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洞的大門朝東,因此蟾蜍一早就醒了,部分是由於明亮的陽光射進來,照在他身上,部分是由於他的腳趾尖凍得生疼,使他夢見自己睡在他那間帶都鐸式窗子的漂亮房間的床上。他夢見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他的被子全都爬了起來,一個勁兒抱怨說受不了這寒冷,全都跑下樓到廚房烤火去了。他也光著腳跟在後面,跑過好幾哩長冰涼的石鋪道路,一路跟被子爭論,請它們講點道理。若不是因為他在石板地上的乾草堆裡睡過好幾星期,幾乎忘記了厚厚的毛毯一直捂到脖子的溫馨感覺,他興許還會醒得更早。
他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那雙凍得直叫苦的腳尖,鬧不清自己究竟在哪。他四下裡張望,尋找他熟悉的石頭牆和裝了鐵條的小窗;然後,他的心驀地一跳,什麼都想起來了——他越獄逃亡,被人追攆,而最大的好事是,他自由了!
自由!單是這個字眼和這個念頭,就值五十條毛毯。外面那個歡樂的世界,正熱切地等待他的勝利歸來,準備為他效勞,向他討好,急著給他幫助,給他作伴,就像他遭到不幸前的那些老時光一樣。想到這,他感到通身熱乎乎的。他抖了抖身子,用爪子梳理掉毛髮裡的枯樹葉。梳洗完畢,他大步走進舒適的早晨的陽光,雖然冷,但充滿信心,雖然餓,但充滿希望。昨天的緊張恐懼,全都被一夜的休息睡眠和誠懇熱情的陽光一掃而光。
在這個夏天的早晨,周圍整個世界都屬於他一人。他穿過帶露的樹林時,林中靜悄悄。走出樹林,綠色的田野也都屬他一人,隨他想幹什麼。來到路上,到處是冷冷清清.那條路像一隻迷途的狗,正急著要尋個伴兒。蟾蜍呢,他卻在尋找一個會說話的東西,能指點他該往哪去。是啊,要是一個人輕鬆自在,心裡沒鬼,兜裡有錢,又沒人四處搜捕你,要抓你回監獄,那麼你信步走來,隨便走哪條路,上哪裡去,都一個樣。可講實際的蟾蜍卻憂心忡忡,每分鐘對他來說都事關重要,而那條路卻硬是不開口,你拿它毫無辦法,恨不得喘它幾腳才解氣。
這個沉默不語的鄉間道路,不一會就有了一個怯生生的小兄弟,一條小渠。它和道路手拉手,肩並肩慢慢往前走,它對道路絕對信賴,可對陌生人都同樣閉緊了嘴,一聲不吭。“真討厭!”蟾蜍自言自語說。“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它倆一定是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的。這一點,蟾蜍,小伙子,你總沒法否認吧。”於是他耐著性子沿著小渠大步朝前走去。
繞過一個河灣,只見走過來一匹孤零零的馬,那馬向前佝僂著身子,像在焦慮地思考什麼。一根長繩連著他的軛具,拽得緊緊的,馬往前走時,繩子不住地滴水,較遠的一端更是掉著珍珠般的水滴。蟾蜍讓過馬,站著等候,看命運會給他送來什麼。
一隻平底船滑了過來,和他並排行進。船尾在平靜的水面攪起一個可愛的旋鍋。船舷漆成鮮艷的顏色,和纖繩齊高。船上唯一的乘客,是一位胖大的女人。頭戴一頂麻布遮陽帽,粗壯有力的胳臂倚在舵柄上。
“早晨天氣真好呀,太太!”她把船駕到蟾蜍身旁時,跟他打招呼。
“是的,太太,”蟾蜍沿著纖路和她並肩往前走,彬彬有禮地回答。“我想,對那些不像我這樣遇到麻煩的人,確實是一個美好的早晨。你瞧,我那個出了嫁的女兒給我寄來一封十萬火急的信,要我馬上去她那兒,所以我就趕緊出來了。也不知道她那裡出了什麼事兒,或者要出什麼事兒,就怕事情不妙,太太。你要也是做母親的,一定懂得我的心情。我丟下自家的活計——我是乾洗衣這行的——丟下幾個小不點兒的孩子,讓他們自己照料自己,這幫小鬼頭,世上再沒有比他們更淘氣搗亂的了。而且,我丟了所有的錢,又迷了路。我那個出了嫁的女兒會出什麼事兒,太太,我連想也不願想!”
“你那個出了嫁的女兒家住哪兒,太太?”船娘問。
“住在大河附近,”蟾蜍說,“挨著那座叫蟾宮的漂亮房子,就在這一帶什麼地方。你大概聽說過吧?”
“蟾宮?噢,我正往那個方向去,”船娘說。“這條水渠再有幾哩路就通向大河,離蟾宮不遠了。上船吧,我捎帶你一程。”
她把船駕到岸邊,蟾蜍千恩萬謝,輕快地跨進船,心滿意足地坐下。“蟾蜍又交上好運啦!”他心想,“我總能化險為夷。馬到成功!”
“這麼說,太太,你是開洗衣行業的?”船在水面滑行著,船娘很有禮貌地說。“我說,你有個頗好的職業,我這樣說不太冒失吧?”
“全國最好的職業!”蟾蜍飄飄然地說。“所有的上等人都來我這兒洗衣——不肯去別家,哪怕倒貼他錢也不去,就認我一家。你瞧,我特精通業務,所有的活我都親自參加。洗;熨,漿,修整紳士們赴晚宴穿的講究襯衫——一切都是由我親自監督完成的!”
“不過,太太,你當然不必親自動手去幹所有這些活計囉?”船娘恭恭敬敬地問。
“噢,我手下有許多姑娘,”蟾蜍隨便地說。“經常幹活的有二十來個。可是太太,你知道姑娘們都是些什麼玩意兒!邋遢的小賤貨。我就管她們叫這個!”
“我也一樣,”船娘打心眼裡贊同說。“一幫懶蟲!不過我想,你一定把你的姑娘們調教得規規矩矩的,是吧。你非常喜歡洗衣嗎?”
“我愛洗衣,”蟾蜍說。“簡直愛得著了迷。兩手一泡在洗衣盆裡,我就快活得了不得。我洗起衣裳來大輕鬆了,一點不費勁!我跟你說,太太,那真是一種享受!”
“遇上你,真幸運啊!”船娘若有所思地說。“咱倆確實都交上好運啦!”
“唔?這話怎麼講?”蟾蜍緊張地問。
“嗯,是這樣,你瞧,”船娘說。“我跟你一樣,也喜歡洗衣。其實,不管喜歡不喜歡,自家的衣裳,自然我都得自己洗,儘管我來來去去轉游。我丈夫呢,是那樣一種人,老是偷懶,他把船交給我來管,所以,我哪有時間料理自家的事。按理。這會兒他該來這兒,要麼掌舵。要麼牽馬——幸虧那馬還算聽話,懂得自個兒管自個兒。可我丈夫他沒來,他帶上狗打獵去啦,看能不能打上隻兔子做午飯。說他在下道水閘那邊援我碰頭。也許吧——可我信不過他。他只要帶上狗出去,就說不好了——那狗比他還要壞……可這麼一來,我又怎麼洗我的衣裳呢?”
“噢,別管洗衣的事啦,”蟾蜍說,這個話題他不喜歡。“你只管一心想著那隻兔子就行啦。我敢說,準是只肥肥美美的兔子。有蔥頭嗎?”
“除了洗衣,我什麼也不能想,”船娘說。“真不明白,眼前就有一件美差在等著你,你怎麼還有閒情談兔子。船艙的一角,有我一大堆髒衣裳。你只消撿出幾件急需先洗的東西——那是什麼,我不好跟你這樣一位太太直說,可你一眼就瞅得出來——把它們浸在盆裡。你說過,那對你是一種愉快,對我是一種實際幫助。洗衣盆是現成的,還有肥皂,爐子上有水壺,還有一隻桶,可以從渠裡打水。那樣。你就會過得很快活,免得像現在這樣呆坐著,閒得無聊,只好看風景,打呵欠。”
“這樣吧,你讓我來掌舵!”蟾蜍說,他著實慌了。“那樣你就可以依你自己的辦法洗你的衣裳。讓我來洗,說不定會把你的衣裳洗壞的,或者不對你的路子。我習慣洗男服,那是我的專長。”
“讓你掌舵?”船娘大笑著說。“給一條拖船掌舵,得有經驗。再說,這活很沒趣味,我想讓你高興。不不,還是你干你喜歡的洗衣活,我干我熟悉的掌舵好。我要好好款待你一番,別辜負我的好意!”
蟾蜍這下給逼進了死胡同。他東張西望,想奪路逃走,但是離岸太遠,飛躍過去是不可能的,只好悶悶不樂地屈從命運的安排。“既然被逼到了這一步,”他無可奈何地想,“我相信,洗衣這種活哪個笨蛋也能幹!”
他把洗衣盆、肥皂和其他需用什物搬出船艙,胡亂挑了幾件髒衣物,努力回憶他偶爾從洗衣房窗口瞥見的情形,動手洗了起來。
好長好長的半個鐘頭過去了,每過一分鐘,蟾蜍就變得更加惱火。不管他怎樣努力,總討不到那些衣物的歡心,和它們搞不好關係。他把它們又哄,又擰,又搧耳光,可它們只是從盆裡衝他嬉皮笑臉。心安理得地守住它們的原罪,毫無悔改之意。有一兩次,他緊張地回頭望了望那船娘,可她似乎只顧凝望前方,一門心思在掌舵。他的腰背酸痛得厲害;兩隻爪子給泡得皺巴巴的。而這雙爪子是他一向特別珍愛的。他低聲嘟囔了幾句既不該洗衣婦也不該蟾蜍說的話,第五十次掉了肥皂。
一陣笑聲,驚得他直起了身子,回過頭來看。那船娘正仰頭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從腮幫子上滾下來了。
“我一直在注意觀察你,”她喘著氣說,“從你那個吹牛勁兒。我早就看出你是個騙子。好傢伙,還說是個洗衣婦哩!我敢打賭,你這輩子連塊擦碗布也沒選過!”
蟾蜍的脾氣本來就絲絲冒氣了,這一下竟開了鍋,完全失控了。
“你這個粗俗、下賤、肥胖的船婆子!”他吼道。“你怎麼敢這樣對你老爺說話!什麼洗衣婦!我要叫你認得我是誰。我是大名鼎鼎、受人敬重、高貴。顯赫的蟾蜍!眼下我或許有點掉份兒,可我絕不允許一個船娘嘲笑我!”
那女人湊到他跟前,朝他帽子底下仔細地敏銳地端詳。“哎呀呀,果然是只蟾蜍!”她喊道,“太不像話!一隻醜惡的髒兮兮的、叫人噁心的癩蛤蟆居然上了我這條乾淨漂亮的船,我絕不允許!”
她放下舵柄。一隻粗大的滿是斑點的胳臂閃電般地伸過來。抓住蟾蜍的一條前腿,另一隻胳臂牢牢地抓住他的一條後腿,就勢一掄。霎時間,蟾蜍只覺天旋地轉,拖船彷彿輕輕地掠過天空,耳邊風聲呼嘯,他感到自己騰空飛起,邊飛邊迅速地折觔斗。
最後,只聽得撲通一聲,他終於落到了水裡。水相當涼,還算合他的胃口,不過涼得還不夠,澆不滅他的那股傲氣,熄不了他的滿腔怒火。他胡亂打水、浮到了水面。他抹掉眼睛上的浮萍,頭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肥胖的船娘,她正從漸漸遠去的拖船船艄探出身來,回頭望他,哈哈大笑。他又咳又嗆,發誓要好好報復她。
他劃著水向岸邊游去,可是身上的那件棉布衫礙手礙腳。等到他終於夠到陸地時,又發現沒人幫忙,爬上那陡峭的岸是多麼費力。他歇了一兩分鐘,才喘過氣來;跟著,他摟起濕裙子,捧在手上,提起腳來拚命追趕那條拖船。他氣得發瘋,一心巴望著進行報復。
當他跑到和船並排時,那船娘還在笑。她喊道:“把你自己放進軋衣機裡軋一軋,洗衣婆,拿烙鐵熨熨你的臉,熨出些褶子,你就將就像個體面的癩蛤蟆啦!”
蟾蜍不屑於停下來和她鬥嘴。他要的是貨真價實的報復,而不是不值錢的空洞洞的口頭勝利,雖說他想好了幾句回敬她的話。他打算幹什麼、心裡有數。他飛快地跑,追上了那匹拖船的馬,解開纖繩,扔在一邊,輕輕縱身躍上馬背,猛踢馬肚子,催馬奔跑。他策馬離開纖路,直奔開闊的曠野,然後把馬驅進一條佈滿車轍的樹夾道。有一次他回頭望去,只見那拖船在河中打了橫,漂到了對岸。船娘正發狂似地揮臂跳腳,一迭聲喊。“站住,站住,站住!”“這調調兒我以前聽到過。”蟾蜍大笑著說,繼續驅馬朝前狂奔。
拖船的馬缺乏耐力,不能長時間奔跑,很快就由奔馳降為小跑,小跑又降為緩行。不過蟾蜍還是挺滿意的,因為他知道,好歹他是在前進,而拖船卻靜止不動。現在他心平氣和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做了件實在聰明的事。他心滿意足地在陽光下慢慢行走,專撿那些偏僻的小徑和馬道,想法忘掉他已經很久沒吃一頓飽飯了,直到他把水渠遠遠甩在後面。
他和馬已經走了好幾哩路。炙熱的太陽曬得他昏昏欲睡。那馬忽然停下來,低頭啃吃青草。蟾蜍驚醒過來,險些兒掉下馬背。他舉目四顧,只見自己是在一片寬闊的公地上,一眼望去,地上星星點點綴滿了金雀花和黑麥子。離他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破爛的吉卜賽大篷車,一個男人坐在車旁一隻倒扣著的桶上,一個勁抽煙,眺望著廣闊的天地。附近燃著一堆樹枝生起的火,火上吊著一隻鐵罐,裡面發生咕嘟嘟的冒泡聲,一股淡淡的蒸汽,令人不禁想入非非。還有氣味——暖暖的、濃濃的、雜七雜八的氣味——互相摻合、交織,整個兒融成一股無比誘人的香味,就像大自然女神——一位給孩子們慰安和鼓舞的母親——的靈魂顯了形,召喚著她的兒女們。蟾蜍現在才明自,他原先並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餓。上半天感到的飢餓,只不過是一陣微不足道的眩暈罷了。現在,真正的飢餓終於來了,沒錯;而且得趕緊認真對待才行,要不然,就會給什麼人或什麼東西帶來麻煩。他仔細打量那個吉卜賽人、心裡舉棋不定,不知道是跟他死打硬拚好,還是甜言蜜語哄騙好。所以他就坐在馬背上,用鼻子嗅了又嗅,盯著吉卜賽人。吉卜賽人也坐著,抽煙,拿眼盯著他。
過了一會,吉卜賽人從嘴裡拿掉煙斗漫不經心地說:“你那匹馬要賣嗎?”
蟾蜍著實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過,吉卜賽人喜歡買馬。從不放過一次機會。他也沒想到過,大篷車總在四處走動,需要馬拉。他沒考慮過,把那匹馬換成現錢。吉卜賽人的提議,似乎為他取得急需的兩樣東西鋪平了道路——現錢和一頓豐盛的早餐。
“什麼?”他說,“賣掉這匹漂亮的小馬駒?不,不,絕對不行。賣了馬,誰替我馱給僱主洗的衣裳?再說,我特喜歡這馬,他跟我也特親。”
“那就去愛一匹驢吧,”吉卜賽人提議說。“有些人就喜歡驢。”
“你難道看不出,”蟾蜍又說,“我這匹優良的馬給你是太好了嗎?他是匹純種馬,一部分是;當然不是你看到的那一部分。他當年還得獎來著——那是在你看到他以前的事,不過要是你多少識馬的話,你一眼就能看出的。不,不,賣馬,這絕對辦不到。可話又說回來,要是你真的想買我這匹漂亮的小馬,你到底打算出什麼價?”
吉卜賽人把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同樣仔細地把蟾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回頭望著那馬。“一先令一條腿,”他乾脆地說,說完就轉過身去,繼續抽煙,一心一意眺望著廣闊的天地,像要把它看得瞼紅起來似的。
“一先令一條腿?”蟾蜍喊道。”等一等,讓我合計合計,看看總共是多少。”
他爬下馬背,由他去吃草,自己坐在吉卜賽人身旁,扳著手指算起了。末了他說:“一先令一條腿,怎麼,總共才四先令,一個子兒也不多?那不行,我這匹漂亮的小馬才賣四先令。我不幹——”
“那好,”吉卜賽人說,“這麼著吧,我給你加到五先令,這可比這牲口的價值高出三先令六便士。這是我最後的出價。”
蟾蜍坐著,反反覆覆想了好一陣。他肚子餓了。身無分文,離家又遠——誰知道有多遠,一個人在這樣的處境下,五先令也顯得是很可觀的一筆錢了。可另一方面,五先令賣一匹馬,似乎太虧點。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匹馬並沒有花他一個子兒,所以不管得到多少,都是淨賺。最後,他斬釘截鐵地說:“這樣吧,吉卜賽!告訴你我的想法,也是我最後的要價。你給我六先令六便士,要現錢;另外,你還得供我一頓早飯,就是你那只香噴噴的鐵罐裡的東西,要管飽,當然只管一頓。我呢,就把我這匹歡蹦亂跳的小馬交給你,外加馬身上所有漂亮的馬具,免費贈送。你要是覺得吃虧,就直說,我走我的路。我知道附近有個人,他想要我這匹馬,都想了好幾年啦。”
吉卜賽人大發牢騷,抱怨說,這樣的買賣要是再做幾宗,他就要傾家蕩產啦。不過最終他還是從褲兜深處掏出一隻髒兮兮的小帆布包,數出六枚先令六枚便士,放在蟾蜍掌心裡。然後他鑽進大篷車,拿出一隻大鐵盤,一副刀、叉、勺子。他歪倒鐵鍋,於是一大股熱騰騰、油汪汪的雜燴湯就流進了鐵盤。那果真是世上最最美味的雜燴湯,是用松雞、野雞、家雞、野兔、家兔、雌孔雀、珍珠雞,還有一兩樣別的東西燴在一起熬成的。蟾蜍接過盤子,放在膝上,差點兒沒哭出來。他一個勁往肚裡填呀。填呀,填呀,吃完又要,吃完又要;而吉卜賽人也不吝嗇。蟾蜍覺得,他這輩子從沒吃過這麼美味的一頓早餐。
蟾蜍飽餐了一頓,肚子能裝下多少就裝多少,然後就起身向吉卜賽人道了再見,又依依不捨地告別了馬。吉卜賽人很熟悉河邊地形,給他指點該走哪條路。他又一次踏上行程,情緒好到無以復加。和一小時前相比,他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隻蟾蜍。陽光明亮,身上的濕衣差不多乾透了,現在兜裡又有了錢,離家和朋友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安全,尤其是,吃過一頓豐盛的飯食,熱熱的,營養充足,他感到渾身有勁,無憂無慮,信心百倍。
他興沖沖地大步朝前走,想著自己多次遇險,又都安然脫身,每逢絕境,總能化險為夷,轉危為安。想到這,他不由得驕傲自滿狂妄自大起來。“呵,呵!”他把下巴翹得老高,說道:“我蟾蜍多聰明呀!全世界沒有一隻動物比得上我!敵人把我關進大牢,布下重重崗哨,派獄卒日夜看守,可我居然在他們眼皮底下揚長而過,闖了出來,純粹是靠我的才智加勇氣。他們開動機車,出動警察。舉著手槍追捕我,我呢,衝他們打了個響榧,哈哈大笑,一轉眼就跑得沒了影兒。我不幸被一個又胖又壞的女人扔進河裡。那又算什麼?我游上了岸,奪了她的馬,大搖大擺地騎走了。我用馬換來滿滿一口袋銀錢,還美美地吃了一頓早飯!呵,呵!我是蟾蜍,英俊的、有名的、無往不利的蟾蜍!”他把自己吹得那麼響,不由得做起歌來,一路走,一路扯著嗓門給自己大唱讚歌,雖說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聽見。這恐怕是一隻動物所創作的最最狂妄自大的歌了。
“世上有過許多偉大英雄,
歷史書上載過他們的豐功偉績;
但沒有一個公認的赫赫有名,
能和蟾蜍相比!
牛津大學聰明人成堆
肚裡的學問包羅萬象
但沒有一個懂得的事情,
趕得上聰明的蟾蜍一半!
方舟裡動物痛哭流涕,
眼淚如潮水般湧出。
是誰高呼“陸地就在眼前”?
是鼓舞眾生的蟾蜍!
軍隊在大路上邁步前進,
他們齊聲歡呼致敬。
是為國王,還是基陳納將軍?
不,是向著蟾蜍先生!
王后和她的待從女官,
窗前坐著把衣來縫。
王后喊道:‘那位英俊男子是誰?’
女官們回答:‘是蟾蜍先生。’”
諸如此類的歌還多得很,但都狂妄得嚇人,不便寫在紙上。以上只是其中較為溫和的幾首。
他邊唱邊走,邊走邊唱,越來越得意忘形、不過沒過多久,他的傲氣就一落千丈了。
他在鄉間小道上走了幾哩之後。就上了公路。他順著那條白色路面極目遠眺時,忽見迎面過來一個小黑點,隨後變成了一個大黑點,又變成了一個小塊塊,最後變成了一個他十分熟悉的東西。接著,兩聲警告的鳴笛,愉快地鑽進他的耳朵,這聲音太熟悉了!
“這就對了!”興奮的蟾蜍喊道。“這才是真正的生活,這才是我失去好久的偉大世界!我要叫住他們,我的輪上的哥們兒,我要給他們編一段故事,就像曾經使我一帆風順的那種故事,他們自然會捎帶我一程,然後我再給他們講更多的故事。走運的話,說不定最後我還能乘上汽車長驅直入回到蟾宮!叫獾看看,那才叫絕了!”
他信心十足地站到馬路當中,招呼汽車停下來。汽車從容地駛過來,在小路附近放慢了速度。就在這時,蟾蜍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心沉了下去,雙膝打顫發軟,身子彎曲起來,癱成一團,五臟六腑噁心作痛。不幸的蟾蜍,難怪他會嚇成這樣,因為駛過來的汽車,正好是那倒霉的一天他從紅獅旅店場院裡偷出來的那輛——他所有的災難都是打那天開始的!車上的人,恰恰是他在旅店咖啡廳裡看到的那夥人!
他癱倒在路上,成了慘兮兮的一堆破爛.他絕望地喃喃自語說:“全完啦!徹底完蛋啦!又要落到警察手裡,帶上鐐銬,又要蹲大獄,啃麵包,喝白水!咳,我是個十足的大傻瓜!我本該藏起來,等天黑以後,再撿僻靜小路偷偷溜回家去!可我偏要大模大樣在野地裡亂竄,大唱自吹自擂的歌子,還要在大白天在公路上瞎攔車!倒霉的蟾蜍啊!不幸的動物啊!”
那輛可怕的汽車慢慢駛近了,最後,他聽到它就在身邊停了下來。兩位紳士走下車,繞著路上這堆皺皺巴巴哆哆嗦嗦的破爛兒轉。一個人說:“天哪!真夠慘的喲!這是一位老太太——看來是個洗衣婆——她暈倒在路上了!說不定她是中了暑。可憐人。說不定她今天還沒吃過東西哩。咱們把她抬上車,送到附近的村子裡。那兒想必有她的親友。”
他們把蟾蜍輕輕抬上車,讓他靠坐在柔軟的椅墊上,又繼續上路。
他們說話的語調很和藹,並且充滿同情,蟾蜍知道他們沒把他認出來,於是漸漸恢復了勇氣。他小心翼翼地先睜開一隻眼,再睜開另一隻眼。
“瞧,”一位紳士說,“她好些啦。新鮮空氣對她有好處。你覺得怎麼樣,太太?”
“太謝謝你們了,先生,”蟾蜍聲音微弱地說,“我覺得好多了!”
“那就好,”那紳士說,“現在,要保持安靜,主要是別說話。”
“我不說話,”蟾蜍說。“我只是在想,要是我能坐在前座,在司機身邊,讓新鮮空氣直接吹在我臉上,我很快就會好的。”
“這女人頭腦真清楚!”那紳士說。“你當然可以坐在前座。”於是他們小心地把蟾蜍扶到前座,坐在司機旁邊,又繼續開車上路。
這時,蟾蜍差不多已恢復常態了。他坐直了身子,向四周看看,努力要抑制激動的情緒。他對汽車的渴求和熱望,正在他心頭洶湧,整個兒控制了他,弄得他躁動不寧。
“這是命中注定呀!”他對自己說。“何必抗拒?何必掙扎?”於是他朝身邊的司機說: “先生,求你行個好,讓我開一會兒車吧。我一直在仔細看你開車,像是不太難,挺有意思的。我特想讓朋友們知道,我開過一次車。”
聽到這個請求,司機不禁哈哈大笑,笑得那麼開心,引得後面那位紳士忙追問是怎麼回事。聽了司機的解釋,他說道:“好啊,太太!我欣賞你這種精神。讓她試一試,你在一旁關照。她不會出岔子的。”這話使蟾蜍大喜過望。他急不可耐地爬進司機讓出來的座位,雙手握住方向盤,佯作謙遜地聽從司機的指點,開動了汽車,起初開得很慢很小心,因為他決心要謹慎行事。
後座的紳士們拍手稱讚說:“她開得多好啊!想不到一個洗衣婦開車能開得這麼棒,從沒見過!”
蟾蜍把車開得快了些,又快了些。越開越快。後面的紳士大聲警告說:“小心,洗衣婆!”這話激惱了他,他開始頭腦發熱,失去了理智。
司機想動手制止,可蟾蜍用一隻胳臂把他按牢在坐位上,動不得。車全速行駛起來。氣流沖激著他的臉,馬達嗡嗡地響,身下的車廂輕輕彈跳,這一切都陶醉了他那愚鈍的頭腦。他肆無忌憚地喊道:“什麼洗衣婆!呵呵!我是蟾蜍,搶車能手,越獄要犯,是身經百難總能逃脫的蟾蜍!你們給我好好呆著,我要叫你們懂得什麼才是真正的駕駛。你們現在是落在鼎鼎大名、技藝超群、無所畏懼的蟾蜍手裡!”
車上的人全都驚恐萬分地大叫,站起來,撲到蟾蜍身上。“抓住他!”他們喊道,“抓住蟾蜍,這個偷車的壞傢伙!把他捆起來,戴上手銬,拖到附近的警察局去!打倒萬惡的、危險的蟾蜍!”
唉!他們本該想到,應當審慎行事,先想法把車子停下來,再採取行動就好了。蟾蜍把方向盤猛地轉了半圈,汽車一下子衝進了路旁的矮樹籬。只見它高高跳起,劇烈地顛簸,四隻輪子陷進一隻飲馬塘,攪得泥水四濺。
蟾蜍覺得自己突然往上一竄,像只燕子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他頗喜歡這動作,心裡正納悶,不知會不會繼續這樣飛下去,直到長出翅膀,變成一隻蟾蜍鳥。就在這一剎,砰地一聲,他仰面朝天著了陸,落在豐茂鬆軟的草地上。他坐起來,一眼看到水塘裡那輛汽車,快要沉下去了;紳士們和司機被他們身上的長外套拖累著,正無可奈何地在水裡撲騰掙扎。
他火速跳起來,撒腿就跑,朝著荒野拚命跑,鑽過樹籬,跳過溝渠,奔過田地,直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累得只好放慢速度,緩步而行。等到稍稍喘過氣來,可以平靜地想事了,他就格格笑開了,先是輕笑,然後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不得不在樹籬旁坐下。“哈哈!”他自我欣賞、得意洋洋地高聲喊道,“蟾蜍又成功啦!毫無例外,蟾蜍又大獲全勝!是誰,哄著他們讓他搭車的?是誰,想出招來坐到前座,呼吸新鮮空氣的?是誰,慫恿他們讓他試試開車的?是誰,把他們一股腦拋進水塘的?是誰,騰空飛起,紋絲沒傷著,逃之夭夭,把那幫心胸狹窄、小裡小氣、膽小怕事的遊客丟在他們該呆的泥水裡?當然是蟾蜍,聰明的蟾蜍,偉大的蟾蜍,善良的蟾蜍!”
接著,他又放開嗓門兒唱起來——
“小汽車,噗噗噗,
順著大路往前奔。
是誰驅車進水塘?
足智多謀的蟾蜍君!
瞧我多聰明!多聰明,多聰明,多聰——”
這時從身後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喧鬧聲,他回頭一看。哎呀呀,要命呀!倒霉呀!全完啦!
大約隔著兩塊田地,一個紮著皮綁腿的司機和兩名鄉村警察,正飛快地朝他奔來。
可憐的蟾蜍一躍而起,又嗖地蹦開,他的心都跳到嗓子眼裡了。他氣喘吁吁地跑著。氣喘吁吁地說:“我真是頭蠢驢!一頭又狂妄又粗心的蠢驢!我又吹牛了!又大喊大叫大唱起來了!又坐著不動大誇海口了!天哪!天哪!天哪!”
他回頭瞄了一眼,看到那夥人追上來了。他心慌意亂,拚命狂奔,不住地回頭望,只見他們越來越近了。他使出最大的力氣跑,可他身體肥胖,腿又短,跑不過他們。現在,他能聽到他們就在身後了。他顧不得辨方向,只管發狂似的瞎跑,還不時回過頭去看他的那些就要成功的敵人。突然間,他一腳踩空了,四腳在空中亂抓,撲通一聲,他沒頭沒腦地掉進了深深的湍急的流水。他被河水的強大力量衝著走,無能為力。他這才知道,原來他在慌亂中瞎跑時,竟一頭栽進了大河!
他冒出水面,想抓住岸邊垂下的蘆葦和燈芯草,可是水流太急,抓到手的草又滑脫了。“老天爺!”可憐的蟾蜍氣喘吁吁地說,“我再也不敢偷車了!再也不敢唱吹牛歌了!”說完又沉了下去,過後又冒出水面,喘著粗氣胡亂打水。忽地,他發現自己正流向岸邊的一個大黑洞,那洞恰好就在他頭頂上。當流水沖著他經過洞邊時,他伸出一隻爪子、夠著了岸邊,抓牢了。然後他吃力地把身子慢慢拖出水面,兩肘支撐在洞沿上。他在那兒呆了幾分鐘,喘著氣,因為他實在是累垮了。
正當他歎氣,喘息,往黑洞裡瞪眼瞧時,只見洞穴深處有兩個小光點。閃亮眨巴,朝他移過來。那光點湊到他跟前時,顯出了一張臉,一張熟悉的臉!
一張黃褐色的、小小的、長了鬍髭的臉。
一張嚴肅的、圓圓的臉。一對纖巧的小耳朵和絲一般發亮的毛髮。
原來是河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