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野林

    鼴鼠早就想結識獾,各方面的消息都說,獾是個頂頂了不起的人物,雖然很少露面,卻總讓方圓一帶所有的居民無形中都受到他的影響。可是每當鼴鼠向河鼠提到這個願望,河鼠就推三阻四,總是說:“沒問題,獾總有一天會來的——他經常出來——到那時我一定把你介紹給他,真是個頂呱呱的好人哪!不過你不能去找他,而是要在適當的時候遇上他。”

“能不能邀他來這裡——吃頓便飯什麼的?”鼴鼠問。

“他不會來的,”河鼠簡單地說。“獾最討厭社交活動,請客吃飯一類的事。”

“那,要是咱們專門去拜訪他呢?”鼴鼠提議。

“那個,咳,我敢斷定他絕不會喜歡的,”河鼠驚恐地說。“他這人很怕羞,那樣做,一定會惹惱他的。連我自己都從沒去他家拜訪過,雖說我同他是老相識了。再說,咱們也去不了呀。這事根本辦不到,因為他是住在野林的正中央。”

“那又怎麼著?”鼴鼠說,“你不是說過,野林並沒什麼問題嗎?”

“嗯,是的,是的,是沒什麼問題,”河鼠躲躲閃閃地說。“不過我想,咱們現在還是不去的好,這會兒別去。路遠著哩,況且,在這個季節,他也不在家。你只管安心等著,總有一天他會來的。”

鼴鼠只好耐心等待,可是獾一直沒來。他們每天都玩得很開心。夏天過去很久了,天氣變冷,冰霜雨雪,泥濘的道路,使他倆長時間耽留在屋內。窗外湍急奔流而過的漲滿的河水,也像在嘲笑,阻攔他們乘船出遊。這時,鼴鼠才又一味惦念那只孤孤單單的灰獾,想到他在野林正中的洞穴內,獨自一人過日子,多孤寂啊。

冬令時節,河鼠很貪睡,早早就上床,遲遲才起來。在短短的白天,他有時胡亂編些詩歌,或者在屋裡幹點零星家務事。當然,時不時總有些動物來串門聊天,因此,談了不少有關春夏的趣聞軼事,互通消息和意見。

當他們回顧夏天的一切時,就感到,那是多麼絢麗多彩的一章啊!那裡面有許多五色繽紛的插圖。大河兩岸,一支盛裝的遊行隊伍在不停地莊嚴行進,展示出一場跟著一場富麗堂皇的景觀。紫色的珍珠菜最先登場,抖開它那亂絲般豐美的秀髮,垂掛在鏡面般的河水邊沿,鏡中的臉,又衝它自己微笑。婀娜多姿的柳蘭,猶如桃色的晚霞,緊跟著也上場了。雛菊,紫的和白的手牽著手,悄悄鑽了上來,在隊列中佔取了一席地位。最後,在一個早晨,羞怯的野薔薇姍姍來遲,輕盈地步上舞台。這時,就像絃樂以它輝煌的和弦轉入一曲加沃特,向人們宣告,六月終於來到了。但是,戲班子裡還缺一個角色沒有到齊,那就是水仙女所追求的牧羊少年,閨秀們憑窗盼望的騎士,用親吻喚醒沉睡的夏天的生命和愛情的王子。當身穿琥珀色緊身背心的笑靨菊,溫文爾雅,芳香撲鼻,步履優美地登上舞台時,好戲就開場了。

那是怎樣的一齣戲啊!當淒風冷雨拍打著門窗時,睡眼惺忪的動物們安逸地躲在洞穴裡,回想著日出前依舊凜冽的凌晨。那時,白濛濛的霧靄還沒散去,緊緊地貼在水面。然後,灰色化成了金色,大地重又呈現出繽紛的色澤。動物們體驗到早春下水的刺激,沿著河岸奔突跳躍的歡愉,感到大地、空氣和水都變得光輝奪目。他們回想起夏日炎熱的正午,在灌木叢的綠蔭下昏昏然午睡,陽光透過濃蔭,灑下小小的金色斑點;回想起午後的划船和游泳,沿著塵土飛揚的小徑,穿越黃澄澄的田野,漫無目的地遨遊;又回想起那長長的涼爽的黃昏,各路人馬全都會齊,交流著友情,共同籌劃明天新的歷險。冬日的白晝是很短的,動物們圍爐閒話時,可談的話題多著哩。可是,鼴鼠還是有大量的空閒時間。於是,有一天下午,當河鼠坐在圈椅上,對著一爐熊熊的火,時而打盹,時而編些不成韻的詩,鼴鼠便暗下決心,獨自出門去探訪那座野林,說不定碰巧還能結識上獾先生哩。

那是一個寒冷靜謐的下午,鼴鼠悄悄溜出暖融融的客廳,來到屋外。頭頂上的天空如同純鋼似地發著青光。四周的曠野光禿禿,沒有一片樹葉。他覺得,他從來沒有看得這樣遠,這樣透徹。因為,大自然進入了她一年一度的酣睡,彷彿在睡夢中蹬掉了她全身的衣著。矮樹林、小山谷、亂石坑,還有各種隱蔽的地方,在草木蔥蘢的夏天,曾是可供他探險的神秘莫測的寶地,現在卻把它們自身和它們包藏的秘密裸露無遺,似乎在乞求他暫時忽視它們的破敗貧瘠,直到來年再一次戴上它們花裡胡哨的假面具,狂歌亂舞,用老一套的手法作弄他,瞞哄他。從某方面說是怪可憐的,可還是使他高興,甚至使他興奮。他喜歡這剝去了華麗衣妝不加修飾的質樸的原野。他能夠深深地進入大地的裸露的筋骨,那是美好、強健、純樸的。他不要那暖融融的苜蓿,不要那輕輕搖擺的結籽的青草。山楂樹籬的屏風,山毛櫸和榆樹的綠浪翻滾的帷幕,最好離得遠遠的。他歡歡喜喜地朝著野林快步前進。野林正橫亙在他前面,黑壓壓,怪嚇人的,像隆起在平靜的南海裡的一排暗礁。

剛進野林時,並沒有什麼東西令他驚恐。枯枝在腳下斷裂,辟啪作響,橫倒的樹幹磕絆他的腿,樹樁上長出的菌像漫畫中的怪臉,乍看嚇他一跳,因為它們酷似某種又熟悉又遙遠的東西,可又怪有趣,使他興奮不已。它們逗引他一步步往前走,進入了林中幽暗的深處。樹越來越密,兩邊的洞穴,衝他張開醜陋的大口。前面後面,暮色迅速地逼攏來,包圍了他;天光像落潮般地退走了。

就在這時,開始出現了各種鬼臉。

鬼瞼出現在他肩後,他一開始模模糊糊覺得看到了一張面孔:一張歹毒的楔形小臉,從一個洞口向他窺望。他回過頭來正對它看時,那東西卻倏忽不見了。

他加快了腳步,關照自己千萬別胡思亂想,要不然,幻象就會沒完沒了。他走過一個又一個洞口。是的!——不是!——是的!肯定是有一張尖尖的小臉,一對惡狠狠的眼睛,在一個洞裡閃了一下,又沒了。他遲疑了一下,又壯著膽子,強打精神往前走。可是突然間,遠遠近近幾百個洞裡都鑽出一張臉,忽而顯現,忽而消失,所有的眼睛都凶狠、邪惡、銳利,一齊用惡毒、敵對的眼光盯住他。

他想,要是能離開土坡上的那些洞穴,就不會再看到面孔了。他拐了一個彎,離開小徑,朝林中沓無人跡的地方走去。

接著,開始出現了哨音。

乍聽到時,那聲音很微弱,很尖細,在他身後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不知怎的卻促使他急急朝前趕。然後,仍舊很微弱很尖細的哨音,都在他前面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使他踟躕不前,想退回去。正當他猶豫不決站著不動時,哨音突然在他兩側響起來,像是一聲接一聲傳遞過去,穿過整座樹林,直到最遠的邊緣。不管那是些什麼東西,它們顯然都警覺起來,準備好迎敵。可他卻孤單一人,赤手空拳,孤立無援。而黑夜,已經迫近了。

然後,他聽到了啪嗒啪嗒的聲音。

起初,他以為那只不過是落葉聲,因為聲音很輕很細。後來,聲音漸漸響了,而且發出一種有規律的節奏。他明白了,這不是別的,只能是小腳爪踩在地上發出的啪嗒聲,不過聲音離得還遠。到底是在前面還是在後面?開頭像在前面,過後又像在後面,再後來像前後都有。他焦慮不安地時而聽聽這邊,時而聽聽那邊,聲音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雜亂,從四面八方朝他逼攏。他站著不動,側耳傾聽。突然,一隻兔子穿過樹林朝他奔來。他等著,指望兔子放慢腳步,或者拐向別處。可是,兔子從他身邊衝過,幾乎擦到了他身上,他臉色陰沉,瞪著眼睛,“滾開,你這個笨蛋,滾!”兔子繞過一個樹樁時,鼴鼠聽到他這樣咕嚕了一聲,然後便鑽進鄰近一個洞穴,不見了。

腳步聲越來越響,如同驟落的冰雹,打在他四周的枯枝敗葉上。整座樹林彷彿都在奔跑,拚命狂奔,追逐,四下裡包抄圍捕什麼東西,也許是什麼人?他驚恐萬狀,撒腿就跑,漫無目的不明方向地亂跑。他忽而撞上什麼東西,忽而摔倒在什麼東西上,忽而落到什麼東西裡,忽而從什麼東西下面竄過,忽而又繞過什麼東西。末了,他在一株老山毛櫸樹下一個深深的黑洞裡找到了庇護所。這個洞給了他隱蔽藏身處——說不定還能給他安全,可誰又說得準呢?反正,他實在太累,再也跑不動了。他只能蜷縮在被風刮到洞裡的枯葉裡,希望能暫時避避難、他躺在那裡,大口喘氣,渾身哆嗦,聽著外面的哨聲和腳步聲,他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其他的田間和籬下的小動物最害怕見到的那種可怕的東西,河鼠曾煞費苦心防止他遇上的那種可怕的東西,就是——野林的恐怖!

這當兒,河鼠正暖和舒服地坐在爐邊打盹兒。那頁完成了一半的詩稿從膝上滑落下來,他頭向後仰,嘴張著,正徜徉在夢河裡碧草如茵的河岸。這時,一塊煤骨碌下來,爐火辟啪一聲,竄出一股火苗,把他驚醒了。他想起剛才在幹什麼,忙從地上撿起詩稿,冥思苦想了一陣,然後回過頭來找鼴鼠,想向他請教一個恰當的韻腳什麼的。

可鼴鼠不在。

他連喊了幾聲“鼴兒!”沒人回答,他只得站起來,走到門廳裡。

鼴鼠慣常掛帽子的鉤子上,不見了帽子。那雙一向放在傘架旁的靴子,也不翼而飛。

河鼠走出屋子,仔細觀察泥濘的地面,希望找到鼴鼠的足跡。足跡找到了,沒錯。他的靴子是新買來準備過冬的,所以後跟上的小突起輪廓清晰。河鼠看到泥地上靴子的印痕,目的明確,逕直奔野林的方向而去。

河鼠神情嚴肅,站著沉思了一兩分鐘。隨後他轉身進屋,將一根皮帶繫在腰間,往皮帶上插幾把手槍,又從大廳的一角抄起一根粗棒,撒腿朝野林走去。

他走到林邊的第一排樹時,天色已經昏暗下來,他毫不猶豫地徑直鑽進樹林,焦急地東張西望,看有沒有朋友的蹤跡。到處都有不懷好意的小臉,從洞口探頭探腦向外張望,可一看到這位威風凜凜的動物,看到他的那排手槍,還有緊挨在他手裡的凶神惡煞的大棒,就立刻隱沒了。剛進林子時分明聽到的哨聲和腳步聲也都消逝了,止息了,一切又都歸於寧靜。他果敢地穿過整座樹林,一直走到盡頭,然後,撇開所有的小徑,橫穿樹林,仔細搜索整個林區,同時不停地大聲呼叫:“鼴兒,鼴兒,鼴兒!你在哪?我來啦——鼠兒來啦!”

他在樹林裡耐心搜索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末了,他聽到一聲細微的回答,不禁大喜。他循著聲音的方向,穿過越來越濃的黑暗,來到一株老山毛櫸樹腳下。從樹下的一個洞裡,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鼠兒!真的是你嗎?”

河鼠爬到洞裡,找到了精疲力盡渾身發抖的鼴鼠。“哎呀,鼠啊!”他喊道,“可把我嚇壞了,你簡直想像不到!”

“噢,我完全能理解,”河鼠撫慰他說。“你真的不該來,不該這麼幹,鼴鼠。我曾極力勸阻你的。我們河邊動物從不單獨上這兒來。要來的話,起碼也得找個伴同行,才不會有問題。而且,來以前你必須學會上百種竅門兒,那些我們都懂,可你不懂。我指的是有效的口令、暗號、口訣,衣兜裡還要帶上裝備,要反覆背誦某些詩句,經常練習逃避方法和巧技。你學會了,就全都很簡單。作為小動物,你必須學會這些,否則就會遇到麻煩。當然囉,假如你是獾或者是水獺,那就另當別論了。

“那,勇敢的蟾蜍先生,他該不怕獨自來這裡吧?”鼴鼠問。

“老蟾?”河鼠哈哈大笑。“他獨自一個,才不會在這裡露面哩,哪怕你給他整整一帽子的金幣,他蟾蜍也不會來的。”

聽到河鼠那爽朗的笑聲,看到他手中的大棒和亮閃閃的手槍,鼴鼠大受鼓舞。他不再發抖,膽子也壯了,情緒也恢復了。

“現在,”河鼠當下說,“咱們真的必須打起精神,趁天還有一絲絲亮,趕回家去。在這兒過夜是萬萬不行的,你明白。至少是,太冷了。”

“親愛的鼠兒,”可憐的鼴鼠說,“實在對不起,可我真是累壞了,確確實實是累垮了。你得讓我在這兒多歇會兒,恢復一下體力,才談得到走回家去。”

“那好,”和善的河鼠說,“那就歇著吧。反正天已差不多全黑了,待會兒,該有點月光了。”

於是鼴鼠深深鑽進枯樹葉,伸開四肢,不一會就睡著了,儘管睡得時斷時續,驚悸不安。河鼠為了取暖,也盡量把身子捂得嚴實些,一隻爪子握著手槍,躺著耐心等待。

鼴鼠終於醒來,精神好多了,恢復了平日的情緒。河鼠說:“好啦!我先去外面瞅瞅,看是不是平安無事,然後咱們真該開步走啦。”

河鼠來到洞口,探頭向外望。鼴鼠聽見他輕聲自言自語說:“呵,呵,麻煩啦!”

“出什麼事兒,鼠兒?”鼴鼠問。

“出雪啦,”河鼠簡短地回答;“就是說,下雪啦。雪下得可沖哪。”

鼴鼠也鑽出來,蹲在他身旁。他向外望去,只見那座曾經嚇得他失魂落魄的樹林,完全變了樣。洞穴、坑窪、池塘、陷阱,以及其他一些恐嚇過路人的東西,統統迅速消失了。一層晶瑩閃光的仙毯,蒙蓋了整個地面,這仙毯看上去太纖巧了,粗笨的腳都不忍往上踩。漫天飄灑著細細的粉末,碰到臉上,癢癢的,怪舒服。黝黑的樹幹,彷彿被一片來自地下的光照亮,顯得清晰異常。

“唉,唉,沒辦法,”河鼠想了一會說。“我看,咱們還是出發,碰碰運氣吧。糟糕的是,我辨不清咱們的方位。這場雪,使一切都改了模樣。”

確實如此。鼴鼠簡直認不出,這就是原來那座樹林了。不過,他們還是勇敢地上路了。他們選擇了一條看似最有把握的路線,互相攙扶著,裝出一副所向無敵的興沖沖的樣子,每遇見一株陰森沉默的新樹,就認作是一位老相識,或者面對那白茫茫的一片雪野和千篇一律的黑色樹幹,都硬裝作是看到了熟悉的空地、豁口或通道。

約莫過了一兩個鐘頭——他們已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他們停了下來,又沮喪,又倦乏,又迷惘,在一根橫倒的樹幹上坐了下來,喘口氣,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他們已累得渾身酸痛,摔得皮破血流;他們好幾次掉進洞裡,弄得渾身濕透。雪已經積得很厚很厚,小小的腿幾乎拔不出來。樹越來越稠密,也越來越難以區分。樹林彷彿無邊無際,沒有盡頭,也沒有差別,最糟的是,沒有一條走出樹林的路。

“咱們不能久坐,”河鼠說。“得再加把勁,採取點別的措施。天太冷了,雪很快就會積得更深,咱們趟不過去了。”他朝四周張望,想了一陣,接著說:“瞧,我想到這麼一個辦法:前面有一塊谷地,那兒有許多小山包、小丘岡。咱們去那兒找一處隱蔽的地方,一個有干地面的洞穴什麼的,避避風雪。咱們先在那兒好好休息一陣子,再想法走出樹林。咱們都累得夠嗆了。再說,雪說不定會停下來,或者會出現什麼別的情況。”

於是,他們又站起來,踉踉蹌蹌走下谷地,去尋找一個山洞,或者一個乾燥的角落,可以抵擋刺骨的寒風和飛旋的雪。正當他們在察看河鼠提到的一個小山包時,鼴鼠突然尖叫一聲,臉朝下摔了個嘴啃泥。

“哎喲,我的腿!”他喊道。“哎喲,我可憐的小腿!”他翻身坐在地上,用兩隻前爪抱住一條腿。

“可憐的老鼴!”河鼠關切地說,“今兒個你好像不大走運,是不是?讓我瞧瞧你的腿。”他雙膝跪下來看。“是啊,你的小腿受傷了,沒錯。等等,讓我找出手帕來給你包上。”

“我一定是被一根埋在雪裡的樹枝或樹樁絆倒了,”鼴鼠慘兮兮地說。“哎喲!哎喲!”

“傷口很整齊,”河鼠再一次仔細檢查他的腿。“絕不會是樹枝或樹樁劃破的。看起來倒像是被什麼鋒利的金屬傢伙劃的。怪事!”他沉吟了一會,觀察著周圍一帶的山包和坡地。

“噢,管它是什麼干的,”鼴鼠說,痛得連語法都顧不上了。“不管是什麼劃的,反正一樣痛。”

可是,河鼠用手帕仔細包好他的傷腿後,就撂下他,忙著在雪裡挖起來。他又刨又鏟又掘,四隻腿忙個不停,而鼴鼠在一旁不耐煩地等著,時不時插上一句:“唉,河鼠,算了吧!”

突然,河鼠一聲喊:“啊哈!”跟著又是一連串的“啊哈——啊哈——啊哈——啊哈!”他竟在雪地裡跳起舞來。

“鼠兒,你找到什麼啦?”鼴鼠問,他還在抱著自己的腿。

“快來看哪!”心花怒放的河鼠說,一邊還跳著舞。

鼴鼠一瘸一拐地走過去,看了又看。好半晌,他慢吞吞地說:“唔,我瞧得真真切切。這類東西以前也見過,見得多啦。我管它叫家常物品。只不過是一隻大門口的刮泥器!有什麼了不起?幹嗎圍著一隻刮泥器跳舞?”

“難道你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你呀,你這個呆瓜!”河鼠不耐煩地喊道。

“我當然明白啦,”鼴鼠回答說。“這只不過說明,有個粗心大意愛忘事的傢伙,把自家門前的刮泥器丟在了野林中央,不偏不倚就扔在什麼人都會給絆倒的地方。我說,這傢伙也太缺德了。等我回到家時,我非向——向什麼人——告他一狀不可,等著瞧吧!”

“天哪!天哪!”看到鼴鼠這麼遲鈍不開竅,河鼠無可奈何地喊道。“好啦,別鬥嘴了,快來和我一道刨吧!”他又動手幹了起來,掘得四周雪粉飛濺。

又苦幹了一陣子,他的努力終見成效,一塊破舊的擦腳墊露了出來。

“瞧.我說什麼來著?”河鼠洋洋得意地歡呼起來。

“什麼也不是,”鼴鼠一本正經地說。“好吧,你像是又發現了一件家用雜物,用壞了被扔掉的,我想你一定開心得很。要是你想圍著它跳舞,那就快跳,跳完咱們好趕路,不再為這些破爛垃圾浪費時間啦。一塊擦腳墊,能當飯吃嗎?能當毯子蓋著睡覺嗎?能當雪橇坐上滑回家嗎?你這個叫人惱火的齧齒動物!”

“你當真認為,”興奮的河鼠喊道,“這塊擦腳墊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嗎?”

“真是,河鼠,”鼴鼠煩躁地說,“我認為,這套荒唐遊戲,咱們已經玩夠了。誰又聽說過,一塊擦腳墊能說明什麼問題?擦腳墊是不會說什麼的。它們根本不是那種貨色。擦腳墊懂得自己的身份。”

“你聽著——你這個呆瓜,”河鼠回答說,他真的火了。“別再跟我來這一套!一句話也甭說,只管刨——刨,挖,掘,找,特別是在小山包四周找。要是你今晚想有個乾乾爽爽暖暖和和的地方睡上一覺,這就是最後的機會!”

河鼠衝他們身邊的一處雪坡發起猛攻,用他的粗棒到處捅,又發瘋似地挖著。鼴鼠也忙著刨起來,不為別的,只為討好河鼠,因為他相信,他的朋友頭腦有點發瘋了。

苦幹了約十分鐘光景,河鼠的棍棒敲到了什麼東西,發出空洞的聲音。又刨了一陣,可以伸進一隻爪子去摸了。他叫鼴鼠過來幫忙。兩隻動物一齊努力,終於,他們的勞動成果赫然出現在眼前,把一直持懷疑態度的鼴鼠驚得目瞪口呆。

就在看去像是一個雪坡的旁邊,立著一扇漆成墨綠色的堅實的小門。門邊掛著鈴繩的鐵環,鈴繩下有一塊小小的黃銅牌子,牌子上,用工整的楷書清晰地刻著幾個字,藉著月光,可以辨認出是:

獾先生

鼴鼠又驚又喜,仰面倒在了雪地上。“河鼠!”他懊悔地喊道,“你真了不起!你呀你,實在是了不起!現在我全明白了!打一開頭,打從我摔傷了腿的那一刻起,你就用你那聰明的頭腦,一步一步琢磨出個道理來。一看我的傷口,你那個頂刮刮的腦子馬上就對自己說:‘是刮泥器劃破的!’跟著你就去找,果然找到了那只刮泥器!你是不是就此打住呢?換了別人,就會滿足了,可你不。你繼續運用你的智慧。你對自己說:‘要是再找到一塊擦腳墊,我的推理就得到了證實!’擦腳墊果然找到了。你太聰明了,我相信,凡是你想找到的,你都能找到。‘好啦,’你說,‘明擺著,這兒一定有一扇門,下面要做的,只是把門找出來就行啦!’嗯,這種事,我只在書本上讀到過,在生活中可從沒遇到過。你應該到那種能大顯身手的地方去。呆在我們這夥人當中,你簡直大材小用了。我要是有你那麼一副頭腦就好了。鼠兒——”

“既然你沒有,”河鼠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頭,“那你是不是要通宵達旦坐在雪地裡嘮叨個沒完?快起來,瞧見那根鈴繩嗎?使勁拉,有多大勁就使多大勁,我來砸門!”

在河鼠用他的棒子敲門時,鼴鼠一躍而起,一把抓住鈴繩,兩腳離地,整個身子吊在繩子上晃蕩。老遠老遠,他們隱隱聽到一陣低沉的鈴聲響了起來。

《柳林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