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兒幾天過去,小嘎子能下地走動了.一能走動,可就再也憋不住他.整天價扒著窗戶眼兒往外瞧,有個燕子一飛,他都想跟了去,央告得兩個老人沒有辦法,只好讓玉英帶他下澱去玩玩,自然,一半也因為澱裡比家裡還要太平些.
玉英是個撐船好手,對澱裡地勢又是爛熟的,她把嘎子挾進"小三艙",提篙一點,晃悠悠蕩進了葦塘.小嘎子在屋裡磨了這些日子脊樑,憋得腦袋都發脹了,今日乍一出來,滿眼水色天光,青枝綠葉,直象小 涼 風 吹進了熱腔子,一股爽快舒暢的感覺,搔得他心上癢癢得真想隨風飛去,便禁不住放開喉嚨,合著玉英的細嗓子,唱起歌來:
拿起篙來往前撐,
撐船不怕打頭風.
打頭風,撐不動,
撐一篙來哼一聲.
嗨喲呵!
英雄不怕硬碰硬,
再硬也要衝三沖!
前頭擋著山三趟,
牙根一咬也打通!
拿起篙來往前撐,
漂洋過海找英雄.
倒霉事兒別敗興,
天要塌來山要崩.
嗨喲呵!
山上的石頭硬碰硬,
膽小怕事可不中!
烈火滿天燒個透,
原來咱是真英雄!
歌聲帶著水音,在碧粼粼(lín)的水而上飄揚開去,一直傳得老遠老遠,把水鳥草蟲的鳴吟都蓋住了.
玉英在船尾上撐著篙,一面唱,一面看著小嘎子的神氣,在心裡尋思:小嘎子是那麼歡樂,那麼心神敞亮,什麼也不愁,什麼也不怕.可他連個家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兒呢?他這些快樂是打哪兒來的呢?她真想問問他.
小船向前飄著,一股微風吹來,推起層層細浪,拍得船頭濺濺地響.澱水藍得跟深秋的天空似的,朝下一望,清澄見底.那叢叢密密的苲(zhǎ)草,在水流裡悠悠蕩漾,就像松林給風兒吹著一般;鯉龜呀,鯽魚呀,在裡頭穿進穿出,活像飛鳥投林,時不時,魚後頭又追出一條肥大的花鯽來,兩條魚看看就要碰在船上,猛一個濺兒又都不見了.葦根下的黃固魚最是著忙,成群搭伙地頂著流兒瞎跑,彷彿趕著去參加什麼宴會.
玉英順手撈起幾個菱菱,丟給小嘎子.小嘎子抬起一看,還嫩得不能吃,便一個個排在船板上,伸手在水皮上劃著,預備親自去撈.忽然,小船拐個彎兒,一陣馥郁的幽香飄了過來.猛抬頭,葦塘盡處閃出一大片荷花,紅的、粉的、白的,開得又鮮又大;圓圓的大荷葉片兒,密密層層一直鋪展到遠處的楊柳下去.小嘎子"噢"的一聲,舉起手,直朝那裡探著身子,一個多麼美麗的天地呀!玉英果然把篙一拄,小船掉一掉頭,照直躥將過去.小船驚動了兩隻野鴨子,撲稜稜騰空飛起,濺起的水珠落在荷葉上,一盤兒珍珠似的在上面團團亂滾.小嘎子再也忍不住,伸手撅下一個大蓬蓬頭,剝出胖墩墩的蓮子來,一粒粒直往嘴裡投,連歌兒也顧不得唱了.
一直盯著小嘎子的玉英,把小船紮在荷花叢裡,也撅了一張大荷葉,打在頭上遮著老陽兒,癡癡地望著小嘎子微笑.小嘎子便把蓮子投給她,又去掄著兩眼,挑選著更大的蓮蓬.這時,遠處又一隻小船飄來,船頭上蹲著幾隻魚鷹,都套著脖鎖兒,向深澱裡劃去.小嘎子眼一擠,對玉英開口道:
"哎,我破個謎你猜猜?"說著,又投過一顆蓮子去.
"你說吧."
小嘎子念道:"一幫一幫,蹲在船上;逮來的吃不下,單等人餵它."
"你瞎編的——是魚鷹."
小嘎子忽地拍起手來,笑道:"'玉英'啊!我說怎麼放著蓮蓬不摘,非直著脖兒等人家喂呢!"
玉英聽了,說聲"好哇,你敢編派我!"把荷葉一撂,濺起水來,撩了他一身,又用力搖晃小船,要把他翻下水去.小嘎子忙把身子閃在荷葉裡,也濺著水進行反攻.一陣清亮亮的笑聲,就在水面上響起來,直到小嘎子把傷口笑疼了,才住了手.
"嘎子,我問你,"玉英笑罷了,忽然斂起神來很莊重他說,"你一天價不是唱,就是笑,不是玩兒,就是鬧,怎麼就那麼樂呢?"
"嘿嘿,"小嘎子眉毛挑得高高的,"這還叫樂?你還不知道我們部隊上,那才真叫樂哪!在這兒都快把我憋炸了!"
"可也是,凡你們部隊上的,一出來,個頂個的又說又笑……"她忽地歎了一聲道,"唉,還是男的好,女的就是不行!"
"瞧你這封建勁兒!女的怎麼不行,你沒見過那麼些女八路!還不是跟男的一樣!你要眼紅,跟我走!包你也當個偵察員!"
噯嗨,這句無心的話,可正碰著了玉英的心坎,幾天來,她轉過多少念頭,做過多少英勇而神奇的夢啊!然而,她總覺得自己的念頭有點荒唐,是辦不到的.不想小嘎子打開了她的心竅,一下子又驚又喜起來.
"行嗎?我一個女的?"
"怎麼個行?穆桂英也是女的,怎麼大破天門陣來呀?"
"那你帶我走吧!"玉英心裡突突地跳著,興奮得臉都紅撲撲的了.小嘎子見她這麼信賴自己,一發喊著好兒鼓勵起來.他說,部隊上不光個個英雄好漢,事事也可意隨心,男女老少像一家子,到處受老百姓愛護歡迎.他又誇區隊長怎麼精明能幹,偵察員怎麼騙鬼通神,戰上們怎麼英雄勇壯,同志門又怎麼和藹可親.未後又替玉英設想:她年紀小,又是女同志,不為敵人注意,只要膽氣大,一定能做個狐狐叫的小偵察員.一席話,更把玉英說得飛飛的,這樣光輝燦爛的前程,誰能不著迷呀?玉英不斷地踏著腳跟,恨不能催著小嘎子立刻就走才好.
可惜,小嘎子的傷還沒有全好,不能馬上走脫,真真急人,於是他倆一而同心協力著意養傷,一面每天照樣躲進這荷花澱來,精心精意地規劃著走法.頭一件困難,當然是楊大伯楊大媽,幾天來,一想到小嘎子養好了便要離開,他們尚且歎氣不止;獨生女兒也要走,怎麼捨得呢?玉英也曾半開玩笑地試探過,得到的回答當然是搖頭.這可怎麼辦?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偷著走好,既然要上戰場,幹大事,來個新奇驚險的開頭,也是理所當然的啊!
可是,小嘎子才怪,主意本是他出的,玉英已經同意了,他卻"哎呀"一聲,思想又拐了彎兒:"就這麼偷著一溜,不把兩個老人給坑了嗎?他們都那麼大歲數了,跟我奶奶一樣……"
"倒也是啊!"玉英也跟著反想過去,"我一走,做飯哪,抬水呀,抱柴禾啊,可就沒有人給媽幫忙兒了,可就剩她一個人兒了……"
兩個人又發起愁來.
真是老天不負有心人,小嘎子到底找著了三全其美的法子.這時,傷已經養好了,兩個人都興沖沖地做著準備工作.
一天,休養所的同志告訴說,地區隊又轉過來了,有事情可以到吞虎口去聯繫.這天晚上,小嘎子給玉英遞了個眼神,兩人便假裝從外邊跑來,一齊撲在楊大媽跟前,玉英說:"媽,剛才有人打蓮子口捎了口信兒來,說我二妗子前兒添了個大胖小子,明兒滿月,讓媽務必吃包子去."楊大媽聽著這信兒太突然,正半信半疑,小嘎子從旁接口說:"對,我也聽見啦!捎信的是後莊上賣魚的,是不,玉英?"玉英連忙點頭說就是後莊上的老三叔,還讓他進來喝水呢,他沒工夫,走了.這一下,可把個楊大媽喜歡得什麼似的,娘家兄弟也是半輩子沒有兒了,忽然添了個胖小子,怎能不去做滿月呢?便連忙舀面蒸饅頭,騰籃子,買干粉,宣忙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便叫他兩個好好兒看家,讓楊大伯搖起小船,坐上走了.蓬子口在澱水中心,離著二三十里,這一去,得一天才能回來.
他們一走,兩個小傢伙可著了忙.他們拿了花筐扁擔,先把村頭上半垛滑秸搗回家來,堆在半當院,省得以後楊大媽跑遠腿抱柴禾了.隨後就動手做飯:小嘎子添水刷鍋,玉英拿盆和面,劈劈啪啪,貼了一鍋圈餅子,再蒸上一蓖子窩頭,呼通通燒了足有兩點鐘,餅子窩頭拾了冒尖兒一籃子,足夠老兩口子吃半月的了.最後是抬水,兩個人連抬帶挑,先把大缸灌個沛流滿,又灌平了三個小罐兩大盆,實在找不到空家什了,便又倒了撇沼撇溜一大鍋.做完這一切,再從頭點著數兒想:吃的、喝的、燒的,全安排下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沒有了.玉英便掏出他倆預先畫好的畫兒來,壓在迎門桌上的蠟扦底下.
這是一張彷彿年畫似的畫兒.上面畫著一間小屋,小屋裡通出一條大路,大路上走著兩個胖娃娃:一個留著鍋圈頭,一個梳著倆髽髻(zhuā-jì),邁開大步,朝遠處一溜兒軍隊跑去.那軍隊都扛著槍,一順兒邁著同一條腿,開著正步,英武地走著,排頭還打著一面小紅旗,旗上畫著一個五角星.——這就是他們留給大伯大媽的信,是指明他倆的去向的.
一切都妥帖了,小嘎子便從頂棚上取下文書匣子,拿出那兩把."張嘴燈",說聲"走吧!"便倒扣了門,攜了玉英的手,一溜煙直奔吞虎口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