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楓本欲與他們一同前往,然而月晨夕心底始終有道跨不過去的坎,不願與他同行,柳慕楓只得作罷。
月晨夕十幾年未見陽光,極不適應,雲清霜給她準備了一頂帶有頭紗的斗笠,遮擋住刺目的日光,這才上了路。
一路上月晨夕奇怪的裝束引得旁人頻頻注目,好在她二人都不是多事的人,即便有人見雲清霜美貌,故意搭汕挑釁,也被她隨意打發了去,就這樣一路平安地來到乾定城。
重新踏上這片土地,雲清霜千頭萬緒,有些沉重,有些迷惘。
雲清霜對乾定城極為熟悉,她正要將姨母帶去驟站,月晨夕卻道:「我們去聽雨軒。」
雲清霜不解,卻也不便反駁。
直到和風嬤嬤見上面,才知道原來月晨夕曾是她的舊主。
主僕二人相見,自有說不完的話,雲清霜悄然替她們合上門。她們各自有各自的故事和無奈,何必打擾。
她回到臥房,只見床上整齊擺放著數件小兒的小衣和兜肚,想必是風嬤嬤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裡精心縫製的。只可惜,謙兒一天天地長大,很多衣裳他是用不上的了。
臨近傍晚,風嬤嬤敲開房門,笑吟吟地道:「姑娘,我準備了一些飯菜,你和小姐用過以後,再去皇宮不遲。」
雲清霜微微欠身,「多謝嬤嬤。」
席間,風嬤嬤興致勃勃地問起孩子的事,雲清霜一作答。
當聽說是一個男嬰,並且她與尉遲駿已重歸於好時,她高興得就只會說一個字:「好,好。」
雲清霜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待清霜陪姨母辦妥這邊的事,就同你們一塊兒回去看謙兒。」
「謙兒,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好名字。」月晨夕唇角凝了一抹讚歎之意,「是孩子的父親給起的名字吧?」
雲清霜微笑點頭。
一轉身,風嬤嬤已不在桌旁,雲清霜訝異道:「嬤嬤去了哪裡?」
「我在這兒呢。」
順著聲音瞧過去,風嬤嬤正翻箱倒櫃,不知在尋找什麼。
月晨夕笑,「你這是在做什麼?」
「給孩子找件像樣的見面禮。」風嬤嬤頭也不回地道。
雲清霜啞然失笑,「嬤嬤不必忙活了,謙兒可什麼都不缺。」'
「他不缺是他的事兒,送見面禮是我的一片心意。」風嬤嬤笑得合不攏嘴,伸手攏一攏鬢角,將大半個身體都理進了櫥櫃中。
「隨她去吧。」月晨夕抿了抿唇,夾了一筷菜放進嘴裡慢慢咀嚼。
風嬤嬤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疾步走了回來,「有一件事我差點兒忘記告訴你們。」她頓了頓又道,「蕭予墨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上過早朝。朝中議論紛紛,乾定城都傳開了,說是-」她壓低了嗓音,「說他其實已經駕崩多日,但生恐引起混亂,一直秘不發喪。」
雲清霜倏然一驚。她曾多次刺殺蕭予墨均未成功,現在赫然聽到他的死訊,心中卻無一絲喜悅,反而有種淡淡的隱憂。尉遲駿被林恆安急切召回,難道正是為了這件事?扳指一算,從她離開南楓國至今差不多也有近一個月,時間上算剛剛好。
月晨夕的表現比她淡然得多,她慢條斯理地喝了口酒方道:「若傳言非虛,那當真是他的報應。」
「我也不能肯定。蕭予墨詭計多端,誰知道那會不會又是一場騙局?有過前車之鑒,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雲清霜臉卜一陣白一陣青,風嬤嬤見她神色不對,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忙合上嘴。
月晨夕絲毫未覺,領首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雲清霜咬了咬唇,低下頭。
風嬤嬤目光柔和地握了握她的手,雲清霜報以感激的微笑。
隆冬的子夜,街頭巷尾已是空無一人。皇宮內也是靜謐無聲,只隱約似有絲竹聲,不知是誰撥動了琴弦。
有兩條黑影輕盈的越過宮牆,一前一後,往深處摸去。
此二人身材窈窕,蒙面黑巾下露出的一雙美目,明亮若皓月當空,正是雲清霜和月晨夕。
雲清霜雖幾度出人皇宮,仍無法記清所有的方位,也不知道亡國的一國之君會被安置在何處。只聽說雲靜庭被以禮相待,除了限制自由,其餘吃穿用度都是以上賓款待。
一隊巡夜的禁衛軍經過,雲清霜和月晨夕掩到假山後,待他們過去後,才重新現出身形。
月晨夕剛要說話,一名離隊的禁衛軍身影碎不及防地撞人眼簾,雲清霜唯恐他會大叫招來旁人,先一步點了他的啞穴。
他手中提著一串鎖匙,大概是發現掉了東西又重新折回來,卻意外撞上了雲、月二人。
月晨夕手按上他的琵琶骨,「我有話問你,你若敢大叫,我便挑了你的琵琶骨,讓你生不如死。」
那人忙不迭地點頭。
雲清霜拍開他的穴道,「說,北辰國朝淵帝被關在何處?」
那人猶豫著不敢開口。
月晨夕冷笑,神色漸漸僵硬,「還想不想活命了?」她緩緩舉起手。那人嚇得面無人色,「我說,我說。他就住在居安官。」
「居安宮往哪裡走?」
那人眼珠子一轉,月晨夕已知其意,往他嘴裡塞了一顆藥丸,「你要是膽敢騙我,我讓你全身潰爛而亡。」
「不敢,不敢。兩位女俠朝北走,一直走到盡頭就是居安宮了。」月晨夕點了他的穴道,隨手將他往假山後一推,「等回來再給你解藥。」兩人放輕了腳步一路往北走,雲清霜忽道:「姨母,那是什麼毒藥?''月晨夕只是笑,「我謳他的,補氣養血的藥丸而已,便宜他了。」雲清霜唇角微揚,忍俊不禁。
往北走到盡頭,果然見到一座宮殿,稍嫌偏僻了些,不過對於雲靜庭而言,掙反而是一件好事。
雲清霜抬頭掃了一眼,「姨母,是這裡沒錯。」
月晨夕迫不及待,快步往裡走。雲清霜往四處仔細探視一番,才跟著進去。月晨夕步子極快,雲清霜步人前殿時,她已經沒了影。
再往前就是偏殿,雲清霜拐過一個彎,忽然停住了腳步。
雲靜庭和月晨夕一個站在窗前,一個立於門口,四目膠著,癡癡凝望對方。有那麼一瞬間,雲清霜屏住了呼吸,生怕會驚擾到他們。
不知不覺,月晨夕早已滿面淚痕。
雲靜庭神情恍惚,低聲呢喃:「我是在做夢嗎?」
「你不是在做夢,我是晨夕,我來看你了。」
「晨夕。」從他唇齒間逸出的低喚如此的輕柔,讓人溫暖了心懷。
月晨夕眼中有淚意一點一點地滲出,雲靜庭卻深深一笑,「晨夕。」雲清霜輕手輕腳地退出大殿。此時一輪明月當空高懸,清輝四射,群星璀,閃動耀眼光芒,那樣美麗的夜晚應當屬於他們。
對尉遲駿的想念從來沒有如此強烈過。經歷過離別,還有娘親和姨母的遭遇.讓她更深地認識到,兩情相悅,長相廝守,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姨母歷盡萬難才得以與雲靜庭再見上一面,師父卻只能與娘親的魂魄相依,她,能收穫尉遲駿的真情,並最終修成正果,是何等的幸運。
不知過了多久,月晨夕緩步走出,她雙目有些紅腫,啞聲道:「霜兒,你爹讓你進去。」
雲清霜頗有些意外,「為何不帶他一起走?」說完才意識到這裡一名守衛都沒有.防衛鬆懈得令人生疑。
「你進去問他吧。」月晨夕靜靜道。
雲清霜依言緩緩步入。
雲靜庭依舊站在窗前,像是一座石雕,紋絲不動。
雲清霜沉默以對。他比兩年前蒼老了許多,滿頭華髮,兩鬢霜白,唯有一雙眸子精亮如昔,腰板挺得極直。他與月晨夕站在一起,倒像是父女一般。「霜兒。」他喚道。
雲清霜默然。
他又道:「霜兒。」
雲清霜唇微張合,那個字眼似是卡在了喉嚨裡,怎麼都沒法出口,只能低低「嗯」了一聲。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娘親,也對不起晨夕。」雲靜庭聲音荒涼如死寂一般,「更加對不起你和軒兒,你們本來可以……卻因為我的緣故……」
「從前的是與非我不想再計較,我只問你,你為何不願和我們一起走?」雲清霜語調生硬至極,她以為她能釋然,但一開腔仍是怨氣十足。
雲靜庭並不在意她的態度,他想伸手撫一撫她的面頰,雲清霜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他的手尷尬地停在了半空。
「霜兒。」月晨夕道
「沒關係,」雲靜庭苦笑,「不能怪她。」
雲清霜冷眼看他,她已經努力過,卻仍然從心底深處排斥他。
「我不能走。我與蕭予墨有約定,只要他善待北辰國子民,我願意在這居安宮裡終老一生。」雲靜庭神色平靜得無任何情緒,彷彿在說一件與他沒有絲毫關係的事。
聽得他此言,雲清霜的心沉沉一墜,不假思索地道:「蕭予墨自身都難保了,你還理會他做什麼。」
「他怎麼了?」雲靜庭語氣淡泊。
「有傳聞說他已在一個月前駕崩,但事實究竟如何,無人能肯定。」月晨夕婉聲道。
雲靜庭一笑置之,「我在宮中那麼久,為何沒有一點兒風聲傳到我耳邊?可見此言當不得真。就算有那麼一點兒可能,我也不能冒險。何況,我一走了之,其他人怎麼辦?我皇室足有百人在蕭予墨的掌控中,我不能置他們於不顧。」他笑得雲淡風輕,可他肩上的擔子並不比從前輕多少。
雲清霜心下感念,他的氣度和胸襟無愧於一國之君的身份。
「晨夕,你身體能夠復原,我很是安慰。你能來看我,我亦十分歡喜。」他轉向雲清霜,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哀傷白眉心掠過,「霜兒,帶你姨母走吧。以後,也不必來了。我在這裡很好,無須掛念。」
雲清霜心中酸、甜、苦、辣、鹹五味雜陳,作為一個父親,他無疑沒有盡到責任,但不能否認,他是一個無愧於黎民百姓的好皇帝。
「走吧,姨母。」她扯一扯姨母的衣袖。
淚在眼眶中打轉,月晨夕忍著沒讓它滾落。
出殿門前,雲清霜驀然轉過身,雲靜庭溫柔憐愛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她胸中一痛,唇半開半合,幾次話到嘴邊,又被生生嚥了回去。那一聲稱謂,終究化成了心裡的一聲低歎。
雲清霜與月晨夕夜闖皇宮的同時,尉遲駿其實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冷宮內。近一個月以來,他每晚都會出現在這裡,今天也不例外。
「苑妃娘娘,你還是不願說嗎?」他的耐心幾乎被磨盡了。
這是一間極大的宮殿,而沐婉如此時蜷縮在屋內一角,頭髮披散著,眼神呆滯。
尉遲駿輕輕歎息,看來今日還是問不出什麼。
正在這時,沐婉如抬起了頭,眸中驟然有精光閃過,「我說。」
尉遲駿怔了怔,立即問道:「是誰指使你殺害聖上的?」
「是雲靜庭。」沐婉如冰冷的聲音彷彿來自地獄一般。
尉遲駿震驚得無以復加,他走前一步,「從前為何不說?」
「從前還妄想會有一線生機,如今我倦怠了。你殺了我吧,讓我早日下去陪予墨。」沐婉如目光恢復到平靜如水,語聲波瀾不驚。
「苑妃娘娘,你既然這麼愛他,為何還要對他下此毒手?」尉遲駿神情蕭索。嘉禾帝遇難,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尉遲將軍,」沐婉如瞥她一眼,唇邊凝了一抹冷笑,「我是北辰國人。」尉遲駿只覺遍體生涼,心情又沉重了幾分。
「尉遲駿將軍,如果你的國家遭此大難,你會怎麼做?」沐婉如的聲音好似來自天外一般,說不出的詭異。不待他回答,她自問自答:「怕是會做出比我更激烈的事吧。」
尉遲駿狠狠按著掌心,指甲掐進肉裡的疼痛感使得他腦中更為清明。
沐婉如是北辰國人。
雲清箱亦是北辰國人。
如果說沐婉如心機深沉,直到最後一刻方顯露殺機,一舉得手,那雲清霜對北辰國的盡心盡力他是看在眼中的。
倘若沐婉如刺殺嘉禾帝,她一清二楚。
倘若這本就是她的計策。
倘若她是為復仇才重新接納他。
倘若她虛情假意,只為給他最深的重擊。
倘若在南楓國那些快樂的時光全是他的一相情願。
他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尉遲駿緊緊摸住拳頭,握得指節寸寸發白,心中劇痛,一張臉慘白異常。「清霜,清霜。」這個名字,每喚一聲,心上便多一個血淋淋的破洞。
自那一日回來後,月晨夕毫無徵兆地大病一場,幾天臥床不起。風嬤嬤說那是她長久鬱結於心的結果。雲清霜為了照顧她,不得不延後了回南楓國的計劃。
夏侯熙的到來出人意料。
一開始有侍脾來報,雲清霜還以為是尉遲駿。她曾經動過找他的念頭,但一來姨母病重她抽不開身,二來,雲靜庭忽然成了她的生父,而他又是尉遲駿親手從北辰國擄回來,她心理上說不出的彆扭。這件事也就被耽擱下來。雲清霜甫一見到夏侯熙,心突突直跳,但畢竟她已為人妻為人母,將近一年的光景,她也成熟了不少,很快平靜。對夏侯熙,她有歉疚,有過遺憾,但很多半情錯過了就再難以回頭。如今她能夠坦然將他當做朋友看待,就如同對沈煜軒一般,希望他也可以。
「清霜。」夏侯熙神情難掩激動之色。
雲清霜面色沉靜如水,「你如何得知我在此處?」
夏侯熙略略一笑,「我見過了柳姑娘。」
雲清霜了然而笑。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雲清霜挑起一抹溫然笑意,「是我疏忽了,夏侯將軍請。」
她在稱呼上依舊那麼徑渭分明,夏侯熙黯然神傷。
讓座,添茶,雲清霜客套而疏離。
她已是遙不可及。夏侯熙暗道,但他又怎麼能夠甘心。明明是他先遇到雲清霜,如果不是因為期間出了一些變故,他們早已結成連理。
「夏侯將軍,請用茶。」雲清霜客氣地道。
夏侯熙握著茶盅的手,輕顫了下,有些悲憤,有些難堪。
「將軍找我有要緊的事嗎?」雲清霜依舊是淡淡的神情,口吻也是極清冷的。她的冷淡頓時激怒了他。他深深吸一口氣,吐出幾個字:「是,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雲清霜仰首瞧他。
「雲靜庭死了。」他說完,忽覺鬆了口氣。
腦袋嗡嗡一響,眼前似有無數只小蟲子在拚命扑打著翅膀,雲清霜臉上灰敗,嘶啞道:「你說什麼?''
「雲靜庭死了,昨夜,在居安宮被秘密殺害。」夏侯熙一字一頓,何其殘忍,但若他不說出來,對他自己是更大的殘忍。
雲清霜腦中雜亂無章,身上不知哪裡在痛,好像有一把尖利的刀子將她身上的肉一塊塊地割下。
夏侯熙小心翼翼地藏好眼中的關切和愧色,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他還有至關重要的話必須說出口。他垂眸,沉聲道:「你知道是誰下的處決他的手令嗎?」
「是誰?」雲清霜的嗓音粗啞得已然不像是她自己的。
「尉遲駿。」
幾乎是同時,身後有人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雲清霜嚇得魂飛魄散,「姨母,姨母,你快醒醒,快醒醒。」她使勁拍打著月晨夕的臉,搖晃她的身軀。半灶香後,她終於悠悠醒轉。
沒有許多的叮呼,無須太多的囑咐,只一句,足以讓雲清霜從此墜人深淵,萬劫不復,「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她的情緒無法克制,狂奔出門,淒厲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月夜淒清幽深,恰如雲清霜此時的心境,似杜鵑啼血,分外淒涼。
風嬤嬤派去查探的人證實了夏侯熙所言非虛,她的人生已絕望。
雲清霜走進將軍府,緩慢來到尉遲駿臥房窗前。
許久以前的一個深夜,她也曾造訪過將軍府。那時那景,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
尉遲駿正在燈下讀一卷書,神情專注,薄唇緊抿,稜角分明的俊臉上映著模糊的光影。
雲清霜直接推門而人,盈盈而笑,「駿。」
尉遲駿的驚訝只停留了一瞬間,笑著將她迎進門,「清霜,你怎麼來了?」雲清霜眨眨眼,「你數月未歸,我放心不下,來瞧瞧你是不是把我忘了。」尉遲駿失笑,「傻瓜,怎麼會呢。」捏一捏她的俏鼻,「瘦了。」
雲清霜險些落淚。他對她的心意始終不變,可是他們為何會走到這一步,為何?!
尉遲駿將她讓進屋,斟了一杯茶水給她,「暖暖手,瞧你凍成什麼樣了。」有冰凌子沾在她的衣襟上,尉遲駿伸手替她拂去。
「駿,」雲清霜握住他的手,「我想喝一點兒酒。」
「夫人吩咐,豈敢不從,你等著我。」尉遲駿溫然一笑離去。
雲清霜快速從袖中取出一物放到枕下。
尉遲駿再進來時,手上多了一隻托盤,一壺好酒、一碟花生、一盤青豆,穩穩放置其中。
「哪裡來的?」酒香撲鼻,遠遠就能聞到。
「我哄蔡伯從地窖取出來的。」尉遲駿含著笑意道。他給兩人各斟了一小杯。雲清霜心事重重,一口飲下。伸手欲拿酒壺,尉遲駿伸手蓋住她的酒盅,溫柔道:「清霜,喝得太急了,傷身體。」
「就你囉唆,行了,我慢慢喝。」她撞了下他的胳膊,「你就別小氣了。」尉遲駿忍著笑給她斟滿。
雲清霜酒淺,喝了兩杯,潔白近乎透明的肌膚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像極了盛開的桃花,尤為可人。
尉遲駿坪然心動,火辣辣地吻了下去,一時,滿室春光旖旎,暗香浮動。
一席溫存後,雲清霜嬌羞著攤開手,「還我。」
「什麼?」尉遲駿只作不知。
雲清霜俏生生一笑,「耳墜。」?
尉遲駿想起往事,心頭暖意融融。
「如今人都在你身邊,還需睹物思人嗎?」雲清霜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尉遲駿貼身摸出一個紙包,放入清霜的掌心,「物歸原主。」
雲清霜亦從身邊取出同樣的一枚耳墜戴卜,溫情脈脈地望著尉遲駿。尉遲駿會意,給她別卜另一枚的同時,又趁機偷了個香吻。
雲清霜羞叔地一頓足,「也不害躁。」
「清霜,你真美。」尉遲駿的似水柔情牢牢網住她,她能在對方眼底看到情動的自己。
雲清霜踞起足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酒微醒,妝半卸,芙蓉俏面春色無邊,尉遲駿哪裡把持得住,抱起她輕柔放置在床榻上,纏纏綿綿地吻了下去。衣衫半褪,熱度在一點一點地上揚,尉遲駿的唇沿著她的脖頸滑落至鎖骨,用唇含住了那片柔軟,雲清霜全身滾燙,唇間漏出一絲呻吟。
她壓抑著他帶給她的陣陣激盪,手緩慢伸到枕下,摸索著,一柄匕首沒人掌心。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朝尉遲駿背心扎去。就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尉遲駿背後像長了眼睛一般,目光一閃已牢牢地鉗住她的手。他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雲清霜的手腕劇痛似要斷裂,心中反而釋然。
尉遲駿一雙赤紅的眼悲憤莫名,「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雲清霜頰邊緩緩滑落了一滴清淚。
尉遲駿笑容淒慘,「清霜,你對我可有過半分真心?」
雲清霜猛地抬頭看著他。
他抱住頭,痛苦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毀滅我、毀滅聖上、毀滅天聞國。你為保全北辰國能夠犧牲所有,即使是在北辰國破後,你也沒有放棄過。你委曲求全地留在我身邊,就是為了等這一天,是嗎?」
「不,不是那樣的。」雲清霜拚命地搖頭。
尉遲駿冰涼的指尖觸過她的臉頰,目中有隱忍的淚意,「我明知道的,你心中從不曾有我的位置,我還是將一顆真心送上,任你踐踏。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傻瓜?」
他的話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雲清霜渾身直哆嗦,他怎麼可以如此低毀她!
「可我就是沒有法子忘記你,我自作自受。」尉遲駿慘然一笑,面色青白,若窗外那一輪暗淡無光的明月。
雲清霜死死咬著唇,口中似有血腥瀰漫。
「你竟是這般恨我。」尉遲駿頹然歎息,「我原以為我的真心能夠打動你,卻原來只是我一人將你我之間的情分看得太重。」
雲清霜忽地一聲長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你既然知道了,為何還不動手殺我?」
尉遲駿回以疏狂大笑,笑過之後是更深的哀愁,「我不會殺你,對你,我永遠都下不了手。」
雲清霜神色悲慼,一行清淚奪眶而出。
「你走吧,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尉遲駿鬆開手,背過身,掩去所有的蒼涼。
屋內燒著炭火,為何會有透骨的寒意襲來?從來都是雲清霜先行放手,尉遲駿從未放棄過她,而今……雲清霜嘴角凝起一絲冷消,她和他之間是真的無法挽回了。
雲清霜閉了閉眼,任淚水流淌,倏然揚起手,將匕首狠狠地扎人自己的心窩,她悶哼一聲,「駿。」
尉遲駿恍若未聞,直到雲清霜支撐著站起,卻無力地摔倒,他才覺察有異。一轉身,眼前卻是令他肝膽俱裂的情景:雲清霜倒在血泊中,一襲白衣已被鮮血染紅,血還不斷從胸前淚淚流出。
「清霜。」他抱起她,心中大痛,似被生生刻去了一塊肉。
雲清霜虛弱地張了張口。尉遲駿悲痛道:「清霜,你不要說話。我去找大夫,你一定要撐下去,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他低喃,用手拚命去捂她的傷口,可無淪他怎麼努力,鮮血還是如泉湧一般。
雲清霜拼盡全力握住他的手,氣若游絲道:「你陪著我,讓我死在你的懷裡。」
「清霜,全是我的錯。你不要嚇我,你快點兒好起來,打我罵我都不要緊,求你不要死。」尉遲駿悔痛萬分,語無倫次,「我並沒有責怪你,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要做傻事?」
雲清霜溫柔地笑,「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一直都懂得。」
「那你為何……」尉遲駿便咽難言。
「雲靜庭一他是我的父親……」雲清霜氣喘吁吁,髮絲被冷汗浸濕。尉遲駿握著清霜的手不住顫抖,「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如果他知曉,是不會下那道手令的。
「我也是才知曉的。」雲清霜吃力地道。
「你別說了,等身體養好了再說行嗎?」尉遲駿悄悄拭著眼角的淚。
雲清霜慼慼搖頭,「殺父之仇不能不報,可是……可是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親,我做不到……駿,這是我唯一可走的路,你不要怪我。」她一口氣完,眼神逐漸渙散。她不忍心殺尉遲駿替父報仇,又無法面對姨母絕望的眼,唯有一死,才是解脫。
尉遲駿,早已泣不成聲。
雲清霜撐著最後一口氣,「答應我,好好照顧謙兒。」
「謙兒有師妹照料……」
「不。」雲清霜心明如鏡,忙道,「我要你親自照顧他成人,看著他娶妻生子,你答應我。」她手上加了點兒力,已是最後的極限,「答應我。」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尉遲駿目光眷戀,把她的樣子定格成雋永的深刻記憶。
雲清霜安下心,唇邊漾起一絲淡到極致的笑,「駿,你抱緊我,我有些冷。」
尉遲駿緊擁住她,試圖將身上的溫暖點滴傳遞給她。
雲清霜抬起手,欲再摸一摸他出色的五官,卻力不從心,手無力地垂下,與此同時,她的頭無聲無息地從他肩膀滑落,再無一絲氣息。
她的身體尚有餘溫,像是熟睡一般安靜祥和。
「清霜-」尉遲駿輕拍她的臉,可她已不會再回應他。
尉遲駿失聲慟哭,神形俱碎,心中只餘一片荒蕪。
那一夜,他策馬而來,雨夜狼狽,他卻風采高雅,飄逸如羽,對著她翩然一笑,那是他們緣分的開端。
那一日,她替他攬下麻煩時,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執子之手,琴瑟和諧。
那一天,他們雙劍合璧,闖出皇宮,互相扶持,那一絲傾慕之情早已悄然生根。
為了延續她的生命,他願意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甚至可以放棄自己的性命。
為了保全他的聲名,她大開殺戒,不惜一切代價,剷平整個山寨。他曾經茫然徘徊於兩張一模一樣的臉,矛盾,掙扎,在知曉那是一個人時,他釋然,原來自始至終他沒有對不住她。
她曾經起過與他一同歸隱山林的念頭,拋開塵世的所有煩惱,不顧一切,海角天涯,誓死相隨。
他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她,無奈他的身份,令他肩上的擔子極重,許多時候是情非得已。
她對他愛逾生命,只是她有她的責任,有她的無奈,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若說雲蒼山上短短時日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那南楓國的匆匆一年,足以使她一生回味。
然而世事無常,如果早知道結局,他們還會不會相愛?
地轉天旋千萬劫,人間只此一回逢。當時何似莫匆匆。
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豈不乾淨?一朝偶相逢,三載苦相思,情到濃處傷人深,寧願無心對無情。何必呢,何苦呢?但願此生,從未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