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綠洲第13節 描繪一個綠洲
已經跟你們談了那麼多的沙漠,在繼續談沙漠之前,我很想跟你們描繪一個綠洲。我印象中的那個綠洲並沒有消失在撒哈拉沙漠的蒼茫裡。飛機創造的另一個奇跡就是讓你直接投入神秘的中心。你是那位生物學家,你透過舷窗,研究像螞蟻一樣的芸芸眾生。你冷漠地看著平原上的城市,它們地處星羅棋布的交通要道,這些道路就像城市的動脈,用田野的汁液哺育著城市。但氣壓表上的指針顫抖了一下,底下那片綠地就變成了整個的世界。你被一座沉睡花園裡的一片草地俘虜了。
遠近不是用距離來衡量的。我家花園的圍牆圍起來的秘密要比中國長城圈起來的秘密還多;同樣,一個女孩子的心思,也要比撒哈拉茫茫沙漠上的綠洲藏得更深。
我要談談在世界某地的一次短暫的中途著陸。那是在阿根廷的康科迪亞附近,但它也可以發生在世界任何地方:因為奧秘無處不在。
我降落在一片田野上,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將有一段童話般的經歷。我乘坐的那輛老式的福特車沒什麼特別,接待我的那對和藹的夫婦也沒什麼特殊。
“我們留你過夜……”
但道路一拐,月光下露出一叢樹,樹後是一座房子。多奇怪的房子啊!低矮卻厚實,像一個堡壘。一進門廊,童話裡的城堡就為你提供了一處和修道院一樣寧靜、安全、可靠的庇護所。
這時,出現了兩位年輕的姑娘。她們嚴肅地打量我,就像兩個守在王國禁地門口的執法官:年幼的那位撅著嘴巴,拿根綠色的木頭棍子敲打著地面。之後,待主人介紹完,她們一言不發地和我握手,面帶一絲怪異的挑釁神情,然後消失不見了。
我覺得有趣,也有些著迷。一切都那麼單純、靜謐又神秘,就像一個秘密的開始。
“咳!咳!都是野丫頭。”父親隨口說道。
我們進了房子。
在巴拉圭,我喜歡一種在首都的石板路上探頭探腦的調皮的草,似乎它代表了人們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原始森林,來看看人類是不是一直佔據著城市,是不是到了擠一擠所有石頭的時候。我喜歡這些草所帶來的一抹蕭索氣象,它見證的是已逝的鼎盛繁華。這個地方讓我心曠神怡。
因為這裡的一切雖破落,卻破落得可愛,像一棵老樹,長滿苔蘚,因年深日久而斑斑駁駁;像一條木頭長凳,曾經有十幾代人坐在上面談情說愛。細木護壁板已經磨損,門窗也被蟲子蛀了,椅子也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雖說沒做過任何整修,但處處都被悉心打掃過。一切都很整潔,上過蠟,亮堂堂的。
客廳給人的印象很深,好像一張滿臉皺紋的老嫗的臉,牆壁和天花板都有了裂縫。我喜歡這裡的一切,尤其是那古老的地板,踩在這裡晃悠悠,踩在那裡悠悠晃,像跳板一樣顫顫巍巍,卻總是被擦得乾淨珵亮。奇怪的房子,它給人的感覺是沒有半點疏忽,沒有半點懈怠,而是一份特別的尊敬。無疑,每年它都要添一點魅力,面貌也會更加豐富多彩,友善的氣氛也更熱烈,但要是來了訪客,從客廳走到飯廳就需要格外小心。
“當心!”
那兒有一個窟窿。主人告訴我,要是踩在這樣的窟窿上,我肯定會摔斷腿。這個窟窿,不是人為破壞的結果,它只是時間的作品。這裡的人都有一種高貴的氣質,不屑於任何托詞和借口。他們並沒有對我說:“我們可以把這些洞都堵上,我們很富有,但是……”他們也沒有對我說——雖然那是事實——“我們是向市房產局租的房子,租期三十年,維修本該歸市房產局管,但大家都很固執……”他們不屑於解釋,那份灑脫讓我欽佩。他們至多就對我說了一句:
“哎!哎!有點破落了……”
這句話說得那麼輕描淡寫,以至於我懷疑他們也不會因此傷心憂慮。你能看著一群泥瓦匠,粗、細木匠和粉刷匠在這樣一個歷史悠久的地方,擺開他們肆無忌憚的工具,在一周內把你的房子翻修得面目全非,讓你以為自己是來訪的客人?一座房子要是沒有秘密,沒有隱蔽的角落,腳下也沒有機關,沒有暗室,那和市政廳的大廳有什麼分別?
在這樣一座充滿魔幻的房子裡,兩位姑娘突然消失就沒什麼好奇怪的了。既然客廳裡擺滿了本該堆在閣樓上的雜物,那閣樓上堆的又會是些什麼東西?可以猜想,只要稍稍拉開哪怕是最小的櫥櫃的門,都會從裡面掉出一堆東西:一摞摞發黃的信件、曾祖父留下的收據單、數量比家裡的門鎖多得多的鑰匙——自然也就沒有任何一把鑰匙能開任何一個鎖了。這些沒用的鑰匙卻有著無窮的魅力,它讓人想入非非,想到地下室,想到藏起來的財寶箱,想到大把的金路易。
“我們去吃飯,好嗎?”
我們去了餐廳。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我聞著一股老圖書館的氣味,像熏香一樣四處瀰散,這味道勝過世界上所有的香味。我尤其喜歡搬動檯燈,都是些地地道道、份量不輕的燈,在我遙遠的孩提時代,它們常被從一個房間挪到另一個房間,燈光在牆上搖曳出神奇的影子。端起燈,就像舉起了一束光和一束黑影。而後,燈一旦被放到新的位置上,那片光明就不再動了,周圍都被黑夜籠罩著,只聽見柴火燃燒的劈啪聲。
兩位姑娘再次神秘出現,就像她們剛才走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她們端莊地就座。她們或許已經餵過狗,餵過鳥,迎著月色打開過窗,在?a href='http:///s/dongwu/xiaogou/' target='_blank'>狗繢錆粑u蕕鈉ⅠO衷塚瞧炭髯緣牟徒恚璧賾醚勱塹撓喙飪醋盼遙睦鎰聊攀遣皇強梢園鹽夜櫚郊依楣某櫛鐨辛兄腥R蛭且丫幸惶貅囹幔煌飛攉B,一隻狐狸,一隻猴子和許多蜜蜂。所有這些動物都混居在一起,相處得很和睦,構成了一個新的人間樂園。她們掌管所有這些上天創造的動物,用她們的小手讓它們陶醉,餵它們吃喝,講故事給它們聽,而這些動物,從蛇獴到蜜蜂,都聽得津津有味。
我料想會看到兩個如此年輕活潑的姑娘,使上她們全部的批判精神和細緻敏銳來對眼前的這個男子給出一個快速、秘密和決定性的評價。在我小時候,我的姐妹們也是這樣給第一次光臨家裡吃飯的客人們評分的。當大人們的談話停下來,大家聽到沉默間冒出一個響亮的“十一!”除了姐妹們和我,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奧妙。
對這種遊戲的經驗讓我有些惶恐,尤其讓我覺得不自在的是我面對的兩位裁判是那麼經驗豐富。她們懂得如何區分會玩花樣的動物和天真淳樸的動物,懂得如何從狐狸的腳步聲中瞭解它心情的好壞,懂得揣摩內心的種種活動。
我喜歡這樣敏銳的眼睛和正直的心靈,但我真希望她們能換一種遊戲玩。因為怕她們給我打“十一”分,我低著頭給她們遞鹽、倒酒,可我一抬眼,就又看到她們一臉絕不被人收買的做裁判的嚴肅神情。
阿諛奉承也不管用:她們根本就不知虛榮為何物。她們雖不虛榮,卻自視甚高,所以說什麼奉承話聽在她們耳朵裡都不算是誇張的恭維。我也沒想利用我的職業來增添自己的魅力,因為爬到梧桐樹梢上去也是一種勇敢。而這樣做的目的只是為了查看一下那窩雛鳥的羽毛是否豐滿了,只是為了和小夥伴們問個好。
而我的兩位沉默的仙女一直留意我用餐,我常常碰到她們偷看的目光,弄得我不敢說話。大家都沉默下來,寂靜裡有東西在桌子底下的地板上發出輕輕的嘶嘶聲,之後又沒聲音了。我抬起困惑的雙眼,於是做妹妹的或許對她的考察頗為滿意,但她還要使用她的最後一塊試金石,她一邊用年輕尖利的牙齒啃著麵包,一邊用簡單天真的話給我解釋,她肯定希望用這樣態度嚇唬一下野蠻人,如果我真是野蠻人中的一個。
“是些蝮蛇。”
她又不說話了,心滿意足,似乎這樣解釋對任何不太笨的人來說應該就足夠了。她姐姐閃電般地瞟了我一眼想判斷我的第一反應。兩人又都盯著自己的盤子,低下她們全世界最溫柔、最天真的臉龐。
“噢……是些蝮蛇……”
我的這句話脫口而出。原來剛才在我的腿間滑下去,在我的小腿肚子上蹭來蹭去的,是些蝮蛇……
還好我笑了,而且笑得不勉強:她們也覺出這一點了。我微笑是因為我很開心,因為這所房子每分每秒都讓我越發喜歡;因為我還想更多地瞭解這些蝮蛇。姐姐幫了我的忙:
“它們的窩在桌子底下的一個洞裡。”
“它們每天晚上十點回洞。”妹妹補充說,“白天,它們外出捕食。”
現在輪到我來偷看兩位姑娘了。她們平靜的面容後所掩藏的敏銳和竊喜。我很欣賞她們對王國的管理……
而今,我在做夢。這一切都已經很遙遠了。那兩位仙女如今又變成了什麼模樣?大概已經結婚了。那她們想必是變了?從少女變成少婦可是件大事。在新家裡,她們又會做些什麼?如今她們和那些瘋長的野草和蝮蛇的關係怎樣了?過去,她們是和普遍的東西混在一起。但忽然有一天,小姑娘情竇初開,夢想著要俘虜一個十九歲的青年,十九歲的青年讓她心事重重。這時,一個傻小伙子出現了。第一次,她那敏銳的眼睛看錯了,看得他容光煥發。要是這個傻瓜會念幾句詩,她就以為他是詩人。她以為他理解家裡有窟窿的地板,以為他喜歡蛇獴,以為在桌子底下他的雙腿間遊走的蝮蛇的信賴會討他歡心。她把自己的心給了他,她的心原本是一座天然的原始花園,而他卻只喜歡精心整飭過的花園。於是傻小伙子把公主變成奴隸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