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
一個原本很普通的日子,可是,當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個節日所代表的涵義之後,它也漸漸變得令人期待起來。
這會是一個由愛和美好共同組成的日子。傳說,在今天,所有的美夢都能成真,所有的願望都能實現,而奇跡,也會在不經意間悄悄降臨到你的身邊。
這一切,都只因為,今天是——
平安夜。
坐在S大圖書館靠窗的坐位上,在對著那本厚厚的《古代詩詞賞析》發了足足兩個小時的呆之後,康宛泠終於認命地歎了口氣——看來,今天她是一個字也別想看進去了。
古詩詞一向都是她的最愛。
以往,即使情緒再糟糕,心情再壞,只要翻開唐詩宋詞,沉浸到詩歌所帶來的意境中,無論是「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的美景,還是「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的纏綿,甚至,哪怕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悲哀,都能使她心中那些小小的不快、委屈或是憤怒慢慢煙消雲散。
可是今天……
把視線從癡對了一下午的那頁紙上移開,看向了窗外。
早上還晴空萬里的天空,到了中午時分竟然開始慢慢地布起了烏雲。而現在,窗外的景色更是一片寒冷的陰霾——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風捲起地上的落葉,呼嘯著掠過光禿禿的樹枝。厚厚的雲層在空中翻湧著,為天空染上了一層凝重的灰色。
這,就是冬天了吧。
刺骨的寒風,攝氏零點以下的溫度,還有,凝結成冰的心情。
換了個姿勢,她再度讓自己的注意力回到了眼前的書上。
書頁正停在一闕明朝前人寫的詞上:
生平不會相思。
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症候來時,正是何時?
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本來,她並不理解這首《折桂令》中的感情。可是,自從三年前,當某位不討人喜歡的仁兄遠遠地離開了她身邊的坐位,從她的生活中漸漸淡出後,她才明白,原來,即使時空相隔千年,有一種情緒卻還是會亙古不變——而這份「症候來時,正是何時」的牽掛,應該就是……思念了吧。
正是因為這份思念,所以,她才會緊緊抓住過去點點滴滴的回憶,不願放開;所以,她構思了《海邊》這麼一個劇本;所以,在猶豫了上千次之後,她最終還是寫了一封信……
可是……
移開那本大部頭的《古代詩詞賞析》,康宛泠拿起了壓在書下的一張皺巴巴的淡藍色信紙。
再熟悉不過的紙張——這是她慣用的信紙。
再熟悉不過的遣詞用句——即使閉上眼,她也能背得出信中的每一句話。
再熟悉不過的筆跡——因為,鋪滿整張紙的,根本就是她親手寫下的字。
沒錯。
這正是那封信,那封原本早該寄到法國巴黎,卻在中途莫名其妙遺失了的——
她寫給費烈的信。
把這頁原本盛滿了心跳和期待的藍色信紙握在手中,慢慢地、緊緊地捏成一團,一縷冰冷而尖銳的怒火再一次沿著血管湧遍了全身。
一切都不可原諒!!
她不能原諒自己的粗心大意,也不能容忍這封信竟然被除了她和費烈之外的第三個人看過,而最最最……不可饒恕的是,這第三個人,居然偏偏就是——
季昱成。
事情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前——《海邊》的最後一次排演中。
因為晚上就要正式公演了,所以,此刻的小劇場是一片人仰馬翻的混亂景象。
舞台上,負責舞美和燈光的男生差一點就要為道具的擺放位置而大打出手了;化妝間裡,女一號許靜蓮對化妝師尖刻的抱怨聲不絕於耳;而觀眾席中,滿頭大汗的三葉草戲劇社社長兼本次話劇導演李平霖更是緊張到了連喝水都會被嗆到、上台階都能摔個狗啃泥的失控狀態。
「康宛泠!」他抓住了從他面前閒晃過去的某人,「燈光,不;道具,不;化妝,不……對了,是服裝。」李平霖終於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服裝這部分,麻煩你幫我盯一下,好嗎?」
康宛泠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雖然她是《海邊》名正言順的編劇,可是,到了今天,這一出將要轟動整個校園的偶像劇,卻已經不是她當日嘔心瀝血、費盡所有力氣寫下的《海邊》了。
「尤其是季昱成的服裝,」李平霖的聲音還在繼續,「光是為他定做的那些衣服,就花掉了我們一大半的預算。你能不能幫我過去看一下,看他穿起來效果怎麼樣?」
結論是,效果驚人。
季昱成站在化妝台前,他的專用化妝師正為他拂去黏在袖口的一縷線團。
明亮的燈光沿著他修長的輪廓打出了一圈光暈。
雖然,所謂定做的服裝只不過是一些襯衫和校服式樣的外套,可是,一旦穿到了季昱成的身上——儘管滿心不情願,康宛泠卻還是不得不承認——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天生的明星吧!就算演的是乞丐,他也一定會成為最光彩奪目、鶴立(又鳥)群的乞丐。
「MerryChristmas!姐姐~」
雖然背對著她,季昱成卻還是從穿衣鏡中發現了她的身影。
「再過半小時,《海邊》就要進行最後一次綵排了。我又稍稍修改了一下劇本。」透過鏡子,他笑著對她眨了眨眼,「你等著看吧,絕對會是一個聖誕驚喜哦!」
驚喜?!
應該是驚嚇吧。
康宛泠淡淡一笑,坐到了更衣間的沙發上。事到如今,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畢竟,《海邊》早就被篡改得體無完膚了,不是嗎?
「你會待到綵排結束的,對嗎?」季昱成說道,雖然還是微笑著,聲音中卻有了一抹少見的認真。
「也許吧。」
不知為什麼——康宛泠模模糊糊地想著,有些不舒服地換了個姿勢,從身下扯出一件的黑色皮夾克——她這個「弟弟」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呢,今天的他少了一些促狹和玩世不恭,卻彷彿多了那麼一絲絲的開朗與固執。
「喂!那件衣服是我在法國買的名牌貨,要兩千多歐元呢!你竟然就這麼一屁股坐上去了?!……」
沒有聽到季昱成在大喊大叫些什麼,康宛泠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從那件皮夾克內側口袋中掉出來的一個皺巴巴的紙團上。
紙團滾落到了沙發縫隙中,在明黃色的燈光下,那抹淡淡的藍色竟是如此該死的熟悉。
打開紙團的這一瞬間,她的心跳雖然加速到了百米衝刺的程度,可是,呼吸卻不由自主地順暢了起來,畢竟,堵在胸口的那一堆問號終於得到了解答。
有些僵硬地抬起頭,看向化妝台前那個一無所知,依然囉哩囉唆為自己的名牌衣服心疼不已的傢伙。
謎底終於揭曉了,可是,這個答案……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費烈:
Hi,還記得你高中時代的同桌和「拍檔」,還記得我嗎?
……
我們並沒有成為和平相處的同桌,也從來都不是什麼配合默契的搭檔,我甚至還曾在心裡詛咒了你不知道多少遍。可是……不管怎麼樣,我都要謝謝你給我帶來的這段時光,也謝謝你的畫——它讓我看到了一個不曾被我發現的自己。
……
一片陰影籠罩在了這封兜兜轉轉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她手中的信上。
康宛泠抬起頭來。
季昱成筆直地站在她的面前,唇邊雖然依然保持著招牌式的微笑,可是,在他的眼中,卻似乎有著一抹惱怒。
「你沒有在那兒。」他突兀地說道,在寂靜的圖書館中引來一片不滿的視線。
「什麼?」
「綵排的時候,你沒在!」他坐了下來,有些孩子氣地低聲指責,「你答應過我,你會在那兒看我們綵排的!」
「我不記得曾經答應過你。」他居然還有臉跑到她面前來興師問罪!!康宛泠咬住了嘴唇,克制住了自己大吼出聲的衝動,「你來得正好,我也正要找你呢。」
「找我?」他有些疑惑。
「我想給你看兩樣東西。」她靜靜地攤開兩張淡藍色的信紙,推到了他的面前。
只不過掃了一眼,他的臉色卻已經在瞬間改變。
「這兩封信,你應該都很熟悉的,對不對?」康宛泠拎起那張皺巴巴的信紙,「這封信,是我寫給在法國讀書的中學同學的,但奇怪的是,卻在寄信的中途不翼而飛了。而這封信……」她拿起了另一張信紙,「這封信就更奇怪了。我的信根本就沒有寄出去,可是,在兩個禮拜後,我卻收到了對方的回信。這實在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不是嗎?」她抬起頭,甜甜地向他微笑,「你知道這些事情該怎麼解釋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信。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所有的表情。
「我本來也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知道的,我只是一個又笨、又單純、又好捉弄的中文系女生而已……」她接著說道,笑容中多了幾分苦澀,「有幾天,我甚至還覺得自己得了少年癡呆症,以為我一定是先把信寄了,然後又忘記了這回事情,否則,又該怎麼解釋接下來的法國來信?不過,幸好,我終於找到了這封神秘失蹤的信件。你猜,」她若有所思地點著那張皺皺的信紙,「我是在哪裡找到它的?」
「在我的衣服裡。」季昱成終於開口了,聲音有些乾澀,「就是被你坐在屁股下的那件。」
「BINGO!」康宛泠彈了一下手指,「你猜對了。既然最關鍵的一個問題解決了,別的疑團也就能夠逐一破解了。你也來看看我猜得對不對,怎麼樣?」她的臉上依然保持甜蜜的微笑,「不小心撿到也好,還是存心偷走也好,不管你用了什麼方法,既然我寫給法國同學的信落到了你的手裡,除了瞭解信上的內容外,你同時也就知道了我同學在法國的地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一定有要好的朋友在法國,他甚至還可能和我的同學住在巴黎的同一區……」
「事實上,」他苦笑了一下,「Nicholas也在賽爾齊藝術學院讀書,只不過,他修的是電影。」
「所以,這一封信上的筆跡……」她的手指向了比較新的那頁信紙,「應該是屬於你的那位Nicholas的。至於信中的內容,估計是你通過越洋電話向他口述的吧?」她深吸了一口氣,「事情到這裡,應該已經很明白了——這是一場遊戲,是一次損人不利己的惡作劇。我唯一弄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對我——一個從沒有害過你、惹過你,甚至連躲你都來不及的人做這種事?」抬起頭,她筆直地看向他,「為什麼?!」
他垂下眼,睫毛下的雙眸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池水。
「一開始,是出於好玩。」他淡淡說道。
好玩。
她的臉色漸漸發白,唇邊也不再保持笑容。
「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女生。就像你自己說的,單純、直接,跟圍在我身邊的那些時髦女孩截然不同……」
換句話說,他覺得她——老土。
「所以,我覺得捉弄一下你會是件蠻好玩的事。事實也的確不出我所料,」他聳聳肩,「果然,每次你的反應都直接表現在了臉上,跟我以前那些惡作劇的對象都不太一樣……」
還有以前的那些惡搞對像……原來,這次,她不過是他又一個消遣對像而已。
「所以,撿到了你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那封信的時候,我就決定,這一次,來點不一樣的。假冒你的同學給你來信,試探你的反應,破壞你的幻想……這一定會是一件超好玩的事……」
好玩的升級版——超好玩。
冰冷的憤怒不可遏止地洶湧而上,她捏緊了自己的雙手。
「這一次,雖然一切都按照我的計劃進行,可是……」他停了一下,困惑地皺起秀氣的雙眉,「為什麼我不再覺得有趣了呢……」
「夠了!」
康宛泠緩緩吐出一口氣。
「如果連這樣你都不覺得有趣,那麼是不是要整到我休學躲在家裡不敢出門,你才會覺得過癮呢?!我記得,我還曾追在你屁股後面問那封信的下落,那個時候,你應該覺得很得意吧?把我辛辛苦苦寫完的劇本拿來亂演一氣,你有沒有覺得很HIGH呢?還有,當我收到你那個該死的Nicholas來信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達到了……人生的巔峰呢?!可是,」她站了起來,「季昱成,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迅雷不及掩耳的,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聲在寂靜的圖書館中脆生生地響起。
在滿屋不敢置信的驚訝的目光中,康宛泠收起了桌上的書籍,順便若無其事地甩了甩有些生疼的右手。
「對不起,失陪了。我得去洗洗手,」她甜甜一笑,「我的手不小心弄髒了。」
「什麼?!」
方瑩瑩的尖叫聲炸雷般在電話中響起。
康宛泠連忙把話筒拿遠一點,免得自己的耳朵被震聾。
「你怎麼可以不去呢?!你寫的劇本耶!那些可都是你的構思、你的創意耶!你怎麼能夠不去親眼見證一下,從平面文字化為真人演出的效果呢?!」康宛泠幾乎都能聽見電話線那頭口水四濺的聲音,「更重要的是——你的本子是由季大影帝來進行完美演繹欸!你知道你有多幸運嗎?多少國際大導演都請不動他,可是,他居然會放下自己的千萬身價加入到這麼一出小小的舞台劇中……他真的是很給你們戲劇社面子欸!……啊!!」電話中再度傳來一聲驚叫,「時間來不及了,我得趕快出發,晚了的話,你們那個小劇場說不定還沒位子了呢!」
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果然,時針已經指向了六點半。而《海邊》的正式演出時間,是在今晚的七點整。
再看看四周——寢室裡空空蕩蕩的。估計小西和麗娜這兩個花癡早已經趕到小劇場搶佔前排坐位了吧。
「我沒時間跟你多囉唆了啦!只跟你說一句——今晚是平安夜,據說會有奇跡出現哦!我勸你還是去看一眼話劇吧,也許……」瑩瑩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門,「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哦!」
好不容易掛上電話,沒有了瑩瑩的聒噪,卻又迎來一屋的寂寞。
獨自坐在靠窗的寫字檯前,康宛泠視而不見地看向窗外。
北風呼嘯了一天,此刻,終於平靜了下來。
透過光禿禿的樹枝,可以看到遠處隱隱閃爍的霓虹。
今天,是平安夜呢!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安排著各自晚上的活動,唯獨她卻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致來——即使是《海邊》的上演,也只會使她的情緒更加低落。
原本以為,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出過這口惡氣之後,自己的心情會逐漸好轉。
可是……
為什麼那只死(又鳥)和他說過的話卻始終盤桓腦海,揮之不去?
「MerryChristmas!姐姐~」
這是她今天收到的第一句祝福。
「你答應過我你會在那兒看我們綵排的!」
她在不在觀眾席上,對他來說,難道就這麼重要?
還有……
打他耳光時,他的神情——那一刻的他竟然平靜得出奇,若不是白晰的臉上當即浮現出五個紅色的指印,她甚至會懷疑自己根本就沒有打到他。
他為什麼靜靜地坐在那兒任她發洩?他為什麼不罵她,不打回來?想到這,康宛泠煩躁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繞著小小的寢室打轉——他為什麼不保護好自己的臉,避開她的攻擊?畢竟,他是靠臉吃飯的,不是嗎?他……
丁的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敲到了窗玻璃,打斷了她的思緒。
停下腳步,康宛泠看向漆黑的窗外。
愣愣地看了足有幾秒,她才終於反應過來——下雪了。
雪花靜靜地從天而降,掠過白色的屋頂、枝頭,盤旋著飄落到女生宿舍的窗台上。
如同一場最華麗的魔術,彷彿在一瞬間,所有的事物都安靜了下來,等待著大自然為自己染上一層晶瑩剔透的潔白。
這是生命中的第一個白色聖誕——把手伸出窗外,看著雪花在自己的掌心漸漸融化,不知為什麼,康宛泠想起了方瑩瑩在電話中說的話——
就像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在這麼一個白色的平安夜裡,也許,真的會有奇跡出現呢!
她還是沒來。
當帷幕從舞台的兩邊漸漸合攏,宣告《海邊》第一幕落幕的時候,雖然維持著靜止的姿勢,季昱成的雙眸卻依然沒有放棄對台下觀眾席的搜索。
觀眾席第三排演職人員專座左側的那個位子上,雖然貼了寫有「康宛泠」三個大字的白紙,可是,那張椅子卻空蕩蕩的,始終無人問津。
這,可以說是全場唯一的一個空位了。
至於康宛泠的那票朋友——戴小西和文麗娜倒是很早就到了,然而即使這樣,她們也只能搶到後排靠近走道的坐位……他甚至還看見了那個有些花癡的叫方什麼瑩的女孩,儘管連坐的地方都沒有,站在走道上的她卻始終維持在又叫又跳的超興奮狀態——若是沒有學校保安出面,恐怕今晚最惹眼的風雲人物非她莫屬了。
台下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與此同時,帷幕終於完全合攏。
負責道具的社團成員迅速衝到台上,抓緊這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佈置下一幕所需要的場景。
「Perfect!」
戲劇社社長兼導演李平霖從季昱成的身邊跑過,匆匆忙忙地向他做了個「太棒了」的手勢之後,便忙著去指揮和佈置道具了。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呢!」
耳邊,一個動聽卻略顯做作的聲音響起。
「我有沒有對你說過,阿成?」今晚的女一號,三葉草戲劇社當家花旦——許靜蓮走上一步,擺出自認為最甜美的微笑,「你的表演真是太完美了!能夠和你同台演出,真的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榮幸呢!」
若是在平時,他或許還能勉強自己接受這些噁心的奉承,可是今天……
「謝謝。」季昱成微微一笑,「雖然我也覺得能和你演對手戲很棒,不過,我還是不得不提醒你一下——你的牙齒縫裡有菜葉。我倒是並不介意一整晚都面對一片菠菜葉子,但就怕觀眾會……」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聽上去就快斷氣的驚呼聲打斷了。
看著許靜蓮摀住嘴向化妝間瘋狂衝去的背影,季昱成聳聳肩,轉身穿過周圍忙碌的人群,向後台亮著出口指示燈的方向走去。
小劇場的大門早已關閉了。
一個半小時的演出已經進行了將近三分之一。即使再白癡的人都會知道——不會再有觀眾進場了。
可是……
可是,他卻還是站在了這裡,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後面,看向窗外漆黑靜謐的夜色。
身後,能夠容納一千人左右的劇場中,傳來陣陣喧囂的嗡嗡聲。
眼前,玻璃窗外,北風呼嘯著吹過枝頭,掃下最後幾片孤零零的落葉。
還是沒有人來——不遠處的樹叢中,幾盞昏黃的夜燈照亮了通向小劇場的林間小徑。樹影扶疏中,這條小徑空空蕩蕩得彷彿連小鳥都不願停留。
風停了下來。在這一瞬間,天地間彷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要下雪了。
季昱成瞇起眼,仰頭看向如同深灰色絲絨般陰霾厚重的天空。
果然,一些白色的東西洋洋灑灑地從空中飄落下來。先是試探性地飛來一兩片,還沒來得及在枝頭融化,下一秒,漆黑的夜色中便已經佈滿了如同柳絮般隨處飄揚的雪花。
又是一個白色聖誕。
很小的時候,他就聽過白色聖誕的傳說。據說,若是聖誕節覆蓋著厚厚的白雪的話,聖誕老人的麋鹿雪橇便會一路順暢地及時趕到你的家門。所以,平安夜的雪花也同時意味著幸福和美夢成真。
因為這個傳說,他還曾頗為期待過幾次下雪的聖誕節呢——季昱成的唇邊扯出一抹冷冷的嘲諷笑意——在美國紐約的那次最為完美。因為暴風雪的關係,旅館前的積雪足有一米厚。十二歲的他正忙著堆出一個超大的雪人的同時,老媽卻收到了全美最頂尖的腦科專家傳真過來的會診診斷書……
甩甩頭,甩開那些紛亂的回憶。
再度回到腦海的,卻是今天下午發生在圖書館的那一幕。
低下頭,他看著雪花把劇場前的草地漸漸染成白色,耳邊,一個憤怒而又清脆的聲音驀然響起。
「把我辛辛苦苦寫完的劇本拿來亂演一氣,你有沒有覺得很HIGH呢?當我收到你那個該死的Nicholas來信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達到了人生的巔峰呢?!」
她倒是很會罵人呀。
季昱成模糊地想著,摸了摸自己依然隱隱作痛的左側臉頰——若是稍加訓練,估計這個康宛泠在跆拳道上也會是一把好手。
只是……
她不會來了。
經過下午的那件事情之後,也許……
抬起頭,他在玻璃的反光中看見了自己若有所思的褐色眼眸——也許,這輩子她都不會願意再見到他。
19:55。
康宛泠已經準備上床了。
估計,在平安夜這麼早就上床睡覺的,找遍全世界也只有她一個人吧。
遠處,有轟然的掌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第二幕應該已經快要開始了吧,康宛泠怔怔地想著,心不在焉地拿起枕頭邊每天晚上都要翻上幾頁的詩集。
翻到的這一頁正是一首關於雪的小詩。
除此以外唯一的聲音,
是風飄絨雪輕輕拂過。
那個叫弗羅斯特的詩人這麼寫道。
轉過頭,她向窗外望去。
雪已經開始在窗台上堆積。明淨晶瑩的白色在濛濛的暗夜中反光,帶來一層夢幻般的感覺。
把詩集扔到床角,把腦袋重重地摔在了枕頭上,康宛泠關上了床頭的閱讀燈。
該死的話劇,該死的詩歌,該死的白色聖誕,還有……該死的季昱成。
若是沒有他,這個平安夜,她至少能過得快樂和……平靜一些吧?
第一遍鈴響後兩分鐘,又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
這是第二幕演出正式開始的訊號。
季昱成掉過頭,轉身向後台走去。
才走到一半,他的腳步倏地停了下來。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站在小劇場空蕩蕩的大廳裡的,並不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還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大廳另一側的落地玻璃前。
那是一個有著修長挺拔背影的男生。
燈光在他黑色的短髮上閃耀。他的頭微微側向一邊,彷彿正在聆聽雪花飄落的聲音。
雖然看不到他的正面,可是,直覺告訴季昱成——眼前的這個男孩……不是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傢伙。
也許感覺到了些什麼,那個男孩轉過頭來。
當那雙漆黑如子夜般的眼眸靜靜地遇上他的視線時,在這一瞬間,季昱成忽然感覺有些不安——
這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可是,為什麼總覺得有那麼一些……熟悉呢?
"你是想看我畫的畫嗎?"
阿烈——季昱成在《海邊》中扮演的男主角——淡淡地問道。
演出已經進行到了第三幕。
這是最後一幕,也是全劇的華彩篇章。在之前將近一個小時的表演中,充斥著笑聲和掌聲。而現在,無論是演員還是觀眾,所有人的情緒在不知不覺間都漸漸沉澱了下來,等待著(禁止)部分的來臨。
"可以嗎?"
女一號許靜蓮按照劇情擺出期待的模樣——當然此刻,她牙縫中的菠菜早已消失不見。
季昱成轉過頭,從畫板上取下那幅素描,捲了起來,放入身邊的畫筒中。
"你……"許靜蓮做生氣狀。
"喂,"他打斷了她,"想做我的模特兒嗎?"
"什麼?"
"我是說,"他不耐煩地歎了口氣,"介不介意當我的繪畫模特兒?"
不等對方的回答,轉過身,"阿烈"走向畫板後的椅子。
當視線不經意地掠過觀眾席時,他的腳步忽然一窒。
遠遠的,觀眾席的最遠端,靠近劇場緊急出口的那邊,有一個人影靜靜地站在那兒。
躲在那個角落,她原本可以不被任何人發現。可是偏偏,緊急出口處微弱的指示燈光卻照亮了她及肩的長髮和纖細苗條的身影。
康宛泠。
"你只要站到那片油菜花裡,隨便擺點姿勢就可以了。"
坐在畫板後的椅子上,季昱成說著屬於"阿烈"的台詞,平靜的語氣沒有洩露任何情緒。可是,若是有最細心的觀眾,便會發現——在他的唇邊,不知何時,竟然有了一抹不易覺察的喜悅微笑。
她還是來了。
她是在第三幕開場後溜進來的。
也許是因為按捺不住孤單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從小劇場這邊不斷傳來的笑聲和掌聲,也或許是因為這一場在平安夜突如其來的大雪……總之,不管怎麼樣——康宛泠暗自歎了一口氣——最後,她還是沒有骨氣地來了。
躲在人群的邊緣,遠遠地看著舞台上光彩奪目的一切。
"我該怎麼擺姿勢呢?"許靜蓮略顯尖利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了出來。
她蹲在花叢佈景中,做巨大的小花朵狀。"這個造型怎麼樣?"接著,站起身擺出早操姿勢,"這樣是不是朝氣蓬勃一點啊?"然後,她轉過臉,沉思地看向遠方,"我就擺這樣的POSE吧。題目都給你想好了,就叫《少女的憂鬱》……"
"可以了。"季昱成在畫布後揮揮手,"我畫好了。"
……
有些什麼不太對勁。
康宛泠模模糊糊地想著,瞇起200度近視的眼睛,集中起了所有的注意力。
這次的演出雖然才看了還不到十分鐘,可是,總覺得和之前的那些排練不太一樣。是因為燈光變亮的關係,還是由於道具的緣故?或者……
一聲劃破長空的尖叫打斷了她的思緒。
那是許靜蓮的聲音。
她充滿戲劇性地站在舞台中央,在燈光下擺出誇張的憤怒表情。
"阿烈!你為什麼還不去死?!!"
就在這一瞬間,康宛泠終於知道,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裡了——
劇本。
在這場正式的演出中,那些對白、劇情和場景,那些發生在舞台上的一切……都是屬於她的。
他們最後所採用的劇本,是完全未經修改的……
她的劇本。
當燈光再度在舞台上亮起的時候,場景已經從學校轉換成為了展覽館的一角了。
幾乎全暗的舞台上,只有一束追光顯眼地打在了牆上一幅以海邊少女為主題的油畫上。
女主角許靜蓮慢慢地走到了這幅畫前。
"《海邊》……"
她喃喃地說著,同時,帶著海浪聲的畫外音在舞台上響起:
"喂,想做我的模特兒嗎?"
"你不覺得很安靜嗎?雖然這裡有蟲子的叫聲,有海浪的聲音,但是那種安靜的感覺,卻是來自心裡的。"
轉過身,許靜蓮讓自己面對觀眾。
"阿烈,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你能透過畫布表達感情,說你想說的話……我也有話想對你說,可是……這些話,我該怎麼說呢?寫信?我沒有完美的文筆;畫畫?我也沒有你這樣非凡的才華;當面對你訴說?我更缺乏這種勇氣……不,我現在有勇氣了,我有話想對你說,想當著你的面對你說!可是……"她的眼中漸漸泛起淚光,"可是,當我想說、想表白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你又去了哪裡了呢?!……"
當淚水順著許靜蓮的臉龐滑下的那一刻,背景中傳來了飛機起飛漸漸遠離的音效,與此同時,舞台上的燈光也漸漸暗了下來。
演出結束了。
整個劇場一片寂靜。
終於,有人開始鼓掌。掌聲有力、緩慢而又響亮。
接著,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
小劇場開始漸漸沸騰。
人們陸陸續續地站了起來,用尖叫、喝彩和掌聲來表達自己心中的感受——雖然只是一場業餘的學生演出,雖然舞台上所有的燈光、道具和服裝都是最簡陋的,雖然從導演到編劇到演員絕大多數都是默默無聞的無名小輩,可是……這一出《海邊》中的那些情感,那些屬於青春的快樂、悲傷、夢想和希望,卻足以打動所有人的心弦。
"季昱成!!!"
後排觀眾席的方向猛然傳來一陣石破天驚的尖叫,伴隨著這聲叫聲,被S大保安列為重點看守對象的方瑩瑩跳了起來,一邊還揮舞著手中顯示屏被點亮的手機。"季昱成,你演得太棒啦!阿成阿成,愛你最真!!耶!"
在她的瘋狂叫囂下,女生們開始紛紛以手機代替螢光棒,一邊揮舞,一邊尖叫著季昱成的名字。
"季昱成!季昱成!!"
聲浪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一波接著更大的一波。當整個小劇場內的情緒沸騰到了頂點的時候,舞台上的帷幕再度拉開,與此同時,燈光也再度點亮。
所有的演員齊刷刷地在舞台的中央站成一排,向觀眾深深鞠躬。
季昱成站在那一排人的最中間。他穿著白襯衫、牛仔褲,栗色長髮紮在腦後,因為太熱的關係,汗水浸濕了額前的頭髮。可是,即使這樣,他仍是整座舞台上最耀眼的明星。當他接過女孩送來的鮮花時,即使最明亮的燈光也比不過他微笑的眼眸。
把收到的大捧鮮花放到地上,轉過身,季昱成從工作人員的手中接過了話筒。
他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在他的請求下,觀眾的歡呼聲漸漸平息了下來。
"演出的間隙,我偷偷溜出後台去透透氣。"話筒中,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響起,"也許會有人說我不夠敬業,可是,正是因為這樣,我發現了一樣在場的你們所沒有發現的東西——外面下雪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大家走出劇場的時候,將會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白色的世界。"當劇場內響起一片驚呼聲的時候,他微笑地停了下來,"沒錯,今天是一個白色的聖誕節。都說白色聖誕會帶來奇跡,我原來並不相信,可是今天,我卻信了——你們,就是我的奇跡!"
尖叫聲再次響徹整個劇場。
"沒有你們的支持,《海邊》不可能這麼成功。"當觀眾席再度漸漸平靜下來的時候,他接著說道,"所以,我要謝謝你們,謝謝在場的所有觀眾!我也要感謝《海邊》的所有工作人員,謝謝你們給了我這麼一次最棒的演出經歷。而在今晚,我還想要特別感謝一個人,她……"他頓了一下,"她賦予《海邊》以靈魂,可以說,沒有她,就沒有這麼一齣話劇。她也是我進入S大後,認識的最特別的一個人。她從來不因為我是明星而對我另眼相待,她不討好我,不圍著我轉,甚至不喜歡我。可是,若沒有她,我不會知道在明星的身份之外,我,其實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所以,既然這也是屬於你的舞台……"他的手伸向了觀眾席最左側靠近緊急出口的方向,與此同時,一束追光跟著他的手勢,一路照亮了那個角落,"請上台來好嗎,康宛泠?請你上台來接受我的感謝和……道歉。"
他說的,是道歉嗎?
當刺目的燈光照得她無所遁形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彷彿在一秒之間,她成為了所有人矚目的焦點。
雖然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拔腿就逃,可是,在熱烈的掌聲和全場的關注視線中,康宛泠卻還是既身不由己,又手足無措地向舞台走去。
順著走道,觀眾席中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一路緊隨身後。
"她是誰?"
"聽說是中文系二年級的,《海邊》的編劇……"
"長得很一般嘛,阿成怎麼會想到特別感謝她?!"
"切!什麼不討好、不喜歡他嘛,肯定是在假惺惺地扮清高,想吸引阿成的注意……"
惡!
今晚就不應該來的!
康宛泠惱火地抬起頭,看著舞台上季昱成充滿期待的微笑臉龐,和他伸過來拉她上樓梯的右手——他會這麼好心地感謝她?還有道歉……拜託,這只死(又鳥)是這種人嗎?!
"對不起。"步上舞台的那一刻,他在她的耳邊低聲說道,"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她一怔——
重新開始?
季昱成不再看她。
轉過身,面對全場的觀眾,他大聲說道:"讓我們再次用最熱烈的掌聲,感謝康宛泠同學,感謝她用她的才華和熱忱,給我們帶來了這個精彩的劇本!"
站在眩目的燈光下,在掌聲的圍繞中,在導演和工作人員熱烈的祝賀中,康宛泠終於漸漸綻開笑容。
穿過人群,她的視線接觸到了季昱成的褐色眼眸,這是第一次,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溫暖和真正的微笑。
導演李平霖把話筒傳了過來。接過話筒,康宛泠轉過身,讓自己面對台下黑壓壓的人群。
"謝謝!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排演成話劇,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感謝你們能夠讓我完成這個夢想。我……"
她的話忽然戛然而止。
死死地抓住手中的話筒,康宛泠的目光落在前五排正中的那個坐位上。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掌聲、歡呼和喧囂都漸漸被抽離,周圍的一切也被隔絕在真空之外。
在舞檯燈光的照耀下,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了她和她震耳欲聾的心跳,以及——
五排中央那個男生。
她的突然停下引起了他的注意。
季昱成好奇地轉過頭,卻看見她逐漸蒼白的臉色,和因為把話筒握得太緊而泛出青色的指關節。
順著康宛泠的視線,他注意到了坐在觀眾席第五排中間的那個男生。
他見過他。
在第一幕的間隙時,這個黑髮黑眼的陌生男孩曾和他一起默默地站在劇場外看雪景。
轉過頭,再度看向康宛泠血色盡失的臉龐,季昱成的雙眼若有所思地瞇了起來。
那個陌生男孩,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