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學史。
這原本是康宛泠最喜歡的課,可是今天……
腳底不耐煩地打著拍子,看著手錶上的指針慢慢吞吞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教授在講台上的滔滔不絕卻沒有聽進去半個字。
抬起頭,閉上眼,做個深呼吸。
沒用。
心跳依然還是保持在每分鐘120跳的速度,怎麼也慢不下來。
教科書攤開在課桌上,拿筆在書的空白頁上無意識地畫著圓圈,康宛泠試著裝出專心聽課的樣子。可是……
教科書下露出的白色信封的一角,卻依然成功地奪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放下了手中的水筆,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慢慢移動著,向那封信靠近。
才剛碰到信封,卻又觸電般地把手放開。
這封信——這封今天早上剛剛收到的信——如果真的是費烈寫來的,那麼……
她只願意在最安靜的時分,在最隱秘的角落去讀它。
第N次地瞄了一眼腕上的手錶。
終於,時針和分針形成一個漂亮的162度角——11點30分,難熬的上午終於結束了!
刷的一聲,康宛泠站了起來,飛快地把桌上的書和筆記本掃進背包,一個箭步向門口衝去。
可是,才剛跨出第一步,她就像雕塑一樣停住了,動作有些僵硬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康宛泠這才發現,原本頗為嘈雜的教室突然間變得一片寂靜。剛才還在睡覺、聊天,或是看書、玩遊戲的同學們此刻都把視線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康宛泠同學,有什麼問題嗎?」
一個聲音冷冷地響起。
一向以嚴厲著稱的教西方文學史的林教授目光如炬地射向康宛泠。
在中文系二年級的這幫學生裡,他一直都蠻看好康宛泠的。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一種現在已經越來越罕見的執著與認真的氣質。更何況,她也是為數不多的用心聽他課的學生之一。
可是今天,從第一節課到現在,她卻始終顯得有些反常地坐立不安。
「我……」康宛泠的臉已經燙得像烙鐵一樣了。
搞什麼?難道現在還沒有下課嗎?!
僵持了足有半分鐘,終於,「王水毒舌女」戴小西一把拉回了還站在那裡的康宛泠。
「林教授,康宛泠今天發燒了。剛才那副樣子,估計是被燒迷糊了。您不見怪吧?」
「生病還來上課,那是怎樣的一種對知識的渴求啊!」林教授的態度頃刻間發生了180度的變化,「同學們,你們都要向康宛泠同學學習啊!」
尷尬地回到了坐位上,康宛泠輕輕拍了一下戴小西。「謝了,小西。」
「舉嘴之勞而已,何足掛齒。」
「可是……11點30分不是應該已經下課了嗎?」
「我的大小姐,」小西翻起了白眼,「我們學校的鍾比標準時間晚五分鐘欸!你怎麼啦?連這個都不記得了?」
難怪呢!
康宛泠悻悻地重新翻開課本。
都怪那個該死的費列羅!——雖然遠在法國,他卻還是一樣有本事給人添亂啦!
午後的陽光靜靜地透過樹葉稀稀疏疏地灑落下來。
凜冽的風從學校的另一頭吹來,繞過教學樓,向這片寧靜的小花園拂來的時候,已經變成柔和的微風了。
這是一片小小的不為人所注意的花園,位於S大僻靜的東南角上。
康宛泠是在一次偶然間發現這裡的。即使只來得及匆匆一瞥,卻也足以讓她立刻喜歡上了這個幽靜的角落。
在這片疏於管理卻枝繁葉茂的花園中,有著雜草和野生的花朵,籐蔓肆意地纏繞大樹,帶來滿園綠意。夏天的時候,零亂盛開的玫瑰和薔薇散發出濃郁的花香。而此時,只有淡淡的桂花香帶著初冬的氣息縈繞其間。
坐在香樟樹下一塊平坦的石塊上,康宛泠從筆記本中抽出了那封遠方來信。
深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和忐忑不安的情緒,她撕開了白色的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淺藍色的信紙。
幾行挺拔的黑色字跡自信地鋪滿了整張紙面。
康宛泠:
Hi,你好。
收到你的來信,我真的很驚訝。沒想到在那座遙遠的城市裡,除了父母還會有別人想起我。
抱歉,我不得不承認,看了你的信之後,我用了一點時間才把你的名字和臉對上號。畢竟已經出國那麼多年了,中學時代的那些人和那些事現在都好像已經離我很遙遠了。
這裡學業很忙。不知道你最近怎麼樣?大家也還都好嗎?
你在來信中說,現在你已經是S大中文系的學生了。恭喜了。依稀記得你是個喜愛文學的傢伙,現在的學校和生活應該是你理想中的吧?
對了,你在信中還提起了《海邊的少女》。那幅畫我是出於一時衝動才畫的,沒想到竟會被拿去參展。抱歉,沒有徵得你的同意就把你當成了模特。等我回來的時候,我會按照這邊的規矩支付你報酬的。
Jennifer在叫我了,不多聊了。對了,給你介紹一下,Jennifer是我的女朋友,一個有著漂亮的小麥色肌膚的法國女孩。
保持聯繫,並祝
好!
費烈
12月8日
不過是一封短短幾百字的信。
康宛泠把視線從薄薄的信紙上移開。
不過才短短的幾百個字,可是……
抬起頭,仰望著香樟樹樹葉漏出的點點藍天,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
生平第一次,她終於領略到,就像文學史教科書上說的那樣,文字真的有著摧毀人的力量。
抱歉……我用了一點時間才把你的名字和臉對上號……
等我回來的時候,我會按照這邊的規矩支付你報酬的……
還有……
Jennifer。
又一陣微風吹來,帶走枝頭落葉的同時,也輕輕地吹落了她膝上那張淡藍色的信紙。
她並沒有俯身去撿。
看著那抹藍色不斷地被風吹起又落下,康宛泠忽然有種冰冷的感覺。
就彷彿自己心中的某一部分也被狂風吹走了那樣,如此遙遠而又陌生,不再屬於自己了。
她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
在花園邊,一棵金黃的銀杏樹下,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正倚樹而立,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阿泠!阿泠!!」
一陣急促的呼喚響起在走廊的盡頭。
過了好一會兒,方瑩瑩才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她的跟前。
「瑩瑩,怎麼了?」
「你知道嗎?費烈……」方瑩瑩深吸了一口氣,神秘兮兮地四處張望了一下,「他回來啦!」
她的心急速地跳動起來。
「在哪裡?」
「就在那裡。」方瑩瑩舉起手,向前方的走廊指去。
金色的夕陽下,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正沿著走廊慢慢向這邊走來。
「Hi,康宛泠。」
那個人影終於來到了她的面前。
逆著光,她只看到他深刻鮮明的輪廓和披肩的長髮。
「你好嗎?」他說,「我回來了。」
「費烈……」她喃喃地說道,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看到我,你是不是很開心呢?」他的聲音中有一抹戲謔,「姐姐~~」
轉過頭來,她這才看清他微微上揚的嘴角和褐色閃亮的瞳仁。
不可能!
她倒退一步,驚惶地搖著頭。
費烈,他怎麼可能會變成……季昱成!
……
「阿泠,醒醒啊!喂!」
康宛泠突然筆直地坐了起來,驚恐地看著眼前同樣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戴小西和文麗娜。
「不可能!怎麼可能呢?!」
「你怎麼了?是不是做噩夢啦?」
「我……」康宛泠嚥了一口口水,「我竟然夢見了季昱成!」
「切!」文麗娜坐回到了桌前,「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每天晚上都會夢見我的白馬王子阿成啊,在夢裡我們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胡說!」戴小西厲聲叱責起來,「阿成明明是在我的夢裡,什麼時候又跑到你那裡去了?」
真是徹底輸給這兩個花癡了啦!
「對了阿泠,」小西想起了什麼,「一大早,你那個神經有點脫線的朋友就已經打過電話來了。看你還在睡覺,我們就沒叫你了。」
神經有點脫線的朋友?
「就是叫方瑩瑩的那個女生啊!」文麗娜補充說明著,「她在電話裡的聲音都快把我的耳膜給震破了。」
「她說什麼沒有?」
「她當然不會和我們說啦,不過,」麗娜懶懶地磨著指甲,「看她那副超興奮的樣子,估計是有什麼好消息吧。」
好消息?
瑩瑩所謂的好消息從來不過是她又知道了誰的八卦事件,或者是又目睹了某位小明星的風采之類的。
康宛泠歎了口氣。算了,還是到方瑩瑩那裡去一次吧,反正,自己也正好有些事情想問一下她。
「特特特大好消息就是……」
方瑩瑩停了一下,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門:「我的試鏡結果出來了。」
「試鏡?」
康宛泠愣愣地坐在瑩瑩租來的小屋裡那張花花綠綠的沙發上,腦筋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就是小成成推薦的那次試鏡啊!」
哼,康宛泠撇了撇嘴,所謂的推薦,想來也不過是那只死(又鳥)籠絡人心的手段之一吧。
「你可別告訴我,」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瑩瑩,「你馬上就要當演員了吧?」
「錯。」方瑩瑩的神情稍顯失望,「那個角色最後還是給了一個職業演員。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哦!」她的臉色亮了起來,「雖然那次試鏡沒有成功,可是,卻有其他公司發現了我的才華。」
「其他公司?」
「阿泠,你知道嗎?我第一個要感謝的人,就是你呢!」瑩瑩破天荒地顯得有些靦腆起來,「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就不可能認識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儀表不凡、一支梨花壓海棠的小成成!如果不認識小成成,我也就沒有機會參加女二號的試鏡;而要是沒有那次試鏡,哈!」她癡笑了一聲,「我就更沒有可能遇見《超級娛樂》的主編,並被他特聘為娛樂版編外特派記者啦!」
在這篇長篇大論中,只有兩個詞引起了康宛泠的注意。
「《超級娛樂》的……特派記者?」
「是啊!那位主編說不知道在哪裡看見過我的文章,覺得我文字功底非常好,並且對娛樂新聞有著極強的洞察力和敏銳度。所以他力邀我成為他們雜誌社的特約通訊員,長期關注少年電影人的一些動態。他也說了,像季昱成這樣的年輕影帝就是我們的目標之一……」
「瑩瑩,」康宛泠冷靜地打斷了方瑩瑩的滔滔不絕,「你發表過文章嗎?」
「沒有。」
「那他怎麼會知道你?」
「管他呢。」方瑩瑩大手一揮,「也許是我以前寫的文章被發表了,自己還不知道也有可能啊。」
這個醉翁之意也太明顯了,甚至連目標都已經鎖定了!
什麼特派記者,根本就是狗仔隊啦!——若不是因為瑩瑩有機會接近季昱成,她又怎麼可能當上什麼通訊員嘛!
「阿泠!」方瑩瑩的聲音再度響起,「接下來,我的採訪任務可就全靠你了。就當幫幫我,拜託再約一次小成成吧。」
康宛泠的腦後開始冒汗。
「對了,瑩瑩,」她及時轉移開了話題,「高中時候的那個……」她猶豫了一下,「費烈,你還記得嗎?」
「費大帥哥?!」方瑩瑩一聲高分貝的尖叫,「我怎麼可能忘了他呢?!他可是我的初戀情人呢!他的帥,他的酷,是那麼令人難以忘懷……」
要是再不打斷她,估計這個女人接下來就要開始朗誦情詩了。
「畢業後,你有和他聯繫過嗎?」康宛泠問道,「或者你知道我們班有其他同學和他保持聯繫的嗎?」
「我從來都沒給費列羅寫過信,你是知道的啦,」瑩瑩「嬌羞」地瞥了康宛泠一眼,「我這個人一向都很害羞的。至於別人……我只知道羅紋以前和他聯繫過,對了,上次我給你的那個巴黎賽爾齊高等藝術學院的地址,就是羅紋給我的。」
也就是說,在高中的老同學裡,只有八卦男羅紋和費烈有通信往來。
可是——康宛泠默默地咬著自己的指甲——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她應該從來都沒有告訴過羅紋自己在S大的地址吧,所以……
「那麼,」她接著問道,「寄到法國的信大概需要幾天?」
「我記得我們旅行社裡曾經有同事寄信給法國的導遊,好像連回信總共有三個星期左右呢。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難道……」方瑩瑩的大臉湊到了康宛泠的眼前,表情有些曖昧,「你給費烈寄信了?」
「沒有啦。」康宛泠連忙坐到沙發的另一頭,有些心虛地避開瑩瑩的好奇。
雖然她是有寫過信啦,可是,那封信她真的有寄出去過嗎?
把那天的情形再仔細地在腦海中回憶一遍:在郵筒邊的猶豫不決、自行車鈴聲的突然響起、和路人的相撞、跌倒、遇見季昱成,再然後,就是發現那封信不見了……
濃濃的疑惑揮之不去地籠罩在了心頭。
退一萬步來說好了。就算她在跌倒的同時,以千萬分之一的運氣,無巧不巧地讓那封信自己飛進了郵筒的收信口,即使這樣的話,在第十二天就收到了回信,郵遞員叔叔的工作速度似乎也還是有些突破常規的快哦!
一切都顯得有些不可思議呢。
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康宛泠看向窗外不知什麼時候變得有些陰霾的天空。
抱歉……我用了一點時間才把你的名字和臉對上號……
等我回來的時候,我會按照這邊的規矩支付你報酬的……
昨天那封信上的字跡第N次地出現在了眼前。
雖然,這封遠方來信貨真價實地來自法國巴黎,雖然,信封上自己學校的地址也寫得準確無誤,可是,她怎麼也不會相信,這封如此冷漠又如此無情的信,會是費烈寫來的。
在這一刻,康宛泠甚至敢打賭——
一定是……有人在搞鬼!
「好好玩哦!哈哈哈……」
小劇場裡,年度大戲《海邊》的第一女主角許靜蓮矯揉造作的聲音迴響在舞台上空。
「喂,介不介意給我當模特?」季昱成低沉的聲音響起在舞台的另一端。
「我該怎麼擺姿勢呢?」許靜蓮蹲下,做巨大的小花朵狀,「這個造型怎麼樣?」
「卡!卡!」
「拜託能不能表現得可愛點呢?這哪像一朵花?倒像一截木頭!」李平霖惱火地揮舞著手中的劇本,「後天就要正式演出了,你們一個個的還演成這樣!要是這齣戲搞砸了,我們戲劇社還有什麼臉在S大混啊!」他歎了一口氣,「休息五分鐘,然後再來。」
「阿成,喝水。」許靜蓮一臉不滿地走下了舞台,倒了兩杯水,向季昱成方向走去,「說我演得不好,根本就是劇本太爛嘛!哪有這麼弱智的編劇,把女主角寫得像個白癡一樣。」
許靜蓮刺耳的聲音迴響在空曠的小劇場內,擋住了康宛泠正要踏進大門的腳步。
「行了,別說了。」季昱成鬆鬆垮垮地坐在第一排的坐位裡,有些茫然地直視著前方。
「還有,對白也都好搞笑哦!」許靜蓮不依不饒地,「那個康宛泠的腦子一定進過水了。」
季昱成倏地站了起來。
「劇本怎麼寫就怎麼演。」他冷冷地把手插進了褲袋中,「如果你不能勝任這個角色的話,我會建議導演換人。」
「阿成!你……」許靜蓮不知所措地呆立當場。
感到震驚的當然不止她一個人,還包括導演李平霖以及三葉草所有的成員。
康宛泠更是驚訝地瞪大了雙眼,站在黑暗的角落裡遠遠望向燈光中的季昱成。
他不是總是抓住一切機會不遺餘力地捉弄她嗎?可是,今天……
「我今天不在狀態,還是先走了。」季昱成抓過椅背上的外套,「明天的綵排我會好好演的。」
把那件黑色的外套隨便往肩上一扔,他轉身向小劇場的門外走去。
看到他向自己走來,康宛泠身不由己地躲到了大門邊的陰影裡。
一襲簡單白色的襯衫,一件磨白破舊的牛仔褲,即使光線有些幽暗,即使情緒有些落寞,卻依然無損於他散發出來的明星般的光芒。
看著季昱成把雙手插在褲袋,低著頭從身邊走過,在這一瞬間,康宛泠屏住了呼吸。
空氣中彷彿觸到了電流。
不知為什麼,在她眼前的那個人,似乎不再是季昱成,而是……費烈。
「那麼……再見了,拍檔。」
三年前那個熟悉的聲音,跨過時空的阻隔,在這一刻,在她的耳邊響起。
似乎感覺到了些什麼,季昱成的腳步停頓了一下。
側過頭,望了一眼周圍沉沉的黑暗。終於,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
聖誕節終於到了。
S大校園裡洋溢著濃濃的聖誕氣氛。傳達室裡的賀卡堆積如山,許多寢室的門前也掛上了檞寄生和聖誕鈴鐺。
而在平安夜的這一天,萬眾矚目中,《海邊》也終於迎來了她的正式公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