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紀念的草木
過了兩日,舅父已痊癒,步到庭問,好像已有兩年不在家了的樣子,這裡那裡地看房間的花木。
「為什麼這樣歡喜花木啊?」安利柯陪著舅父,不覺又有些奇怪起來。
舅父的庭院有些別緻,可以說是庭院,也可以說是田圃,不,可以說不是庭院也不是田圃。一方有著花卉神意所創造。對神的存在,提出了懷疑。主張人人都可受教,種著樹木,同時番茄咧,捲心菜咧,卻生在棕櫚或蘋果之下。什麼葡萄、柑橘、橄欖,都枝觸著枝,充塞著空間。種植雖密,因為肥料與水分充足,生長都很旺盛。
話雖如此,究竟不能在向上長,大概向著日光伸出枝條。如果有人把這些樹木拉夫一株,那就不得了,舅父要大發人了。有一日,後面的農夫考慮了又考慮,勸說:「這樣,究竟是容不下的,如果把這許多大樹十株中除去一株!
舅父聽了大怒,說:「你管自去理置葡萄園與橄欖園好了。這裡的事用不著你來管。在自然林中,會嫌樹木太多嗎?蠢傢伙!只要是大森林,或是南洋一帶的攀援植物的森林中,樹木都重複抱合著生長,密得連人也不能進去,卻仍能一一開花結實,真是了不得。樹木這東西,斷不至於像人類社會的樣子有互相衝突殘殺的事,無論何時總是和愛地大家繁榮的。」
安利柯不承認舅父所說的理由是正確的.安利柯深知道植物之間也與人與動物一樣,有著弱肉強食的原則。覺得舅父的話,並非就全般的自然界而發,只是用以辯護自己所愛好的庭園而已。
話雖如此,舅父把自己的庭園比之於美洲或馬來群島的原始林,卻是很適合的。舅父的庭園裡,這裡那裡地伸著薔薇的有刺的枝條以及檸檬或梨子的權技,人過林下,那些刺或技就會把人的頭,手或衣服抓住。
舅父走入小路,常把頭低下或把腳斜放,可是仍不免被牽刺;避轉頭去呢,又碰在伸出的權枝上;等勉強走出小路,帽子又被掛在樹枝上了。
雖然如此,舅父卻毫不動氣,只是笑著,對那小心地跟在後面的安利柯說:
「你看,這邊來歡迎我,那邊又來抱我,似乎樹木也知道愛與嫉妒的。我方才撫觸它們的時候,它們不是曾向我點頭嗎?哪,樹木這東西,比動物更來得敏感而善良哩。它們既不會咬人,又不會放出討厭的臭氣,而且不會為了逞貪慾而向火撲來。」
二 解語的草木
舅父來到空地上,又這樣說:
「安利柯,我每晨到庭問來看,能知道草木或昆蟲的心哩。這邊的樹木向我告渴,那邊的樹木叫我把根上的土掘鬆,好讓空氣透過去。有的叫我捉蟲,有的叫我折去礙事的枯枝。而在另一邊呢,同類相殘的蟲兒們又細語告訴我,說在那裡替我殺除戕害植物的蟊賊。蟲兒們的話是真是假,一時很難分別,凡是有害於草木的蟲類,我必全體驅除。我曾驅除過那可憐的營著社會生活的蟻兒們。只要是有害於草木的,當然不能寬恕羅。
「但是,還有比蟲更厲害的敵人哩。最討厭的強敵便是那含鹽分的潮風羅。至於那強烈的名叫『勃羅彭斯』的潮風,真是再討厭沒有的東西。它會把鹽潮的細霧吹捲上來,不管葉也好,花也好,蕾蕊也好,都毫不寬赦地吹焦,其凶狠宛如火焰一樣。
「為了那傢伙,使得那槲樹不容易長大,像那柑橘,可憐每年要落兩三次葉呢。但是,現在已不要緊了,那槲樹像著了甲冑的武士,昂然排列在那裡,勃羅彭斯』的潮風即使呼嘯著執著鐵鞭襲來,也可抵禦得住。其他,如柑橘類咧,薔薇咧,阿爾代尼亞咧,也都已欣欣向榮,似乎在矜誇著說:『你看吧!』開著華美的花了。
「但是,安利柯!愛這些樹木,不僅因為是我親手所植,也不僅為了它們能給我新綠、好香或是甘果。我所以愛它們,因為各株各株都能替我溯說往事,引起可懷念的過去的記憶。這裡的一草一木,也都像那石塊與行杖一樣,能替我訴述過去。不,它們是活著的,比之於石塊與行杖更能雄辯地述說過去哩。哪,草木也和我一樣,能感受,能快樂,能忍耐,並且,可憐,它們也和我一樣可憐地要死亡啊!
「如何?你不想聽聽這些草木的歷史嗎?」
「想聽的,清說給我聽吧。」安利柯回答說。
「唔,那麼坐在這裡。恰好有一把大理王的坐椅在這裡。」舅父叫安利柯坐下。
三 美麗的賽爾維亞
舅父乃丹始向安利柯說:
「哪,那裡不是有賽爾維亞嗎?那和普通的賽爾維亞不同,花瓣兩色,乃賽爾維亞的變種,葉小,花香也差,可是在我,卻有著一種難忘的紀念。因此我不願把它除了,另植別種。
「追記起來,那是母親死時的事。父親與我及親屬因為不知怎樣處置母親遺言中提到的財產才好,大家去訪問村中的公證人,一同被招待到一間暗沉沉的寂寞的房子裡。他們究竟談說些什麼,那時我還年幼,無從知道,只聽到他們在言語中屢次提起母親的名字。我終於哭出來了。
「於是,公證人說:『啊,好了,好了,不是哭的事羅。哥兒,快到庭間看花去吧。』我就匆匆地跑到庭間去,見花壇中兩色花瓣的美麗的賽爾維亞正盛開著。我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積是茫然地對著看;回來的時候就折了一枝,插入玻璃杯裡。
「『好特別的賽爾維亞!』第二日,父親看見了,說不如值在土中,於是就教我用盆裝了濕土,把它植入,再將杯裡的水灌注在上面。
「後來,這枝賽爾維亞從枝生出根來,漸漸繁盛,就移植在房間。差不多近六十年了,現在是那樣地茂盛。我見到那花叢,總不禁要引起深深的感慨:記起了那村中公證人家裡的昏暗不祥的房屋,……教我把賽爾維亞技種在土裡的父親,……以及我自己兒時的光景。由這個速及到那個,記起了種種往事,不覺感慨系之。曾和我父親同到公證人家裡去的人們,早已全部死盡了,所剩的只有這賽爾維亞與我。父親死了,公證人也死了,兄弟輩、親屬,誰都死了,我也非死不可。永遠繁茂生存的,就是這賽爾維亞。可是,這賽爾維亞如果沒有你,它的歷史也許就要沒人知道了。」
四 威尼斯的金幣與犄牛兒
舅父繼續說:
「還有一種可愛的變種犄牛兒哩。哪,在棕櫚背後長得很繁的就是犄牛兒。
「這也是幾時的事。我被一艘運販小麥的商船雇為僕役,曾兩次航行黑海。第一次回航時離第二次開船為明尚遠,因為想在桑·德連寨度過這些日子,所以就回來了,那正是冬季。
「就是這時候的事羅。桑·德連塞住著一位從簷內巴來的退職的老醫學教授。他的遷居於此,大概是想靠並不富裕的養老金來安閒地過其餘年的。風景既好,所費不多就可過紳士生活,當時的桑·德連寨對於這樣的人,真是再好沒有的處所了。
「那老人有若干醫療器具,有蓄電瓶,也有摩擦起電器。大概很有著許多電氣機械吧,常以制電蝕版自娛。他喜歡和小孩接近,拿出種種機械給我看,或閃閃地發出火花來使我驚異,真是一個很好的老人。
「不久,我和老人就親近起來了。老人教我制電蝕版的方法。用一個舊瓷瓶,一個蒸餾器,一片亞鉛,巧妙地裝置了,教我把古錢移印到銅板上去的方法。一時伊然成了一個古錢學的研究室。
「曾移印過許多東西:西班牙的金幣也移印過,簷內巴的金幣,羅馬的金幣,還有從各處借來的種種貨幣,都移印過。因為太有趣了,見別處有古錢,就立刻借來移印,把電氣化學的裝置鄭重地保存著。
「後來,老人說還要教我仿真金幣的鍍金的方法,我真歡喜萬狀了。這時,恰好附近住著一位患瘋癱病的窮船員,他有一個威尼斯的古金幣。我和他商量想借,他不肯。不知道懇求了多少次,他老是不答應,說什麼這是身上的護符,未死以前決不離身。但他愈不肯,我愈想借來移印。結果,賴了教父的力,以兩回歸還的條件借到,我那時真歡喜得了不得。
「只有兩回羅,一不小心就要到期的,想趕快試看,於是整理好了做金幣形環的裝置,著手做種種實驗。
「『已好了吧,金幣的正面定已移印完全,再來改印反面吧。』一邊這樣想,一邊急把所裝置的器具打開了看。沒想到不知為了什麼,原來的貴重的金幣不見了。漏掉了嗎?細看也沒有地方會漏掉。我以為自己眼花了,屢次地在器中搜索,合金是有的,貴重的威尼斯金幣卻沒有了!
「『完了,一定是金幣被熔入合金中去了,把這熔解了來看吧。熔解以後,金幣就會重新出來吧?』我這樣想,戰慄地把它投入熔器中發火來看。金屬漸漸熔解,表面現出了微微的一點黃金。
「這是為什麼?失敗是一定的了。我突然就哭了出來,同時又覺得事不宜遲,就飛也似的奔跑到老教授家裡,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他,和他商量。
「老教授說:『這是很明白的,那威尼斯金幣本是鍍金的贗物,所以就熔解了。你看,這裡剩留著些微的像黃金的東西哩。』
「呀,不得了了,如何是好!我囑老教授把這事暫守秘密,就跑回自己家裡大哭。那可憐的船員視同性命的古金幣,將怎樣賠償呢?我不能借口於那古金幣是贗物就卸了責任。我的腦汁見如熔鍋一樣地沸騰了。
「靜了心沉思至一小時2久,忽然發見了一線光明。我有著些微的儲蓄,那是為了想買獵槍或手,多年間積下的,藏在一個陶制的撲滿中。我即從抽屜中取出,撲碎了撲滿,銅幣與銀幣就散雜地滾出來,數了數,共三十二元五角七分。
「『有了這點錢,買一個威尼斯金幣當儘夠了。』我一邊思忖,一邊急忙向斯配契跑。
「臉跑得緋紅,汗如雨下,才到了斯配契的一家兌換鋪門口。
「『這裡有威尼斯的古金幣嗎?』我喘息未定就問。
「『咿呀,這裡沒有。勃裡奧耐街的——由這裡去靠左的那家古物金器鋪裡也許有一個,亦未可知。』
「我著急了,又喘著氣走,到了那家金器鋪門口,連忙問:
「『有威尼斯的古金幣嗎?』
「『對不起,沒有。』
「『貴一些也不要緊,如有,就賣給我吧!』我哭臉相求。
「『那麼,你且請坐,待到樓上去找找看吧。』
「主人說著上樓梯去,店中只留了主婦一人。我耐不住左右飭惶,或茫然地看那窗飾,或伸手進口袋去捏那三十二元五角六分的錢包,真是焦灼萬狀。
「店的後房中有一個花壇。我本是愛花的,又想暫時把心安定下來,就請求主婦讓我進去看看花。
「『請便,牧牛兒正盛開見。』主婦很親切地答應了。
「那花壇和這裡的花壇完全無二,我一邊看著花,一邊又擔著心;如果這家鋪中沒有威尼斯古金幣,將怎麼辦?忽然在亂開著的優牛兒叢中,見到有閃閃發光像金幣的一朵。這無聊的慰安,一瞬間就夢也似的從心中消失了,於是又茫然過了許多時候。
「『哥兒,有兩個呢。請你自己來看。一個已很殘破,一個是完整如新的。』主人呼叫我說。
「我這才如被從夢中喚醒,去看那兩個金幣。其中完整的一個,和那船員的護符——被我如精一股熔化了的一式一樣。我忘了一切,把它攫到手裡。
「『這要多少錢?』
「『三十元。』
「這太貴了,欺我是小孩子吧!也曾這樣忖,卻不敢說出什麼話來。決心地從袋中取出錢來想付,心中又突然生出一種不安來:如果這是贗物,將如何呢?
「也曾想查問是否贗物,可是我畢竟是孩子,不敢像煞有介事地假充內行,只好把金幣在櫃檯上丟了一丟,把圓的金幣立在櫃檯上,用指一彈,就團團旋轉,既而經過一次搖擺即『滴鈴』地躺倒。在我聽去,那聲音比大音樂家洛西尼和塔爾裡尼的歌劇還可愛。
「主人從旁注意我說:『請藏好,這是真正的威尼斯金幣哩。』我就執了金幣飛奔回桑·德連寨來。
「當把金幣交付到那可憐的船員的手中時,我怎樣地歡喜啊!大概因為以贗物換得了真物的緣故吧,船員的沉滯的眼光頓時現出喜悅的光輝來。我那時全然忘去自己的苦痛,心中充滿了愉快。
「啊,我行了善行了。但這事尚未曾告訴過誰,今日才說與你知道。在這長長的數十年中,我一想起當時的事,就暗自喜悅,把心情回復到少年時代去。和這善行的歡喜合併了不能忘懷的,就是那古物金器鋪庭中的犄牛兒羅。
「看哪,華麗的優牛兒開著和舊時一樣的花呢,那花叢中的像威尼斯金幣的一朵,曾把我幼時的心夢也似的安慰過。在近期的航海生活之後,我在此地決定了安居的計劃,當做往事的紀念,就擇了和在那金器鋪庭中同種的抗牛兒來種植、每年一開花,我對了花叢,恍如回到了少年,感到無限的幸福哩。」
五 可愛的耐帕爾柑與深山之花
舅父乘了興頭,又繼續說:
「我庭園中的草木一一都有歷史,如果要盡說,怕要費一個月的工夫呢。而且這裡所種的,大概都是難得的異種。
「你看,那裡有柑子吧。柑子原有二十種光景,肉有黃色的,有白色的,有赤色的,味也各各不同。有一種是香味的,連葉子都香,花香得更是特別。此外還有帕萊爾瑪種的異種,印度種的大種。我所最愛的是,哪,在那最中央的耐帕爾種。那是我在巴西時,名叫洛佩茲·耐泰的有名的外交官送給我的。我當做巴西的土產背了回來。
「葡萄牙人稱耐帕爾柑為臍柑,臍原大,品種好的卻沒有核,即有也極小。在巴西,每年結實兩次,既香,味又甘美,最好在未熟時吃。種在這裡已不如在巴西的好了,但在我,粉類之中最愛的還是耐帕爾故。巴西真是好地方,那裡的人都很親切,他們把意大利稱為第二故鄉而懷戀著。方纔所說的那個洛佩茲·耐泰君曾和我相約:如果他所贈我的花木盛開花了,他就想親自到這裡來看一看呢!不好嗎?像這樣的人,真是可令人懷戀的好人啊。
「可是,安利柯,也有在別處毫無價值的植物,一植在我這庭園裡就變了很好的東西的。這因為我培植得當心,土壤、日光、肥料都安排適宜的緣故。其中有一種名叫『豬肉饅頭』的東西。
「『豬肉饅頭』在意大利的阿爾卑斯山中遍開著引人可憐的花,芳香煙娜,是幽美的花草。圓圓的球根上面伸出可愛的葉與花,更有趣的是,它常與姐妹花的堇同生在一個地方。堇是有謙讓的美德的,而「豬肉饅頭』這傢伙呢,卻不管是岩石的裂隙裡,栗樹的老根旁,無論何處,在天鵝絨似的答中,佈置它自己的花床。這傢伙在阿爾卑斯那樣的濕的地方,開著薔蔽色的可愛的小花,噴噴髮香,行人聞到了常稱為『飛來的接吻』。
「可是,在桑·德連寨,卻都是『豬肉饅頭』的仇敵。土壤、太陽、空氣,什麼都不合它的脾胃。所以無論你怎樣移植,都不免枯萎。有一次,我帶到地中海邊去試種,也不行。後來又改換方法,把它種在檞樹之下,莖是抽得很高,花竟一朵也不開。終於被我想到了一個好法干:在那無花果下面,混合別種的泥土,把它種了,就開出很好的往來。我所種的原是像在勒裡安寨或可瑪湖畔所見的良種。現在那有責條紋的黝暗的綠葉正在答上匍伏了休眠。將來秋天盛開時,你可以送一束給你母親。」
六 「豬肉饅頭』與悲壯的追懷
安利柯忘了一切靜聽著,舅父愈加有興頭地說下去;
「你聽我說啊,我從這『豬肉饅頭』曾受到一個大教訓哩。
「人這東西是困難愈多愈快樂的。靠了父母豐厚的遺產過安逸生活的人,無論幹什麼都無趣,結果至於連自己的身子也會感到毫無意義了。
「我也曾屢次聽見人說:世間並無所謂幸福的東西,即有,也是偶然的時運使然,是一時的。其實,這話大鋁。幸福不是偶然的時運,乃是努力的結果。我們能製造美物,行善事,贏得財富與名譽,……同伴,我們也能因了努力與勤勞,獲得幸福。
「呀,這成了懺然的哲學議論了!暫且停止了去看著葡萄吧。」
舅父說著拔起腳來就走,且說;
「你看,這裡有很好的葡萄籐。」
舅父的話又由此開始了:
「這也令人難忘,因為到種活為止,曾費過不少的苦心。但我的愛戀它,不但為了種的時候的苦心,實還有更值得紀念的往事。且聽我告訴你。
「我的朋友之中,有一個名叫勃羅斯匹洛的船長。他也是桑·德連寨人,和我同事過不少年月。有一時期,我和他共同買了一艘輪船,裝運西西里或賽爾奇尼亞產的葡萄到意大利,航務上的指揮則二人輪流擔任。
「勃羅斯匹洛是一個大野心家,如果遇到機會,保不住不做不正的行為。所以我根留心顧到他。
「有一日,勃羅斯匹洛說:『第一要防備被偷竊啊。他們恨不得欺詐我們,我們當然也有反轉身來欺詐他們的權利羅。』
「我回答他說:『咿呀,不對。只要正直無愧,就什麼議論都不會發生的。良心就是無上的裁判官。如果把良心所命令的事用了頭腦去做,即不會有錯誤。只要是有利於己的事,人就容易詭稱為善行,可是良心在內心大聲怒責這種任意假造理由為惡行辯護的罪人。僅是理由,不能遏滅良心的呼聲。照良心之聲思考了去實行,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在二人之間,這樣的意見之爭,不止一次二次。勃羅斯匹淚對於我的話常搖頭表示不服,可是口頭上卻勉強地答應遵從我的希望去做。
「後來,我因別事到了桑港,有兩年沒有回來。消息阻隔,無從知道勃羅斯匹洛的狀況。
「及由桑港回來,先到日內瓦一行,才回到久別的桑·德連寨、勃羅斯匹洛迎待我時,美爾笑說:『請代我歡喜,有一件很得意的事哩。我在勃列克號船上可賺十五萬元。』
「我並未歡喜,反吃了一驚。『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我急忙問。
「『沒有什麼,將來再詳細地告訴你吧。』勃羅斯匹洛很是泰然。
「我很擔憂,急思探詢事情的內幕。不料未到一星期,日內瓦的裁判所即來把我和勃羅斯匹洛一併傳去。原來他已被人以詐欺取財的罪名告發了。
「幸而勃羅斯匹洛的律師辯護得好,事情順利,得宣告無罪。可是我總不放心。及從勤列克號某舊船員探明真相,為之大驚,原來勃羅斯匹洛曾行了昧心的大欺詐。
「只要有錢賺,就什麼正義道德都會蔑視的勃羅斯匹洛,曾向船發保險公司用了大大的詭計,騙得了大大的橫財。當我不在時,他就獨自管領勃列克號的。從馬賽開出的時候,他竟瞞了受主,用鹽水裝入許多桶中,冒充葡萄酒,保了很大的險。不消說,許多桶之中有兩桶是真裝葡萄酒的,保險公司來檢查時,他運用手法,只把真的兩桶給他們檢查。
「於是,船出海了。他要瞞騙葡萄酒的受主,就在航行中故意製造危險,把船駛上小礁去,先叫船員避難上陸,再僱人把假貨拋入海中。這樣一來,價格四萬元的勃列克號是烏有了,他卻可以賺過十五萬元的保險金。
「我從那舊船員得知了內情,就立刻跑到勃羅斯匹洛那裡,硬壓住氣憤說:
「『勃羅斯匹洛君!你在想昧了良心發橫財呢。』
「『說哪裡話,官司不是勝訴了嗎?』他呆滯了一會兒,支吾地回答。
「『請勿欺騙我。你無論怎樣地為自己辯護,你的訟師無論怎樣會弄舌巧辯,我是不答應的。』
「『你何必來說這樣的話呢?事情已早解決了。』勃羅斯匹洛仍想逃避。
「『你幹的不是欺詐嗎?快把保險金如數退還保險公司。』我板起股說。
「『那就一面失去了勤列克號,一面還須負擔所裝貨物的損失了。』勃羅斯匹洛說出他的難處來。
「『你說貨物嗎?貨物我不知道。至於勤列克號,原是我和你的公有財產。現在我把我的一半的權利全部讓給了你。我重視你的名譽,如何?但願你自己勿再做有喪於你的名譽的事。我從此不願再與你共事了,請你獨自一個人去做吧。』
「我這樣說了,就和勃羅斯匹洛告別。大概我的話很激動了他的良心了,勃羅斯匹洛終於不曾向保險公司去領保險金。但是他名字上仍留著了一個拭不會的污點。
「這以後,雖聽說勃羅斯匹洛曾向南美阿善丁國的勃愛斯諾·阿伊萊斯航行,可是詳細情形無從知道。這樣地過了八年,有一日,我接到他從列瓦來特發出的信,拆開一看,信中簡單地這樣寫著:
「『久不寫信給你,很對不起。我今患了重病在此療養,自知已無生望了,寂寞不堪,苦思與你一見。請來看我一次,這是我最後的祈求。』
「我那時尚未忘去勃羅斯匹洛的罪惡,每次想到,就感到刺心也似的苦痛,湧起難遏的怨念來。因此雖接到了信,究竟去看他呢,還是不去?卻思忖了好一會兒。終於被那最後的祈求一語所牽引,決定到可瑪湖畔的列瓦來持去看他。
「勃羅斯匹洛患了厲害的中風症,在病院療養。我去看他時,他正在安樂椅上臥也似的坐著。一見到我,什麼都不說,隻雞鳴地哭了起來。好一會兒,才顫抖著立起走到桌子旁,開了抽屜,取出一個大大的紙包!
「『這這……這裡面盛盛……盛著二萬元,是勃勃……勃列克號的代代……代價的——……一半。你你……你為了我我……我的名譽,曾大大……大度地把把……把這給予了我。托托……托了你的福,我我……我在勃愛諾斯·阿伊萊斯大大……大賺了錢。現現……現在把這奉奉……奉還給你。這這……錢不是作作……作了弊賺來的,我我……我為想恢復男男……男子的名譽,什什……什麼苦都已受受……受過。請請……請把這收了……』他這樣口吃著懇切地說。
「我被他的態度所感動,一言不說,接受了紙包。勃羅斯匹洛口吃著繼續說:
「『白契君:我我……我現在把債金還還……還清了,你你……你非恕看我不可。知道我我……我的罪惡的,恐恐……恐怕只有你一人吧。我我……我不得你的總有,無無……無論如何不能到下世去,請總恕……恕有了我。恕恕……總有了你你……你的老朋友。』
「我對著流淚懺悔的勃羅斯匹洛,自己也幾乎要出眼淚了,可是竭力忍住了,用嚴格的語調對他說:
「『那麼請憑了良心說真話,你在勃愛諾斯·阿伊萊斯,八年之間確在正直地勞動嗎?』
「『當當……當然羅。憑憑……憑了母親的名宇,我我……敢……』勃羅斯匹洛這樣口吃著回答。
「我聽到他這樣說,就安慰他:『好,那麼,我不再把勃列克號的事放在心裡,也不再計較你過去所做的行為了。請安心吧。』
「這樣一說,勃羅斯匹洛歡喜得至於緊抱了我放聲而哭、他從那時重新另做了人了。
「這原是可喜的事。但我因不放心勃羅斯匹洛的病勢,不好即走,暫留在那裡看視著。勃羅斯匹洛拄了手杖由僕人隨護著,蹣跚地在屋外像小孩一樣地行走,愉悅地看那四周的風景。見到附近有開著的『豬肉饅頭』,他就摘了一束花來送我。他從前只認識金錢,因了靈魂的更生,心情已變得如此優美了。
「我這才放了心,到第十日就向他告別。勃羅斯匹治見我要走,很是悲傷,牽住了我嗚咽流淚,戀戀地反覆對我說『再會』,說『祝你好』。
「我登上馬車,最後回頭去呼『再會』,勃羅斯匹洛忍住哭拉『喚喚』地高叫,悲感之極,發不出明白的聲音來了。
「下了馬車,正要把行筐提到湖中的輪船上去,見還有一個大大的包,寫有我的名字。還附著一張勃羅斯匹洛的字條,字條上這樣寫著:
親愛的白契君!
我知道你愛『豬肉饅頭』,為了想送給你,特於散步時採集
得百來個球根,請帶去種在桑·德連累府上。開花的時候,我
當已早不在這世間了。但你總會記及我的吧、我曾一次犯罪,
幸得你的恕看,我可以安。心而死了。再會,白契君,永久再會!
勃羅斯匹洛拜」
舅父沉默有頃,歎息了一聲,對安利柯這樣說:
「安利柯,我怎樣愛護這『豬肉饅頭』,你可知道了吧。勃羅斯匹洛是死了,花卻年年發放好香。我每次見到花,不禁就想到一生間悲壯的往事來!」
七 別怕死
舅父又感慨無限地向安利柯說:
「安利柯,我一味對你說些死去了的人的事情,這也許是年齡老了的緣故吧。活著的人往往把死人忘掉,即使記起了也要加以忌諱。其實仔細想來,生與死是聯結的,活著的人總免不掉死。所以從幼時就非不怕死不可。為了正當的事光明磊落地死,有什麼可怕呢注正直的人,死是安靜而快樂的。
「人這東西是很奇怪的。一方面竭力地使死人從家裡離開,不再記得。及到了忌日,大家卻又流了淚把無可挽回的事無聊地互相談說。有時候還要不憚遙遠到墓地去拜謁。
「我卻不然。我不把墓場造在遠處,就造在自己家裡、我不把死人當做已死者,而認為他是永遠生存而可親近的人。你看,這裡的草木都是故人的面影。我無論坐在室中,無論徘徊在庭問,都常與故人談笑c有時,草木的芽或花能顯現故人的面影,歡迎我說:『我在等你呢。』
「遠遠的墓場,上下只有故人的骨,而我的家裡,卻有故人的靈魂活著,還發光吐香。死去的人是毫不用怕的,如果你覺得死人可怕,那定是你入了惡道的時候。所以非把怕死人的心情除去不可。
「一切東西,是活著的生命,同時也是要死去的生命。現在欣欣向榮開花的草木,一遇到冷寒的秋風,就非颯颯枯落不可。在同一氣候中,葉也有強有弱,盡有未秋先凋的。對於飄然落下的葉來說,泥土就是它的墓場。但從這墓場裡,卻萌芽出新生命來。
「我們應愛人生,樂人生,把人生弄得更美更善。但不可因此做怕死的怯弱者。死是休息疲勞的安息,是白晝好好勞作以後的黃昏羅。死不是如怯弱者所見到的草稿人,也不是如絕望者所見到的幽靈。
「記起親愛的故人,是可愛的事。把親愛的故人的靈魂留住在自己的屋裡或庭間,是一種極大的快樂。因為無論住在屋裡或步行庭間,都可與故人晤對。生與死是用了可懷戀的愛的繩聯串著的,好像今日與昨日相聯串著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