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翡冷翠的國家美術館中,有一座為米開朗琪羅稱為《勝利者》的白石雕像。這是一個裸露的青年,生成美麗的軀體,低低的額上垂覆著鬈曲的頭髮。昂昂地站著,他的膝蓋踞曲在一個鬍髭滿面的囚人背上,囚人蜷伏著,頭伸向前面,如一匹牛。可是勝利者並不注視他。即在他的拳頭將要擊下去的一剎那,他停住了,滿是沉鬱之感的嘴巴和猶豫的目光轉向別處去了。手臂折轉去向著肩頭:身子往後仰著;他不再要勝利,勝利使他厭惡。他已征服了,但亦被征服了。
這幅英雄的惶惑之像,這個折了翅翼的勝利之神,在米開朗琪羅全部作品中是永留在工作室中的惟一的作品,以後,達涅爾·特·沃爾泰雷想把它安置在米氏墓上。達涅爾·特·沃爾泰雷(1509?—1566),意大利畫家和雕塑家,米開朗琪羅摯友之一,也是最有才能的追隨者之一。——它即是米開朗琪羅自己,即是他全生涯的象徵。
痛苦是無窮的,它具有種種形式。有時,它是由於物質的凌虐,如災難、疾並命運的褊枉、人類的惡意。有時,它即蘊藏在人的內心。在這種情境中的痛苦,是同樣的可憫,同樣的無可挽救;因為人不能自己選擇他的人生,人既不要求生,也不要求成為他所成為的樣子。
米開朗琪羅的痛苦,即是這後一種。他有力強,他生來便是為戰鬥為征服的人;而且他居然征服了。——可是,他不要勝利。他所要的並不在此。——真是哈姆萊特式的悲劇呀!賦有英雄的天才而沒有實現的意志;賦有專斷的熱情,而並無奮激的願望:這是多麼悲痛的矛盾!
人們可不要以為我們在許多別的偉大之外,在此更發現一樁偉大!我們永遠不會說是因為一個人太偉大了,世界於他才顯得不夠。精神的煩悶並非偉大的一種標識。即在一般偉大的人物,缺少生靈與萬物之間、生命與生命律令之間的和諧並不算是偉大:卻是一樁弱點。——為何要隱蔽這弱點呢?最弱的人難道是最不值得人家愛戀嗎?——他正是更值得愛戀,因為他對於愛的需求更為迫切。我絕不會造成不可幾及的英雄范型。我恨那懦怯的理想主義,它只教人不去注視人生的苦難和心靈的弱點。我們當和太容易被夢想與甘言所欺騙的民眾說:英雄的謊言只是懦怯的表現。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便是注視世界的真面目——並且愛世界。
我在此所要敘述的悲劇,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痛苦,從生命的核心中發出的,它毫無間歇地侵蝕生命,直到把生命完全毀滅為止。這是巨大的人類中最顯著的代表之一,一千九百餘年來,我們的西方充塞著他的痛苦與信仰的呼聲,——這代表便是基督徒。
將來,有一天,在多少世紀的終極,——如果我們塵世的事跡還能保存於人類記憶中的話——會有一天,那些生存的人們,對於這個消逝的種族,會倚憑在他們墮落的深淵旁邊,好似但丁俯在地獄第八層的火坑之旁那樣,充滿著驚歎、厭惡與憐憫。
但對於這種又驚又佩又惡又憐的感覺,誰還能比我們感得更真切呢?因為我們自幼便滲透這些悲痛的情操,便看到最親愛的人們相鬥,我們一向識得這基督教悲觀主義的苦澀而又醉人的味道,我們曾在懷疑躊躇的辰光,費了多少力量,才止住自己不致和多少旁人一樣墮入虛無的幻象中去。
神呀!永恆的生呀!這是一般在此世無法生存的人們的蔭庇!信仰,往往只是對於人生對於前途的不信仰,只是對於自己的不信仰,只是缺乏勇氣與歡樂!基督徒們,為了這,我才愛你們,為你們抱撼。我為你們怨歎,我也歎賞你們的悲愁。你們使世界變得淒慘,又把它裝點得更美。當你的痛苦消滅的時候,世界將更加枯索了。在這滿著卑怯之徒的時代,——在苦痛前面發抖,大聲疾呼地要求他們的幸福,而這幸福往往便是別人的災難,——我們應當敢於正視痛苦,尊敬痛苦!歡樂固然值得頌讚,痛苦亦何嘗不值得頌讚!這兩位是姊妹,而且都是聖者。她們鍛煉人類開展偉大的心魂。她們是力,是生,是神。凡是不能兼愛歡樂與痛苦的人,便是既不愛歡樂,亦不愛痛苦。凡能體味她們的,方懂得人生的價值和離開人生時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