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註釋】
1.這首詞大約是宋哲宗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蘇軾在汴京任翰林學士時所作。次韻:用原作之韻,並按照原作用韻次序進行創作,稱為次韻。章質夫:名楶,(jie),浦城(今福建蒲城縣)人。當時正任荊湖北路提點刑獄,經常和蘇軾詩詞酬唱。次韻:依照別人的原韻而且依照其先後次序寫詩或詞。
2.從教:任憑。
3.無情有思:言楊花看似無情,卻自有它的愁思。韓愈《晚春》詩「楊花榆莢無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飛。」這裡反用其意。思:心緒,情思。
4.縈:縈繞、牽念。柔腸:柳枝細長柔軟,故以柔腸為喻。白居易《楊柳枝》:「人言柳葉似愁眉,更有愁腸如柳枝。」
5.困酣:睏倦之極。嬌眼:美人嬌媚的眼睛,比喻柳葉。古人詩賦中常稱初生的柳葉為柳眼。
6.「夢隨」三句:化用唐代金昌緒《春怨》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7.落紅:落花。綴:連結。
【背景
這是一首非常有名的詠物詞。章質夫,福建蒲城人,是蘇軾的同僚和好友。他作有詠楊花的《水龍吟》,蘇軾的這一首是次韻之作。依照別人詞的原韻,作詞答和,連次序也相同的叫「次韻」或「步韻」。蘇軾在一封給章質夫的信中說:「《柳花》詞妙絕,使來者何以措詞。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雲,亦告以不示人也。」
一般認為這首詞作於公元1087年(哲宗元祐二年),時蘇軾與章同在京城,交往頻繁。但信中提到章質夫「正柳花飛時」出任巡按,則與公元1081年初夏(史料記載為神宗元豐四年四月)章出為荊湖北路提點刑獄的經歷及季節特徵相吻合。故定為公元1081年(元豐四年)更為妥當,時為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的第二年。
【賞析】
這首詞是蘇軾婉約詞中的經典之作。詞家一向以詠物為難,張炎《詞源》曰:「詩難於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絕妙。」章質夫的柳花詞已經以其摹寫物態的精妙成為一時傳誦的名作。步韻填詞,從形式到內容,必然受到原唱的約束和限制,尤其是在原唱已經達到很高的藝術水平的情況下,和韻要超越原唱實屬不易。蘇軾卻舉重若輕,不僅寫出了楊花的形、神,而且採用擬人的藝術手法,把詠物與寫人巧妙地結合起來;將物性與人情毫無痕跡地融在一起,真正做到了「借物以寓性情」,「即物即人,兩不能別」。全詞寫得聲韻諧婉,情調幽怨纏綿。反映了蘇詞婉約的一面。此詞一出,讚譽不絕,名聲很快超過章的原作,成為詠物詞史上「壓倒古今」的名作。
此詞約作於公元1081年(元豐四年),蘇軾45歲,正謫居黃州。當時其好友章質夫曾寫《水龍吟》一首,內容是詠楊花的。因為該詞寫的形神兼備、筆觸細膩、輕靈生動,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水平,因而受到當時文人的推崇讚譽,盛傳一時。蘇東坡也很喜歡章質夫的《水龍吟》,並和了這首《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寄給章質夫,還特意告訴他不要給別人看。章質夫慧眼識珠,讚賞不已,也顧不得蘇東坡的特意相告,趕快送給他人欣賞,才使得這首千古絕唱得以傳世。
這首詞的上闋主要寫楊花的飄忽不定的際遇和不即不離的神態。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開頭一韻,非同凡響,道出了楊花的性質和際遇。「似花還似非花」:楊花即柳絮。看著柳絮像花又畢竟不是花。藝術手法上顯得很「抽像」,但仔細品味琢磨,這「抽像」超出了具體形象,一語道出了柳絮的性質。這一句與歐陽修的「環滁皆山也」可謂異曲同工。一般來講,藝術要求用形象反映事物。而蘇東坡卻「反其道而行之」,匠心獨運,以「抽像」寫出了非同反響的藝術效果。因此,在藝術描寫上,「抽像」有「抽像」的妙用。「也無人惜從教墜」,則言其際遇之苦,沒有人憐惜這像花又畢竟不是花的柳絮,只有任其墜落,隨風而去。「無人惜」是詩人言其飄零無著、不被人愛憐的際遇,也正說明了唯獨詩人惜之。一個「惜」字,實在是全篇之「眼」,妙不可言。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這一韻承接上一韻中的「墜」字展開,賦予柳絮以人的性情。「拋家傍路」說楊花的飄忽無著,仔細思量,那柳絮墜離枝頭,「拋家」而去,不是很無情嗎?可是柳絮「傍路」飄零,卻又依依難捨,戀「家」之情躍然紙上。真是「道是無情卻有情」!「有思」言其不忍離別的愁思和痛苦。其實,這是詩人的想像,「思量」是「惜」的進一步的深入,使楊花飄忽不定的形態具有了人的情感。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這一韻承接上一韻的「有思」,採用擬人的手法,以極其細膩獨到的筆致,盡寫柳絮飄忽迷離的神態,讓人柔腸百轉,思緒萬千,歎為觀止。從上闋「無情有思」開始,詩人便展開想像的羽翼,把楊花比喻為一個思親少婦,將「有思」具體化、形象化,活脫脫地展示出她的完整形象。這裡,「有思」成為思親少婦的「愁思」。因「愁思」而「縈損柔腸」,因「愁」而「柔」,因「柔」而「損」;「愁思」煎熬則「困」,「困」則「嬌眼」「欲開還閉」。思親少婦的情態被詩人描寫、刻畫地極其細膩,從而把柳絮隨風而墜、時起時落、飄忽迷離、勾魂攝魄的形態,生動地呈現在讀者面前,真乃神來之筆。
「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少婦「有思」,「有思」的情態也描摹出來。那麼少婦為何而思?上闋的最後一韻作了回答:她在思念遠方的夫婿。這一韻化用了「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過遼西」的詩意。「夢隨風萬里」既寫少婦之夢,又關合柳絮飄忽迷離,輕盈若夢。愁中入夢,夢裡與遠在萬里的君郎相逢,卻被鶯兒的啼聲驚醒,怎不讓人愁更愁,簡直讓人惱恨了!
縱觀上闋是以人狀物,雖然是在詠柳絮,卻叫人難分詩人是在寫柳絮還是寫思婦。柳絮與思婦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貌似神合的境界,不禁令人想起了莊子做過的一個夢:「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詞的下闋與上闋相呼應主要是寫柳絮的歸宿,感情色彩更加濃厚。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在上闋「惜」和「愁」的情緒基礎上,詩人下闕的頭一韻直抒胸膩,「愁」化作「恨」,傾注惜春之情,也是在更深的層次上寫柳絮「也無人教墜」的際遇。這一韻應和上闋首韻「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表面上看,因為柳絮像花又畢竟不是花,所以不必去「恨」,應該「恨」的是西園遍地落英,「零落成泥碾作塵」,春去無奈,最可憐惜。然而,細細斟酌,「落紅難綴」更反襯出柳絮的「無人惜」的遭際,詩人用這種手法進一步寫出了對柳絮獨「惜」的情愫。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拂曉的一場春雨過後,那隨風飄舞、「拋家傍路」卻「無人惜」的柳絮上哪兒去了呢,為何無蹤無影,蕩然無存了?「一池萍碎」即是回答。看到滿池細碎的浮萍,詩人驀然清醒——原來那沸沸揚揚,滿天的飛絮都化作了水上的浮萍。這裡,「遺蹤何在」是問題,「一池萍碎」是結果,而「曉來雨過」是柳絮化為浮萍的客觀條件。柳絮化為了浮萍,用現在的科學觀點來看,是不可能的。但詩人「惜」柳絮又不忍看到它憑空消逝的傷感卻得到慰藉。何況柳絮墜落,化為浮萍也是當時的「公認」。「遺蹤何在」一句寫得極好,把詩人對春雨過後,柳絮消失後的心理情態盡寫出來,又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實屬難得。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這一韻從柳絮的「遺蹤」蕩然無存生發,以簡潔洗練的句子寫出了春光易逝的傷感。雖然花落無情,好景不長,然而春去有「歸」:一部分歸為塵土,一部分歸為流水。即使如此,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柳絮不復存在,大好的春光也隨著柳絮的消失一去不復返了。「惜」柳絮,進而「惜」春光,詩人的情感袒露無遺。「春色三分」一句很是別出心裁。把光景分為若幹份並不是蘇東坡的創造。詩人寫這首詞之前,許多騷人墨客寫下了不少類似的句子,如「天下三分明夜月,二分無賴是揚州。」、「三分春色兩分愁,更一分風雨。」等都是經典名句。但是讀者仔細玩味,推敲比較,卻不難看出,上述名句都不如蘇東坡的語意蘊藉、含蓄、巧妙。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這最後一韻,是具有歸結性的震撼全篇的點睛之筆。那沸沸揚揚,飄忽迷離的柳絮在詩人的眼裡竟然「點點是離人淚」!這一韻照應了上闋「思婦」「愁思」的描寫,比喻新奇脫俗,想像大膽誇張,感情深摯飽滿,筆墨酣暢淋漓,蘊意回味無窮,真是妙筆神功!
前人對蘇東坡的這首「和詞」與章質夫的「原唱」孰優孰劣,曾有過爭執。歸納起來,觀點有三。一說「原唱」優於「和詞」,「曲盡楊花妙處」;二說「和詞」優於「原唱」,「幽怨纏綿,直是言情,非復賦物」;三說「原唱」與「和詞」均為絕唱,「不容妄為軒輊」。究竟如何?先不必妄下結論,還是先來看看章質夫的「原唱」。詞曰: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閒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青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黏輕粉,魚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面對一件藝術珍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審美觀點,不同的審美觀點獲得不同的審美享受,這是正常的。但是當兩件同類藝術珍品擺在人們面前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審美價值比較問題,「不容妄為軒輊」是不成立的,必然有個孰優孰劣的評價和選擇問題,非此即彼。前面說過,章質夫的這首《水龍吟》形神兼備,筆觸細膩,輕靈生動,是一篇難得的佳作。然而,只要與蘇東坡的這首「和詞」加以比較,章質夫的「原唱」就相形見絀了。
大凡詩詞,「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因此,只做到形神兼備還不夠,必須做到「有境界」。觀章質夫的「原唱」,雖然描寫細膩生動、氣質神韻不凡、「瀟灑喜人」,但終歸是「織繡功夫」,「喜人」並不感人,因而較之「和詞」在「境界」上就大為遜色。蘇東坡的「和詞」「先乎情」,「以性靈語詠物,以沉著之筆達出」,不僅寫了楊花的形、神,而且寫景「言情」,在楊花裡傾注了自己的深摯情感,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達到了高超的藝術境界,從而獲得了永恆的藝術生命。這是章質夫的「原唱」望塵莫及的。
「和詞」勝於「原唱」,也突出表現在藝術構思上。「原唱」在總體上沒有跳出詠物寫景的園囿,而「和詞」卻別有洞天,採用擬人的藝術手法,把詠物與寫人有機地、巧妙地結合起來,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一個完整的思婦形象,寫柳絮的際遇,綰合著思婦的際遇,情景交融,物我一體。這也是「原唱」無法相比的。
在語言藝術特色上,「原唱」雖然精巧靈動,但也不過是「大珠小珠落玉盤」,令人驚奇和感動的好句子不多。詩詞無好句如登山無勝景,終歸有些缺憾。而「和詞」的語言卻新穎別緻,舒放自如,並且好句比比皆是。如「似花還似非花」、「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點點是離人淚」等,都是可圈可點、令人稱頌的佳句。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東坡楊花詞,和韻而似元唱;章質夫詞,元唱而似和韻。」步韻填詞,從形式到內容,必然受到原唱的約束和限制,尤其是在「原唱」已經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平的情況下,「和韻」要超越「原唱」實屬不易。但蘇東坡卻舉重若輕,以其卓越的藝術才華,寫出了這首「和韻而似元唱」的傑作,真可謂曠世奇才。
從《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這首經典作品中,讀者不僅可以領略豪放派詞人的婉約風格的一面,體驗到蘇東坡感情豐富的內心世界,而且這首詞獨具的藝術魅力,給予讀者不盡的審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