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畫眉

第12章 畫眉

一個黃金的鳥籠裡,養著一隻畫眉。明亮的陽光照在籠欄上,放出耀眼的光輝,賽過國王的宮殿。盛水的罐兒是碧玉做的,把裡邊的清水照得像雨後的荷塘。鳥食罐兒是瑪瑙做的,顏色跟粟子一模一樣。還有架在籠裡的三根橫棍,預備畫眉站在上面的,是象牙做的。蓋在頂上的籠罩,預備晚上罩在籠子外邊的,是最細的絲織成的緞子做的。

那畫眉,全身的羽毛油光光的,一根不缺,也沒一根不順溜。這是因為它吃得講究,每天還要洗兩回澡。它舒服極了,每逢吃飽了,洗乾淨了,就在籠子裡跳來跳去。跳累了,就站在象牙的橫棍上歇一會兒,或者這一根,或者那一根。這時候,它用嘴刷刷這根羽毛,刷刷那根羽毛,接著,抖一抖身子,拍一拍翅膀,很靈敏地四外看一看,就又跳來跳去了。

它叫的聲音溫柔,婉轉,花樣多,能讓聽的人聽得出了神,像喝酒喝到半醉的樣子。養它的是個闊公子哥兒,愛它簡直愛得要命。它喝的水,哥兒要親自到山泉那兒去取,並且要過濾。吃的粟子,哥兒要親手揀,粒粒要肥要圓,並且要用水洗過。哥兒為什麼要這樣費心呢?為什麼要給畫眉預備這樣華麗的籠子呢?因為哥兒愛聽畫眉唱歌,只要畫眉一唱,哥兒就快活得沒法說。

說到畫眉呢,它也知道哥兒待它好,最愛聽它唱歌,它就接連不斷地唱歌給哥兒聽,哪怕唱累了,還是唱。它不明白張開嘴叫幾聲有什麼好聽,猜不透哥兒是什麼心。可是它知道,哥兒確是最愛聽它唱,那就為哥兒唱吧。哥兒又常跟同伴的姊妹兄弟們說:「我的畫眉好極了,唱得太好聽,你們來聽聽。」姊妹兄弟們來了,圍著看,圍著聽,都很高興,都說了很多讚美的話。畫眉想:「我實在覺不出來自己的叫聲有什麼好聽,為什麼他們也一樣地愛聽呢?」但是這些人是哥兒約來的,應酬不好,哥兒就要傷心,那就為哥兒唱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它的生活總是照常,樣樣都很好。它接連不斷地唱,為哥兒,為哥兒的姊妹兄弟們,不過始終不明白自己唱的有什麼意義,有什麼趣味。

畫眉很納悶,總想找個機會弄明白。有一天,哥兒給它加食添水,忘記關籠門,就走開了。畫眉走到籠門,往外望一望,一跳,就跳到外邊,又一飛,就飛到屋頂上。它四外看看,新奇,美麗。深藍的天空,飄著小白帆似的雲。蔥綠的柳梢搖搖擺擺,不知誰家的院裡,杏花開得像一團火。往遠處看,山腰圍著淡淡的煙,好像一個剛醒的人,還在睡眼。它越看越高興,由這邊跳到那邊,又由那邊跳到這邊,然後站住,又看了老半天。

它的心飄起來了,忘了鳥籠,也忘了以前的生活,一興奮,就飛起來,開始它也不知道是往哪裡的遠方飛。它飛過綠的草原,飛過滿蓋黃沙的曠野,飛過波浪拍天的長江,飛過濁流滾滾的黃河,才想休息一會兒。它收攏翅膀,往下落,正好落在一個大城市的城樓上。下邊是街市,行人,車馬,擁擁擠擠,看得十分清楚。

稀奇的景象由遠處過來了。街道上,一個人半躺在一個左右有兩個輪子的木槽子裡,另一個人在前邊拉著飛跑。還不止一個,這一個剛過去,後邊又過來一長串。畫眉想:「那些半躺在木槽子裡的人大概沒有腿吧?要不,為什麼一定要旁人拉著才能走呢?」它就仔細看半躺在上邊的人,原來下半身蒙著很精緻的花毛毯,就在毛毯下邊,露出擦得放光的最時興的黑皮鞋。「那麼,可見也是有腿了。為什麼要別人拉著走呢?這樣,一百個人裡不就有五十個是廢物了嗎?」它越想越不明白。

「或者那些拉著別人跑的人以為這件事很有意思吧?」可是細看看又不對。那些人臉漲得通紅,汗直往下滴,背上熱氣騰騰的,像剛揭開蓋的蒸籠。身子斜向前,邁著大步,像正在逃命的鴕鳥,這隻腳還沒完全著地,那隻腳早扔了出去。「為什麼這樣急呢?這是到哪裡去呢?」畫眉想不明白。這時候,它看見半躺在上邊的人用手往左一指,前邊跑的人就立刻一頓,接著身子一扭,輪子、槽子,連上邊半躺著的人,就一齊往左一轉,又一直往前跑。它明白了,「原來飛跑的人是為別人跑。難怪他們沒有笑容,也不唱讚美跑的歌,因為他們並不覺得跑是有意義有趣味的。」

它很煩悶,想起一個人當了別人的兩條腿,心裡不痛快,就很感慨地唱起來。它用歌聲可憐那些不幸的人,可憐他們的勞力只為了一個別人,他們做的事沒有一些兒意義,沒有一些兒趣味。

它不忍再看那些不幸的人,想換個地方歇一會兒,一飛就飛到一座樓房的綠漆欄杆上。欄杆對面是一個大房間,隔著窗戶往裡看,許多闊氣的人正圍著桌子吃飯。桌上鋪的布白得像雪。刀子、叉子、玻璃酒杯,大大小小的花瓷盤子,都放出晃眼的光。中間是一個大花瓶,裡邊插著各種顏色的鮮花。圍著桌子的人呢,個個紅光滿面,眼瞇著,正在品評酒的滋味。樓下傳來聲音。它趕緊往樓下看,情形完全變了:一條長木板上,刀旁邊,一條沒頭沒尾的魚,一小堆切成絲的肉,幾隻去了殼的大蝦,還有一些切得七零八碎的雞鴨。木板旁邊,水缸,髒水桶,盤、碗、碟、匙,各種瓶子,煤、劈柴,堆得亂七八糟,遍地都是。屋裡有幾個人,上身光著,滿身油膩,正在瀰漫的油煙和蒸氣裡忙忙碌碌。一個人臉衝著火,用鍋炒什麼。油一下鍋,鍋邊上就冒起一團火,把他的臉和胳膊烤得通紅。菜炒好了,倒在花瓷盤子裡,一個穿白衣服的人接過去,上樓去了。不一會兒,就由樓上傳出歡笑的聲音,刀子和叉子的光又在桌面上閃晃起來。

畫眉就想:「樓下那些人大概是有病吧?要不,為什麼一天到晚在火旁邊烤著呢?他們站在那裡忙忙碌碌,是因為覺得很有意義很有趣味嗎?」可是細看看,都不大對。「要是受了寒,為什麼不到家裡蒙上被躺著?要是覺得有意義,有趣味,為什麼臉上一點兒笑容也沒有?菜做熟了為什麼不自己吃?對了,他們是聽了穿白衣服的人的吩咐,才皺著眉,慌手慌腳地洗這個炒那個的。他們忙碌,不是自己要這樣,是因為別人要吃才這樣。」

它很煩悶,想起一個人成了別人的做菜機器,心裡不痛快,就很感慨地唱起來。它用歌聲可憐那些不幸的人,可憐他們的勞力只為一些別人,他們做的事沒有一些兒意義,沒有一些兒趣味。

它不忍再看那些不幸的人,想換個地方歇一會兒,一展翅就飛起來。飛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僻靜的胡同,從那裡悠悠蕩蕩地傳出三弦和一個女孩子歌唱的聲音。它收攏翅膀,落在一個屋頂上。屋頂上有個玻璃天窗,它從那裡往下看,一把椅子,上邊坐著個黑大漢,彈著三弦,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站在旁邊唱。它就想:「這回可看到幸福的人了!他們正奏樂唱歌,當然知道音樂的趣味了。我倒要看看他們快樂到什麼樣子。」它就一面聽,一面仔細看。

沒想到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它又想錯了。那個女孩子唱,越唱越緊,越唱越高,臉漲紅了,拔那個頂高的聲音的時候,眉皺了好幾回,額上的青筋也漲粗了,胸一起一伏,幾乎接不上氣。調門好容易一點點地溜下來,可是唱詞太繁雜,字像流水一樣往外滾,連喘口氣也為難,後來嗓子都有點兒啞了。三弦和歌唱的聲音停住,那個黑大漢眉一皺,眼一瞪,大聲說:「唱成這樣,憑什麼跟人家要錢!再唱一遍!」女孩子低著頭,眼裡水汪汪的,又隨著三弦的聲音唱起來。這回像是更小心了,聲音有些顫。

畫眉這才明白了,「原來她唱也是為別人。要是她可以自己做主張,她早就到房裡去休息了。可是辦不到,為了別人愛聽,為了掙別人的錢,她不能不硬著頭皮練習。那個彈三弦的人呢,也一樣是為別人才彈,才逼著女孩子隨著唱。什麼意義,什麼趣味,他們真是連做夢也沒想到。」

它很煩悶,想起一個人成了別人的樂器,心裡很不痛快,就感慨地唱起來。它用歌聲可憐那些不幸的人,可憐他們的勞力只為一些別人,他們做的事沒有一些兒意義,沒有一些兒趣味。

畫眉決定不回去了,雖然那個鳥籠華麗得像宮殿,它也不願意再住在裡邊了。它覺悟了,因為見了許多不幸的人,知道自己以前的生活也是很可憐的。沒意義的唱歌,沒趣味的唱歌,本來是不必唱的。為什麼要為哥兒唱,為哥兒的姊妹兄弟們唱呢?當初糊里糊塗的,以為這種生活還可以,現在見了那些跟自己一樣可憐的人,就越想越傷心。它忍不住,哭了,眼淚滴滴答答的,簡直成了特別愛感傷的杜鵑了。

它開始飛,往荒涼空曠的地方飛。晚上,它住在亂樹林子裡;白天,它高興飛就飛,高興唱就唱。餓了,就隨便找些野草的果實吃。髒了,就到溪水裡去洗澡。四外不再有籠子的欄杆圍住它,它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有時候,它也遇見一些不幸的東西,它傷心,它就用歌聲來破除愁悶。說也奇怪,這麼一唱,心裡就痛快了,愁悶像清晨的煙霧,一下子就散了。要是不唱,就憋得難受。從這以後,它知道什麼是歌唱的意義和趣味了。

世界上,到處有不幸的東西,不幸的事兒——都市、山野、小屋子裡、高樓大廈裡。畫眉有時候遇見,就免不了傷一回心,也就免不了很感慨地唱一回歌。它唱,是為自己,是為值得自己關心的一切不幸的東西,不幸的事兒。它永遠不再為某一個人或某幾個人的高興而唱了。

畫眉唱,它的歌聲穿過雲層,隨著微風,在各處飄蕩。工廠裡的工人、田地上的農夫、織布的女人、奔跑的車伕、掉了牙的老牛、皮包皮骨的瘦馬、場上表演的猴子、空中傳信的鴿子……聽見畫眉的歌聲,都心滿意足,忘了身上的勞累,忘了心裡的愁苦,一齊仰起頭,嘴角上掛著微笑,說:「歌聲真好聽!畫眉真可愛!」

1922年3月24日寫畢

原題為《畫眉鳥》

《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