的飛機票,因為過完新年,那邊就開學了。所以……所以,你還有兩個月的考慮時間哦。」掛電話之前,雪兒笑著說了這番話。
    兩個月,聰明的她給了他兩個月的考慮時間。
    但是,他根本就不需要兩個月那麼久,出國之前,他真正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買一台新的PC120E,然後來到卓小茵面前,對她說:「對不起,傷了你的心,但是,你一定會找到比我更好的。」
    然後,他就能無牽無掛地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了。
    是的,剛才那個蠢頭蠢腦的回答只是出於一時的緊張與糊塗,事實上,他真正想說的一定是——「你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米色的電話就在那兒,就在他和雪兒的合影旁邊。
    只要他拿起電話,撥出她家的號碼,那麼一切就會成為定局!
    既然已經決定,那麼何不馬上告訴她?對,就現在!
    拿起手提電話,他深吸一口氣,終於決定按下那些熟悉的號碼。
    電話鈴聲在萬籟俱寂的夜深時分驚天動地的猛然響起。
    他嚇了一跳,莫名其妙看著手中吵鬧不休的手提話機,半晌才反應過來——有個電話進來了。
    鈴響第六下。
    就在她想要放棄的時候,對方終於有人接了起來。
    「喂?」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問道,「找誰?」
    是他。
    「阿傑!」小茵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和平常一樣,「我沒有打擾你休息吧?」
    「沒有,我還沒睡覺呢。」
    他不再不耐煩了,但她希望那聲音代表的是平靜,而不是冷漠。
    「哦」了一聲後,尷尬的沉默籠罩在這根午夜電話線上。
    「小茵,」他打破了寂靜,「有什麼事嗎?」
    「阿傑,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她終於從一片空白的腦海中,想起自己要說的話了,「麻煩你走到你家四樓的陽台上來,好嗎?」
    連著下了幾天的雨,今天終於雲開霧散了。
    夜風拂過花園,帶來雨後清新的野草和香樟樹的味道。
    他站在陽台上,記起小茵第一次來的時候,這個大陽台上還怒放著玫瑰,可是現在,卻只剩一些殘枝敗柳了。
    「嗨,阿傑,我也站到了陽台上,」電話中,小茵聽似輕快的聲音響起,「所以,現在我們是面對面了!」
    安臣傑向對面看去。
    果然,一個穿著白色棉裙的女孩站在蝶園四樓的陽台上,風吹起了她披在肩上的烏黑的頭髮,也吹起了她白色的裙擺。
    他第一次注意到,小茵的頭髮留長了;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小茵穿著裙子的樣子。
    小茵不再是他的「弟弟」了,不知為什麼,這個發現讓他感到失落的同地,卻又有些驚喜。
    「你要給我看什麼?」他問道。

《一光年的距離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