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

光陰荏苒,喬納森發現自己不時思念他所離開的塵世。如果他過去能懂得現在所懂得的哪怕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那麼生活的意義該豐富多少倍啊!他站在沙灘上,沉入了遐想:在那裡會不會也有那麼一隻海鷗,正在奮力衝破自身的局限,正在努力探索飛行的意義,看出飛行不光是為了從小船上弄點麵包屑吃。“說不定,也會有那麼一隻海鷗因為對鷗群講出了真理,結果成了棄兒。喬納森越是進修他的仁慈學課程,越是努力去理解愛的本質,他就越想返回塵世。儘管他往日的生活十分孤苦,他卻是天生的導師,而他表示愛的唯一方式,就是把他所瞭解到的真理、去告訴一隻希望有機會親自瞭解真理的海鷗。

現在已經常以思想的速度飛行、也樂於幫助其他海鷗學習的蘇利萬,對喬納森的想法表示懷疑。

“喬,過去你是個棄兒。你有什麼理由認為,過去與你生法在一起的海鷗中間,有誰現在會聽你的話呢?俗話說得好:飛得高,看得遠。塵世裡的那些海鷗,整天站在地上,嘎嘎叫著,你搶我奪。他們離天堂有千里遠,可你卻說要從他們所站的地方,向他們啟示天堂!喬,他們連自己的翅膀梢都看不見呢!留在這兒吧!幫助那些新來到這裡的海鷗,他們已經飛得這麼高,很可以領會你說的一切了。”他沉默了片刻,又接著說,“要是當初江也回到他原來的世界去了呢?你能有今天嗎?”

最後一點很有說服力,蘇利萬說的有道理。飛得高,看得遠。

喬納森留下了、跟那些新來的鳥兒一起飛行。他們都很聰明,進步很快。但不久他又老毛病發作。不由自主地想起:說不定塵世間也會有那麼一、兩隻海鷗能夠學習。如果他當棄兒那一天江就來教導他,那他現在的進步該有多大啊!

“蘇利,我非回去不可,”最後他說,“你的學生們都學得不錯。以後新來的要學習,他們都可以幫你一手了。”

蘇利萬歎了口氣,但沒再堅持,他只說了一句:“我一定會想念你的,喬納森。”

“蘇利,虧你說得出口!”喬納森責備他說,“可別這麼傻!我們每天要實踐的都是什麼呢?如果我們的友誼是建立在空間和時間之類的東西上,那麼最後我們一旦征服了空間和時間,豈不也就破壞了我們之間的手足之情!可是我們一旦征服了空間,剩下的就是此地;我們一旦征服了時間,剩下的就是此刻。而在此地、此刻中,難道我們就不可能彼此見一兩面嗎?”

海鷗蘇利萬不禁噗嗤一笑。“你這個瘋子,”他和藹地說,“要是有誰能教導地上哪只海鷗看到一千英里以外,那就只有你喬納森?利文斯頓了。”他眼望著沙灘說,“再見吧,喬,我的朋友。”

“再見,蘇利萬。我們會重新見面的。”說完這話,喬納森的腦海裡就浮現出這樣的形象:一大群海鷗,在另一個時間的岸上。他早已從實踐中懂得,他不是血肉之軀,而是關於自由和飛行的一個盡善盡美的觀念,不受任何限制。

海鷗弗萊契·林德年紀還很輕,但他已經明白,沒有哪隻鳥兒曾經從自己群裡受到過那麼粗暴、那麼不公正的待遇。

“我不在乎他們說些什麼,”他憤憤地想,一邊向遠崖飛去,連視線都模糊了。“飛行應該有更大的意義,決不光是拍著翅膀盤旋,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個地方。一隻……一隻…蚊子才那樣呢!我只是鬧著玩兒,繞著海鷗長者來了個桶式翻滾,結果成了棄兒!難道他們是瞎子?難道他們看不見?難道他們想不到,我們一旦真正學會了飛行,該有多光榮?”

“我不管他們想些什麼、我要讓他們看看什麼才是飛行!要是他們把我當作叛逆趕出來,那我就要做一個真正的叛逆!我要讓他們後悔……”

一個聲音進入他的腦海,儘管十分柔和,但使他那麼吃驚,不由得搖搖晃晃地在空中打了幾個趔趄。

“不要怨恨他們,海鷗弗萊契。別的海鷗把你趕了出來,吃虧的是他們自己。總有一天他們會後悔的,總有一天他們會懂得你現在已經懂得的道理。寬恕他們吧,幫助他們提高認識。”

離他右側翼梢一英吋的地方,有一隻世界上最光亮的白海鷗,在毫不費勁地作滑翔飛行。連一根羽毛都不動。但幾乎已是弗萊契的最高速度。

在這只年輕海鷗的內心,引起了片刻混亂。

“發生了什麼事?我瘋了嗎?我死了嗎?怎麼回事?”

那個又低又平靜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裡繼續跟他說話,要求他回答。“海鷗弗萊契·林德,你想飛行嗎?”

“是的,我想飛行!”

“弗萊契·林德,你想飛行有沒有到這樣的程度,以致能寬恕鷗群,努力學 習,有朝一日再回到他們中間去,幫助他們提高認識?”

弗萊契不管多麼傷心,多麼有自尊心,但在這只威嚴的、有本領的海鷗面前,覺得不能說假話。

“我願意,”他輕聲說。

“那麼,弗萊契,”那只晶瑩的鳥兒對他說,聲音非常和藹,“咱們從水平飛行開始吧……”

《海鷗喬納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