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養傷本不是很痛快的事情,可是,小嘎子卻由此跑到一層福地洞天中來了.

  這荷花灣,村子雖小,抗日工作可是第一.每逢日頭一歪,抗戰的歌聲便飄了起來.黨政工作人員,幾乎是明來明往,喜氣洋洋.鬼子的據點雖然近在三里之內,從街裡便望得見那圓筒筒的崗樓,可它有什麼辦法呢!這荷花灣緊靠白洋澱,澱邊上五里以內,一碼都是葦塘.葦子又高又密,深比群山,廣比大海,真是火燒不著,槍打不透.葦塘裡面又有數不盡的河漢港灣,一條條恰似深街小巷,稍稍有點風聲,幾十條小船排開,蕩一蕩,人影兒都不見了."白脖"們也知道這村子最"紅",但他們都是給八路軍拿服了的,只要鬼子面前交代得過,巴不得睜一眼閉一眼,樂個太平.更有那聰明的,暗中早為自己留下後路,鬼子動一動,他們倒先忙忙地送出信來.於是這村子更成了"雙保險".許多抗日機關和傷員休養所都設在這裡,從不曾出過差錯.因此人們送它一個渾號,叫它"小延安",意思說:一進這村,就算到了家了.

  小嘎子給安置在楊大伯家.這楊大伯家只有三口人:老兩口,一個閨女.閨女也十三歲了,名叫玉英,是個溫柔、俊秀而又淳樸的小姑娘.老兩口兒都已五十開外了,就這一個孩子,自然當作夜明珠似的,兩顆老心一併兒都撲在她身上.可是,由於人口過於單靜,玉英又一向少言寡語,三口人過日子,總嫌有些冷清.在兩位老人心眼裡,常希望有個八路軍或工作人員來住一住,一來便於為抗日盡心,二來也好借他們的革命熱情當春風,變一變家裡的氣候兒.

  盼著好,好就到,小嘎子突然來了.這個愛說愛動,整天不拾閒兒的小傢伙,一來就像給靜水裡添了條活靈靈的鯉魚拐子,馬上使這個家庭熱鬧起來了.

  第一使他們喜歡的,是他的灑脫樂和性子.一進門,見了老頭是"大伯",見了老婆是"大媽",見飯就吃,端水就喝,兩個老人叫他睡,他就躺在炕上乎乎睡了.成天價大伯長,大媽短,聲聲不住.樂得兩個老人眉歡眼笑,無可不可的.楊大媽待人本就知疼著熱,沒挑沒揀,像他這樣一個男孩兒,又是跟日本鬼子廝殺格鬥而流血帶傷的,更疼得兒子似的,恨不能揣在懷裡,餵他一頓奶水才好.她每天拿東拿西,喂湯 喂 飯,沒一樣失過仔細.有兩次,小嘎子因為害羞,不讓她端屎端尿,她還撅嘴生氣呢.就連醫生來換藥,她也在旁監視著,生怕下手太重,苦了這個孩子.

  楊大伯有兩條小船,一有閒空,便撐下澱去,頓頓逮幾尾鮮魚來給小嘎子下飯.有時還帶回幾枝半開的荷花給他開心.

  可是,跟小嘎子最要好的,還得算玉英.這玉英往常一個人雖也過慣了,到底有些孤悶,如今忽然添了個伴兒,又是個說說笑笑挺會逗趣兒的小八路,當然格外高興.先前,小嘎子躺在炕上不能動,他就在一旁做著活兒陪他說話,兩個人說笑話,破謎猜,說繞口令,笑個沒完.可最多的,還是小嘎子給她講戰鬥故事,把從老鍾叔那幾聽來以及自己參加過的,全數倒給了她.這使得玉英不僅把他看得英雄偉大,也羨慕起他那神奇有趣的生活來了.後來,小嘎子躺膩了,她便扶他坐起來,故意找點活兒請他幫忙:她扎花兒,便讓他盤絲線;她描花兒、畫畫兒,便讓他研墨裁紙;她紡線,便讓他搓"布節".果然,小嘎子有活兒佔住手,覺得日子好打發多了.有幾回,他甚至動了高興,跟她學起描花畫畫兒來.居然照描了好幾張"和合二仙"和"大破天門陣",貼得滿牆都是花樣子.

  當然,他兩個也鬧一點小磨擦,比方,小嘎子總想著他那一對"張嘴燈",特別是新得的那把真的,哪怕讓他摸一摸,一顆心便像在蜜罐裡偎著似的發甜.可是,自進家那天起,楊大媽便收了去,放進文書匣子,藏到頂棚上去了.小嘎子幾次央告玉英給他取下來,可玉英害怕鬼子一來,闖下大禍,老也不答應.兩個人為此吵了兩次嘴,氣得玉英還哭過一場.可是,不上一袋煙工夫,兩個人又湊到一塊唧唧嘎嘎地和好了.

  他兩個親親密密,一片天真,本是無心的,不想卻觸動了兩個有心人.

  楊大媽自打小嘎子一來,看人品,看心計兒,便有過一點意思.古語說得好:閨女千好萬好,到頭來終是人家的人.眼見得閏女一天天長大,總躲不過那個"出門"問題,一股身後冷落的滋味,老在暗暗襲擾著她的心境.近來瞧他們成天價形影不離,說說笑笑,可不就是一對小夫妻嗎?再把小嘎子的家底兒一盤,原來是個無家無業的孤兒,就更加碰對了心思.暗中跟楊大伯一商量,彼此想得恰恰相同.左右掂量,再沒比這更合適的,於是他們徑直跳過選女婿的本意,竟想把小嘎子"倒裝門兒"1了.

  "嘎子,"有一次,楊大媽叫著他的名字,暖煦煦地問,"等把鬼子打走了,你最大的想頭是什麼呀?"

  "我呀,"小嘎子說:"先去坐一回火車——老鍾叔說,那玩藝兒唧登嘎登、唧登嘎登的,可抖勁呢!"

  "還有呢?"

  "還有——去開飛機!大媽,那玩藝兒嗡嗡嗡嗡一開,一下就駕了雲啦!再有鬼子侵略,我從天上就把他打翻了個兒!……"

  "還有呢!"楊大媽又追一步說.

  "還有嗎?飛機駕不成,那就開火輪兒."小嘎子向窗外的澱水望去,

  就像那兒真有個火輪似的,"大媽,那時候你要下天津衛,就用我的火輪兒送你!保險又快又穩當……"

  楊大媽甜蜜地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臉蛋兒,說:

  "好孩子,到那時候還記著你這窮大媽呢.可你不是想上天,就是要下河,你就不想別的啦!還想幹點什麼呢?"

  "還想——沒啦!"小嘎子直截了當地擺了擺手.

  "我奶!"大媽驚奇起來了,"你就不想成家立業?不想娶個媳婦兒?"

  "不要那個."小嘎子忽地臉紅了.這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兒,十有九個這樣大的孩子,一聽見這類話頭,都會臉紅的,而且大半還帶著一點兒莫名其妙的惱怒.小嘎子也是這樣,一聽這話,立刻扭過頭去不言語了,好像戳著了病根子似的.

  這以後,楊大媽還試探過好幾次,仍是毫無進展.然而老兩口子可不灰心,小嘎子的搖頭害臊,在他們看來是很自然的,誰個年輕時候不是這樣呢?等著瞧吧,總會水到渠成的啊!可她們萬也想不到,即將發生的變化,是這樣的出人意外…… 

《小兵張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