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卡隆 四日
雖只兩天的休假,我好像已有許多日子不見卡隆了。我愈和卡隆熟悉,愈覺得他可愛。不但我如此,大家都是這樣。只有幾個高傲的人嫌惡卡隆,不和他講話,因為卡隆一向不受他們的壓制。那大的孩子舉起手來正要打幼小的孩子的時候,幼小的只要一叫「卡隆」,那大的就會縮回手去的。卡隆的父親是鐵道的司機。卡隆小時有過病,所以入學已遲,在我們一級裡身材最高,氣力也最大。他能用一手舉起椅子來;常常吃著東西;為人很好,人有請求他,不論鉛筆、橡皮、紙、小刀,都肯借給或贈予。上課時,不言不笑不動,石頭般地安坐在狹小的課椅上,兩肩上裝著大大的頭,把背脊向前屈著。我看他的時候,他總半閉了眼給笑臉我看。好像在那裡說:「喂,安利柯,我們大家做好朋友啊!」我一見卡隆總是要笑起來。他身子又長,肩膀又闊,上衣、褲子、袖子都太小太短;至於帽子,小得差不多要從頭上落下來;外套露出綻縫,皮靴是破了的,領帶時常搓扭得成一條線。他的相貌,一見都使人喜歡,全級中誰都歡喜和他並座。他算術很好,常用紅皮帶束了書本拿著。他有一把螺鋼鑲柄的大裁紙刀,這是去年陸軍大操的時候,他在野外拾得的。他有一次因這刀傷了手,幾乎把指骨都切斷了。不論人家怎樣嘲笑他,他都不發怒,但是當他說著什麼的時候,如果有人說他「這是說謊」,那就不得了了:他立刻火冒起來,眼睛發紅,一拳打下來,可以擊破椅子。有一個星期六的早晨,他看見二年級裡有一小孩因失掉了錢,不能買筆記簿,立在街上哭,他就把錢給那小孩。他在母親的生日,費了三天工夫,寫了一封有八頁長的信,紙的四周還畫了許多裝飾的花樣。先生常目注著他,從他旁邊走過的時候,時常用手輕輕地去拍他的後頸,好像愛撫柔和的小牛的樣子。我真歡喜卡隆。當我握著他那大手的時候,那種歡喜真是非常!他的手和我的相比,就像大人的手了。我的確相信:卡隆真是能犧牲自己的生命而救助朋友的人。這種精神,從他的眼光裡很顯明地可以看出。從他那粗大的喉音中,誰都可以聽辨出他所含有的優美的真情。
賣炭者與紳士 七日
昨天卡羅·諾琵斯向培諦說的那樣的話,如果是卡隆,決不會說的。卡羅·諾琵斯因為他父親是上等人,很是高傲。他的父親是個長身有黑鬚的沉靜的紳士,差不多每天早晨都要伴著帶琵斯到學校裡來。昨天,諾琵斯和培諦相罵了。培諦年紀頂小,是個賣炭者的兒子。諾琵斯因為自己的理錯了,無話可辯,就說:「你父親是個叫化子!」培諦氣得連髮根都紅了,不做聲,只籟簌地流著眼淚。好像後來他回去向父親哭訴了。午後上課時,他那賣炭的父親——全身墨黑的矮小的男子就攜著他兒子的手到學校裡來,把這事告訴了先生。我們大家都默不做聲。諾琵斯的父親照例正在門口替他兒子脫外套,聽見有人說起他的名字,就問先生說:「什麼事?」
「你們的卡羅對這位的兒子說:『你父親是個叫化子!』這位正在這裡告訴這事呢。」先生回答說。
諾琵斯的父親臉紅了起來,問自己的兒子:「你曾這樣說的嗎?」諾琵斯俯了首立在教室中央,什麼都不回答。他父親捉了他的手臂,拉他到培諦身旁,說:「快道歉!」
賣炭的好像很對不住他的樣子,連連說:「不必,不必!」想上前阻止,可是紳士不答應,對他的兒子說:
「快道歉!照我所說的樣子快道歉,『對於你的父親,說了非常失禮的話,這是我所不該的。請原恕我。讓我的父親來握你父親的手。』要這樣說。」
賣炭的越發現出不安的神情來,好像在那裡說「那不敢當」。紳士總不答應。於是諾琵斯俯了頭,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
「對於……你的父親,……說了……非常失禮的話,這是……我所不該的。請你……原怨我。讓我的父親……來握……你父親的手。」
紳士把手向賣炭的伸去,賣炭的就握著大搖起來。還把自己的兒子推近卡羅·諾琵斯,叫用兩手去抱他。
「從此,請叫他們兩個坐在一處。」紳士這樣向先生請求。先生就令培諦坐在諾琵斯的位上,帶琵斯的父親等他們坐好了,才行了禮出去。賣炭的注視著這並坐的兩個孩子,沉思了一會兒,走到坐位旁,好像要對話琵斯說什麼,好像很依戀,好像很對不起他,終於什麼都沒有說。他張開了兩臂,好像要去抱諾琵斯了,可是也終於沒有去抱,只用他那粗大的手指在諾琵斯的額上碰了一碰。等走出門口,還回頭向裡面一瞥,這才出去。
先生對我們說:「今天的事情,大家不要忘掉。因為這可算這學年中最好的教訓了。」
弟弟的女先生 十日
弟弟病了,他的女教師代爾卡諦先生來探望。原來,賣炭者的兒子,從前是這位先生教過的。先生講出可笑的故事來,引得我們都笑。兩年前,賣炭家小孩的母親因為兒子得了賞牌,用很大的圍身裙滿包了炭,拿到先生那裡,當做謝禮。先生無論怎樣推謝,她終不答應,等拿了回家去的時候,居然大哭了。先生又說,還有一個女人,曾把金錢裝入花束中送去過。先生的話使我們聽了有趣發笑。弟弟先還無論怎樣不肯吃藥,這時也好好地吃了。
教導一年級的小孩,多少費力啊!有的牙齒未全,像個老人,發音發不好;有的要咳嗽;有的淌鼻血;有的因為靴子在椅子下面,哭著說「沒有了」;有的因鋼筆尖頭觸痛了手叫了起來;有的把習字帖的第一冊和第二冊掉錯了,吵個不休。要教會五十個手沒有准的小孩寫字,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們的袋裡藏著什麼甘草、紐扣、瓶塞、碎瓦片等等的東西,先生要去搜他們的時候,他們甚至會藏到鞋子裡去。先生的話,他們是毫不聽的。有時窗口裡飛進一個蒼蠅來,他們就大吵。夏天呢,把草拿進來,有的捉了甲蟲往裡面放;甲蟲在室中東西飛旋,有時落入墨水瓶中,墨水濺污了習字帖。先生代小孩們的母親替他們整頓衣裝;他們手指受了傷,替他們裹繃帶;帽子落了,替他們抬起;留心不讓他們拿錯了外套;用盡了心叫他們不要吵鬧。女先生真辛苦啊!可是,學生的母親們還要來訴說不平:什麼「先生,我兒子的鋼筆頭為什麼不見了?」什麼「我的兒子一些都不進步,究竟為什麼?」什麼「我的兒子成績那樣的好,為什麼得不到貨牌?」什麼「我們配羅的褲子被釘戳破了,你為什麼不把那釘去了?」
據說:先生有時受不住小孩的氣鬧,不覺舉起手來,終於用牙齒咬住了自己的指,把氣忍住了。她發了怒以後,非常後悔,就去拖慰方才罵過的小孩。也曾把頑皮的小孩趕出過教室,趕出以後,自己卻嚥著淚。有時聽見家長責罰自己的小孩,不給食物,先生總是很不高興,要去阻止。
先生年紀真輕,身材高長,衣裝整飭,很是活潑,無論做什麼事都像彈簧樣地敏捷。是個多感而溫柔慈愛、容易出眼淚的人。
「孩子們都非常和你親熱呢。」母親說。
「這原是有的,可是一到學年完結,就大都不顧著我了。他們到要受男先生教的時候,就把受過女先生教育當做羞恥的事了。兩年間,那樣地愛護了他們,一旦離開,真有點難過。那個孩子是一向親熱我的,大概不會忘記我吧。心裡雖這樣自忖,可是一到放了假以後,你看!他回到學校裡來的時候,我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地叫著,走近他去,他卻把頭向著別處,照也不睬你了哩。」
先生說到這裡,暫時閉了口。又舉起她的濕潤的眼,吻著弟弟說:
「你不是這樣的吧?你是不會把頭向著別處的吧?你是不會忘記我的吧?」
我的母親 十日
安利柯!當你弟弟的先生來的時候,你對母親說了非常失禮的話了!像那樣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啊!我聽見你那話,心裡苦得好像針刺!我記得,數年前你病的時候,你母親恐怕你病不會好,終夜坐在你床前,數你的脈搏,算你的呼吸,擔心得至於啜泣。我以為你母親要發瘋了,很是憂慮。一想到此,我對於你的將來,有點恐怖起來。你會對你這樣的母親說出那樣不該說的話!真是怪事!那是為要救你一時的痛苦不惜捨去自己一年間的快樂,為要救你生命不惜捨去自己生命的母親哩。
安利柯啊!你領記著!你在一生中,當然難免要嘗種種的艱苦,而其中最苦的一事,就是失了母親。你將來年紀大了,嘗遍了世人的辛苦,必然會幾千次地回憶你的母親來的。一分鐘也好,但求能再聽聽母親的聲音,只一次也好,但求再在母親的懷裡作小兒樣的哭泣:這樣的時候必定會有的。那時,你憶起了對於亡母曾經給予種種苦痛的事來,不知要怎樣地流後悔之淚呢!這不是可悲的事嗎?你如果現在使母親痛心,你將終生受良心的責備吧!母親的優美慈愛的面影,將來在你眼裡將成了悲痛的輕蔑的樣子,不絕地使你的靈魂苦痛吧!
啊!安利柯!須知道親手之愛是人間所有的感情中最神聖的東西。破壞這感情的人,實是世上最不幸的。人雖犯了殺人之罪,只要他是敬愛自己的母親的,其胸中還有美的貴的部分留著;無論如何有名的人,如果他是使母親哭泣、使母親苦痛的,那就真是可鄙可賤的人物。所以,對於親生的母親,不該再說無禮的話,萬一一時不注意,把話說錯了,你該自己從。心裡悔罪,投身於你母親的膝下,請求赦免的接吻,在你的額上拭去不孝的污痕。我原是愛著你,你在我原是最重要的珍寶。可是,你對於你母親如果不孝,我寧願還是沒有了你好。不要再走近我!不要來抱我!我現在沒有心來擁抱你!
—父親——
朋友可萊諦 十三日
父親饒恕了我了,我還悲著。母親送我出去,叫我和門房的兒子到河邊去散步。兩人在河邊走著,到了一家門口停著貨車的店前,聽到有人在叫我。我回頭去看,原來是同學可萊諦。他身上流著汗正在活潑地扛著柴。立在貨車上的人抱了柴遞給他,可萊諦接了運到自己的店裡,急忙堆在一起。
「可萊諦,你在做什麼?」我問。
「你不看見嗎?」他把兩隻手伸向柴去,一面回答我。「我正在複習功課哩!」他接著說。
我笑了,可是可萊諦卻認真地在嘴裡這樣念著:「動詞的活用,因了數——數與人稱的差異而變化——」一面抱著一捆柴走,放下了柴,把它堆好了:「又因動作起來的時而變化——,」走到車旁取柴:「又因表出動作的法而變化。」
這是明日文法的複習。「我真忙啊!父親因事出門去了,母親病了在床上臥著,所以我不能不做事。一邊做事,一邊讀著文法。今日的文法很難呢,無論怎樣記,也記不牢。——父親說過,七點鐘回來付錢的哩。」他又向運貨的人說。
貨車去了。「請進來!」可萊諦說。
我進了店裡,店屋廣闊,滿堆著木柴,木柴旁邊掛著秤。
「今天是一個忙日,真的!一直沒有空閒過。正想作文,客人來了。客人走了以後,執筆要寫,方纔的貨車來了。今天跑了柴市兩趟,腿麻木橡棒一樣,手也硬硬的,如果想作畫,一定弄不好的。」說著又用掃帚掃去散在四周的枯葉和柴屑。
「可萊諦,你用功的地方在哪裡?」我問。
「不在這裡。你來看看!」他引我到了店後的小屋裡,這室差不多可以說是廚房兼食堂,桌上擺著書冊、筆記簿和已開手的作文稿。「在這裡啊!我還沒有把第二題做好——用皮革做的東西。有靴子、皮帶——還非再加一個不可呢——及皮袍。」他執了鋼筆寫著清楚的字。
「有人嗎?」喊聲自外面進來,原來買主來了。可萊諦回答著「請進來!」奔跳出去,稱了柴,算了錢,又在壁角污舊的賣貨簿上把帳記了,重新走進來:「非快把這作文做完不可。」說著執了筆繼續寫上:「旅行囊,兵士的背囊——咿喲!咖啡滾了!」跑到暖爐分取下咖啡瓶:「這是母親的咖啡。我已學會煮咖啡了。清等一等,我們拿了一同到母親那裡去吧。母親一定很歡喜的。母親這個禮拜一直臥在床上。——麗,動詞的變化——我好幾次,被這咖啡壺燙痛了手了呢——兵土的背囊以後,寫些什麼好呢?——非再寫點上去不可——一時想不出來——且到母親那裡去吧!」
可萊諦開了門,我和他一同走進那小室。母親臥在闊大的床上,頭上包著白的頭巾。
「啊!好哥兒!你是來望我的嗎?」可萊諦的母親看著我說。
可萊諦替母親擺好了枕頭,拉直了被,加上了爐煤,趕出臥在箱子上的貓。
「母親,不再飲了嗎?」可萊諦說著從母親手中接過杯子,「藥已喝了嗎?如果完了,讓我再跑藥店去。柴已經卸好了。四點鐘的時候,把肉來燒了。賣牛油的如果走過,把那八個銅子還了他就是了。諸事我都會弄好的,你不必多勞心了。」
「虧得有你!你可以去了。一切留心些。」他母親這樣說了,還一定要我吃一塊方糖。可萊諦指他父親的照相給我看。他父親穿了軍服,胸間掛著的勳章,據說是在溫培水肥親王部下的時候得來的。相貌和可萊諦一模一樣,眼睛也是活潑潑的,露出很快樂的笑容。
我們又回到廚房裡。「有了!」可萊諦說著繼續在筆記簿上寫,「——馬鞍也是革做的——以後晚上再做吧。今天非遲睡不可了。你真幸福,有工夫用功,還有閒暇散步。」他又活潑地跑出店堂,將柴擱在台上用鋸截斷:
「這是我的體操哩。可是和那『兩手向前』的體操不同。父親回來以前,我把這柴鋸了,使他見了歡喜。最討厭的就是手拿了鋸以後,寫起字來,筆劃同蛇一樣。但是也無法可想,只好在先生面前把事情直說了。——母親快點病好才好啊!今天已好了許多,我真快活!明天雞一叫,就起來預備文法吧。——咿喲!柴又來了。快去搬吧!」
貨車滿裝著柴,已停在店前了。可萊諦走向車去,又回過來:「我已不能陪你了,明日再會吧。你來得真好,再會,再會,快快樂樂地散你的步吧,你真是幸福啊!」他把我的手緊握了一下,仍來往於店與車之間,臉孔紅紅地像薔蔽,那種敏捷的動作,使人看了也爽快。
「你真是幸福啊!」他雖對我這樣說,其實不然,啊!可萊諦!其實不然。你才比我幸福呢。因為你既能用功,又能勞動;能替你父母盡力。你比我要好一百倍,勇敢一百倍呢!好朋友啊!
校長先生 十八日
可萊諦今天在學校裡很高興,因為他三年級的舊先生到校裡來做試驗監督來了。這位先生名叫考諦,是個肥壯、大頭、鬈發、黑頸的先生,目光炯炯,話聲響如大炮。這先生常恐嚇小孩們,說什麼要撕斷了他們的手足交付警察,有時還要裝出種種可怕的臉孔。其實他決不會責罰小孩的,無論何時,總在鬍鬚底下作著笑容,不過被鬍鬚遮住,大家都看不出他。男先生共有八人,考諦先生之外,還有像小孩一樣的助手先生、五年級的先生是個膠子,平常圍著大的毛項巾,據說他在鄉間學校的時候,因為校舍潮濕,壁裡滿是濕氣,就成了病,到現在身上還是要作痛哩。那一級還有一位白髮的老先生,據說以前曾做過盲人學校的教師。另外還有一位衣服華美,戴了眼鏡,留著好看的頰須的先生。他一邊教書,一邊自己研究法律,曾得過證書。所以得著一個對、律師」的綽號。這位先生又著過書簡文教授法之類的書。教體操的先生原來是軍人,據說屬於格裡巴第將軍的部下,項頸上留著彌拉查戰爭時的刀傷,還有一位就是校長先生,高身禿頭,戴著金邊的眼鏡,半白的須,長長地垂在胸前;經常穿著黑色的衣服,紐扣一直扣到腮下。他是個很和善的先生。學生犯了規則被喚到校長室裡去的時候總是戰戰兢兢的,先生並不責罵,只是攜了小孩的手好好開導,叫他下次不要再有那種事,並且安慰他,叫他以後做好孩子。他聲氣和善,言語親切,小孩出來的時候總是紅著眼睛,覺得比受罰還要難過。校長先生每晨第一個到學校,等學生來上學,候父兄來談話。別的先生回去了以後,他一人還留著,在學校附近到處巡視,防恐有學生被車子碰倒或在路上胡鬧。只要一看見先生那高而黑的影子,群集在路上逗留的小孩們就會棄了玩的東西逃散。先生那時,總遠遠地用了難過而充滿了情愛的臉色,喚住正在逃散的小孩們。
據母親說:先生自愛兒參加志願兵死去以後,就不見有笑容了。現在校長室的小桌上,置著他愛兒的照相。先生遭了那不幸以後,一時曾想辭職,據說已將向市政所提出辭職的辭職書寫好,藏在抽屜裡,因為不忍與小孩別離,還躊躇著未曾決定。有一天,我父親在校長室和先生談話。父親向先生說:「辭職是多少乏味的事啊!」這時,恰巧有一個人領了孩子來見校長,是請求轉學的。校長先生見了那小孩似乎吃了一驚,將那小孩的臉貌和桌上的照相比較打量了好久,拉小孩靠近膝旁,拓了他的頭,注視一會兒,說了一句「可以的」,記下姓名,叫他們父子回去,自己仍自沉思。我父親繼續說:「先生一辭職,我們不是困難了嗎?」先生聽了,就從抽屜裡取出辭職書,撕成兩段,說:「已把辭職的意思打消了。」
兵士 二十二日
校長先生自愛兒在陸軍志願兵中死去以後,課外的時間,常常出去看軍隊通過。昨天又有一聯隊在街上通過,小孩們都集攏在一處,合了那樂隊的調子,把竹尺敲擊皮袋或書夾,依了拍子跳旋著。我們也集在路旁,看著軍隊進行。卡隆著了狹小的衣服,也嚼著很大的麵包在那裡立著看。還有衣服很漂亮的華梯尼呀;鐵匠店的兒子、穿著父親的舊衣服的潑來可西呀;格拉勃利亞少年呀;「小石匠」呀;赤髮的克洛西呀;相貌很平常的匆蘭諦呀;炮兵大尉的兒子,因從馬車下救出幼兒自己跛了腳的洛佩諦呀;都在一起。有一個破了足的兵士走過,勿蘭諦笑了起來。忽然有人去攫勿蘭諦的肩頭,仔細一看,原來是校長先生。校長先生說:「注意!嘲笑在隊伍中的兵士,好像辱罵縛著的人,真是可恥的事!」勿蘭諦立刻躲到不知哪裡去了。兵士分作四列進行,身上滿是汗和灰塵,槍映在日光中閃爍地發光。
校長先生對我們說:
「你們不可不感謝兵士們啊!他們是我們的防禦者。一旦有外國軍隊來侵犯我國,他們就是代我們去拚命的人。他們和你們年紀相差不多,都是少年,也是在那裡用功的。看哪!你們一看他們的面色,就可知道全意大利各處的人都有在裡面:西西里人也有,耐普爾斯人也有,賽地尼亞人也有,隆巴爾地人也有。這是曾經加入過一八四四年戰爭的古聯隊,兵士雖經變更,軍旗還是當時的軍旗,在你們未出生以前,為了國家在這軍旗下戰死過的人,不知多少呢!」
「來了!」卡隆叫著說。真的,軍旗就在兵士們的頭上飄揚。
「大家聽著!三色旗通過的時候,應該行舉手注目的敬禮!」
一個士官捧了聯隊旗在我們面前通過。旗已經破裂了,褪色了,旗竿頂上掛著勳章。大家向著旗行舉手注目禮。旗手對了我們微笑,舉手答禮。
「諸位,難得。」後面有人這樣說。回頭去看,原來是年老的退職主官,紐孔裡掛著克里米亞戰役的從軍徽章,「難得!你們做得好!」他反覆著說。
這時候,樂隊已沿著河轉了方向了,小孩們的哄鬧聲與喇叭聲彼此和著。老士官目注著我們說:「難得,難得!從小尊敬軍旗的人,長大了就是擁護軍旗的。」
耐利的保護者二十三日
駝背的耐利,昨日也在看兵士的行軍,他的神氣很可憐,好像說:「我不能當兵立了。」耐利是個好孩子,成績也好,身體小而弱,連呼吸都似乎困難。他母親是個矮小白色的婦人,每到學校放課總來接她兒子回去。最初,別的學生都要嘲弄耐利,有的用革囊去碰他那突出的背。耐利毫不反抗,且不將人家以他為玩物的話告訴他母親,無論怎樣被人捉弄,他只是靠在座位裡無言地哭泣。
有一天,卡隆突然跳了出來對大家說:
「你們再碰耐利一碰看!我一個耳光,要他轉三個旋子!」
勿蘭諦不相信這話,當真嘗了卡隆的老拳,一拳打去果然轉了三個旋子。從此以後,再沒有人敢捉弄耐利了。先生知道了,使卡隆和耐利同坐一張桌子。兩人很要好,耐利尤其愛著卡隆,他到教室裡,必要先著卡隆有沒有到,回去的時候,沒有一次不說「卡隆再會」的。卡隆也一樣,耐利的鋼筆書班落到地下,卡隆不要耐利費力,立刻俯下去替他抬起來,還處處幫他的忙,或替他把用具裝入革囊,或替他著外套。耐利常看著卡隆,聽見先生稱讚卡隆,就歡喜得如同稱讚自己一樣。後來,好像耐利把從前受人捉弄、自己暗泣,幸賴一個朋友保護的事告訴了母親。今天學校裡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先生有事差我到校長室去,恰巧來了一個著黑衣服的小而白色的婦人,這就是耐利的母親。
「校長先生,有個名叫卡隆的,和我的兒子在一級裡嗎了」她這樣問。
「是的。」校長回答。
「有句話要和他說,可否請叫了他來?」
校長命校工去叫卡隆。不一會,長隆的大而短髮的頭已出現在門框間了。他不知叫他為了何事,露出吃驚的樣子。那婦人一看見他,就跳了過去。將腕彎在他的肩上,不絕地吻他的額:
「你就是卡隆!是我兒子的好友!幫助我兒子的!就是你!好勇敢的人!就是你!」接著,急忙地用手去摸衣袋,又取出荷包來看,一時找不出東西,就從頸間取下帶著小小十字架的鏈子來,套上卡隆的項頸:
「將這給你吧,當做我的紀念!——當做感謝你,時時為你祈禱著的耐利的母親的紀念!請你懸掛了!」
級長 十五日
卡隆令人可愛,代洛西令人佩服。代洛西每次總是第一,取得一等賞,今年大約仍是如此的。可以敵得過代洛西的人,一個都沒有。他什麼都好,無論算術、作文、圖畫,總是他第一。他一學即會,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凡事不費什麼力氣。學問在他好像遊戲一般。先生昨日向著他說;
「上帝給了你非常的恩賜,不要自暴自棄啊!」
他身材高大,神情挺秀,黃金色的發蓬蓬地覆著額頭。身體輕捷,只要用手一撐,就能輕鬆地跳過椅子。劍術也學會了。年紀十二歲,是個富商之子,穿著青色的金紐扣的衣服。平常總是高興活潑,待什麼人都和氣,試驗的時候育教導別人。對於他,誰都不曾說過無禮的言語。只有諾琵斯和勿蘭諦白眼對他,華梯尼看他時,眼裡也閃著嫉妒的光,可是他似乎毫不介意這些。同學見了他,誰也不能不微笑。他做了級長,來往桌位間收集作業的時候,大家都要去握他的手。他從家裡得了畫片來,全部分贈朋友,還畫了一張小小的格拉勃利亞地圖送給那格拉勒利亞小孩。他給東西與別人的時候,總是笑著,好像不以為意似的。他不偏愛哪一個,待哪一個都一樣。我有時候覺到敵不過他,不由得難過啊!我也和華梯尼一樣嫉妒著代洛西呢!當我拚命思索題目的時候,想到代洛西此刻已做完,無氣可出,常常要想惱他。但是一到學校,見了他那秀美而微笑的臉孔,聽著他那可愛的話聲,接著他那親切的態度,就把怒惱他的念頭消釋了,覺得自己可恥,而和他在一處讀書是很可喜的了。他的神情,他的聲音,都好像替我鼓起勇氣、熱心和快活喜悅的。
先生把明天的每月例話稿子交給代洛西,叫他謄清。他今天正寫著。好像那篇講演的內容使他大受感動,他臉燒得火紅,眼睛幾乎要下淚,嘴唇也發顫了。那時他的神氣,看去真是純正!我在他面前,幾乎要這樣說:「代洛西!你什麼都比我高強,與我相比,好像一個大人!我真正尊敬你,崇拜你啊!」
少年偵探(每月例話)
一八五九年,法意兩國聯軍因救隆巴爾地,與奧地利戰爭,曾幾次打破奧軍。這正是那時候的事:六月裡一個晴天的早晨,意國騎兵一隊,沿了間道徐徐前進,一邊偵察敵情。這隊兵由一個士官和一個軍曹指揮著,都噤了口注視著前方,看有沒有放軍前哨的影子。一直到了在樹林中的一家農舍門口,見有一個十二歲光景的少年立在那裡,用小刀切了樹枝削做杖棒。農舍的窗間飄著三色旗,人已不在了。因為怕敵兵來襲,所以插了國旗逃走了。少年看見騎兵來,就棄了在做的杖棒,舉起帽子。是個大眼活潑而面貌很好的孩子,他脫了上衣,正露出著胸脯。
「在做什麼?」士官停了馬問。「為什麼不和你家族逃走呢?」
「我沒有家族,是個孤兒。也會替人家做點事體涵為想看著打仗,所以留在此地。」少年回答說。
「見有奧國兵走過麼?」
「不,這三天沒有見到。」
士官沉思了一會,下了馬,命兵士們注意前方,自己爬上農舍屋頂去。可是那屋太低了,望不見遠處。士官又下來,心裡想,「非爬上樹去不可。」恰巧農舍面前有一株高樹,樹梢在空中飄動著。士官考慮了一會。兒,上下打量著樹梢和兵士的臉,忽然間少年:
「喂!孩子!你眼力好嗎?」
「眼力嗎?一里外的雀兒也看得出呢。」
「你能上這樹梢嗎?」
「這樹梢?我?那真是不要半分鐘工夫。」
「那麼,孩子!你上去替我望望前面有沒有敵兵,有沒有煙氣,有沒有槍刺的光和馬之類的東西!」
「就這樣吧。」
「應該給你多少?」
「你說我要多少錢嗎?不要!我歡喜做這事。如果是敵人叫我,我哪裡肯呢?為了國家才肯如此。我也是隆巴爾地人哩!」少年微笑著回答。
「好的,那麼你上去。」
「且慢,讓我脫了皮鞋。」
少年脫了皮鞋,把腰帶束緊了,將帽子擲在地上,抱向樹幹去。
「當心!」士官的叫聲好像要他轉來。少年回過頭來,用青色的眼珠看著主官,似乎問他什麼。
「沒有什麼,你上去。」
少年就像貓一樣地上去了。
「注意前面!」士官向著兵士揚聲。少年已爬上了樹梢。身子被枝條網著。腳被樹葉遮住了,從遠處卻可望見他的上身。那蓬蓬的頭髮,在日光中閃作黃金色。樹真高,從下面望去,少年的身體編得很小了。
「一直看前面!」士官叫著說。
少年將右手放了樹幹,遮在眼上望。
「見有什麼嗎?」士官問。
少年向了下面,用手圈成喇叭擺在口頭回答說:「有兩個騎馬的在路上站著呢。」
「離這裡多少路?」
「半英里。」
「在那裡動嗎?」
「只是站著。」
「別的還看見什麼?向右邊看。」
少年向右方望:「近墓地的地方,樹林裡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大概是槍刺吧。」
「不見有人嗎?」
「沒有,也許躲在稻田中。」
這時,「嘶」的一聲,子彈從空中掠了過來,落在農舍後面。
「下來!你已被敵人看見了。已經好了,下來!」主官叫著說。
「我不怕。」少年回答。
「下來!」士官又叫,「左邊不見有什麼嗎?」
「左邊?」
「唔,是的。」
少年把頭轉向左去。這時,有一種比前次更尖銳的聲音就在少年頭上掠來。少年一驚,不覺叫說:「他們射擊我了。」槍彈正從少年身旁飛過,相差真是一發。
「下來!」士官著急了。
「立刻下來。有樹葉遮牢,不要緊的。你說看左邊嗎?」
「唔,左邊。但是,可以下來了!」
少年把身體突向左方,大聲地:「左邊有寺的地方——」話猶未完,又一很尖銳的聲音掠過空中。少年忽然下來了,還以為他正在靠住樹幹,不料張開了手,石塊似的落在地上。
「完了!」士官叫著跑上前去。
少年仰天橫在地上,伸開兩手死了。軍曹與兩個兵士從馬上飛跳下來。士兵伏在少年身上,解開了他的襯衫一看,見槍彈正中在右肺。「已無望了!」土兵歎息說。
「不,還有氣呢!」軍曹說。
「唉!可憐!難得的孩子!喂!當心!」士官說著,用手巾抑住傷口。少年兩眼炯炯地張了一張,頭就向後垂下,斷了氣了。士官青著臉對少年看了一看,就把少年的上衣鋪在草上,將屍首靜靜橫倒,自己立正了看著,軍曹與兩個兵士也立正不動。別的兵士注意著前方。
「可憐!把這勇敢的少年——」士官反覆說,忽然轉念,把那窗口的三色旗取下,罩在屍體上當做屍衣。軍曹集攏了少年的皮鞋、帽子、小刀、杖等,放在旁邊。他們一時都靜默地立正。過了一會兒,主官向軍曾說道:「叫他們拿擔架來!這孩子是當做軍人而死,可以用軍人的禮來葬他的。」他看著少年的屍體,吻了自己的手再用手加到屍體上,代替接吻。立刻向兵士們命令說:「上馬!」
一聲令下,全體上了馬繼續前進。經過了幾個小時之後,這少年就從軍隊受到下面樣的敬禮:
日沒時,意大利軍前衛的全線向敵行進,數日前把桑馬底諾小山染成血紅的一大隊射擊兵,從今天騎兵通行的田野路上分作兩列進行。少年戰死的消息,出發前已傳遍全隊,這隊所取的路徑,與那農舍相距只有幾步。在前面的將校等,見大樹下用三色旗遮蓋著的少年,通過時皆捧了劍表示敬意。一個將校俯身到小河岸摘取東西散開著的花草,撒在少年身上,全隊的兵士也都模仿著摘了花向屍體上投撒,一瞬間,少年已埋在花的當中了。將校兵士齊聲高呼:「勇敢啊!隆巴爾地少年!」「再會!朋友啊!」「金髮兒萬歲!」一個將校把自己掛著的勳章投了過去,還有一個走近去吻他的額。有人繼續將花草投過去,落雨般地落在那可憐的少年的腳上、染著血的臂上、黃金色的頭上。少年橫臥在草地上,露出蒼白的笑臉,好像是聽到許多人的稱讚,很滿足於自己的為國犧牲!
貧民 二十九日
安利柯啊!像隆巴爾地少年的為國捐身,固然是大大的德行,但你不要忘記,我們此外不可不為的小德行,不知還有多少啊!今天你在我的前面走過街上時,有一個抱著疲弱蒼白小孩的女乞丐向你討錢,你什麼都沒有給,只是看著走開罷了!那時,你囊中應該是有銅幣的。安利柯啊!好好聽著!不幸的人伸了手求乞時,我們不該假裝不知的啊!尤其是對於為了自己的小孩而求乞的母親,不該這樣。這小孩或者正飢餓著也說不定,如果這樣,那母親將怎樣的難過呢?假定你母親不得已要對你說「安利柯啊!今日不能再給你食物了!」的時候,你想,那時的母親,心裡是怎樣?
給予乞丐一個銅幣,他就會真心感謝你,說「神必保信件和你家族的健康。」聽著這祝福時的快樂,是你所未曾嘗到過的。受著那種言語時的快樂,我想,真是可以增加我們的健康的。我每從乞丐那裡聽到這種話時,覺得反不能不感謝乞丐,覺得乞丐所報我的比我所給他的更多,常這樣抱了滿足回到家裡來。你碰著無依的盲人,飢餓的母親,無父母的孤兒的時候,可從錢囊中把錢分給他們。單在學校附近看,不是就有不少貧民嗎?貧民所歡喜的,特別是小孩的施與,因為大人施與他們時,他們覺得比較低下,從小孩受物是不足恥的。大人的施與不過只是慈善的行為,小孩的施與於慈善外還有著親切,——你懂嗎?用譬喻說,好像從你手裡落下花和錢來的樣子。你要想想:你什麼都不缺乏,世間有缺乏著一切的;你在求奢侈,世間有但求不死就算滿足的。你又要想想:在充滿了殿堂車馬的都會之中,在穿著美麗服裝的小孩們之中,竟有著無食的女人和小孩,這是何等可寒。心的事啊!他們沒有食物哪!不可憐嗎?說這大都會之中,有許多素質也同樣的好,也有才能的小孩,窮得沒有食物,像荒野的獸一樣!啊!安利柯啊!從此以後,如逢有乞食的母親,不要再不給一錢管自走開了!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