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快樂的人
世界上有快樂的人嗎?誰是最快樂的人?
世界上有快樂的人的,他就是最快樂的人。現在告訴你們他的故事。
他很奇怪,講出來或者不能使你們相信,但是他確實這樣奇怪。他週身包皮圍著一層極薄的幕,這是天生的,沒有誰給他圍上,他自己也不曾圍上。這層幕很不容易說明白。假若說像玻璃,透明得跟沒有東西一樣倒是像了,但是這層幕沒有玻璃那麼厚。假若說像蛋殼,把他裹得嚴嚴的倒是像了,但是蛋殼並不透明。總之,這層幕輕到沒有重量,薄到沒有質地,密到沒有空隙,明到沒有障蔽。他被這麼一件東西包皮圍著,但是他自己不知道被這麼一件東西包皮圍著。
他在這層幕裡過他的生活,覺得事事快樂,時時快樂。他隔著這層幕看環繞他的一切,又覺得處處快樂,樣樣快樂。
有一天,他坐在家裡,忽然來了兩個客人。這兩個客人原來是兩個騙子。他們打算弄些錢去喝酒取樂,就扮做募捐的樣子,一直跑到他家裡。因為他們知道,他週身圍著一層幕,看不出他們的破綻。
兩個客人開口向他募捐。他們的聲音十分慈善,他們的話語十分懇切。他們說:受到旱災的同胞餓得只剩薄皮包皮著骨頭;受到水災的同胞全身黃腫,到處都滲出水來;受到兵災的同胞提著快要折斷的手臂在哀哭,抱著快要死去的孩子在狂叫。他們說救濟苦難的同胞是大家應當做的事,所以願意盡一點微力,出來到處捐募。
他聽了兩個客人的話,心裡十分感動:受災的同胞這樣悲慘,這樣痛苦,他覺得可憐,兩位客人這樣熱心救人,他又很敬佩。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大塊黃金交到客人的手裡。兩個客人誠懇地道了謝,就告別了。出了大門,兩個人互相看看,臉上現出狡獪的笑容,一同去喝酒取樂了。
他捐了一大塊黃金,覺得非常快樂。他閉著眼睛想:「這兩位客人拿了我的黃金,飛一般地跑到受災的同胞那邊,把黃金分給他們。餓瘦了的立刻有得吃了,個個變得豐滿而強健;浸腫了的立刻得到醫治,個個變得活潑而精壯;快要折斷的手臂接上了;快要死去的孩子救活了。這多麼快活!」他又想:「我能得到這樣的快活,都靠這兩位客人。我會遇到這樣好的客人,又多麼快活!」他快活極了,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只是笑。
他的妻子在裡屋,知道他又給騙子騙去了一大塊黃金。她一直不滿意他這樣做,很想阻止他,但是看著他堆滿了笑意的臉,不知為什麼又沒有勇氣直說了,只在心裡實在氣不過的時候,冷嘲熱諷地說他幾句。他聽妻子的話全然辨不出真味,因為他週身圍著一層幕。
一大塊的黃金無緣無故到了騙子的手裡,他的妻子的心裡該有多麼難過。她想這一回一定要重重實實地罵他一頓,教訓他以後不要再上騙子的當。她滿臉怒容,從裡屋趕出來。但是一看見他堆滿笑意的臉,她的怒氣就發不出來了,罵他的話也在喉嚨口哽住了。她只得臉上露出冷笑,用奚落的口氣說:「你做的天大的善事,人家一開口,大塊的黃金就從口袋裡摸出來。你真是世間唯一的好人!這樣的好事,以後盡可以多做些!做得越多,就見得你這個人越好!」
他看著妻子的笑臉,這麼美麗,這麼真誠,已經快樂得沒法說了;又聽她的話語這麼懇切,這麼富有同情,更快樂得如醉如癡,不知怎麼才好。他的嘴笑得合不攏來,肥胖的臉上都起了皺紋;一連串笑聲像是老鸛夜鳴。他好不容易忍住了笑,說道:「我遇見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好人,尤其是你,好到使我想不出適當的話來稱讚,更覺得含有深濃無比的快活。我當然依你的話,以後要盡量多做好事。」他說著,帶了幾塊更大的金子,向外面走去。
前面是一片田野,矮敦敦、綠油油的,盡栽些桑樹。他遠遠望去,看見有好些人在桑林中行動。原來這時候正是初夏天氣,蠶快要做繭了,急等著桑葉吃。養蠶的人晝夜不停地採了桑葉去餵蠶。桑林不是那些人自己的,他們得給桑林的主人付了錢,才能動手採。他們又沒有錢,只好把破棉衣當了,把缺了腿的桌子、凳子賣了,湊成一筆錢來付給桑林的主人。所以每一片桑葉都染著錢的臭氣。這種臭氣瀰漫在田野間,淹沒了花的香氣、泥土的芬芳。養蠶的人好幾夜沒有睡了,疲倦的臉上泛著灰色,眼睛網滿了紅絲。他們幾乎要病倒了,還勉強支撐著,兩手不停地摘采,不敢懈怠。這樣睏倦的人在桑林中行動,減損了陽光的明亮、草樹的蔥綠。
他走近桑林,一點也覺察不到採桑的人的睏倦,也嗅不出遍佈在桑林裡的錢的臭氣,因為他週身圍著一層幕,雖然這幕是透明無質的。他只覺得滿心的快樂。他想:「這景象多麼悅目,多麼叫人心醉呵!那些人真幸福!採桑喂蠶,正是太古時候的淳樸的生活。他們就過著這種淳樸的生活呢。」他一邊想,一邊停了腳步,看他們把一條一條的桑枝剪下來,盛滿一筐,又換過一個空筐子。不可遏止的詩情像泉水一般湧出來了,他的詩道:
滿野的綠雲,滿野的綠雲,
人在綠雲中行。
採了綠雲喂蠶兒,喂蠶兒,
蠶兒吐絲鮮又新。
髻兒蓬鬆的姑娘們,姑娘們,
可不是腳踏綠雲的仙人!
身軀健壯的,胳膊健壯的,
可不是太古時代的快活人!
他得意極了,反覆吟唱自己的新詩,似乎鳥兒也和著他吟唱,泉水也跟著他讚美。若有人問:「快樂的天地在哪裡?」他一定會跳躍著回答:「我們的天地就是快樂的天地。因為在這天地間,沒有一個人、一塊石頭、一根草、一片葉子不快樂。」
他走過田野,來到都市裡。最使他觸目的,是一座五層樓房。機器的聲響從裡面傳出來,雄壯而有韻律。原來這是一所紡紗廠,在裡面工作的全是婦女。做妻子的,因為丈夫的力氣已經用盡,還養不活一家老小;做女兒的,因為父親找不到職業,一家人無法生活,她們只好進這個紡紗廠來做工。早上天還沒亮,她們趕忙跑進廠去;傍晚太陽早回家了,她們才回家。她們中午吃的,是帶進去的冷粥和硬燒餅。她們沒有工夫梳頭,沒有工夫換衣服,沒有工夫伸伸腰打個呵欠,就是生下了孩子,也沒有工夫餵奶。她們聚集在一處工作,發出一種濃厚的混污的氣息,凝成一種慘淡的頹喪的景象。這種氣息、這種景象,充塞在廠房以內,籠罩在廠房之外,這座五層樓房,就彷彿埋在泥沙裡、陰溝裡。
他走進廠房,一點也覺察不到四圍的混污和頹喪,因為他週身圍著一層幕,雖然這幕是透明無質的。他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有趣味。他想:「這機器的發明真是人類的第一快樂的事呵!試看機器的工作,多麼迅速,多麼精巧!那些婦女也十分幸福,她們只做那最輕鬆的工作,管理機器。」他看著機器在轉動,女工在工作,雪白的細紗不斷地紡出來,詩情又潮水一般升起來了,他的詩道:
人的聰明,只要聽機器的聲音,
人的聰明,只要看機器在運行。
機器給我們東西,好的東西。
我們領受它的厚禮。
我讚美工作的女人,
潔白的棉紗圍在週身,
雖然用的力量這麼輕微,
人間已感激她們的力量的厚意。
他興奮極了,反覆吟唱自己的新詩,似乎機器也和著吟唱,女工們都點頭讚歎。若有人問:「快樂的天地在哪裡?」他必然會跳躍著回答:「這裡也就是一個快樂的天地。因為在這裡,沒有一個人、一塊鐵、一縷紗、一條皮帶不快樂。」
他走出紡紗廠,一大群人迎了上來,歡呼的聲音像潮水一般,而且一齊向他行禮。這些人探知他帶著很多的大塊的黃金,想騙到手,大家分了買鴉片煙吸。他是不會知道底細的,他週身圍著一層幕呢!
這些人中的一個代表溫和地笑著,向他說:「天地是快樂的,人是快樂的,先生是這麼相信,我們也這麼相信。我們想,咱們在快樂的天地間,做快樂的人,真是最快樂不過的事。這可不能沒有個紀念。我們打算造個快樂紀念塔,想來先生一定是贊成的。」
「贊成!贊成!」他高興地喊著,就把帶來的大塊的黃金都交給了他們。他們歡呼了一陣,就走了,後來把黃金分了,大家買了鴉片煙拚命地吸。他呢,歡歡喜喜地回到家裡,只是設想那快樂紀念塔怎麼精美,怎麼雄偉;落成的那一天怎麼熱鬧,怎麼快樂。這天夜裡,他的妻子聽見他在夢中發狂般地歡呼。
以上說的,是他一天的經歷。他的快樂生活都是這麼過的。
有一天,大家傳說他死了,害的什麼病,都不大清楚。後來有人說:「他並不是害病死的。有一個惡神在地面遊行,要使地面上沒有一個快樂的人,忽然查出了他,就把他的透明無質的幕輕輕地刺破了。」
1922年5月24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