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  二月

獎牌授予 四日

今天,視學官到學校裡來,說是來給予賞牌的。那是有白鬚著黑服的紳士,在功課將完畢的時候,和校長先生一同到了我們的教室裡,坐在先生的旁邊,對三四個學生做了一會兒考問。把一等獎的賞牌給與代洛西,又和先生及校長低聲談說。

「受二等獎的不知是誰?」我們正這樣想,一邊默然地嚥著唾液。繼而,視學官高聲說:

「配托羅·撥來可西此次應受二等獎。他答題、功課、作文、操行,一切都好。」大家都向潑來可西看,心裡都代他歡喜。潑來可西張是得不知如何才好。

「到這裡來!」視學官說。撥來可西離了座位走近先生的案旁,視學官用憫傳的眼光打量著撥來可西的蠟色的臉和縫補過的不合身材的服裝,替他將賞牌懸在眉下,深情地說:

「撥來可西!今天給你賞牌,並不是因為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並且並不單只因為你的才能與勤勉;這賞牌還獎勵你的心情、勇氣及強固的孝行。」說著又問我們:

「不是嗎?他是這樣的吧?」

「是的,是的!」大家齊聲回答。潑來可西喉頭動著,好像在那裡咽什麼,過了一會兒,用很好的臉色對我們看,充滿了感謝之情。

「好好回去,要更加用功呢!」視學宮對撥來可西說。

功課已完畢了,我們一級比別級先出教室。走出門外,見接待室裡來了一個想不到的人,那就是做鐵匠的設來可西的父親。他仍然臉色蒼白,歪戴了帽子,頭髮長得要蓋著眼,抖抖索索地站著。先生見了他,同視學宮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視學官就去找潑來可西,攜了他的手一同到他父親的旁邊。潑來可西震慄起來,學生們都群集在他的周圍。

「是這孩子的父親嗎?」視學宮快活地對鐵匠說,好像見了熟識的朋友一樣。並且不等他回答,又繼續說:

「恭喜!你看!你兒子超越了五十四個同級的得了二等獎了。作文、算術,一切都好。既有才,又能用功,將來必定成大事業。他心情善良,為大家所尊敬,真是好孩子!你見了也該歡喜吧。」

鐵匠張開了口只是聽著。他看看視學官,看看校長,又看看俯首戰慄著的自己的兒子。好像到了這時,他才知道自己這樣虐待兒子,兒子卻總是堅強地忍耐著的。他臉上不覺露出茫然的驚訝和慚愧的情愛,急把兒子的頭抱在自己的胸前。我們都在他們前面走過。我約撥來可西在下禮拜四和卡隆、克洛西同到我家裡來。大家都向他道賀:有的去拖他,有的用手去摸他的賞牌,不論哪個走過他旁邊總有一點表示。撥來可西的父親用驚異的眼色注視著我們,他還是將兒子的頭相在胸前,他兒子啜泣著。

決心 五日

見了潑來可西取得賞牌,我不覺後悔,我還一次都未曾得過呢。我近來不用功,自己固覺沒趣,先生、父親、母親為了我也不快活,像從前用功時候的那種愉快,現在已沒有了。以前,離了座位去玩耍的時候,好像已有一月不曾玩耍的樣子,總是高興跳躍著去的。現在,在全家的食桌上,也沒有從前快樂了。我心裡有一個黑暗的影子,這黑影在裡面發聲說,「這不對!這不對!」

一到傍晚,看見許多小孩雜在工人之間從工場回到家裡去,他們雖很疲勞,神情卻很快活。他們要想快點回去吃他們的晚餐,都急忙地走著,用被煤燻黑或是被石灰染白了的手,大家相互拍著肩頭高聲談笑著。他們都從天明一直勞動到了現在。還有比他們還小的小孩,終日在屋頂閣上、地下室裡,在爐子旁或是水盆裡勞動,只能用一小片麵包充飢,這樣的人也盡多盡多。我呢,除了勉強做四頁光景的作文以外,什麼都不曾做。想起來真是可恥!啊!我自己既沒趣,父親對我也不歡喜。父親原要責罵我,不過因為愛我,所以忍住了!父親一直勞動辛苦到現在,家裡的東西,哪一件不是父親的力換來的?我所用的、穿的、吃的和教我的、使我快活的種種事物,都是父親勞動的結果。我受了卻一事不做,只讓父親在那裡操心勞力,從未給他絲毫的幫助。啊!不對,這真是不對!這樣子不能使我快樂!就從今日起吧!像斯帶他樣地捏緊了拳咬了牙齒用功吧!拼了命,夜深也不打呵欠,天明就跳起床來吧!不絕地把頭腦鍛煉,真實地把情性革除吧!就是病了也不要緊。勞動吧!辛苦吧!像現在這樣,自己既苦,別人也難過,這種倦怠的生活決計從今日起停止!勞動!勞動!以全心全力用功,拼了命!這樣才能得到遊戲的愉快和食事的快樂,才能得到先生的親切的微笑和父親的親愛的接吻。

玩具的火車 十日

今天沒來可西和長隆一道來了。就是見了皇族的兒子,我也沒有這樣的歡喜。卡隆是頭一次到我家,他是個很沉靜的人,身材那樣長了,還是四年生,見了人好像很羞愧的樣子。門鈴一響,我們都迎出門口去,據說,克洛西因為父親從美國回來了,不能來。父親就與發來可西接吻,又介紹卡隆給母親,說:

「卡隆就是他。他不但是善良的少年,並且還是一個正直的看重名譽的納土呢。」

卡隆低了平頂發的頭,看著我微笑。撥來可西掛著那賞牌,聽說,他父親重新開始做鐵匠工作,五日來滴酒不喝,時常叫沒來可西到工作場去幫他的忙,和從前比竟然如兩個人了。沒來可西因此很歡喜。

我們開始遊戲了。我將所有的玩具取出給他們看。我的火車好像很中了潑來可西的意。那火車附有車頭。只要把發條一開,就自己會動。潑來可西從未見過這樣的火車玩具,驚異極了。我把開發條的鑰匙交付給他,他低了頭只管一心地玩。那種高興的臉色,在他面上是未曾見過的。我們都圍集在他身旁,注視他那枯瘦的項頸,曾出過血的小耳朵,以及他的向裡卷的袖口,細削的手臂。在這時候,我恨不得把我所有的玩具、書物,都送給了他,就是把我自己正要吃的麵包,正在穿著的衣服全送給他,也決不可惜。還想伏倒在他身旁去吻他的手。我想:「至少把那火車送他吧!又覺得非和父親說明不可。正躊躇間,忽然有人把紙條塞到我手裡來,一看,原來是父親。紙條上用鉛筆寫著:

「撥來可西很歡喜你的火車哩!他不曾有過玩具,你不想個辦法嗎?」

我立刻雙手捧了火車,交在沒來可西的手中:

「把這送給你!」沒來可西看著我,好像不懂的樣子,我又說:

「是把這送給你。」

潑來可西驚異起來,一邊看我父親母親,一邊問我:

「但是,為什麼?」

「因為安利柯和你是朋友。他這個送給你,當做你得賞牌的賀禮。」父親說。

潑來可西很難為情的樣子:

「那麼,我可以拿了回去嗎?」

「自然可以。」我們大家答他。沒來可西走出門口時,歡喜得嘴唇發振,卡隆幫他把火車包在手帕裡。

「幾時,我引你到父親的工作場裡去,把釘子送你吧!」撥來可西向我說。

母親把小花束插入卡隆的紐孔中,說:「給我帶去送給你的母親!」卡隆低了頭大聲地說:「多謝!」他那親切高尚的精神,在眼光中閃耀著。

傲慢 十一日

走路的時候偶然和撥來可西相碰,就要故意用手拂拭衣袖的是卡羅·諾琵斯那個傢伙。他自以為父親有錢,一味傲慢。代洛西的父親也有錢,代洛西卻從不以此驕人。諾琵斯有時想一個人佔有一張長椅,別人去坐,他就要憎嫌,好像玷辱他了。他看不起人,唇間無論何時總浮著輕蔑的笑。排了隊出教室時,如果有人踏著他的腳,那可不得了了。平常一些些的小事,他也要當面罵人,或是恐嚇別人,說要叫父親到學校裡來。其實,他對著賣炭者的兒子罵他的父親是叫化子的時候,就被自己的父親責罵過了。我不曾見過那樣討厭的學生,無論誰都不和他講話,回去的時候也沒有人對他說「再會」。他忘了功課的時候,連狗也木願教他,別說人了,他嫌惡一切人,代洛西更是他嫌惡的,因為代洛西是級長。又因為大家歡喜卡隆,他也嫌惡卡隆。代洛西就是在諾琵斯的旁邊的時候,也從來不留意這些。有人告訴卡隆,諾琵斯在背後說他的壞話。他說:「怕什麼,他什麼都不懂,理他做什麼?」

有一天,諾琵斯見可萊諦戴著貓皮帽子,很輕侮地嘲笑他。可萊諦說:

「請你到代洛西那裡去學習學習禮貌吧。」

昨日,諾琵斯告訴先生,說格拉勃利亞少年踏了他的腳。

「故意的嗎?」先生問。

「不,無心的。」格拉勒利亞少年答辯。於是先生說:

「諾琵斯,在這樣小的事情上,你有什麼可動怒的呢?」

諾琵斯像煞有介事地說;

「我會去告訴父親的!」

先生怒了:「你父親也一定說你不對。因為在學校裡,評定善惡,執行賞罰,全由教師掌管。」說完又和氣地說:

「諾琵斯啊!從此改了你的脾氣,親切地對待朋友吧。你也早應該知道,這裡有勞動者的兒子,也有紳士的兒子,有富的,也有貧的,大家都像兄弟一樣地親愛,為什麼只有你不願意這樣呢?要大家和你要好是很容易的事,如果這樣,自己也會快樂起來哩。對嗎?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話嗎?」

諾琵斯聽著,依然像平時一樣冷笑。先生問他,他只是冷淡地回答:「不,沒有什麼。」

「請坐下,無趣啊!你全沒有情感!」先生向他說。

這事總算完結了,不料坐在諾琵斯前面的「小石匠」回過頭來看諾琵斯,對他裝出一個非常可笑的鬼臉。大家都哄笑起來,先生雖然喝責「小石匠」,可是自己也不覺掩口笑著。諾琵斯也笑了,卻不是十分高興的笑。

勞動者的負傷 十五日

諾琵斯和勿蘭諦真是無獨有偶,今天眼見著悲慘的光景而漠不動心的,只有他們倆。從學校回去的時候,我和父親正在觀看三年級淘氣的孩子們在街上溜冰,街頭盡處忽然跑來了大群的人,大家面上都現出優容,彼此低聲地不知談些什麼。人群之中,有三個警察,後面跟著兩個抬擔架的。小孩們都從四面聚攏來觀看,群眾漸漸向我們近來,見那擔架上臥著一個皮色青得像死人的男子,頭髮上都粘著血,耳朵裡口裡也都有血,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跟在擔架旁邊,發狂似的時時哭叫:「死了!死了!」

婦人的後面還有一個背革袋的男子,也在那裡哭著。

「怎麼了?」父親問。據說,這人是做石匠的,在工作中從五層樓上落了下來。擔架暫時停下,許多人都把臉避轉,那個戴赤羽的女先生用身體支持著幾乎要暈倒的我二年級時的女教師,這時有個拍著肩頭的人,那是「小石匠」,他臉已青得像鬼一樣,全身戰慄著。這必是想著他父親的緣故了。我也不覺記起他父親來。

啊!我可以安心在學校裡讀書。父親只是在家伏案書寫,所以沒有什麼危險。可是,許多朋友就不然了,他們的父親或是在高橋上工作,或是在機車的齒輪間勞動,一不小心,常有生命的危險。他們完全和出征軍人的兒子一樣,所以「小石匠」一見到這悲慘的光景就戰慄起來了。父親覺到了這事,就和他說;

「回到家裡去!就到你父親那裡去!你父親是平安的,快回去!」

「小石匠」一步一回頭地去了。群眾繼續行動,那婦人傷心叫著:「死了!死了!」

「哎呀!不會死的。周圍的人安慰她,她像不曾聽見,只是披散了頭髮哭。

這時,忽然有怒罵的聲音:「什麼!你不是在那裡笑嗎!」

急去看時,見有一個納土怒目向著勿蘭諦,用手杖把勿蘭諦的帽子掠落在地上:

「除去帽子!蠢貨!因勞動而負傷的人正在通過哩!」

群眾過去了,血跡長長地劃在雪上。

囚犯 十七日

這真是一年中最可驚異的事:昨天早晨,父親領了我同到孟卡利愛利附近去尋借別墅,預備夏季去住。執掌那別墅的門鑰的是個學校的教師。他引導我們去看了以後,邀我們到他的房間裡去喝茶。他案上擺著一個奇妙的雕刻的圓錐形的墨水瓶,父親注意地在看。這位先生說:

「這墨水瓶在我是個寶貝,來歷很長哩!」他就告訴我們下面的話:

數年前,這位先生在丘林,有一年冬天,曾去監獄擔任教囚犯的學科。授課的地方在監獄的禮拜堂裡。那禮拜堂是個圓形的建築,周圍有許多的小而且高的窗,窗口都用鐵柵攔住。每個窗裡面各有一間小室,囚犯就站在各自的窗口,把筆記簿攤在窗檻上用功,先生則在暗沉沉的禮拜堂中走來走去地授課。室中很暗,除了囚犯鬍子蓬鬆的臉以外,什麼都看不見。這些囚犯之中,有一個七十八號的,比別人更用功,更感謝著先生的教導。他是一個黑鬚的年輕人,與其說是惡人,毋寧說是個不幸者。他原是細木工,因為動了怒,用刨子投擲虐待他的主人,不意誤中頭部,致了死命,因此受了幾年的監禁罪。他在三個月中把讀寫都學會了,每日讀書,學問進步,性情也因以變好,已覺悟自己的罪過,自己很痛侮。有一天,功課完了以後,那囚犯向先生招手,請先生走近窗口去,說明天就要離開丘林的監獄,被解到威尼斯的監獄裡去了。他向先生告別,用深情的親切的語聲,請先生把手讓他握一握。先生伸過手去,他就吻著,說了一聲「謝謝」,先生縮回手時,據說手上沾著眼淚哩。先生以後就不再看見他了。

先生說了又繼續著這樣說:

「過了六年,我差不多把這不幸的人忘懷了。不料前日,突然來了個不相識的人,黑鬚,花白頭髮,粗布衣裝,見了我問:

「『你是某先生嗎?』

「『你是哪位?』我問。

「『我是七十八號的囚犯。六年前蒙先生教我讀法寫法。先生想必還記得:在最後授課的那天,先生曾將手遞給我。我已滿了刑期了,今天來拜望,想送一紀念品結先生,請把這收下,當做我的紀念!先生!』

「我無言地站著。他以為我不願受他的贈品,注視著我的眼色,好像在說:

「『六年的苦刑,還不足以拭淨手上的不潔嗎?』

「他眼色中充滿了苦痛,我就伸過手去,接受他的贈品,就是這個。」

我們仔細看那墨水瓶,好像是用釘子鑿刻的,真不知要費去多少工夫哩!蓋上雕刻著鋼筆擱在筆記簿上的花樣。周圍刻著「七十八號敬呈先生,當做六年間的紀念」幾個字。下面又用小字刻著「努力與希望」。

先生不再說什麼,我們也就告別。在回到丘林來的路上,我心裡總在描摹著那囚犯站在禮拜堂小窗口的光景,他擁向先生告別時的神情,以及在獄中做成的那個墨水瓶。昨天夜裡就做了這樣的夢,今天早晨還在想著。

今天到學校裡去,不料,又聽到出人意外的怪事。我坐在代洛西旁邊,才演好了算術問題,就把那墨水瓶的故事告訴代洛西,將墨水瓶的由來,以及雕刻的花樣,周圍「六年」等的文字,都大略地和他述說了一番。代洛西聽見這話,就跳了起來,看看我,又看看那賣野菜人家的兒子克洛西。克洛西坐在我們前面,正背向了我們在那裡一心演算。代洛西叫我不要聲張,又捉住了我的手:

「你不知道嗎?前天,克洛西對我說,他看見過他父親在美洲雕刻的墨水瓶了。是用手做的圓錐形的墨水瓶,上面雕刻著鋼筆桿擺在筆記簿上的花樣。就是那個吧?克洛西說他父親在美洲,其實,在牢裡呢。父親犯罪時,克洛西還小,所以不知道。他母親大約也不曾告訴他哩。他什麼都不知道,還是不使他知道好啊!」

我默然地看著克洛西。代洛西正演算完,從泰下遞給克洛西,附給克洛西一張紙,又從克洛西手中取過先生叫他抄寫的每月例話《爸爸的看護者》的稿子來,說替他代寫。還把一個鋼筆頭塞入他的掌裡,再去拍他的肩膀。代洛西又叫我對方纔所說的務守秘密。散課的時候,代洛西急忙對我說;

「昨天克洛西的父親曾來接他的兒子,今天也會來吧?」

我們走到大路口,看見克洛西的父親站立在路旁,黑色的鬍鬚,頭髮已有點花白,穿著粗布的衣服。那無光彩的臉上,看去好像正在沉思。代洛西故意地去握了克洛西的手,大聲地:

「克洛西!再會!」說著把手托在頤下,我也照樣地把頤下托住。

可是這時,我和代洛西臉上都有些紅了。克洛西的父親親切地看著我們,臉上卻呈露出若幹不安和疑惑的影子來。我們覺得好像胸口正在澆著冷水!

爸爸的看護者(每月例話)

正當三月中旬,春雨綿綿的一個早晨,有一鄉下少年滿身沾透泥水,一手抱了替換用的衣包,到了耐普爾斯市某著名的病院門口,把一封信遞給管門的,說要會他新近入院的父親。少年生著圓臉孔,面色青黑,眼中好像在沉思著什麼,厚厚的兩唇間露出雪白的牙齒。他父親去年離了本國到法蘭西去做工,前日回到意大利,在耐普爾斯登陸後忽然患病,進了這病院,一面寫信給他的妻,告訴她自己已經回國,及因病人院的事。妻得信後很擔心,因為有一個兒子也正在病著,還有正在哺乳的小兒,不能分身,不得已叫項大的兒子到耐普爾斯來探望父親——家裡都稱為爸爸。少年天明動身,步行了三十英里才到這裡。

管門的把信大略瞥了一眼,就叫了一個看護婦來,托她領少年進去。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看護婦問。

少年恐病人已有了變政,暗地焦急狐疑,震票著說出他父親的姓名來。

看護婦一時記不起他所說的姓名,再問:

「是從外國回來的老年職工嗎?」

「是的,職工呢原是職工,老還不十分老的,新近從外國回來。」少年說時越加擔心。

「幾時入院的?」

「五天以前。」少年看了信上的日期說。

看護婦想了一想,好像突然記起來了,說:「是了,是了,在第四號病室中一直那面的床位裡。」

「病得很厲害嗎?怎樣?」少年焦急地問。

看護婦注視著少年,不回答他,但說:「跟了我來!」

少年眼看護婦上了樓梯,到了長廊盡處一間很大的病室裡,病床分左右排列著。「請進來,」看護婦說。少年鼓著勇氣進去,但見左右的病人都臉色發青,骨瘦如柴。有的閉著眼,有的向上凝視,又有的小孩似的在那裡哭泣。薄暗的室中充滿了藥氣,兩個看護婦拿了藥瓶匆忙地走來走去。

到了室的一隅,看護婦立住在病床的前面,扯開了床幕說:「就是這裡c」

少年哭了出來,急把衣包放下,將臉靠近病人的肩頭,一手去握那露出在被外的手。病人只是不動。

少年起立了,看著病人的狀態又哭泣起來。病人忽然把眼張開,注視著少年,似乎有些知覺了,可是仍不開口。病人很瘦,看去幾乎已從不出是不是他的父親,頭髮也白了,鬍鬚也長了,臉孔腫脹而青黑,好像皮膚要破裂似的。眼睛縮小了,嘴唇加厚了,差不多全不像父親平日的樣子,只有面孔的輪廓和眉間,還似乎有些像父親,呼吸已很微弱。少年叫說:

「爸爸!爸爸!是我呢,不知道嗎?是西西洛呢!母親自己不能來,叫我來迎接你的。請你向我看。你不知道嗎?給我說句話吧!」

病人對少年看了一會兒,又把眼閉攏了。

「爸爸!爸爸!你怎麼了?我就是你兒子西西洛啊!」

病人仍不動,只是艱難地呼吸著。少年哭泣著把椅子拉了攏去坐著等待,眼睛牢牢地注視他父親。他想:「醫生想必快來了,那時就可知道詳情了。」一面又獨自悲哀地沉思,想起父親的種種事情來:去年送他下船,在船上分別的光景,他說賺了錢回來,全家一向很歡樂地等待著的情形;接到信後母親的悲愁,以及父親如果死去的情形,都一一在眼前閃過,連父親死後,母親穿了喪服和一家哭泣的樣子,也在心中浮出了。正沉思間,覺得有人用手輕輕地拍他的肩膀,驚抬頭看,原來是看護婦。

「我父親怎麼了?」他很急地問。

「這是你的父親嗎?」看護婦親切地反間。

「是的,我來服侍他的,我父親患的什麼病?」

「不要擔心,醫生就要來了。」她說著走了,別的也不說什麼。

過了半點鐘,鈴聲一響,醫生和助手從室的那面來了,後面跟著兩個看護婦。醫生按了病床的順序一一診察,費去了不少的工夫。醫生愈近攏來,西西洛憂慮也愈重,終於診察到鄰接的病床了。醫生是個身長而背微曲的誠實的老人。西西洛不待醫生過來,就站了起來。等醫生走到協身銬一他忍不住哭了。醫生注視著他。

「這是這位病人的兒子,今天早晨從鄉下來的。」看護婦說。

醫生一手搭在少年肩上,向病人俯伏了檢查脈搏,手摸頭額,又向看護婦問了經過狀況。

「也沒有什麼特別變化,仍照前調理就是了。」醫生對看護婦說。

「我父親怎樣?」少年鼓了勇氣,嚥著淚問。

醫生又將手放在少年肩上:

「不要擔心!臉上發了丹毒了。雖是很厲害,但還有希望。請你當心服侍他!有你在旁邊,真是再好沒有了。」

「但是,我和他說話,他一些不明白呢。」少年呼吸急迫地說。

「就會明白吧,如果到了明天。總之,病是應該有救的,請不要傷心!」醫生安慰他說。

西西洛還有話想問,只是說不出來,醫生就走了。

從此,西西格就一心服侍他爸爸的病。別的原不會做,或是替病人整頓枕被,或是時常用手去模病體,或者趕去蒼蠅,或是聽到病人呻吟,注視病人的臉色,或是看護婦送來場藥,就取了調匙代為準喂。病人時時張眼看西西洛,好像仍不明白,不過每次注視他的時間漸漸地長了些。西西洛用手帕遮住了眼睛哭泣的時候,病人總是凝視著他。

這樣過了一天,到了晚上,西西洛拿兩把椅子在室陽拼著當床睡了,天亮就起來看護。這天看病人的眼色好像有些省人事了,西西洛說種種安慰的話給病人聽,病人在眼中似乎露出感謝的神情來。有一次,竟把嘴唇微動,好像要說什麼話,暫時昏睡了去,忽又張開眼睛來尋找著護他的人。醫生來看過兩次,說覺得好了些了。傍晚,西西格把茶杯拿近病人嘴邊去的時候,那唇間已露出微微的笑影。西西洛自己也高興了些,和病人說種種的話,把母親的事情,妹妹們的事情,以及平日盼望爸爸回國的情形等都說給他聽,又用了深情的言語勸慰病人。病人懂嗎?不懂嗎?這樣疑怪的時候也有,但總繼續和病人說。不管病人懂不懂西西洛的話,他似乎很喜歡聽西西洛的深情的含著眼淚的聲音,所以總是側耳聽著。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這樣過去了。病人的病勢才覺得好了一些,忽而又變壞起來,反覆不定。西西洛盡了心力服侍。看護婦每日兩次送麵包或乾酪來,他只略微吃些就算,除了病人以外,什麼都如不見不聞。像患者之中突然有危篤的人了,看護婦深夜跑來,訪病的親友聚在一處痛哭之類病院中慘痛的光景,他也竟不留意。每日每時,他只一心對付著爸爸的病,無論是輕微的呻吟,或是病人的眼色略有變化,他都會心悸起來。有時覺得略有希望,可以安心,有時又覺得難免失望,如冷水澆心,使他陷入煩悶。

到了第五日,病情忽然沉重起來,去問醫生,醫生也搖著頭,表示難望有救,西西洛倒在椅下啜泣。可以使人寬心的是病人病雖轉重,神志似乎清了許多。他熱心地看著西西洛,露出歡悅的臉色來,不論藥物飲食,別人餵他都不肯吃,除了西西洛。有時四唇也會動,似乎想說什麼。見病人這樣,西西洛就去扳住他的手,很快活地這樣說:

「爸爸!好好地,就快痊癒了!就好回到母親那裡去了!快了!好好地!」

這日下午四點鐘光景,西西格依舊在那裡獨自流淚,忽然聽見室外有足音,同時又聽見這樣的話聲:

「阿姐!再會!」這話聲使西西洛驚跳了起來,暫時勉強地把已在喉頭的叫聲抑住。

這時,一個手裡纏著綁帶的人走進室中來,後面有一個看護婦跟著送他。西西洛立在那裡,發出尖銳的叫聲,那人回頭一看西西洛,也叫了起來:「西西洛!」一邊箭也似的跑到他身旁。

西西洛倒伏在他父親的腕上,情不自遏地啜泣。

看護婦都圍集攏來,大家驚怪。西西洛還是泣著。父親吻了兒子幾次,又注視了那病人。

「呀!西西洛!這是哪裡說起!你錯到了別人那裡了!母親來信說已差西西洛到病院來了,等了你好久不來,我不知怎樣地擔憂啊!啊!西西洛!你幾時來的?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錯誤?我已經痊癒了,母親好嗎?孔賽德拉呢?小寶寶呢?大家怎樣?我現在正要出院哩!大家回去吧!啊!天啊!誰知道竟有這樣的事!」

西西洛想說家裡的情形,可是竟說不出話。

「啊!快活!快活!我曾病得很危險呢!」父親不斷地吻著兒子,可是兒子只站著不動。

「去吧!今夜還可以趕到家裡呢。」父親說著,拉了兒子要走。西西洛回視那病人。

「什麼?你不回去嗎?」父親怪異地催促。

西西洛又回顧病人。病人也張大了眼注視著西西洛。這時,西西洛不覺從心坎裡流出這樣的話來:

「不是,爸爸!請等我一等!我不能回去!那個爸爸啊!我在這裡住了五日了,將他當做爸爸了。我可憐他,你看他在那樣地看著我啊!什麼都是我餵他吃的。他沒有我是不成的。他病得很危險,請等我一會兒,今天我無論如何不能回去。明天回去吧,等我一等。我不能棄了他走。你看,他在那樣地看我呢!他不知是什麼地方人,我走,他就要獨自一個人死在這裡了!爸爸!暫時請讓我再留在這裡吧!」

「好個勇敢的孩子!」周圍的人都齊聲說。

父親一時決定不下,看看兒子,又看看那病人。問周圍的人:「這人是誰?」

「同你一樣,也是個鄉間人,新從外國回來,恰好和你同日進院。送進病院來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話也不會說了。家裡的人大概都在遠處。他將你的兒子當做自己的兒子呢。」

病人仍看著西西洛。

「那麼你留在這裡吧。」父親向他兒子說。

「也不必留很久了。」那看護婦低聲說。

「留著吧!你真親切!我先回去,好叫母親放心。這兩塊錢給你作零用。那麼,再會!」說畢,吻了兒子的額,就出去了。

西西洛回到病床旁邊,病人似乎就安心了。西西洛仍舊從事看護,哭是已經不哭了,熱心與忍耐仍不減於從前。遞藥呀,整理枕被呀,手去撫摸呀,用言語安慰他呀,從日到夜,一直陪在旁邊。到了次日,病人漸漸危篤,呻吟苦悶,熱度驟然加增。傍晚,醫生說恐怕難過今夜。西西洛越加注意,眼不離病人,病人也只管看著西西洛,時時動著口唇,像要說什麼話。眼色也很和善,只是眼瞳漸漸縮小而且昏暗起來了。酉西洛那夜徹夜服侍他、天將明的時候,看護婦來,一見病人的光景,急忙跑去。過了一會兒,助手就帶了看護婦來。

「已在斷氣了。」助手說。

西西洛夫握病人的手,病人張開眼向西西洛看了一看,就把眼閉了。

這時,西西洛覺得病人在緊握他的手,喊叫著說:「他緊握著我的手呢!」

助手俯身下去觀察病人,不久即又仰起。

看護婦從壁上把耶穌的十字架像取來。

「死了!」西西洛叫著說。

「回去吧,你的事完了。你這樣的人是有神保護的,將來應得幸福,快回去吧!」助手說。

看護婦把窗上養著的董花取下交給西西洛:

「沒有可以送你的東西,請拿了這花去當做病院的紀念吧!」

「謝謝!」西西洛一手接了花,一手拭眼。「但是,我要走遠路呢,花要枯掉的。」說著將花分開了散在病床四周:「把這留下當做紀念吧!謝謝,阿姐!謝謝,先生!」又向著死者:「再會!……」

正出口時,忽然想到如何稱呼他?西西洛躊躇了一會兒,想起五日來叫慣了的稱呼,不覺就脫口而出:

「再會!爸爸!」說著取了衣包,忍住了疲勞,慢慢地出去。天已亮了。

鐵工場 十八日

潑來可西昨晚來約我去看鐵工場,今天,父親就領我到撥來可西父親的工場裡去。我們將到工場,見卡洛斐抱了個包從內跑出,衣袋裡又藏著許多東西,外面用外套罩著。哦!我知道了,卡洛斐時常用爐屑去掉換;日紙,原來是從這裡拿去的!走到工場門口,潑來可西正坐在瓦磚堆上,把書擺在膝上用功呢。他一見我們,就立起招呼引導。工場寬大,裡面到處都是炭和灰,還有各式各樣的錘子、鑷子、鐵棒及舊鐵等類的東西。屋的一隅燃著小小的爐子,有一少年在抗風箱。潑來可西的父親站在鐵砧面前,別一年輕的漢子正把鐵棒插入爐中。

那鐵匠一見我們,去了帽,微笑著說:「難得請過來,這位就是送小火車的哥兒!想看看我做工吧,就做給你看。」

以前他的那種怕人的神氣,兇惡的眼光,已經沒有了。年輕的漢子一將赤紅的鐵棒取出,鐵匠就在砧上敲打起來。所做的是欄杆中的曲子,用了大大的錘,把鐵各方移動,各方敲打。一瞬間,那鐵棒就彎成花瓣模樣,其手段的純熟,真可佩服。沒來可西很得意似的看著我們,好像是在說:「你們看!我的父親真能幹啊!」

鐵匠把這做成以後,擎給我們看:「如何?哥兒!你可知道做法了吧?」說著把這安放在一旁,另取新的鐵棒插入爐裡。

「做得真好!」父親說。「你如此勞動,已恢復了從前的元氣吧?」

鐵匠漲紅了臉,拭著汗:

「已能像從前一樣一心勞動了。我能改好,你道是誰的功勞?」

父親似乎一時不瞭解他的問話,鐵匠用手指著自己的兒子;

「全然托了這傢伙的福!做父親的只管自己喝酒,像待狗樣地虐待他,他卻用了功把父親的名譽恢復了!我看見那賞牌的時候——喂!小傢伙!走過來給你父親看看!」

撥來可西跑近父親身旁,鐵匠將兒子抱到鐵砧上,攜了他的兩手說:

「喂!你這傢伙!還不把你父親的臉揩一下嗎?」

潑來可西去吻他父親墨黑的臉孔,自己也惹黑了。

「好!」鐵匠說著把兒子重新從砧上抱下。

「真的!這真好哩!撥來可西!」我父親歡喜地說。

我們辭別了鐵匠父子出來。撥來可西跑近我,說了一句「對不起!」將一束小釘塞入我的口袋裡。我約設來可西於「謝肉節」到我家裡來玩。

到了街路上,父親和我說:

「你曾把那火車給了潑來可西。其實,那火車即使用黃金製成,裡面裝滿了珍珠,對於那孩子的孝行來說,還是很輕微的贈品呢!」

小小的賣藝者 二十日

「謝肉節」快過完了,市上非常熱鬧。到處的空地裡都搭著變戲法或說書的棚子。我們的窗下也有一個布棚,是從威尼斯來的馬戲班,帶了五匹馬在這裡賣藝。棚設於空地的中央,一旁停著三部馬車。賣藝的睡覺、打扮,都在這車裡,竟像是三間房子,不過附有輪子罷了。馬車上各有窗子,又各有煙囪,不斷地冒著煙。窗間曬著嬰兒的衣服,女人有時抱了嬰孩哺乳,有時弄食物,有時還要走繩。可憐!平常說起變戲法的好像不是人,其實他們把娛樂供給人們,很正直地過著日子哩!啊!他們是何等勤苦啊!在這樣的寒天,終日只著了一件汗衣在布棚與馬車間奔走。立著身子吃一口或兩口的食物,還要等休息的時候。棚裡視客集攏了以後,如果一時起了風,把繩吹斷或是把燈吹黑,一切就都完了!他們要討還觀客的戲資,向觀客道歉,再連夜把棚子修好。這戲法班中有兩個小孩。其中小的一個,在空地裡行走的時候,我父親看見他,知道就是這班班頭的兒子,去年在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館乘馬賣藝,我們曾看過他的。已經大了許多了,大約有八歲了吧。他生著聰明的圓臉,墨黑的頭髮,露在圓錐形的帽子外邊,小丑打扮,上衣的袖子是白的,衣上繡著黑的花樣,足上是布鞋子。那真是一個快活的小孩,大家都喜歡他。他什麼都會做,早晨起來披了圍巾去拿牛乳呀,從橫巷的暫租的馬房裡牽出馬來呀,管嬰孩呀,搬運鐵圈、踏凳、棍棒及線網呀,掃除馬車呀,點燈呀,都能做。閒空的時候呢,還是纏在母親身邊。我父親時常從窗口看他,只管說起他。他的雙親似乎不像下等人,據說很愛他。

晚上,我們到棚裡去看戲法。這天頗寒冷,看客不多。可是那孩子要想使這少數的看客歡喜,非常賣力,或從高處飛跳下地來,或拉住馬的尾巴,或獨自走繩,豆在那可愛的黑臉上浮了微笑唱歌。他父親看了赤色的小農和白色的褲子,穿了長靴,拿了鞭子,看著自己的兒子玩把戲,臉上似乎帶著悲容。

我父親很可憐那小孩子,第二天,和來訪的畫家代利斯談起:

「他們一家真是拚命地勞動,可是生意不好,很困苦!尤其是那小孩子,我很歡喜他。可有什麼幫助他們的方法嗎?」

畫家拍著手:

「我想到了一個好方法了!請你寫些文章投寄《格射諦報人你是能做文章的,可將那小藝人的絕藝巧妙地描寫出來。我來替那孩子畫一幅肖像。《格射諦報》是沒有人不看的,他們的生意一定立刻會發達哩。」

父親於是執筆作文,把我們從窗口所看見的情形等,很有趣地、很動人地寫了下來;畫家又畫了一張與真面目無二的肖像,登火星期六晚報。居然,第二天的日戲,觀眾大增,場中幾乎沒有立足的地方。觀眾手裡都拿著《格射諦報》,有的給那孩子看。孩子歡喜得跳來跳去,班頭也大歡喜,因為他們的名字一向不曾被登過報。父親坐在我的旁邊。觀眾中很有許多相識的人,靠近馬的人口,有體操先生站著,就是那當過格裡波底將軍部下的。我的對面,「小石匠」翹著小小的圓臉孔,靠在他那高大的父親身旁。他一看見我,立刻裝出免臉來。再那面,卡洛斐站著,他屈了手指在那裡計算觀眾與戲資的數目哩。靠我們近旁,那可憐的洛佩諦倚在他父親炮兵大尉身上,膝間放著枴杖。

把戲開場了。那小藝人在馬上、踏凳上、繩上,演出各樣的絕技。他每次飛躍下地,觀眾都拍手,還有去摸他的小頭的。別的藝人也交換地獻出種種的本領。可是觀眾的心目中都只有他,他不出場的時候,觀眾都像很厭倦似的。

過了一會,站在靠近馬的人口處的體操先生靠近了班頭的耳朵,不知說了些什麼,又尋人也似的把眼四顧,終而向著我們看。大約他在把新聞記事的投稿者是誰報告了班頭吧。父親似乎怕受他們感謝,對我說;「安利柯!你在這裡看吧,我到外面等你。」出場去了。

那孩子和他父親談說了一會兒,又來獻種種的技藝。他立在飛奔的馬上,裝出參神、水手、兵士及走繩的樣子來,每次經過我面前時,總向我看。一下了馬,就手執了小丑的帽子在場內走圈子,視客有的投錢在裡面,也有投給果物的。我正預備著兩個銅元想等他來時給他,不料他到了我近旁,不但不把帽子擎出,反縮了回去,眼睛注視著我走過去了。我很不快活,心想,他為什麼如此呢?

表演完畢,班頭向觀眾道謝後,大家都起身擠出場外。我被擠在群眾中,正出場門的時候,覺得有人觸我的手。回頭去看,原來就是那小藝人。小小的黑臉孔上垂著黑髮,向我微笑,手裡滿捧著果子。我見了他那樣子,方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肯稍為取些果子嗎?」他用他的土音說。

我點了點頭,取了兩三個。

「請讓我吻你一下!」他又說。

「請吻我兩下!」我抬過頭去。他用手拭去了自己臉上的白粉,把脫勾住了我的項頸,在我頰上接了兩次吻,且說:「這裡有一個,清帶給你的父親!」

「謝肉節」的最後一天。十一日

今天化裝行列通過,發生了一件非常悲慘的事情,幸而結果沒有什麼,沒有造成意外的災禍。桑·卡洛的空地上聚集了不知多少的用赤花、白花、黃花裝飾著的人。各色各樣的化裝隊來來往往巡遊,有裝飾成棚子的馬車,有小小的舞台,還有乘著小丑、兵士、廚師、水手、牧羊婦人等的船,混雜得令人看都來不及看。喇叭聲、鼓聲,幾乎要把人的耳朵震聾。馬車中的化裝隊或飲酒跳躍,或和行人及在窗上望著的人們攀談。同時,對手方面也竭力發出大聲來回答,有的投擲橘於、果子給他們。馬車上及群眾的頭上,只看見飛揚著的旗幟,閃閃發光的帽子,顫動的帽羽,及搖搖擺擺的厚紙盔。大喇叭呀,小鼓呀,幾乎鬧得天翻地覆。我們的馬車進入空地時,恰好在我們前面有一部四匹馬的馬車。馬上都帶著金鑲的馬具,已用紙花裝飾著。車中有十四五個紳士,扮成法蘭西的貴族,穿著發光的綢衣,頭上戴著白髮的大假面和有羽毛的帽子,腰間掛著小劍,胸間用花邊、蘇頭等裝飾著。樣子很是好看。他們一齊唱著法蘭西歌,把果子投擲給群眾,群眾都拍手喝彩起來。

這時,突然有一個男子從我們的左邊來,兩手抱了一個五六歲的女孩,高高地擎出在群眾頭上。那女孩可憐已哭得不成樣子,全身起著痙攣,兩手顫慄著。男子擠到紳士們的馬車旁,見車中一個細上俯身看著他,他就大聲說:

「替我接了這小孩。她迷了路。請你將她高擎起來。母親大概就在這近旁,就會尋著她了。除此也沒有別的辦法!」

紳士抱過小孩,其他的紳士們也不再唱歌了。小孩拚命地哭著,紳士把假面除了,馬車緩緩地前進。

事後聽說:這時空地的那面有一個貧窮的婦人,發狂也似的向群眾中擠來擠去,哭著喊著:「瑪利亞!瑪利亞!我不見了女兒了!被拐了去了!被人踏死了!」

這樣狂哭了好一會兒,被群眾擠來擠去,著急死了。

車上的紳士把小孩抱在他用花邊、蘇頭裝飾著的胸懷裡,一邊向四方尋找,一邊哄著小孩。小孩不知自己落在什麼地方,用手遮住了臉,哭得幾乎要把小胸膛脹破了。這哭聲似乎打擊著紳士的心,把紳士急得手足無措。其餘的紳士們把果子、橘子塞給小孩,小孩卻用手推拒,愈加哭得厲害了。

紳士向著群眾叫說:「替我找尋那做母親的!」大家向四方留心察看,總不見有像她母親的人。一直到了羅馬街,才看見有一個婦人向馬車追趕過來。啊!那時的光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那婦人已不像個人相,發也亂了,臉也歪了,衣服也破了,喉間發一種怪異的聲音,——差不多分辨不出是快樂的聲音還是苦悶的聲音。她奔近車前,突然伸出兩手想去抱那小孩,馬車於是停止了。

「在這裡呢。」紳士說了將小孩吻了一下,遞給母親手裡。母親發狂也似的抱著貼緊在胸前,可是小孩的一隻手還在紳士的手裡。紳士從自己的右手上脫下一個鑲金剛石的指環來,很快地套在小孩手指上:

「將這給了你,當做將來的嫁妝吧。」

那做母親的呆了,化石般立著不動。四面八方響起了群眾的喝彩聲。紳士於是重新把假面戴上,同伴的又唱起歌來,馬車慢慢地從拍手喝彩聲中移動了。

盲孩 十四日

我們的先生大病,五年級的先生來代課了。這位先生以前曾經做過盲童學校裡的教師,是學校裡年紀最大的先生,頭髮白得像棉花做成的假髮,說話的調子很妙,好像在唱悲歌。可是,講話很巧,並且熟悉重重世事。他一進教室,看見一個眼上縛著繃帶的小孩就走到他的身旁去問他患了什麼。

「眼睛是要注意的!我的孩子啊!」他這樣說。

「聽說先生在盲童學校教過書,真的嗎?」於是代洛西問先生。

「噢,教過四五年。」

「可以將那裡的情形講給我們聽聽嗎?」代洛西低聲說。

先生回到自己的位上。

「盲童學校在維亞尼塞街哩。」可萊諦大聲說。

先生於是靜靜地開口了:

「你們說『盲童盲童』,好像很平常。你們懂得『盲』字的意味嗎?請想想看,盲目!什麼都不見,晝夜也不能分別,天的顏色,太陽的光,自己父母的面貌,以及在自己周圍的東西,自己手所碰著的東西,一切都不能看見。說起來竟好像一出世就被埋在土裡,永久住在黑暗之中。啊!你們暫時眼睛閉住了,想像想像終身都非這樣不可的情境看!你們就會覺得心裡難過起來,可怕起來吧!覺得無論怎樣也忍耐不住,要哭泣起來,甚至發狂而死吧!雖然如此,你們初到盲童學校去的時候,在休息時間中,可看見盲童在這裡那裡拉提琴呀,奏笛呀,大踏步地上下樓梯呀,在廊下或寢室奔跑呀,大聲地互相談話呀,你們也許覺得他們的境遇並不怎樣不幸吧。其實,真正的情況非用心細察是不會明白的。他們在十六七歲之間,大多少年氣盛,好像不甚以自己的殘廢為苦痛。可是,看了他們那種自矜的神情,我們愈可知道到他們將來覺悟到自己的不幸會多麼難過啊!其中也有可憐的臉色發育的似乎已覺悟到自己的不幸的人,他們總現出悲傷的樣子,我們可以想見他們一定有暗泣的時候。啊!諸君!這裡面有只患了兩三日的眼病就盲了的;也有經過幾年的病苦,受了可怖的手術,終於盲了的;還有出世就盲的,竟像是出生於夜的世界,完全生活在一個大墳墓之中。他們不曾見過人的臉是怎樣的。你們試想;他們一想到自己與別人的差別,自己問自己,『為什麼有差別?啊!如果我們眼睛是亮的……』的時候,將怎樣苦悶啊!怎樣煩惱啊!

「在盲童中生活過幾年的我,永遠記得那些閉鎖著眼的無光明無歡樂的小孩們。現在見了你們,覺得你們之中無論哪一個都不能說是不幸的。試想:意大利全國有二萬六千個盲人啊!就是說,不能見光明的有二萬六千人啊!知道嗎?如果這些人排成行列在這窗口通過。要費四點鐘光景哩!」

先生到此把話停止了。教室立刻肅靜。代洛西門:「盲人的感覺,說是比一般人靈敏,真的嗎?」

先生說:

「是的,眼以外的感覺是很靈敏的、因為無眼可用,多用別的感覺來代替眼睛,當然是會特別熟練了。天一亮,寢室裡的一個盲童就問。『今天有太陽吧!』那最早著好了衣服的即跑出庭中,用手在空中查察日光的有無以後,跑回來回答說:『有太陽的。』盲童還能聽了話聲辨別出說話的人的長矮來。我們平常都是從眼色上去看別人的心,他們卻聽了聲音就能知道。他們能把人的聲音記憶好幾年。一室之中,只要有一個人在那裡說話。其餘的人雖不做聲,他們也能辨別出室中的人數來。他們能碰著食匙就知其發光的程度,女孩子則能分別染過的毛線與不染過的毛線。排成二列在街上行走的時候,普通的商店,他們能因了氣味就知道。陀螺旋著的時候,他們只聽了那嗚嗚的聲音,就能一直過去取在手裡。他們能旋環子,跳繩,用小石塊難築屋子,采繭花,用了各種的草很巧妙地編成席或籃子。——他們的觸覺練習這樣敏捷,觸覺就是他們的視覺。他們最喜探模物的形狀。領他們到了工業品陳列所去的時候,那裡是許可他們摸索一切的,他們就熱心地奔去捉摸那陳列的幾何形體呀,房屋模型呀,樂器等類,用了驚喜的神氣,從各方面去撫摸,或是把它翻身,探測其構造的式樣!在他們叫做『看』。」

卡洛斐把先生的話頭打斷,問盲人是否真的工於計算。

「真的羅。他們也學算法與讀法。讀本也有,那文字是突出在紙上的,他們用手摸著讀,讀得很快呢!他們也能寫,不用墨水,用針在厚紙上刺成小孔,因了那小孔的排列式樣,就可代表各個字母。只要把厚紙翻身,那小孔就突出在背後,可以摸著讀了。他們用此作文、通信,數字也用這方法寫了來計算。他們心算很巧,這因為眼睛一無所見、心專一了的緣故。盲孩讀書很熱心,一心把它記熟,連小小的學生也能互相議論歷史、國語上的事情。四五個人在長椅上坐了,彼此看不見談話的對手在哪裡,第一位與第三位成了一組,第二位與第四位又成了一組,大家提高了聲音間隔著同時談話,一句都不會誤聽。

「盲童比你們更看重試驗,與先生也很親熱。他們能憑借步聲與氣味認識先生。只聽了先生一句話,就能辨別先生心裡是高興或是懊惱。先生稱讚他們的時候,都來扳著先生的手或臂,高興喜樂。他們在同伴中友情又極好,總在一處玩耍。在女子學校中,還因樂器的種類自集團體,有什麼提琴組、鋼琴組、管樂組,各自集在一處玩弄。要使她們分離是不容易的事。他們判斷也正確,善惡的見解也明白,聽到真正善行的話,會發出驚人的熱心來。」

華梯尼問他們是不是善於使用樂器。

「非常喜歡音樂,弄音樂是他們的快樂,音樂是他們的生命。才入學的小小的盲孩站著聽三點鐘光景的演奏,他們立刻就能學會,而且用了火樣的熱心去演奏。如果對他們說『你演奏得不好』,他們就很失望,因此更拼了命去學習。把頭後仰了,唇上綻著微笑,紅了臉,很激動,在那黑暗中心神貫注地聽著諧和的曲調。見了他們那種神情,就可知音樂是何等神聖的安慰了。對他們說,你可以成為音樂家,他們就發出歡聲露出笑臉來。音樂最好的——提琴拉得最好或是鋼琴彈得最好的人,被大家敬愛得如王侯。一碰到爭執,就一同到他那裡求他批判,跟他學音樂的小學生把他當做父親看待,晚上睡覺的時候,大家都要對他說了「請安息』才去睡。他們一味談著音樂的話,夜間在床上固然這樣,田間疲勞得要打吨的時候,也仍用了小聲談說樂劇、音樂的名人,樂器或樂隊的事。禁止讀書與音樂,在他們是最嚴重的處罰,那時他們的悲哀,使人見了不忍再將那種處罰加於他們。好像光明在我們的眼睛裡是不能缺的東西一樣,音樂在他們也是不能缺的東西。」

代洛西問我們可以到盲童學校裡去看嗎。

「可以去看的。但是你們小孩還是不去的好。到年歲大了能完全瞭解這不幸,同情於這不幸了以後,才可以去。那種光景看了是可憐的。你們只要走過盲童學校前面,常可看見有小孩坐在窗口,一點不動地浴著新鮮空氣。平常看去,好像他們正在眺望那開闊的綠野或蒼翠的山峰呢,然而一想到他們什麼都不能見,永遠不能見這美的自然,這時你們的心就好像受了壓迫,覺得你們自己也成了盲人了。其中生出來就盲了的因為從未見過世界,苦痛也就輕些。至於二三月前新盲了目的,心裡記著各種事情,明明知道現在都已不能再見了,並且記在心中的可喜的印象也逐日地消退下去,自己所愛的人的面影漸漸退出記憶之外,就覺得自己的心一日一日地黑暗了。有一天,有一個非常悲哀的和我說;『就是一瞬間也好,讓我眼睛再亮一亮,再看看我母親的臉,我已記不清母親的面貌了!』母親們來望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將手放在母親的臉上,從額以至下頤耳朵,處處撫摸,一邊還反覆地呼著:『母親,母親!』見了那種光景,不拘心怎樣硬的人也不能不流著淚走開!離開了那裡,覺得自己的眼睛能看,實在是幸運的事;覺得能看得見人面、家屋、天空,是過分的特權了啊!我料想你們見了他們,如果能夠,誰都寧願分出自己的一部分視力來給那班可憐的——太陽不替他們發光,母親不給他們臉看的孩子們的吧!」

病中的先生 十五日

今日下午從學校回來,順便去望先生的病。先生是因過於勞累得病的。每日教五小時的課,運動一小時,再去夜學校擔任功課二小時,吃飯只是草草地吞嚥,從朝到晚一直沒有休息,所以把身體弄壞了。這些都是母親說給我聽的。母親在先生門口等我,我一個人進去,在樓梯裡看見黑髮的考諦先生,他就是只嚇唬小孩從不加罰的先生。他張大了眼看著我,毫無笑容地用了獅子樣的聲音說可笑的話。我覺得可笑,一直到四層樓去按門鈴的時候還是笑著。僕人把我帶進那狹小陰暗的房間裡,我才停止了笑。先生臥在鐵製的床上,鬍鬚長得深深的,一手跡在眼旁。看見了我,他用了含著深情的聲音說:

啊!安利柯嗎?」

我走近床前,先生一手搭在我的肩上:

「來得很好!安利柯!我已病得這樣了!學校裡怎樣?你們大家怎樣?好嗎?啊!我雖不在那裡,先生雖不在那裡,你們也可以好好地用功的,不是嗎?」

我想回答說「不」,先生攔住了我的話頭:

「是的,是的,你們都看重我的!」說著太息。

我眼看著壁上掛著的許多相片。

「你看見嗎?」先生說給我聽。「這都是二十年前的,都是我所教過的孩子呢。個個都是好孩子,這就是我的紀念品。我預備將來死的時候,看著這許多相片斷氣。我的一生是在這班勇健淘氣的孩子中過了的羅。你如果畢了業,也請送我一張相片!能送我嗎?」說著從桌上取過一個橘於塞在我手裡,又說:

「沒有什麼給你的東西,這是別人送來的。」

我凝視著橘子,不覺悲傷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我和你講,」先生又說。「我還望病好起來。萬一我病不好,望你用心學習算術,因為你算術不好。要好好地用功的啊!困難只在開始的時候。決沒有做不到的事。所謂不能,無非是用力不足的緣故罷了。」

這時先生呼吸迫促起來,神情很苦。

「發熱呢!」先生太息說。「我差不多沒用了!所以望你將算術、將練習問題好好地用功!做不出的時候,暫時休息一下再做,要一一地做,但是不要心急!勉強是不好的,不要過於拚命!快回去吧!望望你的母親!不要再來了!將來在學校裡再見吧!如果不能再見面,你要時時記起我這愛著你的四年級的先生啊!」

我要哭了。

「把頭伸些過來!」先生說了自己也從枕上翹起頭來,在我發上接物,且說:「可以回去了!」眼睛轉向壁看去。我飛跑地下了樓梯,因為急於想投到母親的懷裡去。

街路 二十五日

今日你從先生家裡回來,我在窗口望你。你碰撞了一位婦人。走街路最要當。心呀!在街路上也有我們應守的義務,既然知道在家樣子要好,那麼在街路也同樣。街路就是萬人的家呢!安利柯不要把這忘了!遇見老人,貧困者,抱著小孩的婦人,拄著枴杖的跋子,負著重物的人,穿著喪服的人,總須親切地讓路。我們對於衰老、不幸、殘廢、勞動、死亡和慈愛的母親,應表示敬意。見人將被車子碾軋的時候,如果是小孩,應去救援他;如果是大人,應注意關照他。見有小孩獨自在那裡哭,要問他原因;見老人手杖落了,要替他抬起。有小孩在相打,要把他們拉開;如果是大人,不要近找去。暴亂人們相打是看不得的,看了自己也不覺會殘忍起來了。有人被警察抓住了走過的時候,雖然有許多人集在那裡看,你也不該加入張望,因為那人或是冤枉被抓也說不定。如果有病院的擔架正在通過,不要和朋友談天或笑,因為在擔架上的或是臨終的病人,或竟是葬式都說不定。明天,自己家裡或許也要有這樣的人哩!遇著排成二列定的養育院的小孩,要表示敬意。——無論所見的是盲人,是駝背者的小孩,是孤兒,或是棄兒,都要想到此刻我眼前通過的不是別的,是人間的不幸與慈善。如果那是可厭可笑的殘廢者,裝作不看見就好了。路上有未熄的火柴梗,應隨即踏煉,因為弄得不好要釀成大事,傷害人的生命。有人問你路,你應親切而仔細地告訴他。不要見了人笑,非必要勿奔跑,勿高叫。總之,街路是應該尊敬的,一國國民的教育程度可以從街上行人的舉動看出來。如果在街上有不好的樣子,在家裡也必定同樣有不好的樣子。

還有,研究市街的事,也很重要。自己所住著的城市,應該加以研究。將來不得已離開了這個城市如果還能把那地方明白記憶,能把某處某處一一都記出來,這是何等愉快的事呢!你的生地是你幾年中的世界。你曾在這裡隨著母親學步,在這裡學得第一步的知識,養成最初的情緒,求覓最初的朋友的。這地方實在是生你的母親,教過你,愛過你,保護過你。你要研究這市街及其住民,而且要愛。如果這市街和住民遭逢了侮辱,你應該竭力防禦。

 —父親——

《愛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