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偉大的國民住的大教訓
某星期日,安利柯與舅父二人應街上的醫生之用吃了午飯,愉快地一同回家來。街上走著許多人。
舅父街了桃心木的煙斗,一邊走,一邊快活地噴著雲也似的煙霧。
舅父的吸煙真妙,因他所噴的煙的樣子可以推測真心境如何,所以特別。微弱的煙像斷雲似的斷續而出時,那就是暴風雨快要到來的徵候,不久即要發怒了。所噴的只是細而連續的煙時在一定階段上保持質的相對穩定的狀態。包括兩種情形:1.,那就是下時雨的時候,是舅父心裡有著什麼悲哀而悄然的徵候。如果大雲與小雲洶湧地交互噴出,那就是氣象易變的當兒。像今日似的儘是大雲卷疊而出,那是表示氣象的晴快,是舅父心裡快樂的徵候。
安利柯見了舅父噴出來的煙,不覺暗中竊笑著說:
「舅父。」
「唔。」
「舅父今日很高興哩。」
「唔,不是沒有不高興的道理嗎?方才和最要好的朋友愉快地共進午餐回來。你呢,又較前強壯得判若兩人。街上的人都快樂地走著,熙熙攘攘。這許多人經過了六日的勞動,在今日星期天快樂地遊戲著、啊!我很滿足!置身在快樂的人群之中,此外更有問求呢?」舅父說。
「但是,舅父,這許多在街上行走著的人們,自己都覺得是幸福的嗎?」安利柯問。
「唔,似乎很幸福呢。至少今日是覺得幸福的,明E也許就難說了。過了幸福的一日,一到明日早晨就有的入海,有的到工場,有的執掉,有的執錘,也許要感到不舒服吧。但這也不過暫時的事,不久就會說說笑笑,或是吹著口哨,去快樂地著手工作吧。」
安利柯點點頭。
舅父繼續說:
「從這裡可以一眼看到那個村子的風景吧。那個村子有五六百居民,只要查察那五六百人的生活情形,那麼國家中發生的問題也就大體可以知道了。
「那個村子和這條街的情形略有不同。這條街是小街,也和那村子一樣,住著許多階級不同的人們。這原是到處都如此的。但在這街上,卻沒有一個人是用財產的有無和地位的高下來分別待人的。
「這街上並無百萬的巨富,連五十萬的富人也沒有,最有錢的大概就是我了。但我的財產也只能維持生活而已,此外更可想而知。各家都僅能餬口,財產雖不多,這些人們,卻有著愛自由平等的精神,真可稱讚。這精神才是比石炭大王之富更貴重的東西啊!
「住在這裡的人們中,有些人僅就山巖的瘦地種二三株葡萄或一年僅能取半樽油的橄欖,勞苦萬分。至於住所,有的竟只有難柴間那樣大。話雖如此,卻仍能蝴口,衣食一切均以血汗得之,不曾受惠於他人,也不曾盜取他人的什麼。人的尊嚴,要這樣才得保持。
「這條街上不能自食其力的一個都沒有。如果有向你拱手求佈施的,那必是從別處來的人。
「喂,安利柯!人的第一步就是尊嚴羅。卑屈不正的傢伙不是人。這街上的住民都是尊嚴的人物哩。你見到他們在路上彼此相見為禮的樣子吧。他們之中,屈腰如貓,將手中的帽低觸到地的人,是一個也尋不出的。即使全世界的富豪浮勃利可諦到了此地,他們也不過稱他一聲『卡洛叔』而已。這也並不是高傲,他們覺得與其尊稱他為貴族或高爵,不如對他用親切的稱呼好。
「你看,他們在今日的休息地快樂地遊戲。他們之中,前六日間有的在船上勞動,有的在兵工廠勞動,有的在公署勞動。到了第七日的今日,則愉快地嫁游。不是嗎?有吸煙的,有飲蘋果酒的,也有眺望著海的。還有人在店肆裡或酒鋪裡。可是他們用自己的錢去買,決沒有賠欠錢的。
「哪,那裡有許多女人哩。這些女人和別處的女人大不相同吧。都那樣地挺直了身子愉快行走著。她們之中有煉瓦女工,有挑擔販魚的,也有農人,可是都如此漂亮。她們在前六日中都是撩起了衣襟或是赤了足奔走的,今日卻足上穿著十五元或二十元一雙的鞋子,頸上圍了圍巾,還在鬆鬆的發上插戴著美麗的花……你看,不是三五成群手挽了手在那裡快樂地來往著嗎?
「哪,的確,這裡的人都有一種崇高的地方。至於報恩的精神,真是了不得,別人有思於他們,他們也以恩相報,偶然些許的好意,他們也總不忘懷,永久地心感著。我久客外國,無論在何國,從未見有這樣的好風氣。那時偶然回來,見到些微的幫助也要百倍千倍地報答,顏以為是盡事,後來才知道我大大地誤解他們了。
「曾經遇到過許多這樣的事:有一日,一如人來說:『我的孩子死了,前給我一枝花嗎?』我就折了給她。
「又有一日,一個男子來說:『我的兒子想入兵工廠去學習職工,不給我介紹介紹嗎?』我替他介紹了。
「又有一日,來了一個水手,懇求我說:『我並沒犯什麼過失,不知為了什麼,被認為犯了罪,要受法律裁判。我決沒有那樣的行為,你不能代我設法求赦免嗎?』我答允了他,設法免了他的處分。
「後來,這三人的家屬每逢季節必送禮物來。魚咧,無花果咧,草茵咧,按時送給我。我不快起來了,終於在第三次送禮物來的時候,我憤怒地叱責說:『這算是什麼?我只幫了你們一點小忙,你們竟要如此多禮!我並不是要想得你們的禮物才幫你們的,只是高興幫忙就幫忙吧咧!』
「我這樣怒叱,不曾想到他們送禮物來是出於真心。結果我也只好釋然於懷,為方纔的誤會道了歉,快快活活地把禮物收受了。
「你想:這禮儀謝恩的心底裡,不是含有高尚的感情及別種更可尊貴的東西嗎?哪,謝恩的心原是高尚的,而他們在這高尚的心中還有一種自尊的精神,就是以為:自己雖貧窮,卻能送禮物與有錢有勢的人。
「安利柯,這才是重要的事啊!人沒有自尊心將如何呢卿使不免顯得高傲,自尊心仍是可尊貴的。有自尊心的人決不會幹單屈的事.無論是怎樣的窮漢,只要他有強烈的自尊心,就可使大富豪拜服他。
「這自尊心究由何而生的呢?赤手空拳始終和世間破濤相搏的人……覺悟到除了自己的力,自己的手腕,自己的知識,此外一無可情的人!像這種人,才會發生
出自尊心來.
「啊,可是我很悲觀。近來桑·德連寨的青年為了要想在公司或兵工廠謀職業,都丟了來鋤,把祖及父傳下來的農業放棄了。這等人在被人僱傭的奴隸制度之下,就會失去獨立的精神與自尊心。
「但是我也不歡喜一味悲觀。我是個樂天主義者,相信人類會有無限的進化的。我確信:兩三個大實業家如果右一日發展到了絕頂,其力必會被分配於民眾,勞動者仍會用了從前同樣的獨立心與自由精神去從事勞動的。
「政治上也有著和這同樣的步驟呢、初剛小國家分立,及戰爭起,小國家乃被合併了成了大國家。大國家間的戰爭一經到了極度,於是就成立神聖聯合的世界,各國家被統一手全人類之下,仍得各保其獨立與自由。現在無論如何,已有國際經濟會議的必要了。看吧,到你的子孫的時代,這神聖的人類世界必將實現哩。懂了嗎?安利柯!」
二 獨立自尊
舅父熱心地繼續說:
「安利柯,看啊,在這街上行走著的都是鄉下人呢。真愉快,他們之中找不出一個醉漢。至多也不過走進咖啡店去,吃杯蘋果酒或果汁,玩回紙牌而已。並且,除星期日外,咖啡店家家都關著門沒有顧客,在六日之中,大家一心勞動,從辦事處、兵工廠或漁業場回到家裡,就一家團聚,在晚餐桌上快樂地飽餐,餐畢走出街上看海吸煙,一會兒就回去睡眠。在這街上,彈子房一所都不必有。讓他們打彈子,他們於喜歡看海。海是什麼時候都美,它不論對於貧人或富人,不論對於有學問的或無學問的,都給予以同樣的喜悅。
「也許就因這個緣故吧,自幼與海親切的這土地的人們很知悉政治上社會上的事,感覺到自由獨立的必要。所不好的,只是時時受惡新聞的教唆,被引起了不平,有使官廳不放心的事而已。官廳方面也太神經過敏,多方把優,常向我探問這裡有無什麼陰謀家或同盟團體。我總是如此答覆他們:『……怎會有這樣的人啊?這裡並無暴徒。所有的都是能勞動有家室有田地的人。住著有家室田地而能勞動的人的處所,決不會有什麼騷動的。這裡的青年,原有在咖啡店裡像議員學者般大談其政治思想的,但一到了工作的場所或是回到了家裡,就一切都忘了。這裡的人們都是能依靠自力生活的實際家,有著正當的頭腦,像書冊上新聞上所寫著的不穩的談論,他們決不會輕信的。……』
「如何?安利柯,確是這樣的!咿呀,我已說得太多了,說得太多了,但我所說的儘是真實的話,你不要忘卻。
「我還有一件要教你明白的事。人無論學什麼,可有三種方法:一是從書本去學,一是從他人的經驗上去學,一是從自己的經驗上去學。這三種方法之中,任擇一種,都應有同樣的結果,可是實際上卻不然。從書本上得來的知識其價值如果比之銅幣,那麼從他人的經驗得來的知識是銀幣,從自己的經驗得來的知識是金幣了。
「知道了嗎?用自己的頭腦思索,用自己的腕力積得經驗的人,不但知道事物,且能作正確無誤的判斷。遇到有應做的事,就能著著進行,至於完成。這樣的人才有真的自由,才能獨立,才有自尊心,才能鎮伏浮動之輩的干擾。可是,世間盡多輕浮躁率的人哩,他們並無從自己經驗得來的知識,妄信了從書本上看來或從他人聞得的話,甚而至於對於毫無足重輕的事也組了團體來喧噪。結果什麼都無把握,一哄而散。所謂輕浮者,所謂有眼的盲者,就是這種人。這種人無論集合了多少,一時怎樣地氣焰很盛,究竟只是烏合之眾而已。我前次曾對你說過不要怕死的話。這種人才是怕死的卑怯者,他們對於正義的事,是無單獨挺身而戰的勇氣的。」
三 高尚的精神
「如何?知道了嗎?」舅父的話還繼續著。
「我方纔曾大大地稱讚這裡的人們,坦如果遇到他們之中有人發謬誤的言論或是做傲慢的行為,我是決不答應的、以前曾常常有過這樣的事。卻是真有趣啊!他們當初並不育服從我的話,及試驗失敗,知道了自己不是,這才回轉頭來向我謝罪了。
「無論他人有著任何錯誤的見解,我決不利用自己的身份或社會的勢力妄圖威壓。如果有人為我的地位或勢力所減壓而變更具見解,那不是真正的反省,只是卑怯的變節而已。
「有一次曾遇到很有趣的事哩。姑且當做例話來告訴你聽陽:
「這街上現有著兩個船公司,最初只有一個。其所做的生意,是運輸就地貨物或是送工人往兵工廠。生意很好,有時應付不及,船公司中的下級船員們乃成立了一個組合,集合小資本另造一艘小輪船,在公司的對門設店營業。計劃實現以後,得步進步,愈想發展,又加造了一艘船。
「公司方面呢,當然不肯坐視,也另添買一船。於是,公司與組合之間大起競爭,船費大減,便宜的只是乘客。
「這原算不得什麼,既然要做商業,當然免不了要競爭的。可是組合方面卻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是勞動者,所以正義是屬於我們的,快把公司的一切設置打破!』他們為了要達到這目的,來和我商量,要我幫助設法向政府求補助金,彈得打倒公司,發展組合。我憤怒了人他們說:
「『什麼話!我不願幫助你們成傲慢者!』
「『我們是勞動者,勞動者是正義的。至於公司是以壟斷利益為目的的。』組合的人說。
「這真是等於放局的理由。我於是對他*這樣說:『不錯,你們是勞動者吧,這是好的。你們想不讓資本家獨佔利益,這見解也可佩服。但公司方面也曾做著有益的事。如果沒有那公司,公眾的不便不消說,兵工廠的工人們就要不能上工去了。所以,政府的補助如果必要,理應組合與公司平等地同受。組合與公司互相協調了圖社會一般的便利,這不才是真正的美的勞動者的精神嗎?』
「被我這樣一說,組合的人們很不樂意地回去了。後來覺得我的話不錯,就重來道歉,要求我代陳政府。我和政府去說,政府也贊成我的意見,同時補助公司與組合。自此以後,公司與組合雙方和好,現在平和地營業著。凡事一為感情所驅,把判斷弄錯誤了,自己與他人就都會受到無限的損害的羅。」
四 歷史的精神
「喂,安利柯,聽了許多時候認真的話,也許已感到厭倦了吧。」舅父輕快地把語調一轉,又繼續說:
「話雖如此,你要想用了自己的眼去看實際的社會,用了自己的心去作正確的判斷,非有我舅父的這精神不可啊。
「學校繁瑣地把十代百代的歷史教授學生,無非養成無益的知識而已。歷史的真的精神,除了我舅父方纔所告訴你的以外,更沒有別的了。
「冗長的歷史書中,什麼某國國王在共處被殺咧,某年某月某種戰爭開始咧,繼續若干年咧,戰死者若干咧,某國取得若干賠款或領土咧,諸如此類的事,記得很多很多。不錯,這樣的事原曾有過,但因了這些,歷史的精髓是無從知道的羅。
「徒然記憶了許多這樣的事有什麼用?要知道歷史非有真的心不可,又非有正確判斷的頭腦不可。所以要成真的歷史家,只讀書是不行的。須練習把周圍日常生活的事實用了自己的眼去看,用了自己的心去感受,用了自己的頭腦去判斷那自由正義的精神是在怎樣地發展著。對於村中發生的一件瑣屑的小事,能注意,能不為他人的意見所動,仔細觀察,用了自己的心與頭腦去批判,這就是將來成大歷史家的準備哩。
「在成大歷史家以前,非先成小歷史家不可。能知一家的真的歷史的人,才能知一國的真的歷史。張三與李四的鄰人相罵之中,實包含著拿破侖和英國拚命戰爭的萌芽啊!
「你如果能夠寫出自己一村的歷史,那你就能給予道德宗教或政治以大教訓了。這比之於徒事理論的學者的大著述,其價值不知要高得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