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  四月

春 一日

今天四月一日了!像今天這樣的好時節,一年中沒有多少,不過三個月罷了。可萊諦後天要和父親去迎接國王,叫我也去,這是我所喜歡的。聽說可萊諦的父親和國王相識哩。又,就在那一天,母親說要領我到幼兒園去,這也是我所喜歡的。並且,「小石匠」病已好了許多了。還有,昨晚先生走過我家門口,聽見他和父親這樣說:「他功課很好,他功課很好。」

加上今天是個很爽快溫暖的春日,從學校窗口看見青的天,含蕊的樹木,和家家敞開的窗檻上擺著的新綠的盆花等。先生雖是一向沒有笑容的人,可是今天也很高興,額上的皺紋幾乎已經看不出了,他就黑板上說明算術的時候,還講著笑話呢。一吸著窗外來的新鮮空氣,就聞得出泥土和木葉的氣息,好像身已在鄉間了。先生當然也快活的。

在先生接著課的時候,我們耳中聽見近處街上鐵匠打鐵聲,對門婦人安撫嬰孩睡熟的兒歌聲,以及兵營裡的喇叭聲。連斯帶地也高興了。忽然間,鐵匠打得更響亮有神論承認超自然的神的存在,主張神是世界的造物主,婦人也更大聲地唱了起來。先生停止授課,側了耳看著窗外,靜靜地說:

「天晴,母親唱著歌,正直的男子都勞動著,孩子們學習著,——好一幅美麗的圖畫啊!」

散了課走到外面,大家都覺得很愉快。排好了隊把腳重重地踏著地面走,好像從此有三四口假期似的,齊唱著歌兒。女先生們也很高興,戴赤羽的先生跟在小孩後面,自己也像個小孩了。學生的父母彼此談笑。克洛西的母親的野菜籃中滿裝著董花,校門口因之充滿了香氣。

一到街上,母親依舊在候我了,我歡喜得不得了,跑近攏去,說:

「啊!好快活!我為什麼這樣快活啊!」

「這因為時節既好,而且心裡沒有虧心事的緣故!」母親說。

溫塔爾脫王 三日

十點鐘的時候,父親見柴店裡的父子已在四角路口等我了,和我說:「他們已經來了。安利柯!快迎接國王去!」

我飛奔過去。可萊諦父子比往日更高興,我從沒有見過他們父子像今天這般相像。那父親的上衣上掛著兩個紀念章和一個勳章,須捲得很整齊,須的兩端尖得同針一樣。

國王定十點半到,我們就到車站去。可萊諦的父親吸著煙,搓著手說:

「我從那六十六年的戰爭以後,還未曾見過陛下呢!已經十五年又六個月了。他先三年在法蘭西,其次是在蒙脫維,然後回到意大利。我運氣不好,每次他駕臨市內,我都不在這裡。」

他把溫培爾脫王當做朋友稱呼,叫他「溫培爾脫君」,不住地說:

「溫培爾脫君是十六師師長。溫培爾脫君那時不過二十二歲光景。溫培爾脫君總是這樣騎著馬。」

「十五年了呢!」柴店主人跨著步大聲說。「我誠心想再見見他。還是在他做親王的時候見過他,一直到現在了。今番見他,他已經做了國王了。而且,我也變了,由軍人變為柴店主人了。」說著自己笑了。

「國王看見了,還認識父親嗎?」兒子問。

「你太不知道了!那可未必。溫培爾脫君只是一個人,這裡不是像螞蟻一樣地大家擠著嗎?並且他也不能一個一個地看見我們呀。」父親笑著說。

車站附近的街路上已是人山人海,一隊兵士吹著喇叭通過。兩個警察騎著馬走過。天晴著,光明充滿了大地。

可萊諦的父親興高采烈地說:

「真快樂啊!又看見師長了!啊!我也老了哩!記得那年六月二十四日——好像是昨天的事:那時我負了革囊捐了搶走著,差不多快到前線了。溫培爾脫君率領了部下將校走過,大炮的聲音已經遠遠地聽到,大家都說:『但願子彈不要中著殿下。』在敵兵的槍口前面會和溫塔爾脫君那樣接近,我是萬料不到的。兩人之間,相隔不過四步遠呢。那天天晴,天空像鏡一樣,但是很熱!——喂!讓我們進去看吧。」

我們到了車站,那裡已擠滿了群眾,——馬車、警察、騎兵及擎著旗幟的團體。軍樂隊奏著樂曲。可萊諦的父親用兩腕將塞滿在入口處的群眾分開,讓我們安全通過。群眾波動著,都在我們後面跟來。可萊諦的父親眼向著有警察攔在那裡的地方:

「跟我來!」他說著拉了我們的手進去,背靠著牆壁站著。

警察走過來說:「不得立在這裡!」

「我是屬於四十九聯隊四大隊的。」可萊諦的父親把勳章指給警察看。

「那可以。」警察看著勳章說。

「你們看,『四十九聯隊四大隊』,這一句話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哩!他原是我的隊長,不可以靠近些看他嗎?那時和他靠得很近,今日也靠近些才好呢!」

這時,待車室內外群集著紳士和將校,站門口整齊地停著一排馬車和穿紅服的馬伕。

可萊諦問他父親,溫培爾脫親王在軍隊中可拿劍。父親說:

「當然羅,劍是一刻不離手的。槍從右邊左邊別來,要靠劍去撥開的哩。真是可怕,子彈像雨神發怒似的落下,像旋風似的向在密集的隊伍中或大炮之間襲來,一碰著人就翻倒什麼騎兵呀、槍兵呀、步兵呀、射擊兵呀,統統混雜在一處,像百鬼夜行,什麼都辨不清楚。這時,聽見有叫『殿下!殿下!』的聲音,原來敵兵已排齊了槍刺近來了。我們一齊開槍,煙氣就立刻像雲似的四起,把周圍包住。稍停,煙散了,大地上滿橫著死傷的兵立和馬。我回頭去看,見隊的中央,溫塔爾脫君騎了馬悠然地四處查察,鄭重地說:『弟兄中有被害的嗎?』我們都興奮如狂,在他面前齊喊『萬歲!』啊!那種光景,真是少有的!——呀!火車到了!」

樂隊開始奏樂了,將校都向前擁進,群眾踮起腳來。一個警察說:

「要停一會兒才下車呢,因為現在有人在那裡拜謁。」

老可萊諦焦急得幾乎出神:

「啊!追想起來,他那時的沉靜的風貌,到現在還如在眼前。不用說,他在有地震有時疫的時候,也總是鎮靜著的。可是我屢次想到的,卻是那時他的沉靜的風貌。他雖做了國王,大概總還不忘四十九聯隊的四大隊的。把舊時的部下集攏來,大家舉行一次會餐,他必定是很歡喜的。他現在有將軍、紳士、大臣等伴侍,那時除了我們做兵士的以外,什麼人都沒有。想和他談談哩,稍許談談也好!二十二歲的將軍!我們用了槍和劍保護過的親王!我們的溫培爾脫君!從那年以後,有十五年不見了!——啊!那軍樂的聲音把我的血都震得要沸騰了!」

歡呼的聲音自四方起來,數干的帽子高高舉起了。著黑眼的四個紳士乘人最前列的馬車。

「就是那一個!」老可萊諦叫說,他好像失了神也似的站著。過了一會兒,才徐徐地重新開口說:

「呀!頭髮白了!」

我們三人除了帽子,馬車徐徐地在群眾的歡呼聲中前進。我看那柴店主人時,他好像全然換了一個人了,身體伸得長長的,臉色凝重而帶蒼白,柱子似的直立著。

馬車行近我們,到了離那柱子一步的距離了。

「萬歲!」群眾歡呼。

「萬歲!」柴店主人在群眾歡呼以後,獨自叫喊。國王向他看,眼睛在他那三個勳章上注視了一會。柴店主人忘了一切!

「四十九聯隊四大隊!」他這樣叫。

國王原已向了別處了的,重新回向我們,注視著老可萊諦,從馬車裡伸出手來。

老可萊諦飛跑過去,緊握國王的手。馬車過去了,群眾擁攏來把我們擠散。老可萊諦一時不見了。可是這不過是剎那間的事,稍過了一會兒,又看見他了。他喘著氣,眼睛紅紅地,舉起手,在喊他兒子。兒子就跑近他去。

「快!趁我手還熱著的時候!」他說著將手按在兒子臉上,「國王握過了我的手呢!」

他夢也似的茫然目送那已走遠了的馬車,站在驚異地向他瞠視的群眾中。群眾紛紛在說:「這人是在四十九聯隊四大隊待過的。」「他是軍人,和國王認識的。」「國王還沒忘記他呢,所以向他伸出手來。」最後有一人高聲地說:「他把不知什麼的請願書遞給了國王哩。」

「不!」老可萊諦不覺回頭來說,「我並不提出什麼請願書。國王有用得到我的時候,無論何時,我另外預備著可以貢獻的東西哩!」

大家都張了眼看他。

「那就是這熱血啊!」他自豪地說。

幼兒院四日

昨日早餐後,母親依約帶了我到幼兒院去,因為要把潑來可西的妹子囑托給院長的緣故。我還未曾到過幼兒院,那情形真是有趣。小孩共約二百人,男女都有。都是很小很小的孩子。和他們相比,國民小學的學生也成了大人了。

我們去的時候,小孩們正排成了二列進食堂去。食堂裡擺著兩列長秦,桌上樓有許多小孔,孔上放著盛了飯和豆的黑色小盤,錫制的瓢擺在旁邊。他們進去的時候,有忙亂了弄不清方向的,先生們過去帶領他們。其中有的走到一個位置旁,就以為是自己的座位,停住了就用瓢去取食物。先生走來說:「再過去!」走了四步五步,又取一瓢食,先生再來叫他往前走,等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他已經吃了半個人的食物了。先生們用盡了力。整頓他們,開始祈禱,祈禱的時候,頭不許對著食物。他們心為食物所吸引,總轉過頭來看後面。大家合著手,眼向著屋頂,心不在焉地述畢祈禱的話,才開始就食。啊!那種可愛的模樣。真是少有!有拿了兩個瓢吃的,有用手吃的,還有將豆一粒一粒地裝人口袋裡去的,用小圍裙將豆包了捏得漿糊樣的。有的看著蒼蠅飛,有的因為旁邊的孩子咳嗽把食物噴在桌上,竟一口不吃。室中好像是養著雞和鳥的園庭,真是可愛。小小的孩子都用了紅的綠的青的絲帶結著發,排成二列坐著,真好看哩!一位先生向著一列坐著的八個小孩問:「米是從哪裡來的!」八個人一邊嚼著食物,一邊齊聲說:「從水裡來的。」向他們說「舉手!」許多小小的白手一齊舉起來,閃閃地好像白蝴蝶。

這以後,是出去休息。在走出食堂以前,大家照例各取掛在壁間的小食盒。一等走出食堂,就四方散開,各從盒中把麵包呀、牛油小塊呀、煮熟的蛋呀、小蘋果呀、熟豌豆呀、雞肉呀取出。一霎時,庭間到處都是麵包屑,像給小鳥喂餌似的。他們有種種可笑的吃法:有的像兔、貓或鼠樣地嚼嘗或吸著,有的把飯塗抹在胸間,有的用小拳把牛油捏糊了,像乳汁似的滴在袖子裡,自己仍不覺得。還有許多小孩把銜著蘋果或麵包的小孩像狗似的追趕著。又有三個小孩用草莖在蛋殼中挖掘,說要發掘寶貝哩。後來把蛋的一半傾在地上,再一粒粒地抬起,好像拾珍珠似的。小孩之中,只要有一人拿著什麼好東西,大家就把他圍住了。窺探他的食盒。一個拿著糖的小孩旁邊,圍著二十多個人,並在卿卿我我地說個不休;有的要地抹些在自己的麵包上,也有只求用指去嘗一點的。

母親走到庭裡,一個個地去撫摸他們。於是大家就圍集在母親身旁,要求接吻,都像望三層樓似的把頭仰了,目中呀呀做聲,情形似在索乳。有想將已吃過的橘子送與母親的,有剝了小麵包的皮給母親的。一個女孩拿了一片樹葉來,另外一個很鄭重地把食指伸到母親前面,原來指上有一個小得不十分看得出的病,據說是昨晚在燭上燙傷的。又有拿了小蟲呀、破的軟木塞子呀、襯衫的紐扣呀、小花呀等類的東西,很鄭重地來給母親看。一個頭上縛著繃帶的小孩,說有話對母親說,不知說了些什麼。還有一個請母親伏倒頭去,把口附著母親的耳朵,輕輕地說「我的父親是做刷帚的哩。」

事件這裡那裡地發生,先生們走來走去照料他們。有因解不開手帕的結子哭的,有兩人因了奪半個蘋果相鬧的,有和椅子一起翻倒了爬不起來而哭著的。

將回來的時候,母親把他們裡面的三四個各抱了一會兒。干是大家就從四面集來,臉上滿塗了蛋黃或是橘子汁,圍著求抱。一個拉牢了母親的手,一個拉牢了母親的指頭,說要看指上的戒指。還有來扳表鏈的,扭頭髮的。

「當心被他們弄破衣服!」先生說。

可是,母親毫不管衣服的損壞,將他們拉近了接吻、他們越加集攏來了,在身旁的張了手想爬上身去,在遠一點的掙扎著擠近來並且齊聲叫喊:

「再會!再會!」

母親終於逃出了庭間了。小孩們追到柵欄旁,臉擋住了柵縫,把小手伸出,紛紛地遞出麵包呀、蘋果片呀、牛油塊呀等東西來。一齊叫說:

「再會,再會!明天再來,再請過來!」

母親又去摸他們花朵似的小手,到了街上的時候,身上已染病了麵包屑及許多油跡,衣服也皺得不成樣子了。她手裡握滿了花,眼睛閃著淚光,仍很快活。耳中遠遠地還聽見鳥叫似的聲音:

「再會!再會!再請過來!夫人!」

體操 五日

連日都是好天氣,我們停止了室內體操,在校庭中做器械體操。

昨天,卡隆到校長室裡去的時候,耐利的母親——那個著黑衣服的白色的婦人——也在那裡。要想請求免除耐利的器械體操。她好像很難開口的樣子,撫著兒子的頭說:

「因為這孩子是不能做那樣的事的。」

耐利卻似乎以不加入器械體操為可恥,不肯承認這話。他說:

「母親!不要緊,我能夠的。」

母親憐憫地默視著兒子,過了一會兒,躊躇地說:「恐怕別人……」話未說完就止住了。大概她想說,「恐怕別人嘲弄你,很不放心。」

耐利攔住話頭說:「他們不會怎麼的,——並且有卡隆在一處呢!只要有卡隆在,誰都不會笑我的。」

耐利到底加入器械體操了。那個曾在格裡波底將軍部下的頸上有傷痕的先生,領我們到那有垂直柱的地方。今天要攀到柱的頂上,在頂上的平台上直立。代洛西與可萊諦都猴子似的上去了。沒來可西也敏捷地登上了,他那到膝的長上衣有些妨礙,他卻毫不為意,竟上去了。大家都想笑他,他只反覆地說他那平日的口頭禪:「對不住,對不住!」斯帶地上去的時候,臉紅得像火雞,咬緊嘴唇,一口氣登上。諾琵斯立在平台上,像帝王似的驕傲顧盼著。華梯尼著了新制的有水色條紋的運動服,可是中途卻溜下來了兩次。

為要想攀登容易些,大家手裡擦著樹膠。預備了樹膠來賣的不用說是那商人卡洛斐了。他把樹膠弄成了粉,裝入紙袋,每袋賣一銅圓,賺得許多錢。

輪到卡隆了。他若無其事地一邊口裡嚼著麵包,一邊輕捷地攀登。我想,他即使再帶了一個人,也可以上去的。他真有小牛樣的力氣呢。

卡隆的後面就是耐利。他用瘦削的手臂抱住直柱的時候,許多人都笑了起來。卡隆把粗壯的手叉在胸前,向笑的人盯視,氣勢洶洶地好像在說:「當心挨打!」大家都止了笑。耐利開始向上爬,幾乎拼了命,顏色發紫了,呼吸急促了,汗雨也似的從額上流下。先生說:「下來吧。」他仍不下退,無論如何想掙扎上去。我很替他擔心,怕他中途墜落。啊!如果我成了耐利樣的人,將會怎樣呢?母親看見了這光景,心裡將怎樣啊!一想到此,愈覺得耐利可憐,恨不得從下面推他一把。

「上來!上來!耐利!用力!只一步了!用力!」卡隆與代洛西、可榮諦齊聲喊。耐利吁吁地喘著,用盡了力,爬到離平台二英尺光景了。

「好!再一步!用力!」大家喊。耐利已攀住平台了,大家都拍手。先生說:「爬上了!好!可以了。下來吧。」

可是耐利想和別人一樣,爬到平台上去。又掙扎了一會兒,才用臂肘靠住了平台,以後就很容易地移上膝頭,又伸上了腳,結本居然直立在平台上了。他喘著,微笑著,俯視我們。

我們又拍起手來。耐利向街上看,我也向那方向回過頭去,忽然見他母親正在籬外低了頭不敢仰視哩。母親把頭抬起來了,耐利也下來了,我們大聲喝彩。耐刮臉紅如桃,眼睛閃爍發光,他似乎不像從前的耐利了。

散學的時候,耐利的母親來接兒子,她抱住了兒子很擔心地問:「怎麼樣了?」兒子的朋友都齊聲回答說:

「做得很好呢!同我們一樣地上去了——耐利很能幹哩——很勇敢哩——一些都不比別人差。」

這時他母親的快活真是了不得。她想說些道謝的話,可是嘴裡說不出來。和其中三四人握了手,又親睦地將手在卡隆的肩頭撫了一會兒,領了兒子去了。我們目送他們母子二人很快樂地談著回去。

父親的先生 十三日

昨天父親帶我去旅行,真快樂啊!那是這樣一回事:

前天晚餐時,父親正看著報紙,忽然吃驚地說:哪呀!我以為二十年前就死去了!我國民小學一年級的克洛賽諦先生還活著,今年八十四歲了!他做了六十年教員,教育部大臣現在給予勳章。六——十——年呢!你想!並且據說兩年前還在學校教書啊!可憐的克洛賽諦先生!他住在從這裡乘火車去一小時可到的孔特甫地方。安利柯!明天大家去拜望他吧。」

當夜,父親只說那位先生的事。——因為看見舊時先生的名字,把各種小兒時代的事,從前的朋友,死去了的祖母,都也記憶了起來。父親說:

「克洛賽諦先生教我的時候,正四十歲。他的狀貌至今還記憶著,是個身材矮小,腰向前稍屈,眼睛炯炯有光,把須修剃得很光的先生。他雖嚴格,卻是很好的先生,愛我們如子弟,常寬恕我們的過失。他原是農人家的兒子,因為自己用功,後來做了教員。真是上等的人哩!我母親很佩服他,父親也和他要好得和朋友一樣。他不知怎麼住到近處來了7現在即使見了面,恐怕也不認識了。但是不要緊,我是認識他的。已經四十四年不曾相見了,四十四年了哩!安利柯!明天去吧!」

昨天早晨九點鐘,我們坐了火車去。原想叫卡隆同去,他因為母親病了,終於不能同去。天氣很好,原野一片綠色,雜花滿樹,火車經過,空氣也噴噴地髮香。父親很愉快地望著窗外,一面用手勾住我的頭頸,像和朋友談話似的和我說:

「啊!克洛賽諦先生!除了我父親以外,先生是最初愛我和為我操心的人了。先生對於我的種種教訓,我現在還記著。因了不好的行為受了先生的叱罵,悲哀地回家的光景,我現在還記得。先生的手很粗大,那時先生的神情都像在我眼前哩:他總是靜靜地進了教室,把手杖放在屋角,把外套掛在衣鉤上;無論哪天,態度都是一樣,總是很真誠很熱心,什麼事情都用了全副精神;從開學那天起,一直這樣。我現在的耳朵裡,還像有先生的話聲:『勃諦尼啊!動諦尼附!要把食指和中指這樣地握住筆桿的啊!』已經四十四年了,先生恐怕也和前不同了吧。」

到了孔特甫,我們去探聽先生的住所,立刻就探聽到了。原來在那裡誰都認識先生。

我們出了街市,折向那籬間有花的小路。

父親默然地似乎在沉思往事,時時微笑著搖著頭。

突然,父親站住了說:「這就是他!一定是他!」我一看,小路的那邊來了一個帶大麥稈帽的白髮老人,正拄了手杖走下坡來,腳似乎有點蹺,手在顫抖。

「果然是他!」父親反覆說,急步走上前去。到了老人面前,老人也站住了向父親注視。老人面上還有紅彩,眼中露著光輝。父親脫了帽子:

「你就是平善左·克洛賽諦先生嗎?」

老人也把帽子去了,用顫動而粗大的聲音回答說;「是的。」

「啊!那麼……」父親握了先生的手。「對不起,我是從前受教于先生的學生。先生好嗎?今天專從丘林來拜望您的。」

老人驚異地注視著父親!

「真難為你!我不知道你是哪時候的學生?對不起!你名字是——」

父親把亞爾培脫·動諦尼的姓名和曾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的學校說明了,又說:「難怪先生記不起來。但是我總記得先生的。」

老人垂了頭沉思了一會兒,把父親的名字念了三四遍,父親只是微笑地看著先生。

老人忽然抬起頭來,眼睛張得大大的,徐徐地說:

「亞爾培脫·勃諦尼?技師勃諦尼君的兒子?曾經住在配寨·代拉·孔沙拉泰,是嗎?」

「是的。」父親說著伸出手去。

「原來這樣!真對不起!」老人跨近一步抱住父親,那白髮正垂在父親的發上。父親把自己的頰貼住了先生的頸。

「請跟我到這邊來!」老人說著移步向自己的住所走去。不久,我們走到小屋前面的一個花園裡。老人開了自己的房門,引我們進去。四壁粉得雪白,室的一角擺著小床,別一角排著桌子和書架,四張椅子。壁上掛著舊地圖。室中充滿蘋果的香氣。

「勃諦尼君!」先生注視著受著日光的地板說。「啊!我還很記得呢!你母親是個很好的人。你在一年級的時候坐在窗口左側的位置上。慢點!是了,是了!你那鬈曲的頭髮還如在眼前哩!」

先生又追憶了一會兒;

「你曾是個活潑的孩子,非常活潑。不是嗎?在二年級那一年,曾患過喉痛病,回到學校來的時候非常消瘦,裹著圍巾。到現在已四十年了,居然還不忘記我,真難得!舊學生來訪我的很多,其中有做了大住的,做牧師的也有好幾個,此外,還有許多已成了紳士。」

先生問了父親的職業,又說:「我真快活!謝謝你!近來已經不大有人來訪問我了,你恐怕是最後的一個了!」

「哪裡!你還康健呢!請不要說這樣的話!」父親說。

「不,不!你看!手這樣顫動呢!這是很不好的。三年前患了這毛病,那時還在學校就職,最初也不注意,總以為就會痊癒的,不料竟漸漸重起來,終於宇都不能寫了。啊!那一天,我從做教師以來第一次把墨水落在學生的筆記簿上的那一天,真是裂胸似的難過啊!雖然這樣,總還暫時支持著。後來真的盡了力,在做教師的第六十年,和我的學校,我的學生,我的事業分別了,真難過啊!在最後授課的那天,學生一直送我到了家裡,還戀戀不捨。我悲哀之極,以為我的生涯從此完了!不幸,妻適在前一年亡故,一個獨子,不久也跟著死了,現在只有兩個做農夫的孫子。我靠了些許的養老金,終目不做事情。日子長長地,好像竟是不會夜!我現在的工作,每日只是重讀以前學校裡的書,或是翻讀日記,或是閱讀別人送給我的書。在這裡呢。」說著指書架,「這是我的記錄,我的全生涯都在蟲面。除此以外,我沒有留在世界上的東西了!」

說到這裡,先生突然帶著快樂的調子說:「是的!嚇了你一跳吧!勃諦尼君!」說著走到書桌旁把那長抽屜打開。其中有許多紙束,都用細細的繩縛著。上面一一記著年月。翻尋了好一會兒,取了一束打開,翻出一張黃色的紙來,遞給父親。這是四十年前父親的成績。

紙的頂上,記著「聽寫,一八三八年四月三叉,亞爾培脫·勃諦尼」等字樣。父親帶笑讀著這寫著小孩筆跡的紙片,眼中浮出淚來。我立起來問是什麼,父親一手抱住了我說:

「你看這紙!這是母親給我修改過的。母親常替我這樣修改,最後一行全是母親給我寫的。我疲勞了睡著在那裡的時候,母親仿了我向筆跡替我寫的。」父親說了在紙上接吻。

先生又拿出另一束紙來。

「你看!這是我的紀念品。每學年,我把每個學生的成績各取一紙這樣留著。其中記有月日,是依了順序排列的。打開來一一翻閱,就追憶起許多的事情來,好像我回復到那時的光景了。啊!已有許多年了,把眼睛一閉攏,就像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班級在面前。那些孩子,有的已經死去了吧,許多孩子的事情,我都記得,像最好的和最壞的,記得格外明白,使我快樂的孩子,使我傷心的孩子,尤其不會忘記。許多孩子之中,很有壞的哩!但是,我好像在別一世界,無論壞的好的,我都同樣地愛他們。」

先生說了重新坐下,握住我的手。

「怎樣?還記得我那時的惡作劇嗎!」父親笑著說。

「你嗎?」老人也笑了。「不,不記得什麼了。你原也算是淘氣的。不過,你是個伶俐的孩子,並且與年齡相比,也大得快了一點。記得你母親很愛你哩。這姑且不提,啊!今天你來得很難得,謝謝你!難為你在繁忙中還能來看我這表老的苦教師!」

「克洛賽諦先生!」父親用很高興的聲音說,「我還記得母親第一次領我到學校裡去的光景。母親和我離開兩點鐘之久,那是第一回。母親將我從自己手裡交給別人,覺得似乎母子就從此分離了,心裡很是悲哀,我也很是難過。我在窗上和母親說再會的時候,眼中充滿了淚水。這時先生用手招呼我,先生那時的姿勢,臉色,都好像洞悉了母親的心情似的。先生那時的眼色,好像在說『不要緊!』我看了那時先生的神情,就明白知道先生是保護我的,饒恕我的。先生那時的樣子,我不會忘記,永遠刻在我心裡了。今天把我從丘林拉到此地來的就是這個記憶。因為要想在四十四年後的今天再見見先生,向先生道謝,所以來的。」

先生不做聲,只用那顫抖著的手撫摸我的頭。那手從頭頂移到額側,又移到肩上。

父親環視室內。粗糙的牆壁,粗製的臥榻,些許麵包,窗間擱著小小的油壺。父親見了這些,似乎在說:「啊!可憐的先生!勤勞了六十年,所得的報酬只是這些嗎?」

老先生自己卻很滿足。他高高興興地和父親談著我家裡的事,還有從前的先生們和父親同學們的情形,話說不完。父親想攔住先生的話頭,請他同到街上去吃午餐。先生只一味說謝謝,似乎遲疑不決。父親執了先生的手,催促他去。先生於是說:

「但是,我怎麼吃東西呢!手這樣顫動,恐怕妨害別人呢!」

「先生!我會幫助你的。」

先生見父親這樣說,也就應允了,微笑著搖著頭。

「今天好天氣啊!」老人一邊關門一邊說,「真是好天氣。勃諦尼君!我一生不會忘了今天這一天呢!」

父親攙著先生,先生攜了我的手一同下坡。途中遇見攜手走著的兩個赤腳的少女,又遇見坦草的男孩子。據先生說,那是三年級的學生,午前在牧場或田野勞作,飯後才到學校裡去。時候已經正午,我們進了街上的餐館,三人圍坐著大食桌進午餐。

先生很快樂,可是因快樂的緣故,手愈加顫動,幾乎不能吃東西了。父親代他割肉,代他切麵包,代他把鹽加在盤子裡。場是用玻璃杯盛了捧著歡的,可是仍還是軋軋地與牙齒相碰呢。先生不斷地談說,什麼青年時代讀過的書呀,現在社會上的新聞呀,自己被先輩稱揚過的事呀,現代的制度呀,種種都說。他微紅了臉,少年人似的快樂笑談。父親也微笑著看著先生,那神情和平日在家裡一面想著事情一面注視著我的時候一樣。

先生打翻了酒,父親立起來用食巾替他拭乾。先生笑了說:「呼呀!鄧呀!真對不起你!」後來,先生用了那顫動著的手舉起杯來,鄭重地說:

「技師!為了祝你和孩子的健康,為了對你母親的紀念,乾了這杯!」

「先生!祝你健康!」父親回答,握了先生的手。在屋角里的餐館主人和侍者們都向我們看。他們見了這師生的情愛,似乎也很感動。

兩點鐘以後,我們出了餐館。先生說要送我們到車站,父親又去攙他。先生仍攜著我的手,我幫先生拄著手杖走。街上行人有的站定了看我們。本地人都認識先生,和他招呼。

在街上走著。前面窗口傳出小孩的讀書聲來。老人站住了悲哀地說:

「勃諦尼君!這最使我傷心!一聽到學生的讀書聲,就想到我已不在學校,另有別人代我在那裡,不覺悲傷起來了!那,那是我六十年來聽熟了的音樂,我非常歡喜的。我好像已和家族分離,成了一個小孩都沒有了的人了!」

「不,先生!」父親說著一邊向前走。「先生有許多孩子呢!那許多孩子散佈在世界上,和我一樣都記憶著先生呢!」

先生悲傷地說:

「不,不!我沒有學校沒有孩子了!沒有孩子是不能生存的。我的末日大約就到了吧!」

「請不要說這樣的話!先生已做過許多好事,把一生用在很高尚的事情上了!」

老先生把那白髮的頭靠在父親肩上,又把我的手緊緊握住。到車站時,火車快要開了。

「再會!先生!」父親在老人頓上接吻告別。

「再會!謝謝你!再會!』寧人用顫動著的兩手捧住了父親的一隻手貼在胸前。

我和老先生接吻時,老先生的臉上已滿是眼淚了。

父親把我先推火車內。車要開動的時候,從老人的手中取過手杖,把自己執著的鑲著銀頭刻有自己名氏的華美的手杖給了老人:

「請取了這個,當做我的紀念!」

老人正想推辭,父親已跳入車裡,把車門關了。

「再會!先生!」父親說。

「再會!你給我這窮老人以慰藉了!願上帝保佑你!」先生在車將動時說。

「再見吧!」父親說。

先生搖著頭,好像在說:「恐不能再見哩!」

「可以再見的,再見吧!」父親反覆說。

先生把顫著的手高高地舉起,指著天:

「在那上面!」

先生的形影,就在那擎著手的瞬間不見了。

痊癒 二十日

和父親作了快樂的旅行回來,十天之中,竟不能見天地,這真是做夢也料不到的事情。我在這幾天內,病得幾乎沒有命了。只蒙睛地記得母親曾暖泣,父親曾臉色蒼白地守著我,雪爾維姊姊和弟弟低產談著。戴眼鏡的醫生守在床前,向我說著什麼,但我全不明白。只差一些,我已要和這世永別了。其中有三四天什麼都茫然,像在做黑暗苦痛的夢!記得我二年級時的女先生曾到床前,把手帕掩住了口咳嗽。我的先生曾彎下上身和我接吻,我臉上被須觸著覺得痛。克洛西的紅髮,代洛西的金髮,以及著黑上衣的格拉勃利亞少年,都好像在雲霧中。卡隆曾拿著一個帶葉的夏橘來贈我,他因母親有病,記得立刻回去了。

等得從長夢中醒來,神志清了,見父親母親在微笑,雪爾維姊姊在低聲唱歌,我才知道自己的病已大好了。啊!真是可悲的噩夢啊!

從此以後每日轉好。等「小石匠」來裝兔臉給我看,我才開笑臉。那孩子從病以後,臉孔長了許多,兔臉比以前似乎裝得更像了。可萊諦也來了,卡洛斐來時,把他正在經營的小刀的彩票送了我兩條。昨天我睡著的時候,潑來可西來,據說將我的手在自己的頰上觸了一下就去了。他是從鐵工場來的,臉上泊著煤炭,我軸上也因而留下了黑跡。我醒來見著很是快活。

幾天之間樹葉又綠了許多。從窗口望去,見孩子們都挾了書到學校去,我真是羨煞!我也快要回到學校裡去了,我想快些見到全體同學,看看自己的座位,學校的庭院,以及街市的光景,聽聽在我生病期內發生的新聞,翻閱翻閱筆記簿和書籍。都好像已有一年不見了哩。可憐我母親已瘦得蒼白了!父親也很疲勞!來望我的親切的朋友們都跑近來和我接吻。啊!一想到將來有和這許多朋友別開的時候,我就悲傷起來。我大約是可以和代洛西一同升學的,其餘的朋友怎樣呢?五年級完了以後就大家別離,從此以後不能再相會了吧!遇到疾病的時候,也不能再在床前看見他們了吧!——卡隆、潑來可西、可萊諦,都是很親切很要好的朋友。——可是都不長久!

勞動者中有朋友 十日

安利柯!為什麼「不長久」呢?你五年級畢了業升了中學,他們入勞動界去。幾年之中,彼此都在同一市內,為什麼不能相見呢?你即使進了高等學校或大學,不可以到工場裡去訪問他們嗎?在工場中與舊友相見,是多麼快樂的事啊!

無論在什麼地方,你都可以去訪問可萊諦和潑來可西的,都可以到他們那裡去學習種種事情的。怎樣?倘若你和他們不繼續交際,那麼,你將來就要不能得著這樣的友人——和自己階級不同的友人。到那時候,你就只能在一階級中生活了。只在一階級中交際的人,恰和只讀一冊書籍的學生一樣。

所以,要決心和這些朋友永遠繼續交際啊!並且,從現在起,就要注意了多和勞動者的子弟交遊。上流社會好像將校,下流社會是兵士。社會和軍隊一樣,兵士並不比將校賤。貴賤在能力,並不在於俸錢;在勇氣,並不在階級。倫理,兵士與勞動者正唯其受的報酬少,就愈可貴。所以,你在朋友之中應該特別敬愛勞動者的兒子,對於他們父母的勞力與犧牲,應該表示尊敬,不應只著眼於財產和階級的高下。以財產和階級的高下來分別人,是一種鄙賤的心情。救濟我國的神聖的血液,是從工場、田園的勞動者的脈管中流出來的。要愛卡隆、可萊諦、潑來可西、「小石匠」啊!他們的胸裡宿著高尚的靈魂哩!將來命運無論怎樣又動,決不要忘了這少年時代的友誼:從今天就須這樣自誓。再過四十年到車站時,如果見卡隆臉上墨黑,穿著司機的農服,你即使做著貴族院議員,也應立刻跑到車頭上去,將手旬在他的頸上。我相信你一定會這樣的。

  —父親——

卡隆的母親 十八日

回到學校裡,我最初聽見的是一個惡消息,卡隆因母親大病,缺課好幾天了。終於,他母親於前星期六那天死了。昨天早晨我們一走進教室,先生對我們說;

「卡隆遭遇了莫大的不幸!死去了母親!他明天大約要回到學校裡來的,望你們大家同情他的苦痛。他進教室來的時候,要親切丁寧地招呼他,安慰他,不許說戲言或向他笑!」

今天早晨,卡隆略遲了一刻來校。我見了他,心裡好像被什麼塞住了。他臉孔瘦削,眼睛紅紅的,兩腳顫悸著,似乎自己生了一個月大病的樣子。全身換了黑眼,差不多一眼認不出他是卡隆來。同學都屏了氣向他注視。他進了教室,似乎記到母親每日來接他,從椅子背後看他,種種的注意他的情形,忍不住就哭了起來。先生攜他過去,將他貼在胸前:

「哭吧!哭吧!苦孩子!但是不要灰心!你母親已不在這世界了,但是仍在照顧你,仍在愛你,仍在你身旁呢。你有時會和母親相見的,因為你有著和母親一樣的真正的精神。啊!你要自己珍重啊!」

先生說完,領他坐在我旁邊的位上。我不忍看卡隆的面孔。卡隆取出自己的筆記簿和久已不翻的書來看,翻到前次母親送他來的時候折著做記號的地方,又掩面哭泣起來。先生向我們使眼色,暫時不去理他,管自上課。我想對卡隆說句話,可是不知說什麼好,只將手搭在卡隆肩上,低聲地這樣說:

「卡隆!不要哭了!啊!」

卡隆不回答,把頭伏倒在桌上,用手按著我的肩。散課以後,大家都沉默著恭敬地集在他周圍。我看見我母親來了,就跑過去想求撫抱。母親將我推開,只是看著卡隆。我莫名其妙,及見卡隆獨自站在那裡默不做聲,悲哀地看著我,那神情好像在說:

「你有母親來抱你,我已不能夠了!你有母親,我已沒有了!」

我才悟到母親推開我的緣故,就不待母親攜我,自己出去了。

寇塞貝·馬志尼 十九日

今天早晨,卡隆仍臉色蒼白,眼睛紅腫。我們堆在他桌上作為唁禮的物品,他也不顧。先生另外拿了一本書來,說是預備念給卡隆聽的。他先通知我們說:明天要授予勳章給前次在濮河救起小孩的少年,午後一時,大家到市政所去參觀,星期一就做一篇參觀記當做這月的每月例話。通告畢,又向著那裡著頭的卡隆說:

「卡隆!今天請忍住悲痛,和大家一同把我講的話用筆記下來。」

我們都捏起筆來,先生就開始講:

「寇塞貝·馬志尼,一八零五年生於熱那亞,一八七二年死於辟沙。他是個偉大的愛國者,大文豪,又是意大利改革的先驅者。他為愛國精神所驅,四十年中和貧苦奮鬥,甘受放逐迫害,寧願為亡命者,不肯變更自己的主義和決心。他非常敬愛母親,將自己高尚純潔的精神全歸功於母親的感化。他有一個知友喪了母親,不勝哀痛,他寫一封信去慰唁。下面就是他書中的原文:

「朋友!你這世已不能再見你的母親了。這實是可戰慄的事。我目前不忍看見你,因為你現在正在誰都難免而且非超越不可的神聖的悲哀之中。『悲哀非超越不可,』你瞭解我這話嗎?在悲哀的一面,有不能改善我們的精神而反使之陷於柔弱卑屈的東西。我們對於悲哀的這一部分,當戰勝而超越它。悲哀的別一面,有著使我們精神高尚偉大的東西。這部分是應該永遠保存,決不可棄去的。在這世界中最可愛的莫過於母親,在這世界所給你的無論是悲哀或是喜悅之中,你都不會忘了你的母親吧。但是,你要紀念母親,敬愛的母親,哀痛母親的死,不可辜負你母親的心。啊!朋友!試聽我言!死這東西是不存在的。這是空無所有,連瞭解都不可能的東西。生是生,是依從生命的法則的。而生命的法則就是進步。你昨天在這世有母親,你今天隨處有天使。凡是善良的東西,都有加增的能力,這世的生命永不消滅。你母親的愛不也是這樣嗎?你母親要比以前更愛你啊!因此之故,你對於母親,也就有比前更重的責任了。你在他界能否和母親相會,完全要看你自己的行為怎樣。所以,應因了愛慕母親的心情,更改善自己,以安慰母親的靈魂。以後你無論做什麼事,常須自己反省:『這是否母親所喜的?』母親的死去,實替你在這世界上遺留了一個守護神。你以後一生的行事,都非和這守護神商量不可。要剛毅!要勇敢!和失望與憂愁奮鬥!在大苦惱之中維持精神的平靜!因為這是母親所喜的。」

先生再繼續著說:

「卡隆!要剛毅!要平靜!這是你母親所喜的。懂了嗎?」

卡隆點頭,大粒的淚珠籟籟地落下在手背上、筆記簿上和桌上。

少年受勳章(每月例話)

午後一點鐘,先生領我們到市政所去,參觀把勳章授予前次在濮河救起小孩的少年。

大門上飄著大大的國旗。我們走進中庭,那裡已是人山人海。前面擺著用紅色桌布罩了的桌子,桌子上放著書件。後面是市長和議員的席次,有許多華美的椅子。著青背心穿白襪子的贊禮的儐相就在那裡。再右邊是一大隊掛勳章的警察,稅關的官員都在這旁邊。這對面排著許多盛裝的消防隊,還有許多騎兵、步兵、炮兵和在鄉軍人。其他紳士呀、一般人民呀、婦女呀、小孩呀,都圍集在這周圍。我們和別校的學生並集在一角,旁有一群從十歲到十八歲光景的少年,談著笑著。據說這是今天受勳章的少年的朋友,特從故鄉來到會的。市政所的人員多在窗口下望,圖書館的走廊上也有許多人靠著欄杆觀看。大門的樓上,滿滿地集著小學校的女學生和面上有青面罩的女會員。情形正像一個劇場,大家高興地談說,時時向有紅氈的桌子的地方望,看有誰出來沒有。樂隊在廊下一角靜奏樂曲,目光明亮地射在高牆上。

忽然,拍手聲四起,從庭中,從窗口,從廊下。

我踢起腳來望。見在紅桌子後面的人們已分為左右兩排,另外來了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男子攜了一個少年的手。

這少年就是那救助朋友的勇敢的少年。那男子是他的父親,原是一個做石工的,今天打扮得很整齊。女人是他的母親,小小的身材,白皮膚,穿著黑服。少年也是白皮膚,衣服是鼠色的。

三人見了這許多人,聽了這許多拍手聲,只是站著不動,眼睛也不向別處看,使相領他們到桌子的右旁。

過了一會兒,拍手聲又起了。少年望望窗口,又望望女會員所居的廊下,好像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少年面貌略像可萊諦,只是面色比可菜諦紅些。他父母注視著桌上。

這時候,在我們旁邊的少年的鄉友接連地向少年招手。或是輕輕地喚著「平!平!平諾脫!」要引起少年的注意。少年好像聽見了,向著他們看,在帽子下面露出笑影來。

隔不了一會兒,守衛把秩序整頓了,市長和許多紳士一齊進來。

市長穿了純白的衣服,圍著三色的肩衣。他站到桌子前,其餘的紳士都在他兩旁或背後就坐。

樂隊停止奏樂,因市長的號令,滿場肅靜了。

市長於是開始演說。開頭大概敘說少年的功績,不甚聽得清楚。後來聲音漸高,語音遍佈全場,一句都不會漏了:

「這少年在河岸上見自己的朋友將要沉下去,就毫不猶豫地脫去衣服,跳入水去救他。旁邊的孩子們想攔住他,說:『你也要同他一起沉下去哩!』他不置辯躍入水去。河水正漲滿,連大人下去也不免危險。他盡了力和急流奮鬥,竟把快在水底淹死的友人撈著了,提了他浮上水面,幾次險遭沉沒,終於鼓著勇氣游到岸邊。那種堅忍和決死的精神,幾乎不像是少年的行徑,竟是大人救自己愛兒的情景。上帝鑒於這少年的勇敢行為,就助他成功,使他將快要死的友人從死亡中救出,更因了別人的助力,終於更生了。事後,他若無其事地回到家裡,淡淡地把經過報告家人知道。

「諸君!勇敢在大人已是難能可貴的美德,至於在沒有名利之念的小孩,在體力怯弱,無論做什麼都非有十分熱心不可的小孩,在並無何等的義務責任,即使不做什麼,只要能瞭解人所說的,不忘人的恩惠,已足受人愛悅的小孩,勇敢的行為真是神聖之至的了。諸君!我不再說什麼了!我對於這樣高尚的行為,不願再加無謂的贊語!現在諸君的面前,就立著那高尚勇敢的少年!軍人諸君啊!請以弟弟待他!做母親的女太太啊!請和自己兒子一樣地替他祝福!小孩們啊!請記憶他的名字,將他的樣子雕刻在心裡,永久勿忘!請過來!少年!我現在以意大利國王的名義,授這勳章給你!」

市長就桌上取了勳章,替少年掛在胸前,又拖了他接吻。母親把手擋了兩眼,父親把下頷垂在胸口。

市長和少年的父母握手,將用絲帶束著的獎狀遞給母親。又向那少年說:

「今天是你最榮譽的日子,在父母是最幸福的日子。請你終生不要忘記今天,走上你德義與名譽的路程!再會!」

市長說了退去。樂隊又奏起樂來。我們以為儀式就此完畢了。這時,從消防隊中走出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來,跑近那受勳章的少年,投入他張開的雙臂。

拍手聲又起來了。那是在濮河被救起的小孩,這次來是為表示感謝再生之恩的。被救的小孩與恩人接了吻。兩個少年攜了手,父母跟在他們後面,勉強從人群中擠向大門。警察、小孩、軍人、婦女都面向一方,髒起了腳想看看這少年。靠近他的人有的去撫他的手。他們在學生的隊伍旁通過時,學生都把帽子高高地舉在空中搖動。和少年同鄉里的孩子們都紛紛地前去握住少年的臂,或是拉住他的上衣,狂叫「平!乎!萬歲!平君萬歲!」少年通過我的身旁。我見他臉上帶著紅暈,似乎很歡悅。勳章上附有紅白綠三色的絲帶。那做父親的用顫顫的手在抹鬍鬚,在窗口及廊下的人們見了都向他們喝彩。他們通過大門時,女會員從廊下拋下望花或野菊花束采,落在少年和他父母頭上。有的在地上,旁邊的人都俯下去拾了交付他母親。這時,庭內的樂隊靜靜地奏出幽婉的樂曲,那音調好像是一大群人的歌聲在遠遠地消失。

《愛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