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舅父的感慨
西北風呼呼吹動的那一日,舅父對安利柯說:
「喂,安利柯,不到海灣裡駕船去嗎?我已是七十老人了,但在這樣的風中去駕小船,還沒有什麼哩。」
「去吧,去吧。」安利柯雀躍了。
到了海邊一看,風卻意外地厲害。
「舅父,風不是很凶嗎?不要緊?」安利柯說。
「不要緊羅。你的褲子也許要被水沫濺濕,浪也許會比船舷還高,但是用不著怕。」
舅父說著,就逆著風向,把住了舵,把船駛出去。他一手拉住帆索,調節船帆,使船折著前進。有時很巧捷地轉換方向,自己得意,有時現出小孩似的快活。
帆船孕著風,船飛速前進,浪花時時濺來。舅父坐在船後,愉快地說:
「啊!這樣爽快的風,在頭上吹拂,掠過耳朵,或是吸入腦中,我就彷彿立刻回到了少年時代,竟要再唱起兒時的歌來了。我真愛海,了不得地愛,意大利人如果都像我似的愛海,也許會成一大國民哩。這點要佩服英國人啊。以尊敬之心愛著海的英國人,已成了世界第一的國民了。英國人出身是窮的,就乘了船去求富;生在富家的,乘了快艇遊戲,或乘了大輪船與全世界貿易。
「啊,這是多麼美啊,海真好!我一見到這蒼蒼的大海,心就為之歡喜而陶醉了。我不是詩人,不知要把這歡喜怎樣表達才好。
「唔,對了,我能這樣地說:海在現在,和我在二十歲時所見同樣的美,咿呀,不對,年老了來看,比年輕時所見的更美。任憑你怎樣看也看不厭,愈著愈新鮮。注目靜看,就會浮起種種的念頭來,海會使我的想念偉大高尚。在憤怒惱恨或有怨恨的時候,只要一看到治態的海,人間的苦痛就小如泡沫,會呵呵失笑起來,怨恨全消,心胸頓然開廣了。在悄然而悲哀的時候,看到浩蕩的海,那悲哀就像無涯的水平線……不,像那水天一色的彼方的霧似的消失了。有時感著世間的不義不正或矛盾,生了憤激,看到海,胸懷也就釋然,把耶憤忘卻了。海的世界裡沒有關稅,也沒有消費稅,也沒有什麼分界,可以自然地悠然生息。啊,海歡迎著有一切進取勇氣的人們。
「看啊!海比天空還清,比大地還富,海才是真正的生命之母。我們的未來將依賴海得到榮耀。哪,不是嗎?自然把意大利安置在東洋與西洋之間,意大利比英國更幸福。哪,意大利有島國的特長,同時還有著大陸的特長。意大利把頭從歐洲伸出,只要數小時,就可把印度與非洲的產物運輸到德意志的中央去。意大利身體修長,一腳伸出去幾乎要碰到非洲,再略過去,就幾乎可碰到亞洲了。
「意大利!在我們意大利的前面有著什麼?有著地中海!地中海是文明的搖籃啊。馬可·波羅到中國去,其出發點就是地中海。這地中海真可謂是全歐羅巴文明的市場與法庭。可是,有想把這地中海占為私有的人呢,我們應以守護這地中海為我們第一義務。
「不久,你就要決定你一生的方向了。我不知道你將來會成一個怎麼樣的人。但是,你無論生活於海上或是陸上,你不可不在口上或筆上盡力教示國民,地中海是意大利的。意大利是地中海的哨兵,又是護衛者。天把這任務托付了意大利了。可是意大利人怠惰,竟在『看帆船和輪船孰快』,瞠目於外人的船隻的競爭之間,任貴重的地中海——世界上最美的地中海被人拿去。啊,我們應把意大利的本來面目重行回復!應將自己的東西被奪認為恥辱,對無悔過!我每見到意大利的軍艦,就饞涎下嚥。我七十老人見到意大利的鐵甲艦衝著這美麗的海灣的波浪,堂堂地進行時,幾乎希望與人開戰。要喊出:『來吧,敵國!看我完全戰勝你!」』
二 糊塗侯爵的故事
頭髮被爽快的西北風梳拂著的舅父,只管對著海敘說他的回憶,加以讚美。這時候風已平定,船到了桑·衛德地方了。
舅父把岸上的堡壘、別墅以及散佈在那裡的村落指點給我看,然後說:
「你看,那堡壘之下有一個栗樹林,林的前處錯錯落落地可看見有個別墅吧。」
「看見了。」安利柯回答。
「那個別墅可作我們人生的教訓哩。」舅父感慨無限地說下去:
「那別墅是某侯爵的祖先建築的。那時候,侯爵家曾有五六百萬元的家財,可是現在據說已全然蕩盡,僅僅留了那個別墅了。別墅四近只剩少數土地,侯爵靠這土地的收入,苦苦地過著日子。
「兩年以前,我曾因事往訪那侯爵。身入其中,見隨處都是榮華與沒落的對照,難過不堪。所謂侯爵者只是一個空名,其實際境況全然和長工或農民無二。我被招待入客堂,見斑駁的古壁上是有培內契風的大古鏡,地上鋪著露出了底線的破地毯!五六個壁龕裡擺著大理石的雕刻,雜亂塵污的小桌上,在瑪喬利加制的缺口杯中,留著吃剩的咖啡與牛乳。
「憑窗一望,更了不得!其光景還要淒涼得露骨:廊下嚴然豎立著大理石圓柱,廊下原有一個庭院,可是簡直是肥料貯藏所,母雞、小雞、鵝、鴇雞,都在撒糞鳴叫行走。庭隅的受水處,倒放著大理石像與往飾雕像的碎片,這大概是作水溝的底石用的。還有五六隻小豬,鼻間唔唔作響地在咬南瓜吃。蓬蒿等類莽莽蔓生,更不消說了。庭院的鋪石也不完全,竟像作為廄捨或廚房用著哩。」
「為什麼這麼大的財產會立即蕩盡呢?」安利柯聽了舅父的話這樣問。
舅父說:
「也不是他為人不好,只因為用錢太無把握,管理不得其法罷了。簡單地說,就是太是濫好人了的緣故。原來做人無論好到什麼程度,決不嫌過好的,但濫好人與好人卻全然不同。侯爵是一個大大的濫好人。所謂濫好人者,就是做事不加思考,一味依從人言的人。現在住在那別墅的侯爵的父親是一個濫好人的好標本。
「侯爵的父親老侯爵不嫖不賭,也不曾做冒險的事業。可是做夢也料不到,他忽然破產了。」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並不壞的人,忽然會破產?」安利柯奇怪地問。
「因為這樣的緣故,哪,」舅父繼續說,「老侯爵遇有人來求助,從不推卻;遇有人要他作保,也一一承諾。他原來是這樣的濫好人,所以即使有詐欺者、陰謀者合夥了來謊騙,他也會唯唯應允。其實像這樣的不論什麼都依從別人,並不是行善事。
「如果只是借錢,那還有限哩。替老侯爵管帳的執事是一個正直而有眼光的人,即使有人向老侯爵借錢,如果家裡沒有這數目的錢,他就會拒絕說『沒有錢』。老侯爵知道了也只好說,『對不起,對不起,』把這一關度過了。
「但是遇到人不來借錢,而來請求做保人時,如果輕易承諾,那就不得了了。因為做保人,只要捺一下印就夠了。老侯爵原是濫好人,遇到有人來請求作保,他也會一一答應。一千元、一萬元、十萬元,這樣的保人,不知道他做過幾多次。不消說有若干人因此得救了,但也因此而自己屢次被牽累,弄到要替別人負償還債款的義務。
「有一次,有人設了一個工場,想用那賽爾奇尼亞地方到處皆有的名叫『凱琵朗』的植物的根來制取酒精,說這事業很有希望,可以收得三分之利。老侯爵信了這話,出了五十萬元的信用借款。其實從『凱琵朗』的報上怎能採取上等的酒精?它只含有微量的劣等酒精。結果事業完全失敗,老候爵所借給的五十萬元和愚笨的股東的股本一樣,毫無意義地同歸於盡。於是老侯爵就到了破產的地步了。
「啊,安利柯。愚笨的行為,其惡果所及不僅在自己個人。為了愚笨的事出錢決不是好事啊,因為其結果不但自己受愚弄,還非連累許多無知的關係者一同受苦不可的。世間很有想行好事而反害人的人。
「老侯爵的行事全是如此。有一天,老侯爵所出的千元支票忽然不能兌現了。老侯爵奇怪起來,叫了管帳的執事來問是怎麼回事,執事早已知道終有一天難免周轉不靈,流著淚訴說了理由,然後忠告老侯爵說;『事情到了不得了的地步。所以我曾屢次向你訴說,請你非有確實把握,決不要替人作保。』
「執事這樣一說,侯爵才恍如從夢中醒來,張是不知所措。執事又流淚訴說:『有人向你借錢,我會告訴他沒有現金,替你謝絕。但在保單上簽名不是我的職務,你東家自己有著筆與印章,盡可不必問我有無現金,自由地替人做保人。你在那裡怎麼幹,我卻完全不知道。』
「知道了嗎?就為了這個緣故。那時老侯爵家已連一千元的存款都沒有了,所留給小侯爵的就只是那個別墅。那別墅還是在將破產的時候,靠律師的幫忙把它假作侯爵夫人的財產,才僥倖殘留下來的。
「但把明明是自己的財產假作不是自己的東西,寄托別人的名義之下,這不能算是正直的行為。老侯爵如果真是正直的人,真守道德,那麼就該不改名義,把那所別墅也給了債權人吧。
「可憐!老侯爵遭意外的災難,感傷之極,終於把爵位與不義殘存的小財產剩給了兒子,就死去了。那兒子雖有著相當的體格,卻一無所長,沒有恢復先業之力,只是悄然地站在雕像前面羨念先世的榮華,或是憑窗坐歎自己的無能,啃著先人的余物,過那貧困的生活呢。
「哪,安利柯,你現在和我同居於桑·德連累,不要像那侯爵糊塗地把日子過去啊!第一,心情要好。但沒有頭腦的心情也沒有用。希望你好好地發展以理性為基礎的心情!」
舅父的話雖已說完,安利柯還凝視了別墅在沉思。舅父活潑地把轉了舵:
「啊,回去吧。安利柯,風已全止了,你也來划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