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一月

助教師 四日

父親的話不錯,先生的不高興,果然是病了的緣故。這三天來,先生告假,另外有一位助教師來代課。那是一個沒有鬍鬚的像孩子似的先生。今天,學校裡發生了一件可恥的事:這位助教師,無論學生怎樣說他,他總不動怒,只說;「諸位!清規矩些!」前兩日,教室中已擾亂不堪,今天竟弄得無可收拾了。那真是稀有的騷擾。先生的話聲全然聽不清了,無論怎樣曉諭,怎樣勸誘,學生都當做耳邊風一樣。校長先生曾到門口來探看過兩次,校長一轉背,騷擾就依然如故。代洛西和卡隆在前面回過頭來,向大家使眼色叫他們靜些,他們哪裡肯靜。斯帶地獨自用手托了頭憑著桌子沉思,那個鉤鼻的舊郵票商人卡洛斐呢,他向大家各索銅元一枚,用墨水瓶為彩品,做著彩票。其餘有的笑,有的說,有的用鋼筆尖鑽著課桌,有的用了吊褲帶上的橡皮彈紙團。

助教師一個一個地去禁止他們,或是捉住他的手,或是拉了去叫他立壁角。可是仍舊無效。助教師沒了法,很和氣地和他們說;

「你們為什麼這樣?難道一定要我責罰你們嗎?」

說了又以拳敲桌,用了憤怒而兼悲哀的聲音叫:「靜些!靜些!」可是他們仍是不聽,騷擾如故。勿蘭諦向先生投擲紙團,有的吹著口笛,有的彼此以頭相抵賭力,完全不知道在做什麼了。這時來了一個校工,說:

「先生,校長先生有事請你。」

先生現出很失望的樣子,立起身匆忙就去。於是騷擾愈加厲害了。

卡隆忽然站起來,他震動著頭,捏緊了拳,怒不可遏地叫說:

「停止!你們這些不是人的東西!因為先生好說話一點,你們就輕侮他起來。倘然先生一用脫力,你們就要像狗一樣地伏倒在地上哩!卑怯的東西!如果有人再敢嘲弄先生,我要打掉他的牙齒!就是他父母看見,我也不管!」

大家不響了。這時卡隆的樣子真是莊嚴:堂堂的立著,眼中幾乎要怒出火來,好像是一匹發威的小獅子。他從最壞的人起,一一用眼去盯視,大家都不敢仰起頭來。等助教師紅了眼進來的時候,差不多肅靜得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出了。助教師見這模樣,大出意外,只是呆呆地立住。後來看見卡隆怒氣沖沖地站在那裡,就猜到了八九分,干是用了對兄弟說話時的那種充滿了情愛的聲氣說:「卡隆!謝謝你!」』

斯帶地的圖書室

斯帶地的家在學校的前面。我到他家裡去,一見到他的圖書室,就羨慕起來了。斯帶地不是富人,雖不能多買書,但他能保存書籍,無論是學校的教科書,無論是親戚送他的,都好好地保存著。只要手裡得到錢,都用以買書。他已收集了不少書,擺在華麗的栗木的書架裡,外面用綠色的幕布遮著,據說這是父親給他的。只要將那細線一拉,那綠色的幕布就牽攏在一方,露出三格書來。各種的書,排得很整齊,書脊上閃爍著金字的光。其中有故事、有旅行記、有詩集,還有書本。顏色配合得極好,遠處望去很是美麗。譬如說,白的擺在紅的旁邊,黃的擺在黑的旁邊,青的擺在白的旁邊。斯帶地還時常把這許多書的排列變換式樣,以為快樂。他自己作了一個書目,嚴然是一個圖書館館長。在家時只管在那書箱旁邊,或是拂拭塵埃,或是把書翻身,或是檢查釘線。當他用粗大的手指把書翻開,在紙縫中吹氣或是做著什麼的時候,看了真是有趣。我們的書都不免有損傷,他所有的書卻是簇新的。他得了新書,洗拭乾淨,插入書架裡,不時又拿出來看,把書當做寶貝珍玩,這是他最大的快樂。我在他家裡停了一點鐘,他除了書以外,什麼都未曾給我看。

過了一會兒,他那肥胖的父親出來了,手拍著他兒子的背脊,用了和他兒子相像的粗聲向我說道:

「這傢伙你看怎樣?這個鐵頭,很堅實哩,將來會有點希望吧。」

斯帶地被父親這樣地嘲弄,只是像豬犬樣地半閉著眼。不知為了什麼,我竟不敢和斯帶地取笑。他只比我大一歲,這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的。我回來的時候,他送我出門,像煞有介事地說:「那麼,再會吧。」我也不覺像向著大人似的說:「願你平安。」

到了家裡,我和我父親說:「斯帶地既沒有才,樣子也不好,他的面貌令人見了要笑,可是不知為了什麼,我一見了他,就覺得有種種事情可以學。」父親聽了說:「這是那孩子待人真誠的緣故啊。」我又說:「到了他家裡,他也不多和我說話,也沒有玩具給我看。我卻很喜歡到他家裡去。」「這因為你佩服那孩子的緣故。」父親這樣說。

鐵匠的兒子

是的,艾親的話是真的。我還佩服潑來可西。不,佩服這個詞還不足表示我對於沒來可西的心情。沒來可西是鐵匠的兒子,就是那身體瘦弱的小孩,有著悲哀的眼光,膽子很小,向著人總說「原恕我,原恕我」,他卻是很能用功的。他父親酒醉回來,據說常要無故打他,把他的書或筆記簿擲掉。他常在臉上帶了黑痕或青痕到學校裡來,臉孔腫著的時候也有,眼睛哭紅的時候也有。雖然如此,他無論如何總不說父親河他。「父親打你了。」朋友這樣說的時候,他總立刻替父親包庇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有一天,先生看見他的作文簿被火燒了一半。對他說:「這不是你自己燒了的吧?」

「是的,我不小心把它落在火裡了。」他回答。其實,這一定是他父親酒醉回來踢翻了桌子或油燈的緣故。

潑來可西的家就住在我家屋頂的小閣上。門房時常將他們家的事情告訴給我母親聽。雪爾維姊姊有一天聽得潑來可西哭。據說他向他父親要買文法書的錢,父親把他從樓梯上踢了下來。他父親一味喝酒,不務正業,一家都為飢餓所苦。潑來可西時常餓著肚皮到學校裡來,哈卡隆給他的麵包。一年級時教過他的那個戴赤羽的女先生,也曾給他蘋果吃。可是,他決不說「父親不給食物」的話。

他父親也曾到學校裡來過,臉色蒼白,兩腳抖抖的,一副怒容,發長長地垂在眼前,歪戴著帽子。撥來可西在路上一見父親,雖戰懼發震,可是立刻走近前去。父親呢,他並不顧著兒子,好像心裡在想著別的什麼似的。

可憐!潑來可西把破的筆記補好了,或是借了別人的書來用功。他把破了的襯衣用針別牢了穿著,拖著太大的皮鞋,繫著長得拖到地上的褲子,穿著太長的上衣,袖口高高地捲到肘上。見了他那樣子真是可憐!雖然如此,他卻很勤勉,如果他在家裡能許他自由用功,必定能得到優良的成績的。

今天早晨,他頰上帶了爪痕到學校裡來,大家見了說:

「又是你父親吧,這次可不能再說『沒有的事』了。把你弄得這步田地的,一定是你父親。你去告訴校長先生,校長先生就會叫你父親來,替你勸說他的。」

撥來可西跳立起來,紅著臉,抖索著,發怒地說:「沒有的事,父親是不打我的。」

話雖如此,後來上課時他究竟眼淚落在桌上了。人家去看他,他就抑住眼淚。可憐!他還要硬裝笑臉給人看呢!明天,代洛西與可萊諦、耐利原定要到我家裡來,我打算約沒榮可西一塊兒來。我想明天請他吃東西,給他書看,領他到家裡各處去玩耍,回去的時候,把果物給他裝進口袋帶回去。那樣善良而勇敢的小孩,應該使他快樂快樂,至少一次也好。

友人的來訪 十日

今天是這一年中最快樂的星期四。正好兩點鐘,代洛西和可萊諦領了那駝背的耐利來了。潑來可西因為他父親不許他來,竟沒有到。代洛西和可萊諦笑著對我說,在路上曾遇見那賣野菜人家的兒子克洛西,據說克洛西提著大捲心菜,說是要賣了去買鋼筆。又說,他新近接到父親不久將自美國回來的信,很歡喜著呢。

三位朋友在我家裡留了兩小時光景,我高興非常。代洛西和可萊諦是同級中最有趣的小孩,連父親都歡喜他們。可萊諦穿了茶色的褲子,戴了貓皮帽子,性情活潑,無論何時非活動不可,或將眼前的東西移動,或是將它翻身。據說他從今天早晨起,已搬運過半車的柴,可是他還沒有疲勞的樣子,在我家裡跑來跑去,見了什麼都注意,口不住地說話,像松鼠一般地活動著。他到了廚房裡,問女僕每束柴的價錢,據說他們店裡賣二角一束。他歡喜講他父親在溫培爾脫親王部下參加柯斯脫察戰爭時候的事。禮儀很周到。確像我父親所說:這小孩雖生長在柴店裡,卻含著真正的貴族血統。

代洛西講有趣味的話給我們聽。他熟悉地理,竟同先生一樣閉了眼睛說:

「我現在眼前好像看見了全意大利。那裡有亞配那英山脈突出在愛盎尼安海中,河水在這裡那裡流著,有白色的都會。有灣,有青的內海,有綠色的群島。」他順次背誦地名,像眼前擺著地圖一樣。他穿著金紐扣的青色的上衣,舉起了金髮的頭,閉了眼,石像似的直立著,那種丰采,使我們大家看了傾倒。他把明後日大葬紀念日所要背誦的三頁光景長的文章,在一小時內記牢。耐利看了他也在那悲愁的眼中現出微笑來。

今天的會集真是快樂,並且給我在胸中留下了一種火花樣的東西。他們三人回去的時候,那兩個長的左右夾輔著耐利,攜了他的手走,和他講有趣的話,使一向未曾笑過的而利笑。我看了真是歡喜。回來到了食堂裡,見平日掛在那裡的駝背的滑稽畫沒有了,這是父親故意除去的,因為怕耐利看見。

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王的大葬 十七日

今天午後二時,我們一進教室,先生就叫代洛西。代洛西立刻走上前去,立在小桌邊,向著我們朗背那大葬紀念辭。開始背誦的時候,略微有點不大自然,到後來聲音步步清楚,臉上充滿著紅暈。

「四年前今日的此刻,前國王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二世陛下的玉棺,正到羅馬太廟正門。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二世陛下,功業實遠勝於意大利開國請王,從來分裂為七小邦,為外敵侵略及暴君壓制所苦的意大利,到了王的時代,才合為一統,確立了自由獨立的基礎。王治世二十九年,勇武絕倫,臨危不懼,勝利不驕,困逆不餒,一意以發揚國威愛撫人民為務。當王的櫃車在擲花如雨的羅馬街市通過的時候,全意大利各部的無數群眾,都集在路旁拜觀大葬行列。樞車的前面有許多將軍,有大臣,有皇族,有一隊儀仗兵,有林也似的軍旗,有從三百個都市來的代表,此外凡是可以代表一國的威力與光榮者,無不加入。大葬的行列到了崇嚴的太廟門口,十二個騎兵捧了玉棺入內,一瞬間,意大利全國就與這令人愛慕不盡的老王作最後的告別了,與二十九年來做了國父、做了將軍、愛撫國家的前國王永遠離別了!這實是最崇高嚴肅的一瞬間,上下目送玉棺,對了那色彩黯然的八十流的軍旗掩面泣下。這軍旗實足令人回想到無數的戰死者,無數的鮮血,我國最大的光榮,最神聖的犧牲,及最悲慘的不幸來。騎兵把工棺移入,軍旗就都向前傾倒。其中有新聯隊的旗,也有經過了不少的戰爭而破碎的古聯隊旗。八十條黑流,向前垂下,無數的勳章觸著旗桿丁冬作響。這響聲在群眾耳裡好像有上千人齊聲在那裡說:『別了!我君!在太陽照著意大利的時候,君的靈魂永遠宿在我們臣民的心胸裡!』

「軍旗又舉到空中了。我們的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二世陛下,在靈廟之中永享著不朽的光榮了!」

勿蘭諦的斥退 十一日

代洛西讀著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王的弔詞的時候,笑的只有一人,就是勿蘭諦。勿蘭諦真討厭,他確是個壞人。父親到校裡來罵他,他反高興,見人家哭了,他反笑了起來。他在卡隆的面前膽小得發抖,碰見那怯弱的「小石匠」或一隻手不會動的克洛西,就要欺侮他們。他嘲消大家所敬服的撥來可西,甚至於對於那因救援幼兒跛了腳的三年生洛佩諦,也要加以嘲弄。他和弱小的人吵鬧了,自己還要發怒,務必要對手負了傷才爽快。帽子戴得很低,他那深藏在帽簷下的眼光好像含有著什麼惡意,誰都見了要害怕的。他在誰的面前都不顧慮,對了先生也會哈哈大笑。有機會的時候,偷竊也來,偷竊了東西還裝出不知道的神氣。時常和人相罵,帶了大大的鑽子到學校來刺人。不論自己的也好,人家的也好,摘了上衣的紐扣,拿在手裡玩。他的紙、書籍、筆記簿都又破又髒,三角板也破碎了,鋼筆桿都是牙齒咬過的痕跡,不時咬指甲,衣服非破則齷齪。聽說,他母親為了他曾憂鬱得生病,父親已把他趕出過三次了。母親常到學校裡來探聽他的情形,回去的時候,眼睛總是哭得腫腫的。他嫌惡功課,嫌惡朋友,嫌惡先生。先生有時也把他置之度外,他不規矩,先生只裝作沒看見。他因此愈加壞了,先生待他好,他反嘲笑先生;若是罵他呢,他用手遮住了臉裝假哭,其實在那裡暗笑,曾罰他停學三天,再來以後,反而更加頑強亂暴了。有一天,代洛西勸他:「停止!停止!先生怎樣為難,你不知道嗎?」他脅迫代洛西說:「不要叫我刺穿你的肚皮!」

今天,勿蘭諦真個像拘一樣地被逐出了。先生把《每月例話·少年鼓手》的草稿交付給卡隆的時候,勿蘭諦在地板上放起爆竹來,爆炸的聲音震動全教室,好像槍聲,大家大驚。先生也跳了起來:

「勿蘭諦出去!」

「不是我。」勿蘭諦笑著假裝不知。

「出去!」先生反覆地說。

「不情願。」勿蘭諦反抗。

先生大怒,趕到他座位旁,捉住他的臂,將他從座位裡拖出。勿蘭諦咬了牙齒抵抗,終於力氣敵不過先生,被先生從教室里拉到校長室裡去了。

過了一會兒,先生獨自回到教室裡,坐在位子上,兩手掩住了頭暫時不響,好像很疲勞的樣子。那種苦悶的神氣,看了教人不忍。

「做了三十年的教師,不料竟碰到這樣的事情!」先生悲哀地說,把頭向左右搖。

我們大家靜默無語。先生的手還在發抖,額上宣紋深得好像是傷痕。大家都不忍起來。這時代洛西起立:

「先生!請勿傷心!我們都敬愛先生的。」

先生聽說也平靜了下去,說:

「立功課吧。」

少年鼓手(每月例話)

這是,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柯斯脫寨戰爭開始第一日的事。我軍步兵一隊,六十人光景,被派遣到某處去佔領一空屋,忽受奧地利二中隊攻擊。敵人從四面來攻,彈丸雨一樣地飛來,我軍只好棄了若干死傷者,退避入空屋中,閉住了門,上樓就窗口射擊抵禦。敵軍成了半圓形,步步包攏來。我軍指揮這隊的大尉是個勇敢的老士官,身材高大,鬚髮都白了。六十人之中,有一個少年鼓手,賽地尼亞人,年雖已過了十四歲,身材卻還似十二歲不到,是個膚色淺黑,眼光炯炯的少年。大尉在樓上指揮防戰,時時發出尖利如手聲的號令。他那鐵鍛成般的臉上,一點都沒有感情的影子,面相的威武,真足使部下見了戰慄。少年鼓手臉已急得發青了,可是還能沉著地跳上桌子,探頭到窗外,從煙塵中去觀看白服的奧軍近來。

這空屋築在高崖上,向著崖的一面,只有屋頂閣上開著一個小窗,其餘都是牆壁。奧軍只在別的三面攻擊,向崖的一面安然無事。那真是很厲害的攻擊,彈丸如雨,破壁碎瓦,天幕、窗子、傢俱、門戶,一擊就成粉碎。木片在空中飛舞,玻璃和陶器的破碎聲,軋啦軋啦地東西四起,聽去好像人的頭骨正在破裂。在窗口射擊防禦的兵立,受傷倒在地板上,就被拖到一邊。也有用手抵住了傷口,呻吟著在這裡那裡打圈子走的。在廚房裡,還有被擊碎了頭的死屍。敵軍的半圓形只管漸漸地逼近攏來。

過了一會兒,一向鎮定自若的大尉忽然現出不安的神情,帶了一個軍營急忙地出了那室。過了三分鐘光景,那軍曹跑來向少年鼓手招手。少年跟了軍曹急步登上樓梯,到了那屋頂閣裡。大尉正倚著小窗拿了紙條寫字,腳旁擺著汲水用的繩子。

大尉折疊了紙條,把他那使兵士戰慄的凜然的眼光注視著少年,很急迫地叫喚:

「鼓手!」

鼓手舉手到帽旁。

「你有勇氣嗎?」大尉說。

「是的,大尉!」少年回答,眼睛炯炯發光。

大尉把少年推近窗口:

「往下面看!靠近那屋子有槍刺的光吧,那裡就是我軍的本隊。你拿了這條子,從窗口溜下去,快快地翻過那山坡,穿過那田畈跑入我軍的陣地,只要一遇見士官,就把這條子交給他。解下你的皮帶和背囊!」

鼓手解下了皮帶背囊,把紙條放入口袋中。軍曾將繩子從窗口放下去,一端纏在自己的臂上。大尉將少年扶出了窗口,使他背向外面:

「喂!這分隊的安危,就靠你的勇氣和你的腳力了!」

「憑我!大尉!」少年一邊回答一邊往下溜。

大尉和軍營握住了繩:

「下山坡的時候,要把身子伏倒!」

「放心!」

「但願你成功!」

鼓手立刻落到地上了。軍曹取了繩子走開了。大尉很不放心,在窗畔踱來踱去,看少年下坡。

差不多快要成功了。忽然在少年前後數步之間冒出五六處煙來。原來奧軍已發見了少年,從高處射擊著他。少年拼了命跑,突然倒下了。「糟了!」大尉咬著牙焦急地向自己說。正在此時,少年又站起來了。「啊,啊!只是跌了一交!」大尉吐了一口氣。少年雖然拚命地跑著,可是,望過去一條腿像有些破。大尉想:「踝骨受了傷了哩!」接著煙塵又從少年的近旁冒起來,都很遠,沒有打中。「好呀!好呀!」大尉歡喜地叫,目光仍不離少年。一想到這是十分危險的事,不覺就要戰慄!那紙條如果幸而送到本隊,援兵就會來;萬一誤事,這六十人只有戰死與被虜兩條路了。

遠遠望去:見少年跑了一會兒,忽而把腳步放緩,只是跛著走。及再重新起跑,力就漸漸減弱,坐下休息了好幾次。

「大概子彈穿過了他的腳。」大尉一邊這樣想,一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年,急得身子發震。他眼睛要迸出火星來了,測度著少年距離發光的槍刺間的距離。樓下呢,只聽見子彈穿過聲,士官與軍曾的怒叫聲,淒絕的負傷者的哭泣聲,器具的碎聲和物件的落下聲。

一士官默默地跑來,說敵軍依舊猛攻,已高舉白旗招降了。

「不要照他!」大尉說,眼睛仍不離那少年。少年雖已走到平地,可是已經不能跑了,望去好像把腳拖著一步一步勉強地往前走。

大尉咬緊了牙齒,握緊了拳頭:「走呀!快走呀!該死的!畜生!走!走!」過了一息,大尉說出可怕的話來了:「咿呀!沒用的東西!倒下哩!」

方纔還望得見在田畈中的少年的頭。忽然不見了,好像已經倒下。隔了一分鐘光景,少年的頭重新現出,不久為籬笆擋住,望不見了。

大尉急忙下樓,子彈雨一般地在那裡飛舞,滿室都是負傷者,有的像醉漢似的亂滾,扳住傢俱,牆壁和地板上架滿血跡,許多屍膠堆在門口。副官被打折了手臂,到處是煙氣和灰塵,周圍的東西都看不清楚了。

大尉高聲鼓勵著喊:

「大膽防禦,萬勿後退一步!援兵快來了!就在此刻!注意!」

敵軍漸漸逼近,從煙塵中已可望見敵兵的臉,槍聲裡面夾雜著可怕的哄聲和罵聲。敵軍在那裡脅迫叫快降服,否則不必想活了。我軍膽怯起來,從窗口退走。軍營又追趕他們,迫他們向前,可是防禦的火力漸漸薄弱,兵立臉上都表現出絕望的神情,再要抵抗已不可能了。這時,敵軍忽然減弱了火力轟雷似的喊叫起來:「投降!」

「不!」大尉從窗口回喊。

兩軍的炮火重新又猛烈了。我軍的兵士接連有受傷倒下的。有一面的窗已沒人守衛,最後的時刻快到了。大尉用了絕望的聲音:「援兵不來了!援兵不來了!」一邊狂叫,一邊野獸似的跳著,以震抖的手揮著軍刀,預備戰死。這時軍曹從屋頂閣下來,銳聲說道:

「援兵來了!」

「援兵來了!」大尉歡聲回答。

一聽這聲音,未負傷的、負傷的、軍營、士官都立刻衝到窗口,重新猛力抵抗敵軍。

過了一會兒,敵軍似乎氣餒了,陣勢紛亂起來。大尉急忙收集殘兵,叫他們把刺刀套在槍上,預備衝鋒,自己跑上樓梯去。這時聽到震天動地的吶喊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從窗口望去,意大利騎兵一中隊,正全速從煙塵中奔來。遠見那明晃晃的槍刺,不絕地落在敵軍頭上、肩上、背上。屋內的兵士也抱了槍刺吶喊而出。敵軍動搖混亂,開始退卻。轉瞬間,兩大隊的步兵帶著兩門大炮佔領了高地。

大尉率領殘兵回到自己所屬的聯隊裡。戰爭依然繼續,在最後一次衝鋒的時候,他為流彈所中,傷了左手。

這天戰鬥的結果,我軍勝利。次日再戰,我軍雖勇敢對抗,終以眾寡不敵,於二十七日早晨,退守混契阿河。

大尉負了傷,仍率領部下的兵士徒步行進。兵士困憊疲勞,卻沒有一個不服從的。日暮,到了泯契阿河岸的哥伊托地方,找尋副官。那副官傷了手腕,被救護隊所救,比大尉先到這裡。大尉走進一所設著臨時野戰病院的寺院,其中滿住著傷兵。病床分作兩列,床的上面還設著床。兩個醫師和許多助手應接不暇地奔走,觸耳都是幽泣聲與呻吟聲。

大尉一到寺裡,就到處尋找副官,聽得有人用低弱的聲音在叫「大尉』。大尉近身去看,見是少年鼓手。他臥在吊床上,腦以下覆蓋著粗的窗簾布,蒼白而細的兩碗露出在布外面,眼睛仍像寶石一樣地發著光。大尉一驚,對他喊道:

「你在這裡?真了不得!你盡了你的本分了!」

「我已盡了我的全力。」少年答。

「你受了什麼傷?」大尉再問,一邊看附近各床,尋覓副官。

「完全沒料到。」少年回答說。他的元氣恢復過來了,開始覺得負傷在他是榮譽。如果沒有這滿足的快感,他在大影前恐將無開口的氣力了。「我拚命地跑,原是恐被看見,屈著上身,不料竟被敵人看見了。如果不被射中,還可再快二十分鐘的。幸而逢著參謀大尉,把紙條交付了他。可是在被打傷以後,一點也走不動,口也乾渴,好像就要死去。要再走上去是無論如何不能的了。愈遲,戰死的人將愈多。我一想到此,幾乎要哭起來。還好!我總算拼了命達到了我的目的。不要替我擔心。大尉!你要留心你自己,你流著血呢!」

的確如他所說,滴滴的血,正從大尉臂下的繃帶裡順著手指流下來。

「請把手交給我,讓我替你包好繃帶。」少年說。

大尉伸過左手來,用右手來扶少年。少年把大尉的繃帶解開重新結好。可是,少年一離開枕頭,面色就變得蒼白,不得不仍舊躺下去。

「好了,已經好了。」大尉見少年那樣子,想把包著繃帶的手縮回來,少年似乎不肯放。

「不要顧著我。留心你自己要緊!即使是小小的傷,不注意就要厲害的。」大尉說。

少年把頭向左右搖。大影注視著他:

「但是,你這樣困憊,一定是出了許多血吧?」

「你說出了許多血?」少年微笑說。「不但血呢,請看這裡!」說著把蓋布揭開。

大尉見了不覺大吃一驚,向後退了一步。原來,少年已經失去了一隻腳!他左腳已齊膝截去,切口用血染透了的布包著。

這時,一個矮而胖的軍醫穿著襯衣走過,向著少年啊咕了一會兒,對大尉說:

「啊!大尉!這真是出於不得已,他如果不那樣無理支撐,腳是可以保牢的。——起了嚴重的炎症哩!終於把腳齊膝截斷了。但是,真是勇敢的少年!眼淚不流一滴,不驚慌,連喊也不喊一聲。我替他施行手術時,他以意大利男兒自豪哩!他家世出身一定是很好的!」軍醫說完急忙走開了。

大尉蹙了濃而白的兩眉,注視少年一會兒,替他依舊將蓋布蓋好。他眼睛仍不離少年,不知不覺,就慢慢地舉手到頭邊除了帽子。

「大尉,」少年驚叫。「做什麼對了我!」

一向對於部下不曾發過柔言的威武的大尉,這時竟用了充滿了情愛的聲音說道:

「我不過是大尉,你是英雄啊!」說了這話,便張開了手臂,伏在少年身上,在他胸部吻了三次。

愛國 十四日

安利柯啊!你聽了少年鼓手的故事,既然感動,那麼在今天的試驗裡,做「愛意大利的理由」題目的文字,一定很容易了。我為什麼愛意大利!因為我母系是意大利人,因為我脈管所流著的血是意大利的血,因為我祖先的墳墓在意大利,因為我自己的生地是意大利,因為我所說的話、所讀的書都是意大利文,因為我的兄弟、姊妹、友人,在我周圍的偉大的人們,在我周圍的美麗的自然,以及其他我所見、所愛、所研究、所崇拜的一切,都是意大利的東西,所以我愛意大利。這對於祖國的感情,你現在也許尚未真實理解,將來長大了就會知道的。從外國久客歸來,倚在船舷從水天中望見教國的青山,這時,自然會湧出熱淚或是發出心底的叫聲來。又,遠遊外國的時候,偶然在路上聽到有人操我國的國語,必會走近去與那說話的接近。外國人如果對於我國有無禮的言語,怒必從。心頭突發,一旦和外國有交涉時,對於祖國的愛,格外容易發生。戰爭終止,疲憊的軍隊凱旋的時候,見了那被彈丸打破了的軍旗,見了那裹著繃帶的兵士高舉著打斷了的兵器在群眾喝彩聲中通過,你的感激歡喜將怎樣啊!那時,你自能真正瞭解愛國的意義吧。那時,你自會覺到自己與國家成為一體了吧。這是高尚神聖的感情。將來你為國出戰,我願見你平安凱旋——你是我的骨肉,願你平安自不必說。但是,如果你做了犀怯無恥的行徑,偷生而返,那麼,現在你從學校回來時這樣歡迎你的父親,將以萬斛之淚來迎接你,父子不能再如舊相愛,終而至於斷腸憂憤而死。

—父親——

嫉妒 二十五日

以愛國為題的作文,第一仍是代洛西。華梯尼自信必得一等獎——華梯尼雖有虛榮心,喜闊綽,我卻歡喜他,但一見到他嫉妒代洛西,就覺可厭。他平回想和代洛西對抗,拚命地用功,可是究竟敵不過代洛西,無論哪一件,代洛西都要勝他十倍。華梯尼不服,總嘲弄代洛西。卡羅·諾昆斯也嫉妒代洛西,卻藏在心裡,華梯尼則竟表現在臉上。聽說他在家裡曾說先生不公平。每次代洛西很快地把先生的問話做出圓滿的回答的時候,他總板著臉,垂著頭,裝著不聽見,還故意笑。他笑的樣子很不好,所以大家都知道。只要先生一稱讚代洛西,大家就對華梯尼看,華梯尼必定在那裡苦笑。「小石匠」常在這種時候裝兔臉給他看。

今天,華梯尼很難為情。校長先生到教室裡來報告成績:

「代洛西一百分,一等獎。」正說時,華梯尼打了一個噴嚏。校長先生見了他那神情就猜到了:

「華梯尼!不要飼著嫉妒的蛇!這蛇是要吃你的頭腦,壞你的心胸的。」

除了代洛西,大家都向華梯尼看。華梯尼像要回答些什麼,可是究竟說不出來,臉孔青青的像石頭般固定著不動。等先生授課的時候,他在紙上用了大大的字,寫了這樣的句子:

「我們不艷羨那困了不正與偏頗而得一等獎的人。」

他寫了是想給代洛西的。坐在代洛西近處的人都互相私語。有一個竟用紙做成大大的賞牌,在上面畫了一條黑蛇。華梯尼全不知道。先生因事暫時出去的時候,代洛西近旁的人都立起身來,離了座位,要將那紙賞牌送給華梯尼。教室中一時充滿了殺氣。華梯尼氣得全身震科。忽然,代洛西說:「將這給了我!」把賞牌取來撕得粉碎。恰好先生進來了,就繼續上課。華梯尼臉紅得像火一樣,把自己所寫的紙片揉成團塞入口中,嚼糊了吐在椅旁。功課完畢的時候,華梯尼好像有些昏亂了,走過代洛西位旁,落掉了吸墨水紙。代洛西好好地代他抬起,替他藏人革袋,結好了袋紐。華梯尼只是俯視著地,抬不起頭來。

勿蘭諦的母親 二十八日

華梯尼的脾氣仍是不改。昨天早晨宗教班上,先生在校長面前問代洛西有否記牢讀本中「無論向了哪裡,我都看見你大神」的句子。代洛西回答說不曾記牢。華梯尼突然說:「我知道呢。」說了對著代洛西冷笑。這時勿蘭諦的母親恰好走進教室裡來,華梯尼於是失去了背誦的機會。

勿蘭諦的母親白髮蓬鬆了,全身都被雪打得濕濕的。她屏了氣息,把前禮拜被斥退的兒子推了進來。我們不知道將發生什麼事情,大家都嚥著唾液。可憐!勿蘭諦的母親跪倒在校長先生面前,合掌懇求著說:

「啊!校長先生!請你發點慈悲,許這孩子再到學校裡來!這三天中,我把他藏在家裡,如果被他父親知道,或者要弄死他的。怎樣好呢!懇求你救救我!」

校長先生似乎想領她到外面去,她卻不管,只是哭著懇求:

「啊!先生!我為了這孩子,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如果先生知道,必能憐憫我吧。對不起!我怕不能久活了,先生!死是早已預備了的,但總想見到這孩子改好以後才死。確是這樣的壞孩子——」她說到這裡,嗚咽得不能即說下去,「——在我總是兒子,總是愛惜的。——我要絕望而死了!校長先生!請你當作救我一家的不幸,再一遍,許這孩子入學!對不起!看我這苦女人面上!」她說了用手掩著臉哭泣。

勿蘭諦好像毫不覺得什麼,只是把頭垂著。校長先生看著勿蘭諦想了一會兒,說:

「勿蘭諦,坐到位子上去吧!」

勿蘭諦的母親把手從臉上放了下來,反覆地說了許多感謝的話,連校長先生要說的話都被她遮攔住了。她拭著眼睛走出門口,又連連說:

「你要給我當心啊!——諸位!請你們大家原怒了他!——校長先生!謝謝你!你做了好事了!——要規規矩矩的啊!——再會,諸位!——謝謝!校長先生!再會!原怨我這個可憐的母親!」

她走出門口,又回頭一次,用了懇求的眼色又對兒子看了一眼才走。她臉色蒼白,身體已有些向前彎,頭仍是震著,下了樓梯,就聽到她的咳嗽聲。

全級復肅靜了。校長先生向勿蘭諦注視了一會兒,用極鄭重的調子說:

「勿蘭諦!你在殺你的母親呢。」

我們都向勿蘭諦看,那不知羞恥的勿蘭諦還在那裡笑。

希望 十九日

安利柯!你聽了宗教的話回來跳伏在母親的胸裡那時候的熱情,真是美啊!先生和你講過很好的話了哩!神已擁抱著我們,我倆從此已不會分離了。無論我死的時候,無論父親死的時候,我們不必再說「母親,父親,安利柯,我們就此永訣了嗎?」那樣絕望的話了,因為我們還可在別個世界相會的,在這世多受苦的,在那世得報;在這世多愛人的,在那世遭逢自己所愛的人。在那裡沒有罪惡,沒有悲哀,也沒有死。但是,我們須自己努力,使可以到那無罪惡無污濁的世界去才好。安利柯!這是如此的:凡是一切的善行,如誠心的情愛,對於友人的親切,以及其他的高尚行為,都是到那世界去的階梯。又,一切的不幸,使你與那世界接近。悲哀可以消罪,眼淚可以洗去心上的污濁。今天須比昨天好,詩人須再親切一些:你要這樣地存心啊!每天早晨起來的時候,試如此決心:「今天要做良心讚美我的事,要做父親見了歡喜的事,要做能使朋友先生及兄弟們愛我的事。」並且要向神祈禱,求神給予你實行這決心的力量。

「主啊!我願善良、高尚、勇敢、溫和、誠實,請幫助我海夜母親吻我的時候,請使我能說,『母親!你今夜吻著比昨夜更高尚更有價值的少年哩!』的話。」你要這樣的祈禱。

到來世去,須變成天使般清潔的安利柯,無論何時,都要這樣存心,不可忘了,並且還要祈禱。祈禱的歡悅在你或許還未能想像,見了兒子敬虔地祈禱,做母親的將怎樣歡喜啊!我見你在祈禱的時候,只覺得有什麼人在那裡看著你、聽著你的。這時,我能更比平時確信有大慈大悲至善的神存在。因此,我能起更愛你的心,能更忍耐辛苦,能真心寬恕他人的罪惡,能用了平靜的。心境去想著死時的光景。啊!至大至七的衝!在那世請使能再聞母親之聲,再和小孩們相會,再遇見安利何——與聖潔而有無限生命的安利柯做永遠不離的擁抱!啊!祈禱吧!時刻祈禱,大家相愛,施行善事,使這神聖的希望,字印在。心裡,字印在我高貴的安利柯的靈魂裡!

—母親——

《愛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