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鵲橋仙·夜聞杜鵑》原文+賞析

茅簷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雨。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

【譯文】

暮春時節,眺望江面,風雨連天.篷蔽的茅屋裡,燭燈明滅,悄無人言.連樹林裡的黃鶯都停止了鳴叫,惟有杜鵑,在月夜裡孤苦哀啼.

啼聲越來越遠,帶著深深的漆黑的影子,驚醒了我的夢,讓人清淚欲灑.年已半百,一畸零人,漂泊在孤旅的路上,想那只故園的杜鵑,帶著故園的山、水,讓我不堪聽聞矣。

【簡評

夢中還是從戎南鄭的邊城角聲,醒來卻是聞羈旅成都的杜鵑啼鳴。「千里曜戈甲」的壯景,由此破碎為茅簷孤燈的暗夜;那「氣吞殘虜」的雄懷,又何堪臨對這春晚的「連江風雨」?杜鵑是蜀中望帝的化身,它的啼鳴,似乎總在提醒羈人「歸去」。但放翁的志向,本就在「欲傾天上銀河水,淨洗關中胡虜塵」,他也曾在詩中再三申訴:「四方男兒事,不敢恨飄零。」那麼,這「故山」就不應只指故鄉山陰,當還包含了半壁液淪落的故國河山。而半世飄然的「羈旅」,更還伴和著「老卻英雄似等閒」的無限悲慨了。

【賞析】

公元1172年(乾道八年)冬陸游離開南鄭,第二年春天在成都任職,之後又在西川淹留了六年。據夏承燾《放翁詞編年箋注》,此詞就寫於這段時間。杜鵑,在蜀也是常見的暮春而鳴。它又名杜宇、子規、鵜鴂,古人曾賦予它很多意義,蜀人更把它編成了一個哀淒動人的故事。(《成都記》:「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因此,這種鳥的啼鳴常引起人們的許多聯想,住在蜀地的文士關於杜鵑的吟詠當然就更多,杜甫入蜀就有不少這樣的作品。陸游在成都時的心情本來就不大好,再加上他「夜聞杜鵑」,自然會驚動敏感的心弦而思緒萬千了。

上片描述杜鵑夜啼的情景。詞人從景物寫起:「茅簷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雨。」「茅簷」、「蓬窗」指其簡陋的寓所。當然,陸游住所未必如此,這樣寫無非是形容客居的蕭條,讀者不必拘執。在這樣的寓所裡,「晻晻黃昏後,寂寂人定初」,坐在昏黃的燈下,他該是多麼寂寥同時作者想像出「連江風雨」、「蕭蕭暗雨打窗聲」。其愁緒便躍然紙上。「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這時他聽到了鵑啼,但又不直接寫,而是先反襯一筆:鶯燕無聲使得鵑啼顯得分外清晰、刺耳;鶯燕在早春顯得特別活躍,一到晚春便「燕懶鶯殘」、悄然無聲了,對這「無聲」的怨悱,就是對「有聲」的厭煩。「總」字傳達出了那種怨責、無奈的情味。接著再泛寫一筆:「但月夜、常啼杜宇。」「月夜」自然不是這個風雨之夜,月夜的鵑啼是很淒楚的—— 「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李白《蜀道難》)—— 何況是此時此境呢! 「常啼」顯出這刺激不是一天兩天,這樣寫是為了加強此夜聞鵑的感受。

上片是寫夜聞鵑鳴的環境,著重於氣氛的渲染。杜鵑,又名杜宇,這種傳說中古代蜀帝靈魂的鳥,常在夜間啼叫,其聲淒厲悲涼,往往觸發旅人思鄉之情。杜鵑這種「悲鳥」,在這種環境氣氛裡啼鳴,更加使人感到愁苦不堪。接著下片就寫愁苦情狀及內心痛楚。

「催成清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這杜鵑竟然可以在發出鳴叫,催成詞人幾行清淚,驚殘他一枕孤夢之後,又揀深枝飛去。「孤夢」點明:客中無聊,寄之於夢,偏又被「驚殘」。「催成清淚」,因啼聲一聲緊似一聲,故曰「催」。就這樣還不停息,「又揀深枝飛去」,繼續它的哀鳴。「又」,表明作者對鵑夜啼的無可奈何。杜甫《子規》寫道:「客愁那聽此,故作傍人低!」—— 客中愁悶時那能聽這啼聲,可是那杜鵑卻似故意追著人飛!這裡寫的也是這種情況。鵑啼除了在總體上給人一種悲淒之感、一種心理重負之外,還由於它的象徵意義引起人們的種種聯想。比如它在暮春啼鳴,使人覺得春天似乎是被它送走的,它的啼鳴常引起人們時序倏忽之感,如《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同時,這種鳥的鳴聲好似說「不如歸去」,因此又常引起人們的羈愁。所以作者在下面寫道:「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故山」,故鄉。「半世」,陸游至成都已是四十九歲,故說半世。這結尾的兩句進一步表明處境,生發感慨,把他此時聞鵑內心深層的意念揭示出來了。在故鄉聽鵑當然引不起羈愁,之所以「不堪聽」,就是因為打動了歲月如流、志業未遂的心緒,而此時作客他鄉更增加了一重羈愁,這裡的「猶自……況」就是表示這種遞進。《詞林紀事》卷十一引《詞統》云:「去國離鄉之感,觸緒紛來,讀之令人於邑」(於邑,通嗚咽)。解說還算切當,但是這裡忽略了更重要的歲月蹉跎的感慨,這是需要加以注意的。如果聯繫一下作者此時的一段經歷,就可以把這些意念揭示得更明白些。

縱觀全詞,作者先繪景,渲染氣氛,再用對比托出杜鵑夜啼,接著寫啼聲引發的感受,最後通過聯想,表達人生的感慨。可謂結構細密,層次分明。作品深沉凝重的情味,淒切悲涼的格調,令人品賞難盡,感慨不已。

陸游是在他四十六歲時來夔州任通判的,途中曾作詩道:「四方男子事,不敢恨飄零」(《夜思》),情緒還是不錯的。兩年後到南鄭的王炎幕府裡贊襄軍事,使他得以親臨前線,心情十分振奮。他曾身著戎裝,參加過大散關的衛戍。這時他覺得王師北定中原有日,自己「英雄用武之地」的機會到了。可是好景不長,只半年多,王炎幕府被解散,自己也被調往成都,離開了如火如荼的前線生活,這當頭一棒,是對作者的突如其來的打擊可以想見。以後他輾轉於西川各地,無路請纓,沉淪下僚,直到離蜀東歸。由此看來,他的歲月蹉跎之感是融合了對功名的失意、對時局的憂念:「況半世、飄然羈旅!」從這痛切的語氣裡,可以體會出他對朝廷如此對待自己的嚴重不滿。

陳廷焯比較推重這首詞。《白雨齋詞話》云:「放翁詞,惟《鵲橋仙·夜聞杜鵑》一章,借物寓言,較他作為合乎古。」陳廷焯論詞重視比興、委曲、沉鬱,這首詞由聞鵑感興,由表及裡、由淺入深,曲折婉轉地傳達了作者內心的苦悶,在構思上、表達上是比陸游其它一些作品講究些。但這僅是論詞的一個方面的標準。放翁詞大抵同於蘇軾、辛棄疾之作,雖有些作品如陳氏所言「粗而不精」,但還是有不少激昂感慨、敷腴俊逸者,揚此抑彼就失之偏頗了。

《宋詞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