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陸上最大的哺乳動物。現存的象分兩種:亞洲象和非洲象。從生理構造上說,這兩種象稍稍有些差異。印度象體形要小一些,成年象平均體重約五噸,非洲象身體要大一些,成年象平均體重約七噸;印度象只有雄象才長髮達的象牙,非洲象雌雄都有長牙;印度象耳朵較小,呈方形,非洲象耳朵大,呈三角形;印度象鼻端只有一個指狀突起,非洲象鼻端有兩個指狀突起;印度象額部兩側有一對鼓突,稱“智慧瘤”,非洲象額部平塌;印度象背脊聳起,性格溫馴,易於馴養,非洲象脊背挺拔,性格剛烈,不易馴服。
昆明圓通山動物園設有兩個象館,一個叫印度象館,一個,叫非洲象館,各養著一對印度象和一對非洲象。那頭印度雄象名叫阿凸,是抗戰時中國遠征軍在緬甸伊洛瓦底江畔的森林裡撿著的。那時阿凸才出生幾個月,日寇的一發炮彈炸死了母象,我抗日將士看它可憐,收養了它。抗戰勝利後遠征軍撤回昆明,把它帶回國來,送給了圓通山動物園。那頭印度雌像是五十年代在西雙版納逮著的,起名叫玉亮。那頭非洲雄象名叫果桑,年事已高,那頭非洲雌象名叫內雅,牙口只有三十多。
西伯利亞寒流南下,春城下了一場罕見的鵝毛大雪,氣溫驟降。雖然員工在象館的四個角落都燒起了熊熊炭爐,但體質本來就差的印度雌象玉亮和年老體衰的非洲雄象果桑還是未能抗住嚴寒的襲擊,病死了。也就是說,兩個毗鄰的象館,只剩下印度雄象阿凸和非洲雌象內雅。
像是一種智商很高的動物,記憶力強,感情豐富。據說,除了人以外,世界上只有兩種動物會因傷心而流淚,一種是大象,一種是海豚。失去了愛妻的阿凸,神情憂鬱,整天面壁而立,垂頭耷鼻,看得出來,它心裡非常悲傷。沒有了丈夫的內雅,兩眼淚汪汪,整天在象館裡走來走去,睡不著覺,也吃不下料,境況淒涼。
動物園裡也有其他喪偶的動物,活著的一方也會表現出痛苦狀,但一般幾天後就能恢復正常。像的哀思和緬懷卻綿綿不絕,半個月過去了,印度雄象阿凸和非洲雌象內雅仍陷在悲痛中不能自拔。阿凸神思恍惚,瘦了整整一圈;內雅無精打采,也比過去憔悴多了。大家都擔心,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它倆就會因悲傷過度而病倒的。
心病須用心藥醫,要讓阿凸和內雅振作起來,最好的辦法,就是重新給阿凸許配一頭印度雌象,使它生活不再孤獨,重新替內雅物色一頭非洲雄象,點燃它生命的火焰。但是,大象絕非普通動物,哪裡是說弄就弄得到的!要到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逮一頭印度雌象,談何容易?要組織專業捕象隊,還要動用當地駐軍進行警戒,辛苦三五個月也未必能如願以償;要從非洲進口一頭雄象,花費大筆外匯不說,繁雜的手續怕半年也難以辦得下來。遠水解不了近渴,得另想個能解燃眉之急的辦法。
何必捨近求遠,讓阿凸和內雅生活在一起,不就得了!一位剛從雲南大學生物系畢業的年輕人提議道。
這是一個既合理又荒謬的建議。說它合理,印度象和非洲象雖然產地不同,但屬於同一種動物,從生物遺傳學角度說,同一種動物是能婚配並產生後代的,例如貓,不管是波斯貓、金絲貓還是土貓,都能通婚;老虎也是這樣,不管是東北虎、華南虎還是孟加拉虎,都能結成伴侶;甚至一些在分類學上同科不同屬的動物,也能結秦晉之好,例如狗和狼、狗和豺、馬和驢等等,美國一個國家動物園裡甚至用老虎和豹子雜交出新的生命。讓阿凸和內雅生活在一起,僅以生物學推測,不違反常規,應沒有任何障礙。
說它荒謬,世界上任何一家動物園都還沒有過將印度象與非洲象關養在一起的報道,查閱幾家動物研究所的文獻也沒發現這方面的實驗報告,找不到實例和依據。
“也許,這還是一項具有獨創性的試驗呢,能獲得動物行為學方面有價值的資料!”那位異想天開的大學生興致勃勃地說。
這辦法,或許能試一試的。根據印度象雄性不與雌性動武的禁忌,根據非洲象雌性對雄性一貫以禮相待的秉性,即便不成功,也不會引起流血殺戮。
印度象館和非洲象館實際上是一棟建築,二一添作五,中間用磚牆隔開,才變成兩個象館。隔著牆是兩家,拆了牆就是一家。工程不大,請了兩個小工,一天時間就把那堵牆給拆了,兩個象館合併成了一個象館。牆基在拆除時遭到破壞,用水泥進行了修補,補得不太平整,微微隆出地面,形成一條顯眼的界線。
在拆牆的過程中,我們怕大象受驚,分別把它們鎖在後面的水泥房舍裡。竣工後,這才同時打開兩間房舍的鐵門。
印度雄象阿凸一見非洲雌象內雅,刷的一下翹起鼻子,撅起長牙,吼叫著奔了過來。這傢伙,一定是把內雅看成是公象了。按照慣例,兩頭陌生的公象碰到一起,免不了會有一場格鬥。
也難怪阿凸會看花眼,大象的視力很差,是動物界有名的近視眼,靜止的東西只能看到十米遠,活動的東西也只能看三十來米遠。它肯定模模糊糊只看到內雅翹在唇吻外那兩支象牙,印度象的雌像是不長象牙的,由此而判定內雅是公象。
內雅當然不會示弱,也撅起長牙相迎。
兩頭像在原先磚牆的位置上相遇了。眼瞅著四支尖利的長牙就要叩碰相撞,突然,阿凸一下子停住了,目光死死盯住內雅的兩支象牙,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高高揚起的鼻子軟綿綿地垂落下來,鼻尖朝向內雅,一聳一聳做深呼吸狀。不難猜測,它及時聞出了內雅身上所特有的雌象氣味。像雖然視力較弱,嗅覺卻是一流的,能和最好的獵狗媲美。它確認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頭雌象後,“不對雌象動武”這條象群內普遍遵守的重要禁忌條件反射般地阻止它繼續向對方攻擊。
兩頭大象站在那條界線邊互相凝視了一會兒,各自後退了幾步,便分開了。
象皮雖厚,臉皮卻很薄,剛開始認識嘛,大概都有點不好意思。我們相信,它們會和睦相處的。同是天涯淪落象,相逢何必曾相識。濁的心需要互相慰藉,兩個備受煎熬的靈魂需要相濡以沫。
然而,出乎我們的意料,好幾天過去了,這兩頭大象有任何發展友誼的苗頭。阿凸總是用一種詫異的眼光打量內雅那兩支潔白的象牙,好像在看一個怪胎。內雅老用一種異樣的神態望著阿凸前額那對鼓突的“智慧瘤”。阿凸之所以起名叫阿凸,就是因為它前額的“智慧瘤”特別發達,就像包著兩隻雞蛋,內雅一面看阿凸的“智慧瘤”,一面用鼻尖撫摸自己平塌的額頂,好像在進行甄別鑒定,以此證明對方是和自己不一樣的異類。
有時候,受異性相吸規律的驅使,阿凸也會來到界線邊,粉紅色的鼻尖像吸盤似的抬起來,嗅聞內雅身上那股對於公象來說芬芳的體味。它半閉著眼,一副癡迷陶醉的模樣。可當它睜開眼,看到內雅唇吻外翹挺的兩支長牙,就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眼光冷漠,嫌棄地打個響鼻,轉身悻悻離去。
有一次,耐不住寂寞的內雅在沙池裡捲了一鼻子沙土,表情羞怯,邁著輕快的步子,朝站立在界線邊的阿凸奔去。我們在象館外觀察的人都眉開眼笑,大象喜泥浴,雌象幫雄象泥浴,是一種愛慕的表示,類似於女子給中意的男子送繡花荷包。內雅來到阿凸面前,鼻子像蓮蓬頭一樣豎到阿凸脊背上方。撒呀,別害羞,曠男怨女,孤雄寡雌,萌發遲來的愛,那是很自然的事;撒呀,別猶豫,寡婦再醮,梅開二度,鰥夫續絃,來個夕陽不下山,如今已變成一種時髦;撒呀,撒出一片溫馨,撒出一片愛戀,撒出一個嶄新的生活!
讓我們失望的是,當內雅看到阿凸聳弓的脊背、相對於非洲雄象來說瘦小的身軀,和前額鼓突的“智慧瘤”時,它突然醒悟過來,嫌棄地打了個響鼻,收回鼻子,惡狠狠地一甩,把一團沙土全潑在我們頭上,好像在對我們的亂點鴛鴦譜表示憤慨和抗議。
四海之內皆兄弟,印度象非洲象都是大象,幹嗎關係弄得那麼緊張呢?在我們看來,阿凸嫌棄內雅嘴裡那兩根長牙,是很不公平的。你不是也長著兩根長牙嗎,你怎麼不嫌棄你自己?是的,印度雌象不長象牙,但你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長象牙的雌象都是怪物。平心而論,雌象長象牙,有百利而無一害,既不影響美觀,也不影響生兒育女,既能作為工具掘開板結的山土獲取鮮嫩的竹筍,又能當做武器抗擊虎豹豺狼。印度雌象不長象牙,是物種進化的一大遺憾。習慣與偏見蒙蔽了阿凸的眼睛,使它分不清美醜,看不到價值所在。
內雅犯的是同樣的錯誤,誠然,阿凸的體格不如如非洲雄像那般高大雄偉,也不像非洲雄像那樣脊背挺拔走起路來威風凜凜,但畢竟是大象,力拔山兮氣蓋世,形象怎麼說也是第一流的。至於說到阿凸前撕邢對“智慧瘤”,更是印度象的優點。解剖發現,印度象平均腦容量大於非洲象,智商比非洲象高,學習能力比非洲象強。有一次,幾個年輕人在象館外的草坪上用便攜式錄音機播放音樂,跳起迪斯科,阿凸看了一會兒,竟然就學會了,也跟著音樂扭擺起來,屁股一甩一甩的,還真像那麼回事呢,把那幾個年輕人都比了下去。要是讓非洲象來學,恐怕要花幾個月時間才能教得會。內雅厭惡阿凸前額上的“智慧瘤”,這實在是黑白不分,是非混淆。
種族歧視,說到底,是傳統偏見。
如果阿凸和內雅能擯棄各自的成見,生活在一起,不僅不會再受孤獨與寂寞的折磨,還能互相取長補短,互幫互襯,使日子過得更瀟灑。
一個星期過去了,阿凸和內雅始終以磚牆拆除後的那條痕跡為界線,不越雷池一步,真正的以鄰為壑。互不來往,還奢談什麼增進感情啊!
那個滿腦子怪念頭的大學生又出了個餿主意,說是並灶餵食,並池供水,還怕它們不串門?同吃一鍋飯,共飲一池水,還怕它們不團結友愛?
原來隔成兩個象館時,每個像館都設有一個食槽和一個水池,這段時間雖然磚牆拆除了,但還按老習慣分槽投料分池供水。
翌日,就按新規矩,將兩頭象的食料合併在一起,投到原印度象館的食槽裡,同時,只給原非洲象館的水池裡放水。這叫一石兩鳥一箭雙鵰,阿凸吃了食,嘴乾舌燥,必須越過界線去喝水,而內雅不可能光喝水不吃食的。互通有無,共同生活嘛。
事情的發展與我們的願望剛好背道而馳。當內雅飢餓難忍,眼睛盯著原印度象館內食槽裡那一串串香蕉,舉起一隻象蹄試圖跨越界線時,阿凸突然從食槽邊氣勢洶洶地奔過來,長鼻像鞭子似的在空中抽舞,閃著寒光的象牙直指內雅的胸脯,低聲吼叫著,好像在警告內雅:雖然大象信奉雄不跟雌斗的信條,但對不同種族的雌象則另當別論,你若膽敢侵犯我的領地,我會白牙子進紅牙子出把你捅成蜂窩煤的!
內雅不得不在界線邊痛苦徘徊。
阿凸吃飽了,按習慣,要喝水消食,但水池早已乾涸,一滴水也找不到,抬眼望去,內雅所在的那半壁象館裡,水管裡滴淌著晶瑩的泉水,水池裡清波蕩漾,飄散出一股水的清涼的氣息。它舉步朝水源走去,內雅撅挺著象牙擋住了它的路,身體繃得緊緊的,標準的抗擊外侮捍衛主權的姿勢,彷彿在下最後通牒:雖然雌象奉行對雄性以禮相待的準則,但對覬覦我領土的異族是不會講客氣的,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要和你血戰到底!
非洲雌象的體魄和力氣都不在印度雄象之下,鼻子的長度和象牙的硬度也絕不比印度雄象遜色,真要打起來,阿凸未必能佔上風,因此,阿凸不敢貿然越過界線。
其實,阿凸這兒的食物吃不完,內雅那兒的水更用不盡。互相調劑,不僅不會造成任何損失,還能營造互助互愛的親密氛圍。
等到夕陽下山,阿凸沒能喝到一口水,內雅也沒能吃到一口食。員工害怕這兩頭寶貴的大象會飢渴成病,只好又往原非洲象館的食槽裡妥食物,當然也同時給原印度象館的水池裡放水。
這以後,阿凸和內雅的關係日益緊張,它們在象館中央那根房柱上磨蹭身體,將唾液和象毛塗抹上去,又沿著那條界線撒尿。這是哺乳動物慣用的佈置疆域的做法,留下自己的氣味,宣佈這塊土地歸我所有,任何僭越都是非法入侵!
咫尺天涯,身體靠得很近很近,心卻相距很遠很遠。
種族歧視,是矛盾的根源,是戰爭的起因。
怪不得世界上從未有過印度象和非洲象雜交的記錄,它們根深蒂固的種族意識,阻礙了彼此融合。犬科動物、貓科動物、牛科動物中的部分品種,能突破種族的隔閡,生活在一起,有的甚至能衝破物種的局限,實現生命的融合與共生。但智力發達的高級物種,如大象和幾乎所有的靈長類動物,卻無法做到這一點。就像從沒聽說過印度象和非洲象能和睦相處一樣,也從沒聽說過恆河猴與紅面猴有過種族融合的實例,雖說這兩種猴子在分類學上同科同屬,血緣關係很近。
也許是越高級的生命,種族意識就越強,就越有同種同族的認同感和異種異族的排斥心理,不曉得這算不算是一種進化的必然。
我們擔心緊張的對峙狀態終將爆發你死我活的惡鬥,便只好又把那堵磚牆給砌了起來,又分割成印度和非洲兩個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