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公子走在轎子前面,一行人本想按原路返回,出了山洞好走官道下山,哪知那個洞口已在雪崩中被掉落下來的大石塊封住,只好又折回來往相反方向走去。
山谷中的積雪厚且鬆軟,踩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花飛雪坐在轎中,雖然比外面暖和很多,卻還是覺得手腳冰涼,頭也有些發暈,想是涼氣入體,感染了風寒。走了大約一個多時辰,花飛雪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朦朧中聽見外面傳來樊素驚奇的聲音,「咦?怎麼這麼快就到山下了?」
揭開轎簾,花飛雪認得這地方,鹽幫北苑的崗哨就在不遠的山坡處,海天白日旗迎風招展,朔風中發出獵獵的聲響,不由有些欣喜,走出轎子說,「這裡就是北麓的山腳下了。若是走尋常那條官道,恐怕要一天一夜才能下山。想來是我們無意間在山谷中抄了近路……」話沒說完,只覺喉嚨一緊,脖頸處湧上來一陣寒意,咳了幾聲,嗓子裡卻更癢,越發咳的厲害了,扶著轎子幾乎站立不住。
秋公子看向花飛雪,只見她嘴唇發白,幾縷碎發散在額前,兩邊臉頰浮現出異樣的潮紅,看起來很是虛弱,眼中的光芒也不似方才明亮。吩咐樊素幫她披上紫貂披風,又命人拿來水囊,遞過去說,「喝點水吧。」
花飛雪伸手接過,聲音裡有些虛弱,說,「多謝公子。」
見她的樣子不像是染了風寒這麼簡單,秋公子將兩指輕輕搭在花飛雪腕上為她把脈,片刻之後,蹙了蹙眉,說,「你是否覺得心中鬱結難抒,較之平時更為憂傷易感,胸口時常堵塞憋悶?」
花飛雪點了點頭,心想若不是自己昨夜觸景生情,以她的性格,決計不會與一個陌生人說那麼話的。說來也怪,自己好像一夜之間脆弱了許多,似乎被什麼摧毀了多年來豎起的心牆。抬頭見秋公子神色凝重,便覺不詳,說,「諱疾忌醫於病不利,因此公子不必隱瞞。我可是得了什麼重症?」
秋公子沒有回答,只從懷裡取出一支青花瓷小瓶,從中倒出一粒朱紅色的丹藥,伸手遞給花飛雪說,「不是什麼重症,姑娘你不必掛心,先服了這顆硃砂丹,其他的容後再說。」
花飛雪略一遲疑,便把丹藥接過來服了。只覺五臟六腑一陣灼熱,倏忽間出了一身的汗,卻也覺得週身爽利了許多。秋公子凝視她片刻,直白問道,「姑娘,你可聽說過冥月宮麼?」
花飛雪一怔,心想他既然這麼問,必是認得那面白玉腰牌,再隱瞞也是無益,便點了點頭。
「那麼可否再問一句,你與冥月宮是什麼關係?」秋公子聲色平和,面上看不出半點喜惡之色。
花飛雪想了想,決定將冰鏡雪蓮一節略去不提,畢竟那是眾人爭奪的寶物,這秋公子身份未明,難保不會節外生枝。而現在,又拿不準他跟冥月宮的親疏遠近,便說,「我在山上採藥,碰到一個帶著面紗的黃衣女子,言語不和便跟我動手,我打不過她,後來才知她就是冥月宮黃旗旗主段夜華。」
說到此處,花飛雪小心觀察他的面色,卻還是看不出半點端倪,只得繼續說道,「後來我被逼得走投無路,只得跳下山崖,臨了便拽下了她腰間的玉牌。」說著將白玉腰牌拿在手裡,遞給秋公子看,說,「我是鹽幫北苑的人,對江湖事所知不多,卻也聽過冥月宮的名頭。秋公子忽然問我這些,可是與段黃旗有何淵源?」頓了頓,又淺笑道,「說起來這冥月宮也真不簡單,就連遠在江湖之外的過往商賈都聽說過它。」
秋公子看她一眼,聽出她言語中微有譏諷之意,卻也不接這個話茬,只溫言道,「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是有些機緣,不知姑娘可否幫在下一個小忙?」
花飛雪一怔,心想這秋公子看起來來頭不小,身份神秘,有什麼是需要自己幫忙的?但是經過昨晚,二人雖然各自有所保留,卻也彼此欣賞,便道,「秋公子請說。有什麼是我能幫得上的,花飛雪決計不會推辭。」
秋公子唇邊揚起一抹如玉般情淺明朗的笑意,看一眼樊素,說,「拿筆來。」樊素怔了怔,沒想到主子在冰天雪地裡竟忽然要寫字,但還是手腳麻利地找齊了筆墨,安排另一個家奴弓腰站好,給少主當桌案用。
花飛雪靜立在一旁,披了紫貂皮風後暖和了不少,氣血也順暢了些。只見秋公子揮筆在宣紙上寫了些什麼,姿勢極是風雅,寫完後折起來包在一個淡金色的錦囊裡,說,「你拿著這個前往西南的連家寨,把這錦囊交給連家寨寨主連佩穆成,他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花飛雪接過,心想,又是連家寨,可不要碰到那對難纏的兄妹才好。不過,這差事任何一個家奴小廝都做得,為何偏偏要我去?可是雖然心裡這樣想著,卻還是答應說,「好。」
秋公子溫溫一笑,又說,「在見到連寨主之前,我希望你不要打開錦囊。另外,須得在七日之內到達。以上這兩點,你可做得到嗎?
花飛雪點點頭,正待要說什麼,這時身後忽然傳來洛千夏的聲音,帶著一絲驚喜和釋懷,遠遠喊她,「花飛雪!——我可找到你了!」
遠處站著一個身穿天青色羽緞的筆挺少年,濃眉大眼,輪廓很深,同是俊朗,卻與秋公子的細緻秀雅不同。洛千夏身後跟著一眾鹽幫子弟,手上均拿著棍子鏟子,已在雪山裡搜尋許久了,哪知竟會在山腳下看到她。
花飛雪一愣,隨即也有些驚喜,迎過去兩步,說,「洛千夏,你怎麼在這兒?」
洛千夏見她安然無恙,懸了兩夜的心終於放下,故意板起臉說,「這句話該我問你才對吧?」說話間已經走近,目光觸及她肩膀上的紫貂披風,又看見她身邊站著位面如冠玉的布衣公子,揚了揚眉問,「這位是?」
花飛雪將錦囊收到袖袋裡,上前一步介紹道,「這位是秋公子,全憑他半路相救,我才能逃過這場雪崩。」說完又指了指洛千夏,說,「這位是鹽幫北苑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這時只見一騎快馬從半山坡上飛奔而來,一個鹽幫弟子模樣的人翻身下馬,遞給洛千夏一個包裹,又把馬韁繩遞給花飛雪,說,「大師兄,你要的東西全在裡面了,你們快走吧。」
洛千夏這才想起時間緊迫,越早上路就越穩妥,於是朝秋公子點了點頭,無意再應酬下去,說,「這位公子,我們有事先告辭了,後會有期。」說著不由分說把花飛雪抱上馬,一鞭子打下去,馬兒長嘶一聲,四蹄翻飛,撒腿就跑。
花飛雪不知發生何事,一頭霧水,在馬背上回頭望一眼秋公子,只見他背手站在雪裡,一襲尋常布衣,卻是說不出的貴氣俊雅。這時忽然想起他的紫貂披風還在自己身上,忙解下來想擲還給他,卻見樊素頑皮一笑,上前一步朝她喊道,「不用還啦!拿這個換吧!」
馬兒越跑越遠,花飛雪依稀看見他手裡拿的是一塊玉牌,往懷裡一摸,果然不見了段夜華的那塊白玉腰牌。想是樊素頑皮,不經意間給抄了去,又或者是他主子授意他那麼做的?不過那是額外得來之物,原本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當下揚唇一笑,說,「好吧,後會有期。」說著又往樊素身邊看了一眼,只見秋公子雲鬢烏髮,容貌分明白皙俊雅,細緻臉龐中又帶著刀削一般堅毅的輪廓。花飛雪收回目光,勁馬朔風中,在洛千夏懷裡回過頭去。
2.
「你要帶我去哪裡?」花飛雪回過頭來問洛千夏。眼看離雪山越來越遠,馬兒還沒有停下之意,原本以為他只是要帶自己去附近的某個地方,哪知竟然跑了半個時辰還沒到。適才服了秋公子的硃砂丹,現在藥性入體,身子好了許多,眼中又浮現那種漆黑的彷彿可以把握一切的光芒。
「去乾坤門。」洛千夏沒有看她,只是又揮了一下馬鞭,馬兒越發撒蹄狂奔。
花飛雪有些詫異,說,「這就直接往乾坤門去了?不行,我還沒跟秦叔叔道別呢。」
「我已經幫你道過別了。洛千秋選妻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我們還是早點到的好。免得失禮於人嘛。」洛千秋望著前方,一雙大眼在晨曦裡忽閃忽閃。
「不行,你放我下來。」花飛雪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知道他一旦說話不敢看人就是心中有異,說,「我要親自回去跟秦叔叔道別,再收拾些衣衫細軟,哪能這麼倉促就上路了。」
洛千夏避無可避,只好低頭看她一眼,聲音裡帶了點懇求,說,「就別回去了。直接去乾坤門吧。時間來不及了。」
花飛雪使勁一拽馬韁,馬兒四蹄揚起,又衝出幾步才停下來,說,「你一向不支持我去乾坤門選秀的,怎麼現在倒這麼積極了?肯定有古怪。」說著就要拉扯韁繩掉轉馬頭,卻被洛千夏攔住,聲音裡的央求更甚,勸道,「就別回去啦。」
花飛雪看他一眼,佯作生氣,作勢就要翻身下馬,卻被洛千夏一把環住,無奈說,「好啦,我實話告訴你,山上有人來了。——你肯定不想見到的。」
花飛雪見他被逼問兩句就說了實話,暗自好笑,心裡也騰升出一抹暖意,說,「無論來者是什麼人,我總要回去見一見秦叔叔的。」說著從袖子裡拿住一片半張巴掌大的白色花瓣,笑道,「你看,這是什麼?」
日光下只見那白片色花瓣在花飛雪手心裡粲然生輝,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帶著寒氣的香味。洛千夏愣了愣,驚道,「這是……冰鏡雪蓮?」
花飛雪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說,「可惜,我拚死摘下那朵花,卻只能保住一片花瓣。」說著合上手掌,一字一頓,聲音卻很輕,說,「不過,總有一天,我要他們加倍還我。」
洛千夏萬沒想到傳說中的奇花冰鏡雪蓮竟然真被她採到了,又有些後怕,埋怨道,「我勸你的話都白說了嗎?很危險的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前仆後繼地因為那朵花而失了性命,你跟我不是最清楚的嗎?」說到此處,又有些好奇,問,「不過,你是怎麼做到的?還有那個秋公子,我看他身量瘦長,姿態挺拔,是練武的好架勢,可不知是什麼來歷?」
花飛雪淺淺一笑,說,「先回山上吧。其餘的我路上慢慢講給你聽。」
洛千夏見她執意要回去,沒辦法只好順著她,抱怨道,「一定要回去嗎?哎,花飛雪,從小到大都是我聽你的,你就不能聽我一次嗎?」
「好啊。」花飛雪回頭朝他嫣然一笑,「——下次吧。」說罷秀手一收,掉轉韁繩策馬往山上奔去。
日光之下,皚皚雪原泛著金光,其後是綿延的山脈,白茫茫地連成一片。訓練有素的家奴無聲地在雪地上行走,留下來一排整齊的腳印。
這時樊素喊了聲停,揭開轎簾,說,「少主,請上轎吧。」
秋公子搖搖頭,說,「不了,我想再走一會兒。」
樊素生怕少主累著,便拿出水囊,擰開蓋子遞過去,忽然想起了什麼,說,「少主,方才您示意我偷了那姑娘的腰牌,我看她穿走了咱們的紫貂披風,便說拿這個來換,心想這樣日後也好相見些,您不會怪我吧?」
秋公子看他一眼,說,「你做得很好。」
樊素受了誇,嘿嘿一笑,又面露惋惜之色,說,「不過也可惜了。價值連城的紫貂毛就換了這麼塊玉牌。——說起來,少主讓她去連家寨做什麼,其間可有深意?」說著仔細一想,說,「我看那姑娘指甲發青,莫不是中了什麼毒吧?」
秋公子的笑容永遠都是溫和淺淡的樣子,揚了揚唇角,聲色極為平常地說,「她中了冥月宮的『月下香』,若無解藥,七日之內必定腸斷而死。」
樊素一愣,只覺那樣一個美貌無雙的可人兒要是死了當真可惜,說,「啊?那連家寨可有解藥?少主說是讓她幫忙,實則是想救她性命吧?」頓了頓,又問,「可是少主為什麼不直接告訴她呢?讓她有個心理準備也是好的。」
秋公子輕輕歎了一聲,說,「月下香這種毒,不單能腐蝕人的身體,還能摧毀人的意志。它能喚起人心裡最深處的記憶。初期讓中毒者心思脆弱,敏感易哭。接下來毒性侵入五內,就會思維紊亂,心智崩潰,最終心裂腸斷而死。那位姑娘不簡單,中毒之後仍能保持清醒,只是身體上略顯虛弱,可見是個心志極強的人。」想起月光下那張蒼白的,凝神聽他簫聲的如玉容顏,秋公子也微覺惋惜,說,「若是告訴她真相,一旦她意志鬆懈,心念軟弱,毒性反而會擴散得更快。」
樊素怔了怔,說,「原來她中了這麼厲害的毒。真可憐,自己快死了都不知道……那種毒,天下間可有藥能解嗎?」說到這裡他想起什麼,眼前一亮,說,「少主給她服了一顆硃砂丹,可救得了她嗎?」
秋公子道,「硃砂丹只能暫時壓制住她體內的毒性。不過連家寨寨主擅於解毒,又與我有些交情,如果能如期看到我的錦囊,相信她就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樊素微微鬆了口氣,說,「那太好了。那樣一個美若天仙的姑娘,不明不白死了當真可惜。」說著滿眼崇拜地看向秋公子,說,「少主您真是……哎,怎麼說呢?神通廣大,料事如神!……小的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您了。您給她指了一條活路,卻說是讓她幫您個小忙,她如果夠講義氣真的去了,那就有生路。如果她沒去,或者事先偷看了錦囊,是死是活,便與人無尤了。——這就要看她的為人了。」
雖然面上總是掛著溫雅的笑容,秋公子眼睛最深處的漠然始終如初,說,「我們奉命出來調查冥月宮,三個月來進展不大。本來我想,如果她是冥月宮的人,知道些有用的消息,我就親自想辦法為她解毒。可惜她不是,救不救她也都無關緊要了。——萍水相逢,我能為她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樊素從小侍候少主,卻至今也不能完全把握他的性格,有時候仔細深究起來,常常覺得心頭發涼。現下只得附和道,「少主說得是呢。——不知段黃旗的白玉腰牌,咱們拿來又有何用?」
秋公子往轎子走去,示意他揭開轎簾,樊素眼明手快,忙妥帖地安頓少主在轎子中坐好。秋公子在柔軟溫暖的轎子座上閉上眼睛,纖長的睫毛在俊朗面孔上籠罩出一圈鴉色的陰影,說,「跟你說了會子話,比走路都累。你真是越來越囉嗦了。」
聲音一如尋常,淡淡的,溫潤的。卻嚇得樊素脊背直出汗,生怕少主真的生氣了,趕緊退下一步,惶恐道,「小的知錯了。少主您先休息,到地方了我叫您。」說完,忙放下轎簾退了下去。
秋公子閉目養神,容顏如玉器一般清冷秀澤,一路上沒有再說話。
3.
到了山頂,回到久違了的桃花塢,花飛雪斜倚到榻上,此刻方覺疲憊不堪。
房間裡一片明亮熏暖,香籠裡依然點著百合香,小爐裡呼呼冒出的熱氣熏化了窗花。想到自己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前往乾坤門了,心裡不是沒有惆悵的。
這時有人輕輕叩門,是北苑今年秋天新來的一撥學徒,一概都叫她跟洛千夏師姐師兄的,說,「師姐,請您到昭陽苑去一趟。」
花飛雪輕聲斥道,「瞧你說話沒頭沒尾的。誰找我去昭陽苑?」
「這個……」那小師弟支支吾吾了半天,說,「您去了就知道了。……杜鵑姐姐讓我偷偷請您過去,不讓我說的。」
花飛雪輕笑一聲,說,「好吧。你沒說,我也不知道。」其實,杜鵑是誰的近身侍女,鹽幫有哪個人不知道呢?說著打開房門跟他走了,淺淡的笑容卻一點點褪了下去。
——其實,早就猜到來的人是她了。
只是不知道洛千夏為什麼忽然轉變了對她的態度,那麼不情願自己見到那個人。
昭陽軒是鹽幫北苑正中心的一處院落,平素來了貴客都住在這裡。此刻暮色四合,苑內樹木掛滿霜雪,枝頭壓著密密實實的雪塊,光是望著就覺冷寂。
洛千夏方才去桃花塢找花飛雪,見房裡空著,便知她來了這裡,懊悔自己還是晚了一步。急急趕過來,避開有下人守衛的正門,逕自繞到側面,剛要推門而入,就聽見裡面傳來花飛雪的聲音,很低,很輕,透著一種淡淡的決絕與無奈,「夫人吩咐之事,花飛雪必定全力以赴,不負所望。——他日事成,也希望夫人能履行今日之承諾。」
洛千夏心下詫異,手上一使力便將門推開,只見花飛雪正跪在地上,面色蒼白,一雙眸子漆黑明亮,似是蘊著一層霧氣。對面站著一個中年美婦,衣著華貴,首飾卻簡單,只綰一根象牙白的鳳頭釵在髮髻上,見到洛千夏,微微一怔,面上一鬆,卸掉了方才咄咄逼人的表情,道,「夏兒,你怎麼來了?」
洛千夏一個箭步走上前,伸手扶起花飛雪,眼中有明晃晃的怒氣,質問道,「請問錦鳳夫人,您到底跟她說了什麼,還要人家跪著聽的?」
錦鳳夫人名為幫主夫人,實則就是幫主。她的丈夫隱退多年,江湖事,幫中事一概都不問了的。如今,鹽幫實權都握在她手上,在江湖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極少有人敢這樣跟她說話,何況還是個小輩。錦鳳夫人板起臉,眼中卻並不真有怒意,說,「洛千夏,你怎麼這樣跟我說話的?」
錦鳳夫人膝下無子,多年以來待他甚是親厚。所以洛千夏雖然名義上是乾坤門的質子,卻也因為與錦鳳夫人情同母子的緣故,被鹽幫幫眾當成少幫主一樣對待。洛千夏向來性子隨和,今日卻始終彆扭著,反問道,「怎麼,難道夫人也想讓我跪著說不成?」說罷側頭看一眼花飛雪,將她扶到凳子上坐好,撇撇嘴,嘟囔說,「其實我知道夫人跟你說什麼了。無非就是冠冕堂皇的那幾句話,想哄你為鹽幫奉獻一生,拚死拚活去嫁給那個洛千秋罷了。」
錦鳳夫人一向說一不二,哪被人這樣搶白過,此時秀美微豎,剛要發作,可是看著洛千夏氣鼓鼓的一張小臉,心又軟了,說,「飛雪就要下山前往乾坤門了,我做義母的叮囑幾句又有什麼不對?看把你氣的。」
洛千夏見錦鳳夫人先說了軟話,怒氣也不得不消減了幾分,可是始終不願花飛雪與她碰面。然而現在事已至此,再多說也是無益,心頭甚是苦澀,道,「我說直接去乾坤門吧,你偏不聽。現在見了錦鳳夫人,原本要使三分力的事情,現在要使十二分了……就算真讓你當上乾坤門少主夫人又怎樣?說不定那乾坤門的少主又瞎又瘸,人品下三濫,難道真要你為了鹽幫的利益,把自己一輩子搭進去嗎?」
那是一條他不希望她走的路。可是現在所有的路標都指向那裡,他又有什麼辦法呢?除了盡可量地陪在她身邊,他還有什麼辦法呢?自己的路尚且不能自行選擇,又有什麼資格去妄想掌控別人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早聽過千遍萬遍,至今才有一番真切的體會。
錦鳳夫人是過來人,其實早就看出洛千夏不願她與花飛雪碰面。因為想必他也知道,身為幫主夫人,總要以大局為重,如果花飛雪這次可以勝出,便是為鹽幫爭取到了乾坤門這支威震武林的勢力,日後兩派聯手,那世上真是沒有他們做不成的事了。而且以花飛雪的才貌,雖然對手強勁,勝算也不是沒有。所以要使些威逼利誘的手段令她全力以赴,那也是在所難免的了。
眼看洛千夏臉上露出那樣淒苦的表情,錦鳳夫人心中也微有些不忍,可是轉念一想,這樣對他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喜歡花飛雪,整個鹽幫的人都看得出來。
可是他若要娶她為妻,她錦鳳夫人也將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人。
昭陽苑裡,洛千夏與錦鳳夫人僵持在那裡,前者是氣鼓鼓的樣子,後者則有些無奈,怒而不發地看著他。
花飛雪素知錦鳳夫人對洛千夏很是偏愛,輕易不會同他計較的,可是話說到這樣也是有些過分了,便開口勸洛千夏道,「錦鳳夫人也沒說什麼,只是江湖險惡,多囑咐我幾句罷了。」雖然名義上她是錦鳳夫人的義女,平時卻從不肯叫她義母的,始終以夫人名號相稱,說著朝她行個禮,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不打擾夫人休息,先退下了。」
「嗯。」錦鳳夫人應了一聲,見花飛雪說話處事這般得體,面色稍好了一些,說,「距離約定的日子不遠了,明天一早你們就直接起程去乾坤門吧,盤纏和行李已經差人給你們預備好了。」
「是。」花飛雪應道,拽一下洛千夏的袖子,朝他使個眼色。
洛千夏歎了口氣,心想事已至此,以後如何,也只能聽天由命了,便道,「夫人,那我們先就此別過,過些日子在乾坤頂見吧。」
錦鳳夫人點點頭,看一眼花飛雪,目光緩緩又落到洛千夏身上,神色中頗有不捨之意。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月上樹梢,寒光照得滿地霜雪燦然生輝。這樣的夜晚,在鹽幫北苑是很常見的。
一想到明日就要離開這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洛千夏便覺得有些煩悶,說,「錦繡鎮地處南方,這個季節應該不會下雪的吧?」
「應該不會吧。聽說這個時候那邊還是很暖和的。」兩個人並肩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踩在雪上發出吱吱的聲音。花飛雪低頭看著自己一雙白色鑲金線錦靴在雪地上踏出一排排的腳印,微微有些出神。
「說起來,方才錦鳳夫人跟你說什麼了?」洛千夏側過頭來看她,心想錦鳳夫人的手段他是最清楚的,頓了頓,說,「其實,我知道的。——跟秦叔叔有關,對吧?」
寒徹月光下,花飛雪臉色忽然微微一變。——她欠了秦叔叔多少,世上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體會得到。
洛千夏低著頭,看著地上自己和花飛雪一齊踩出兩排並列的鞋印,繼續說道,「她能用來威脅你的,也只有秦叔叔了。不過你放心,秦叔叔武功高強,又是鹽幫北苑的元老,每年幫鹽幫培養那麼多弟子,她能把他怎麼樣?無非是虛張聲勢罷了。到了乾坤門,我們就走一步看一步,你也不必非要為了錦鳳夫人一句話而破釜沉舟,非取勝不可。」
聽了這話,花飛雪不露痕跡地鬆了口氣,說,「洛千夏,你以為只要我不回來,不跟錦鳳夫人碰面,有些事就可以逃避過去了嗎?還真是小孩兒心性。」
想起洛千夏昨天帶她策馬狂奔,逃跑一般想要離開鹽幫北苑時的情景,花飛雪便覺無奈。洛千夏從小就喜歡用逃避來解決問題。
洛千夏一陣沉默,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說,「對了,你去看秦叔叔了嗎?」
花飛雪答,「一直沒騰出空來,這就要過去呢。你要同我一起嗎?」
洛千夏想了想,搖搖頭,說,「你跟秦叔叔很久未見,這一別又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還是你自己先去吧。」
他們兩人都是秦叔叔的愛徒,可是花飛雪性子清冷,從小就不像洛千夏一樣,整天在秦叔叔身邊晃悠。其實細究起來,花飛雪是比洛千夏先認識秦叔叔的,因此二人之間的淵源也要更深一些。
據說秦叔叔早年曾拜在桐城派門下,以輕功和劍術揚名江湖,人稱逍遙劍客秦慕陽。可是他性子古怪,武功卓絕卻任性妄為,名聲不是很好,後來還被桐城派逐出師門。中年之後無門無派,在江湖上已經鮮有敵手,卻厭倦了殺戮想要歸隱山林。在路上偶遇小孤女花飛雪,機緣巧合收養了她,而後又偶遇舊識錦鳳夫人,便帶著她一起投奔了鹽幫。
聽了洛千夏的話,花飛雪點頭應了,轉身往秦叔叔居住的西院走去。
此時已經接近子夜,洛千夏回身走向東院,行出兩步回頭望了一眼,月光下只見伊人白衣如雪,幾乎要與四周銀裝素裹的樹影融合在一起。寒風捲起她的裙擺水袖,衣袂飄飄欲飛,宛如素白的一雙翅膀,遠遠看去,就像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漸漸走失在茫茫夜色裡。
有那麼一刻,洛千夏想,要是能折斷了這雙翅膀,永遠把她留在身邊,該有多好。
山下的世界那麼大,她可以飛得更高,更遠,甚至飛得不知去向,而他,卻願意永遠停留在過去他們相依為伴的日子裡。
可是,這些,又怎麼能強求?
4.
秦叔叔的房間黑著。花飛雪算了算時辰,秦叔叔這時候也許還沒睡。他是盲人,房間裡從不點燈的。整個西院一片黑暗。花飛雪站在門口,望著月色籠罩下的漆黑的二層樓宇,不由頓住了腳步。
其實秦叔叔那雙眼睛,是在收養她之後才盲的。當年的逍遙劍客秦慕陽,也是江湖上有名的英俊倜儻,現在卻變成了花甲之年的盲人老者。想到這裡,花飛雪有一些心酸,抬起手,先緩緩敲了兩下門,頓一頓,又連著敲了三下。兩長三短,這是秦叔叔教給她和洛千夏的暗號。
房裡傳來秦叔叔的聲音,不算洪亮,卻是中氣十足,「飛雪,進來吧。」
花飛雪推門進去,房間裡一片漆黑,一邊走到桌邊點燃燭火,一邊問,「秦叔叔,您怎麼知道是我?這個時間來的,更可能是洛千夏啊。」
房間裡有一位青衣老者正在榻上打坐,雙目緊閉,神色平和,略顯蒼老的臉上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端正的五官,道,「你輕功好,腳步聲比千夏要輕一些的。」
花飛雪想起自己屢屢靠這身輕功逃生,笑道,「說起來真該謝謝您,教給我這麼好的一身逃命功夫。」
點亮了桌上的蠟燭,小屋裡亮了起來,花飛雪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片巴掌大的白色花瓣,登時滿室瀰漫起一抹淡淡的寒香,她的目光此時格外明亮,說,「秦叔叔,您猜我拿什麼來了?」
這時,忽然「啪」的一聲,窗戶被一道勁風吹開,朝裡打在牆上,露出外頭一片白茫茫地雪色。陣陣寒意湧進房裡,雪光下只見秦叔叔表情微微一變,忽然回身抽出掛在床頭的一柄長劍。花飛雪見狀,忙轉頭往窗外望去,卻見空地上亮白一片,哪裡有半個人影。
秦叔叔握著劍,淡淡問她,「你拿來的東西,可是冰鏡雪蓮?」
花飛雪答道,「是的,可是……可是徒兒無用,只保住這一片花瓣。但也足夠治好秦叔叔您的一隻眼睛了。」
「怪不得。」秦叔叔頓了頓,臉上頗有安慰之色,說,「你有心了。」
花飛雪剛要再說什麼,這時簌簌幾下,耳邊掠過微弱的風聲,有細小暗器從窗外飛入,速度極快,準確無誤地打滅了燭火,並把桌上的蠟燭打成了幾截。
房間裡暗下來,花飛雪藉著窗外雪光低頭看去,只見地上散落著幾粒指甲大的石子。腦海中掠過一個赭色身影,心中已經有數。
秦叔叔握著劍柄,倒提著劍,說,「窗外的朋友,明知道秦某人看不見,還打滅那燭火做什麼?趕快現身,別在那裝神弄鬼了。」
花飛雪將冰鏡雪蓮的花瓣收到懷裡,雙手分別扣了數根銀針,揚聲道,「杜公子,這一次花飛雪是在自己地方上,決計不會再讓你們把這片花瓣也搶走了的。」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年輕男子的爽朗笑聲,說,「秦前輩,小杜我可是無心嘲笑你瞎的。只不過看花飛雪姑娘站在那裡,想跟她打個招呼罷了。」說著只見赭影一閃,轉眼間已有一位面目英挺的瘦高男子站在窗邊,笑道,「花姑娘,你果然聰明過人,這就認出我來了。其實,你應該歡迎我才對啊。」
——哄得我一高興,說不定就把「月下香」的解藥送給你了。這話在杜良辰心下一過,並未說出口,卻見花飛雪面色紅潤,神清氣爽,絲毫不見中毒後的委頓之色,不由有些詫異。
花飛雪見他言語間對秦叔叔頗有不敬,便道,「地旗旗主杜良辰不請自來,敝幫也是照歡迎不誤的。不知杜公子跟段夜華那場架可打完了沒有?雖說是窩裡鬥,也總該分出個勝負來的吧。」
杜良辰搖頭笑笑,作勢歎了一聲,說,「哎,果然上桿子不是買賣啊,姑娘你上來就給我好一頓搶白,有些話我也只好先不說了。」原本想用她身中「月下香」的事情來要挾他們交出冰鏡雪蓮,可是看這架勢她也不會就範,而且過去名滿江湖的逍遙劍客秦慕陽此刻就在眼前,哪有不打一場的道理,索性就明搶好了。等過幾日花飛雪毒如膏肓,自己便會來求他的。
念及於此,杜良辰收起笑容,神色一變,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柄石杵揮出,動作極快,直擊向秦叔叔頭頂,另有數十枚小石子同時飛出,打向他的下盤。
「接著!」秦叔叔忽然把長劍拋給花飛雪,凌空躍上桌案躲開杜良辰這一擊,揚聲道,「臨走之前,我想把東君劍教全了給你。第一式: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1)」
這套東君劍是秦慕陽結合青城派劍術精髓和自己畢生修為自創的一套劍法。他出身書香之家,少時飽讀詩書,國學底子甚好,發覺這套劍法的某些特徵與楚辭中的《東君》篇不謀而合,便將其命名為東君劍。過去也曾將前面幾個招式傳授給花飛雪和洛千夏,可是因為當時他們修為尚淺不能領會,便未將整套劍法教給他們。如今花飛雪下山在即,又遇到像杜良辰這樣的強敵,正是激發她體內潛能的好時機,索性就想把這套劍法全部傳授於她。
花飛雪心神領會,揚手接過長劍,依照劍訣使出第一式,手腕一轉便橫掃出去,削向杜良辰頭頂。
這一招出手極快,動作優美且輕盈,此時杜良辰正欲向桌案上擊向秦叔叔雙腿,手中的石杵還未來得及碰到他,花飛雪的劍就揮將過來,半路上只好收回動作,身子往後一仰,眼前一柄銀色長劍掠眼而過,只見花飛雪一襲白衣凌空而來,一劍落空之後,左手又揮起一掌直擊向他的天靈蓋。
八卦掌獨有的掌風厲厲作響,秦叔叔側耳聽著,發現花飛雪將他所傳授之武功融會貫通,劍掌合用,不由大為欣喜,讚道,「東君劍配八卦掌,不錯不錯!」
這套八卦掌是桐城派弟子習武的根基,秦叔叔很早就把它傳給了花飛雪和洛千夏。看起來招式簡單,但其實那七七四十九個掌式可以根據個人潛力和應對變化無窮,既是基本功,又是一套上乘掌法,能發揮多大的威力,完全取決於個人的天分與修為。
杜良辰彎腰在半空避無可避,猛地把手中石杵往上一拋,雙手撐地,抬腿用膝蓋隔開了花飛雪這一掌。原本以為她武功平平,只是輕功不錯而已,哪知這兩招雖然力不驚人,出手卻是快且周密的,若不是他多年來對敵經驗豐富,在電轉之間得以應對,必定是要被她的掌風所傷。
秦叔叔站到西側屋角處,傾耳聽著屋裡的動靜,發覺接下來花飛雪的速度慢了些,顯是內力不及對手,漸漸落了下風。仍然是劍掌合用,具體用什麼招式就聽不出來了,但是依然不疾不徐,劍風喝喝,錯落有致。不得不說,她的確是根練武的好苗子。可她根基不深,終究不是杜良辰的對手,支撐不了太長時間,秦叔叔上前一步,揚聲又道出一句劍訣,「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
花飛雪心思敏捷,再加上大致上已領會了這套東君劍法的精髓,第二招也是得心應手,依照劍訣揮手抖了抖劍柄,以此來測試手中長劍的柔韌度。劍身發出鼓鼓之聲,竟似如籐條一般可以隨意彎折,花飛雪微微吃了一驚,心想,秦叔叔這把鐵劍看起來破破爛爛,沒想到竟是一把極其柔韌的寶劍。來不及多想,杜良辰揮著石杵又攻上來,花飛雪一挑劍柄,延續前面飄逸輕盈的劍風,看似要刺向他的右手,半空裡卻忽然改變劍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回劍尖往杜良辰的背心刺去。
杜良辰忙輪出石杵去擋劍,卻見花飛雪忽然俯下身子,貓腰繞到他身前,斜喇喇抽回長劍,直直往自己心窩刺去。
「好一招,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啊!」杜良辰也明白了那句劍訣的精妙,忍不住讚了一聲,雙腳一加力,整個人倒立著躍到半空,一邊躲過花飛雪的攻擊,一邊揮出石杵纏住她手中的長劍,這一招動用了八成內力,再落地時已用左手扣住花飛雪頸部脈門,說,「姑娘好資質,學得也快,可小杜我是來辦正經事的,可沒時間陪你玩了。」
花飛雪知道有秦叔叔在這裡,自己決計不會有事。雖然受制於人,卻半點兒也不緊張的,當下揚唇一笑,說,「杜公子這就怕了嗎?難道你就不再想見識一下東君劍的第三式?」
杜良辰正待要說什麼,秦慕陽忽然道,「飛雪,你的天分比千夏高,這樣的時機也是可遇不可求,你看好了!」說罷縱身一躍上前掰開杜良辰的手指,隨意往後一折,一邊踢腿攻向他下盤,這一系列動作出手極快,看似招式平常,其中卻蘊含了深厚內力,杜良辰忙借力在空中翻了幾翻,否則一根手指非折斷了不可。杜良辰沒想到眼前這瞎眼老者動作竟如此之快且準,心想今日恐怕不好在他手下脫身了。面上卻還是嬉笑自如的樣子,說,「當年名震江湖的逍遙劍客秦慕陽果然名不虛傳,小杜佩服!」
花飛雪在一旁看著,見秦叔叔掌風喝喝,掌掌切中要害,對八卦掌的領悟又深了幾分。畢竟過去習武都只是在山裡研習招式,即使對打也只是同門間互相拆招,並不真打,極少有機會臨陣對敵。此時親眼看見兩大高手近身相搏,當真是開了眼界,受益匪淺。
秦慕陽一心速戰速決,就在他雙掌齊發要一舉擊敗杜良辰的時候,窗外半空中忽然響起串串銅鈴聲,叮叮鈴鈴如翠珠落玉盤,於四面八方聚攏過來,聲音忽高忽低,好像就近在耳邊,下一秒又像是遠在百尺之外了。這時一個男聲自半空中響起,似曾相識,磁性動人,深處籠罩著一種邪魅,想是在一旁靜觀了許久,可是滿屋高手竟無一人覺察,沉沉說道:「東君劍與八卦掌倒也尋常,不過這姑娘處變不驚,倒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杜良辰聽到鈴聲,神色一鬆,眼底浮現一絲恭敬之色,忽然想到什麼,回頭對秦叔叔說,「我們宮主來了。——秦慕陽,我敬你是前輩,武功好,不願親眼看著你送命。一會兒趕緊把冰鏡雪蓮交出來吧,我會幫你說兩句好話的。」
秦慕陽眼盲,看不到窗外的情景,卻能聽到銅鈴颯颯,聲聲詭怪,側耳聽著四周動靜,當下也未答話。
窗外迅速閃過幾道人影,轉眼無蹤,有如鬼魅。天空忽然暗了下來,隱隱約約透出些詭異的深紅色,鈴聲不止,被風吹得颯颯作響。空氣中飄來淡淡的熏香。
花飛雪怔了怔,心底莫名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搶到窗邊往外一看,只見面前彷彿有片深紅色的海洋,波濤湧動,鼓鼓作響。窗外交相輝映的雪光和月光正在一層一層消失不見。花飛雪舉起長劍往前一劈,黑暗中透出一絲光來,細看之下,竟是幾個藍衣侍女扯著深紅色的布匹,將這棟房子一層一層包裹起來,紅布邊緣用木桿穿著,大旗一般,獵獵作響,桿頭處繫著數串銅鈴。
叮叮噹噹的清脆之聲不斷從半空中傳來,方才花飛雪用劍削開的缺口轉眼又被外層的紅布罩住,眼前漸漸又是一團漆黑,間中透著濃重的紅色。花飛雪只覺這情景詭異難言,知道是冥月宮的援兵到了,不由握緊了手中的劍,揚聲道,「冰鏡雪蓮是我歷盡艱辛得來的,卻被你們搶了去,如今留下一片花瓣給我也不行麼?——你們冥月宮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她的聲音很快被半空裡傳來的泠泠之音所淹沒。此時,整棟屋子就像一枚被紅色布匹纏繞起來的蟬蛻,一絲光都透不進來。隱隱透著詭異紅色的黑暗中,花飛雪忽然腰間一溫,身後傳來霧氣一般熟悉的熏香。
她一向自詡輕功不弱,如今有人無聲無息地欺到了身邊,而自己竟絲毫沒有察覺,真真形如鬼魅。大驚之下,花飛雪猛地回過頭,一團漆黑中,唯有那人的眼睛亮如寒星,瞳仁極美,四周彷彿鑲著一圈花邊,四目相對間,花飛雪心中一震——那樣的目光,似笑非笑,透著一抹難以言說的妖邪之氣,卻又極澄澈,宛如飛星入海,水花四濺。
——難道是他?
這雙眼睛,這樣的氣息,莫名就讓她想起那日懸崖邊的紅衣男子。他在暴雨般的暗器中救下了自己,又將她擄到冥月宮,奪走她千辛萬苦摘下來的冰鏡雪蓮。不過是前幾日發生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卻有種山長水遠的恍惚之感,想起那晚他就是這樣抱著自己,懷裡有淡淡的熏香……黑暗中,花飛雪莫名面上一紅,哪肯就這樣任他環著自己,抬手一掌劈了過去,他動作極快,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動作輕柔,力道卻很大,花飛雪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身子就已經被轉過半圈,他自後抱著她,下巴枕在她肩膀上,聲音如石擊細瓷,深沉中帶著清澈,卻透著輕佻,說,「姑娘,還記得我嗎?」
他的氣息似有若無的繚繞在耳邊,幽芳如蘭,花飛雪從未與陌生男子這樣接近過,只覺耳垂微微發麻,當下臉頰更如火燒,狠狠掙扎了一下,卻掙不開他。這時,忽聽「砰」地一聲,黑暗中火星一閃,短暫的光亮中,依稀可見是秦叔叔舉著案上燭台攻了過來,紅衣男子不知用何兵刃擋了一下,一時間撞得火花四濺。
四周很快又暗了下來,花飛雪感覺扶在她腰間的手似乎移開了,身側穿來打鬥的聲音,動作極快,激起喝喝風聲,衣袂翻飛中夾雜著窗外的鈴音,黑暗中格外清晰。花飛雪想幫秦叔叔,又不該如何下手,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想把劍扔給他,卻又怕給那人搶了去,不過秦叔叔的武功在當世高手中屈指可數,想來不會輸給一個年輕公子。就這樣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忽聽屋角處傳來木器碎裂的聲音,似乎有人被打飛出去,砸斷了桌案,木屑四濺,黑暗中花飛雪躲閃不及,一塊木片刺進了指尖。
可是當下也顧不得這些,黑暗中不知秦叔叔是勝是敗,花飛雪揚聲問道,「秦叔叔,你怎麼樣了?」
這時,忽然有人捏起她的手指,稍一使力,嵌在肉裡的木片便哧一聲飛了出去。十指連心,這樣陡然一痛,花飛雪沒有防備,忍不住呻吟一聲。那人自後將她環在懷裡,動作輕佻且溫柔,捏著她的手腕說,「你的秦叔叔沒事,不過是受了點皮外傷。——你的手很疼嗎?」
說罷,也不等她回答,就將她的手指含進口裡,輕輕吮吸指尖的傷口。花飛雪身子一震,一種陌生而酥軟的感覺順著手臂蜿蜒而上,想掙開他,卻使不出力來,這時他的手滑進她懷裡,拈出一片巴掌大的白色花瓣,動作極輕,冰鏡雪蓮的香氣四散在空氣裡,他在她耳邊說,「這花瓣我拿走了。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註:
(1)出自《楚辭》中的《東君》篇,作者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