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的十八歲,由未成年走向成年的生日,所發生的一件事情。
她於此刻回想起那件事的全過程,回想起裴俊當時顫抖的聲音和無法掩飾的不安表情,是不是從那一天起,她發現了他也是如此在意她,從而縱容某些東西理所當然地醞釀、開花……然後到現在,凋謝。
不!不能!她不能就這樣失去他!
攀然站起向街道那邊的出租車奔去,甚至等不及程姐的到來,她要去機場!原先的畏縮此時已被一股強烈的感情所取代,那種感情如此灼熱,直至將靈魂燙傷。
不記得是怎麼下車的了,她跌跌撞撞地直奔機場內航空公司的櫃檯,只見那裡擠滿了人,聲音喧雜,像一鍋沸騰著的開水。其中一個女人在匆匆奔過來時還重重地撞了她一下,連句對不起都沒說。樸允兒非常清晰地看見對方臉上的表情,驚慌與悲絕已經完全斂去了那女人原本的美麗容顏,她披頭散髮,臉色蒼白,形如鬼魅。當她衝進人群,好不容易擠到前台時,卻突然暈倒在地,紛亂的人群又是一陣騷動,卻沒有人去扶她一把,最後還是來了兩個保安將她抬出去,送上救護車。
樸允兒愣愣地望著這一切,如同注視著另一個自己。
美麗的航空公司負責人站在台前,一遍又一遍地高聲說:「請冷靜,請大家冷靜一點,名單我們還在統計中,馬上就能出來。對這次意外我們也感到很抱歉,誰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給予你們些許補償。買了人身保險的旅客能夠得到保險公司的賠償……」
「去你的,我要是拿了那麼幾十萬賠償金,我恐怕一生都花得不能安寧!賠償有個屁用!」人群裡不知道是誰在暴怒,而後引起大家更劇一層的反應。
樸允兒站在人群的最外面,看著人群各式各樣的動作表情,心中涼涼,那股灼燙仍在燃燒她的肌膚和四肢,然而心卻冰涼。
忽然一個聲音叫道:「出來了、出來了!」
兩個工作人員捧著名單走過來,剛到半途就被激動的人群圍搶,漫天的紙張翻飛,其中夾雜著工作人員為難驚恐的呼喊聲:「大家不要搶,每人都有份,大家不要搶啊……」
其中一張飄到樸允兒前方,她猶豫了一下,剛伸手想去接時,另一隻手「啪」地搶了過去。搶到的那人飛快地測覽著上面細密的名字,突然一聲大喝,失魂落魄地跌倒在地,口中哺哺:「小雲,小雲,你怎麼就這樣走了!我們說好要結婚的啊……」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悲傷。
那張名單靜靜地躺在地上,樸允兒慢慢地彎下腰,把它撿起來,指尖剛觸及紙張時,眼前卻著然一黑,幾乎支撐不住,然而,只是一黑,很短的瞬間後,又復清明。
她還是沒能如願地暈倒,上天要她清醒,面對這最殘酷的一幕。
眼光落到紙上,第一行,深藍色的航空公司圖標,四號字體,醒目驚心。
再接下去,就是密密麻麻的小五號字,長長地連成一串,可是看不清,怎麼也看不清。她的眼淚模糊著右眼,而天生的近視又模糊了左眼。
於是更加急於看清楚,揉眼睛的後果就是讓眼淚順著手指滑落,滴滴落在名單上,將剛印成的油墨渲化開來。
人群裡已經有人開始歡呼:「沒有阿樣的名字,沒有阿樣的名字!
但隨即被工作人員打擊,「對不起,這僅僅是我們統計出的第一批名單,隨後還有第二批名單……」話未說完,就被憤怒聲淹沒。
手指無力地垂下,樸允兒終於站不住,順著身後的柱子滑倒在地。地上是光潔的大理石,影映出她淡淡的模樣,她盯著地上的影子,覺得窒息。
裴俊,他這個壞東西,每次,都故意要害得她難過不高興,而且吝嗇、自私又小氣。為什麼他不帶她一起走呢?帶她一起走,一起坐這趟飛機,兩人一起死亡,多好。他卻故意留她一個人,還讓她背負一生難忘的內疚,他逼她說出了那句話,使得一切都因她的詛咒而成為了悲劇。
「你去死吧!」
老天,她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因了那句話她必將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雙腿蟋縮,以臂抱膝,樸允兒將頭埋在發間,開始壓抑地哭泣。
十五分鐘後,第二批名單,也是最後一批名單到了,人群再次騷動,更多的人咒罵,更多的人痛哭,更多的人暈倒。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傷心。
原來九年前,也是這樣一番場景,但那次,她幸運地躲過了,沒有見識到這一幕真正刻骨銘心的慘絕人寰。然而這次,她躲不掉。皮包裡的手機響了好幾次後,再次頑固地響起來,多拉a夢的手機鈴聲本是她最喜歡的樂曲,但此刻聽來,也變成了諷刺與煩躁。她將手機拿出來,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機身在大理石地板上滑出長長的軌跡,最後停在一雙腳邊。
那雙腳停了好一會兒,最後伸出一隻手撿起了幾經摔碰終於壽終正寢了的碎裂手機,再慢慢地走過來。
樸允兒怔怔地看著這雙腳,一種混飩將思緒層層包繞,使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人停在她面前,樸允兒覺得他的風衣下擺有些折皺,他下一步該會是把手機遞還給她了吧?
然而沒想到的是,那人慢慢地伸出雙臂,將她摟人懷中——
1998年的夏天,7月7日,早上,撞開的大門帶來燦爛的陽光,她的叔叔站在陽光中,週身如鍍黃金、他向她衝過來抱住她,身體顫抖,雙臂用力,緊張不安。
樸允兒於此刻想起五年前的那個擁抱,覺得影像在慢慢疊加,交融,成為一體。
不可能!怎麼會有這種熟悉的感覺?安然地在那人懷中仿若宿命!
「放開——」她開始掙扎,一抬頭間,卻撞上一雙幽黑的眼眸,瀰漫著無邊無際的溫柔和憂傷。
1995年冬天,黃昏,她從夢裡醒來,大叫著不要寫方程式,也是這麼一雙眼睛柔柔地看著她,然而那時候,那雙眼睛裡有著絲絲笑意。
意識因為極度震撼,反而一片空白。她張大著嘴巴,直直地看著摟著她的那個人,覺得灼燙依然,卻已開始點點侵蝕她冰冷的心臟。
「允兒。」那人叫她的名字,他有著朗朗的聲線,他正在溫潤地吐字:「允兒,是我。」
1996年初夏,父母的遇難令她一直困頓在噩夢之中驚懼不寧,昏黃的燈光撕破暗夜,裴俊走到她的床前,慢慢地、執著地、溫柔地說;「允兒,是我……是叔叔。」
樸允兒咬了咬下唇,唇上傳來刺痛感,她清醒著,這不是夢境,可是眼前的人,眼前的這個穿著米色風衣的高個子男人,怎麼會……怎麼會,…··
來人的手摩擦著她的眼角,想擦乾她的眼淚,然而結果卻是眼淚洶湧而下,越流越多。
他輕輕一歎,按住她的後腦勺,將她更帶近自己,然後拉著她慢慢站起來。
她的個子剛好夠及將腦袋靠在他的肩上。
「我要繼續長高,長到足夠把頭靠在你的肩膀上為止。」
少女時代的願望,成為真實的現狀,是他!是他!
可是,不敢相信,「裴……俊……是你嗎?」直到出了聲,樸允兒才知道她的嗓子已經完全沙啞。
裴俊捧著她的臉,深深地、深深地凝視,
「是」
「可是……你不是……」
「我沒有趕上那班飛機,坐下一班回來的。」淡淡的一句話說出來,卻也包含了許多的觸目驚心以及暗自慶幸。
樸允兒反手將他緊緊抱住,將臉貼著他的脖子,感覺到他身體上傳來的溫暖,這種體溫讓她安心,
「謝謝上帝……謝謝上帝……你沒有死,你真的真的沒有死!』
「對不起,嚇壞了你。我到家時,正趕上程姐匆匆從裡面出來,見到我時滿臉恐慌,讓我覺得奇怪。我從她口中得知了飛機失事和你等在紅葉廣場的消息,我打電話給你,但一直沒有人接,我開車到紅葉廣場,怎麼也找不到你,於是我又來了這裡……對不起,對不起……」裴俊的呼吸吐在她的臉上,她忽然覺得,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呼吸更珍貴的東西。
「不要道歉,你還活著,這就夠了。」她忍不住再抱緊他,然而怎麼緊都還嫌不夠,「謝謝上帝,謝謝上帝!裴俊,如果你死了,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會哭死。」
裴俊放開她,讓彼此間空出一段距離可以互相對視,然而這種對視卻讓兩人都覺得心悸。
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人,永遠不會明白這種心悸。
「允兒,你知道嗎?是你救了我。」他牽了她的手,開始往回走。
樸允兒搖頭,「不是,是我害得你,我昨天叫你去死,所以老天懲罰我,懲罰我的小心眼和壞脾氣。
「不是。執意回來的人是我,飛機出事是意外,但是讓我延誤時間錯過那班飛機的人卻真的是你。
樸允兒迷惑不解。
裴俊打開車門,扶著她坐好,然後自另一邊進人,關上門,將寒流與喧雜一起關到外邊。
他從車後座拿了一樣東西遞給她,「就是這個,讓我耽誤了時間而死裡逃生。
一個盒子,甚至沒來得及包裝,接人手中,沉甸甸的。
剎那間,樸允兒彷彿猜到盒中的東西是什麼了,她驚愕地抬頭,臉上流轉著動容。
裴俊微微一笑,「不打開嗎?」
「是杯子,對不對?」她輕輕開口,因慎重而小心翼翼。
裴俊的目光閃爍了~下,答道:「是。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浮了起來,樸允兒連忙眨眨眼睛,將感動與震撼~同收斂。她伸手打開盒蓋,柔嫩鮮艷的黃色,鵝造型的陶瓷杯擦亮了她的眼睛。
「我快上飛機時才想起還沒有給你買杯子,於是我連忙到機場的地下商場去轉了一圈,意外地發現居然有這麼一個杯子出售,售貨員在給我找錢時意外地弄傷了手,好一陣子混亂,等局面終於平靜下來時,我才發現已經超出了時間,我飛快地回到登機處,飛機已經起飛了。工作人員再三對我道歉,並安排我坐一個小時後的另一班機回來,沒想到,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意外,救了我~命。」
樸允兒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杯子,她捧在手裡慢慢地旋轉,口中哺哺:「金鵝……金鵝……」
「因為你最喜歡那個童話故事,所以我想,你應該會喜歡這種造型。」
「我喜歡的不是童話故事,而是你。」
話出了口,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然而已經收之不及,樸允兒怔住,有些失措地看了裴俊一眼,臉上浮起尷尬的紅潮。
然而裴俊看著她,卻沒有嘲笑、沒有驚訝,也沒有其他什麼表情,只是靜靜地凝視,像是天長地久。
這種目光,樸允兒並不覺得陌生。14歲時,他說他要去z城而她強烈地反對時,他這樣看過她;18歲時,她承認自己的錯誤說願意接受他的教訓時,他這樣看過她;23歲,她嫉妒他對佟斯然的關心憤然離車淋雨,他在路邊找到被淋透的她時,他這樣看過她」『』」」「
14歲時,她不懂,而驕傲的自尊心又不允許她對他表現友善,於是她昂著頭,否決掉了他的那次凝視;18歲時,她不明白,心裡的悔意讓她覺得無比自責,於是她低著頭,錯過了他的那次凝視,23歲時,她無法肯定,強烈的嫉妒與怨恨令她覺得委屈痛苦,於是她偏著頭,逃避了他的那次凝視。
然而現在,這一刻這一秒,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就那樣,深深地看人了他的眼中。
呵,怎麼會不明白啊,怎麼會不明白?
這一種注視,滿含感情的注視,輕輕地溢散,緩緩地流淌,是誰說,只有女子似水柔情?
樸允兒開口問道:「你愛我嗎?裴俊。」
像是把一顆石子投人了深邃平靜的湖裡,裴俊的眼中盪開了絲絲漣調,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是。」停了~停,似乎覺得這樣表達不夠真誠,他又加一句,「我愛你,允兒。」
樸允兒將身子靠過去,靠著他寬厚的肩,聞著他身上永遠不變的溫柔氣息,「我也愛你。很多很多年了。」
故事至此似乎應該就此完結,然而生活卻總在繼。
在兩情緩給最是相悅時,裴俊的手機卻響了起來,他接起來,聽後臉色大變,「好,我現在就過去!你要堅強,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樸允兒側過腦袋,「是佟斯然嗎?」
「嗯,小亭的第一次手術失敗了。」裴俊開始開車,溫柔的表情被焦慮和憂鬱所替代。樸允兒看著他的眉眼,心裡好不容易才擁有的安然又像是撕開了一道口子,讓一切不該有的情緒滲透了進來。
她怎麼忘記了佟斯然?那個女人一直夾在她和裴俊中間,激起層層矛盾令她心神俱疲。
是的,裴俊終於承認他愛她,可是他和佟斯然又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會如此在意?
彷彿看出她的心結,裴俊說道:「允兒,別這樣。」
樸允兒抬頭笑了一笑,眼裡卻沒有笑意,「我真的很想和你一樣喜歡她關心她,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做不到。裴俊,我介意,我很介意你對她的關心,那讓我覺得不安。」
「你在不安什麼?」
「我覺得你太在意她,那種在意危及到我的地位。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愛你,我默默地愛著你,等待你的愛情來臨。可是你沒有說,你也一直沒有表現出什麼,有時候我會覺得你對我的好,只不過因為你是我的叔叔、我的監護人,不得不履行的一種義務。你性格溫和,對我很好,可是你對別人也一樣好。所以我覺得不安,非常不安。」
裴俊伸手摟過她,輕撫她的長髮,像寵溺著一個容易受傷的孩子,「對不起,我讓你沒有安全感。但是克兒,你應該明白我的,不是嗎?」
「嗯?」
「我不是個習慣把感情說出來的人,我喜歡用行動來表達一切。我對別人好,那是因為我覺得對方值得我這樣對他們,我對你這麼多年的關心,遠遠超過一個監護人應該盡的職責,不,允兒,我對你和對他們,是不一樣的。我會在乎你是不是不高興了,會想該如何才能令你開心;我關心你的想法,希望瞭解並介人它們;我希望看著你健康地成長,做著一切你所喜歡做的事情,當個自由自在的女孩。所以我接手了帝嘉,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理會背後人指指點點的譴責與流言。」
樸允兒想起了莫承安的中傷,或許他也是無心的吧,大概很多人都在背後這樣議論。中國人就是有著這樣的陋習,眼紅別人的成就,喜歡給完美的東西添上傷痕,於是,她自由選擇職業在他們口中就成了被他排擠而不得不屈身它處;他的盡心盡職就成了謀財奪位……冷笑,自責冷笑,她當初差點就被這些流言所蒙蔽,徒然對他增添了猜忌。
幸好,幸好她的愛情觀令她單純,也令她於脆——
「我愛他,所以我就信任他!別人怎麼說我都不相信!」
可是,她的愛情觀也令她怯懦,令她覺得漂浮——
「只有我在愛他,只有我在愛而已,他究竟是怎麼想?為什麼不能專注一點?」
「允兒,至於斯然……我好幾次想對你說,但你總是不肯聽。我知道你在生氣,然而我無法引導你的情緒,你總讓我有種掌控不了的感覺。因為怕你生氣,所以我只能忍耐,你應該知道,我對誰都不曾這般遷就。」
「那你現在說,我聽。」
「斯然嚴格說來,可以算是我的母親。」
「啊?」這個答案真是令人震驚,樸允兒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
裴俊攬住她,「不是親生媽媽,只是身份上幾乎可以算是。」
「你的意思是——她和你爸爸……」
「是,她是我爸爸晚年的紅顏知己。」裴俊的聲音有點凝滯,似乎不知該從哪裡說起,但仍然堅持說了下去,他知道,若此次不再說清楚,只怕允兒會決計不依。
「小亭是我爸爸的孩子,所以,等於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個答案解釋了他為什麼會和季亭血型相同,也將他如此關照價斯然母子的原因款款掀開。
原來——是——這樣——
「我的媽媽困難產而去世,所以我從小和爸爸相依為命,爸爸怕後來的媽媽會欺負我,就一直沒有娶妻。為了報答他的愛,我一直就很努力地學習,其實所謂的天才,不過是百分之一的天賦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勤奮罷了。我有沒有對你說過,我們家一直過得很清貧?」
樸允兒搖了搖頭。
裴使微笑,「你不會瞭解的,你從小就生活在優握的環境裡,不知人間疾苦。」
「不2」樸允兒抓住他的手,「只要是你吃的苦,我都瞭解,感同身受!」
裴俊看了看她,眸中露出溫暖的感情。
「我爸爸是個畫家,文革時被打成了右派,眼卿入獄,被分配到山西煤礦改造。就在那裡他結識了你的爺爺,兩人成了忘年之交。一次突發事件裡,煤礦倒塌,他拚死救出了你爺爺,就是因為這份恩情,最後你爺爺收養了我。我好像次序說顛倒了,總之我爸爸平反後,一貧如洗,沒有親人。村長給他介紹了對象,就是我媽媽,兩人結婚的時候,據說家裡連雙筷子都沒有,也是因為沒有錢,所以媽媽生我時沒法送到醫院搶救,最後死去。爸爸有才,卻不得志,為了節約學費,所以我一直跳級,就在我讀高二的那年秋天,爸爸心臟病復發進了醫院,為了湊錢給他治病我拚命地打工,但當時我只有13歲,很多地方以不僱用未成年人為理由拒絕我。我只能給一些孩子補習賺點外快。爸爸的醫療費是筆龐大的數字,醫院警告我說如果我再拖欠下去,就讓我接爸爸回家。村裡零零碎碎捐了點錢,但也只是杯水車薪,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就在那時候,我們遇到了貴人。」
這些事情,樸允兒從來不知道的,她一直以為爺爺的朋友,應該是和他身份地位對等的富裕人家,而裴俊身上又有著生來的清貴氣質,讓她以為他的生活必然一帆風順,沒想到原來竟是這樣。
也許正是因為曾經經歷過這樣的磨難,所以才會造就裴俊現在這樣溫和寬容的性格,毫無紈褲子弟的驕縱吧。
真的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呢,然而,她多麼有幸,遇見了他。
「你爺爺不知道怎麼找到了我們,他竟然一直記著爸爸那次對他的恩情,於是毫不猶豫地替我們繳納了那筆龐大的費用。你知道嗎?我當時真是很感激你爺爺,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後來與他的相處也證明了他的高尚。我好像又扯遠了……斯然是我的同學,她當時是我們的班長,因為我成績迅速下滑,所以她很主動地來關心我為什麼會這樣,當她發現是因為我又要照顧爸爸又要打工時,便自告奮勇地來醫院幫我。沒有想到,就是因為那樣,反而牽扯出她和我爸爸之間的一段情緣。我無法說那是孽緣,儘管其他所有人都覺得那很不可思議,我很感謝她,因為有她的陪伴,讓我孤獨和受苦了一輩子的爸爸在最後的時間裡,得到了幸福。」
嗯,想必正是因為曾經有著那樣的瓜葛,所以才累積下現在這般深厚的情感吧。一時間,樸允兒很是後悔自己曾經那樣嫉恨價斯然,她因此而感到臉紅。
「當時國內的醫療條件不太完善,你爺爺幾次說要送爸爸去國外醫治,但爸爸都推辭了,麻煩了他那麼多,實在不能繼續麻煩下去。結果拖了半年就去世了。他去世後不久,斯然就失蹤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因為她懷了我爸爸的孩子,不顧家人的反對硬要將孩子生下,她的家人覺得很丟臉,就把她送到鄉下的外婆家去了。」
那是什麼年代?大概是1988年?在那個年代要當個未婚媽媽,該有多大的勇氣啊?如果不是愛到深處,一個門歲少女怎麼會選擇那麼做?樸允兒在心裡暗暗歎息——這個佟斯然,還真是了不起!
「其後的幾年裡我順利地考上了大學,順利地大學畢業,在大學畢業的典禮上,出席的人是你爺爺,我當時覺得很感動,所以後來當你爺爺提出要求讓我過戶他的名下當他的兒子時,雖然我當時已經成年,並不需要這種庇護,但我還是同意了。允兒,我喜歡家的感覺,我當時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有一個家。」
樸允兒抓緊他的手,柔聲說道:「我明白,我明白的。我也喜歡家的感覺,我一直深深眷戀著我的家。」
「我過繼到了樸家,和爸爸住在一起,那兩年裡,我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那些足以讓我引用一輩子的待人處世。啊,允兒,你鮮少和他老人家相處,不可不謂是一種遺憾。」
「我不覺得。」樸允兒柔柔而笑,「因為爺爺把他的氣息遺傳給了你,而你來到了我身邊,不是嗎?」
裴俊拿起她的手,輕輕地吻了一下,他那麼的溫柔,那麼的理所當然,令她並不覺得羞澀不安。
「可惜他老人家年紀太大,身體也大不如前,沒到兩年就去世了,就在爸爸的葬禮上,我第一次見到哥哥和嫂嫂,我當時在想,怎麼會有這麼一家人,一般的親切善良,絲毫沒有富有人家的傲慢無禮。哥哥走過來擁抱我,好像我天生就是他的弟弟……」
樸允兒歎道:「估計樸家惟—一個不夠善良、不懂禮數、不親切的人就是我了。」
這句話引出了裴俊的笑聲,他的視線瞧過來,兩人脈脈相對,很有默契地一同想起初見的那幕場景來。
「其實我在路上已經聽嫂嫂說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情,她說她的女兒被慣壞了,可能會對我有所排斥,希望我一定不要放在心上。」
「啊?媽媽居然這樣說我啊!太過分了!好歹我也是她的女兒耶!」雖然自嘲自己是不講理的那一個,但別人也這樣說她時,還是忍不住發火。
裴使微笑,「但是我看見你時,看見你斜躺在紫籐架下睡著的樣子,臉上還露著甜甜的笑容,像是夢見了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就是樸家的小公主——樸允兒。」
「大概是因為我的確如媽媽所說又任性又刁蠻吧。」樸允兒撒了撇嘴。
「不是,是因為你一看起來就是那種被家庭保護得很好,完全不染外界俗塵的模樣。那一眼就定下了我對你很深的印象,也讓我在後來的歲月裡一直努力推持那種純潔,不希望被破壞。」
樸允兒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聲音柔軟細膩,像她的心,「裴俊,謝謝你。」
「傻瓜,謝什麼。」他將她的手放下,因為她影響到他開車。
樸允兒微微一笑,坐正了身子,裴俊聽不出她那句話的意思是正常的,其實她真正想說的是——
謝謝你,謝謝你讓我真的成為公主,可以很簡單很純粹地等著~個人。
看著椅旁的那只杯子,她忍不住又捧起來用唇親吻。
「我要當公主,你抱著金鵝來逗我笑,我就嫁給你。」
抱著金鵝來的人也許不知道公主在笑之前就已經等待了很多年,但是公主也不知道,原來她的世界之所以純粹,就是因為有那樣一個人在默默地為她守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