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香蕉就那麼張大了嘴,聽小茉莉和瘸腿貓兩個你一句他一句地搶著告訴對方自己的歷險經過。他手裡拿著刀,卻忘記了拿刀幹什麼。 

  「您拿刀想幹嗎?」瘸腿貓不放心地問他。 

  「我正好也在問自己這句話。」小香蕉回答說。 

  他轉眼把自己的屋子四下裡一看,又完全絕望了。他的畫依然像在咱們這本書第八章裡講的那樣亂七八糟。 

  「我看出來了,您是位畫家。」小茉莉懷著敬意說,他這才發現了這一點。 

  「我本來也這麼想,」小香蕉難過地回答說。「我本來也自以為是個畫家。可看來最好還是換個行當,另外找個活兒,盡可能少跟顏色打交道。比方當個掘墓的,那就只要跟黑顏色打交道。」  「可墳上也有花啊,」小茉莉說,「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只是黑的,光是黑的。」  「那煤呢?」瘸腿貓問道。 

  「可一燒,它就發出紅的、白的、藍的光焰來。」  「黑墨水,它就是黑的。」 

  「黑墨水可以寫出五顏六色的有趣故事。」  「我服輸,」瘸腿貓說,「幸虧我沒拿一條腿打賭,要不,現在我就只剩兩條腿了。」  「不要緊,我會找到活兒干的。」小香蕉歎了口氣說。 

  小茉莉穿過屋子,在那幅有三個鼻子的人像前面停下來,這個人像曾經叫瘸腿貓覺得驚奇不已。 

  「這個人是誰?」小茉莉問。 

  「宮廷裡一位大官兒。」  「他真幸運!有三個鼻子,聞起東西來氣味就要濃三倍。」  「唉,整個事情是這佯的。他托我給他畫像,一定要我給他畫上三個鼻子,我們爭了半天。我希望照應有的樣子畫,就是一個鼻子。後來我讓步,建議不畫三個也不畫一個,就畫兩個。可他強頭倔腦。要就三個,要就不畫。您瞧,結果怎麼樣?變成這麼個可怕的大怪物,可以拿它來嚇唬淘氣的孩子。」 

  「這匹馬呢,」小茉莉問,「它也是宮廷裡的?」  「馬?難道您沒看到這是牛嗎?」 

  小茉莉搔搔耳朵。 

  「這也許是牛,可我覺得它是馬。說得更正確點,如果它有四條腿,它就有點兒像馬,可它又有十三條腿。十三條腿夠畫三匹馬,還多了一條腿。」  「可牛有十三條腿,」小香蕉爭論說,「這連小學生都知道。」  小茉莉和瘸腿貓歎了口氣,相互看看,在他們兩個的眼睛裡都可以看到同樣的意思:」他如果是一隻說假話的貓,咱們還可以教會它喵喵叫。可這個不幸的人,咱們能教會他什麼呢?」  「依我看,」小茉莉說,「去掉幾條腿,這幅畫要美得多。」  「什麼話!這一來,大夥兒就要笑話我,批評家也要建議把我關進瘋人院了。我為什麼拿著這把刀,現在我想起來啦。我想把我所有的畫剁碎,我這就來剁碎它們。」  畫家說著又拿起刀,用一副嚇人的樣子走近一幅畫,就是畫著他稱之為牛,而實際上是有十三條腿之多的馬的那幅畫。 

  他舉手就要一刀下去,可忽然像是改變了主意。 

  「花了多少個月的心血啊!」他歎了口氣,「親手毀掉它可是多麼難下手。」 

  「說得對極了,」瘸腿貓說,「等我哪天給自己買上一個記事本,我要把這句話記下來,一輩子不忘掉。可您在把這幅畫剁碎之前,為什麼不先聽取小茉莉的意見呢?」 

  「嗯,當然,」小香蕉叫了一聲,「這對我有什麼損失呢?要把畫剁碎,我隨時都來得及。」  於是他用刀利索地刮起一點顏料,把十三條腿中的五條塗掉了。 

  「我覺得這樣好多了。」小茉莉鼓勵他說。 

  「十三減五等於八,」瘸腿貓說道,「畫兩匹馬正好。對不起,我是說兩頭牛。」 

  「沒關係,再塗去幾條腿呀,啊?」小香蕉問道。可他不等回答,又塗淖了一雙腿。 

  「好極了……好極了……」瘸腿貓鼓勵他說,「差不離啦。」  「好,現在怎麼辦?」  「只留下四條腿,看看怎麼樣。」  等到一留下四條腿,只聽見一聲興高采烈的嘶鳴,那匹馬立刻從畫布上跳到地板上來,滿屋子小跑。 

  「呵呵呵,多好啊!我覺得舒服多了。在畫上我擠得慌。」牆上掛著一面小鏡子,馬一邊跑一邊對著鏡子把自己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心滿意足地嘶鳴著說:「多漂亮的一匹馬!我確實是一匹漂亮的馬!先生們,我不知該怎麼謝你們才好。如果你們要到我的家鄉,我可以帶你們去玩個痛快。」  「什麼家鄉?喂,停下來,站住!」小香蕉叫道。 

  可馬已經出了房門,到了樓梯口。只聽見它的四個蹄子一級一級下樓梯,一轉眼,咱們幾位朋友就從窗子裡看到,這匹威風凜凜的牲口穿過大街小巷,出城去了。 

  小香蕉激動得渾身是汗。 

  「說到底,這的確是匹馬,」小香蕉回復過來以後說。「它自己這麼說,我應該相信它的話,可是我在小學裡唸書,給我看它的圖,卻教我發『n』這個字母的音:n—i—u,牛!」  「接下去接下去,」瘸腿貓十分興奮,喵喵地叫,「接下去看下面一張。」  小香蕉走到一隻駱駝前面。它的駝峰多得讓人想起沙漠上的沙丘。畫家開始塗掉駝峰,只留下兩個。 

  「這樣好多了,」他一面起勁地塗一面說,「這樣一來,這幅畫就生動了。你們看怎麼樣,它到頭來會變活的嗎?」  「只要夠漂亮,會變活的。」小茉莉說。 

  可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駱駝在畫布上還是一動不動,漠然不理。 

  「尾巴!」瘸腿貓忽然叫起來。「它有三條尾巴!三條尾巴,給駱駝全家都夠了。」  等兩條多餘的尾巴一塗掉,駱駝就神氣地從畫布上下來,輕鬆地吐了口氣,用感謝的目光望了一眼瘸腿貓。 

  「你能提醒尾巴的事,這太好了!我本以為要永遠呆在這頂樓上啦。你們知道這兒附近有沙漠嗎?」  「有一個,在市中心,」小香蕉說,」這是市立沙漠,可這會兒關門了。」  「他說的是市立公園,」瘸腿貓向駱駝解釋說。「真的沙漠離此地至少兩三千公里。可你千萬別讓警察看見,他們看見了就要把你硬給拉到動物園裡去的。」  駱駝臨走以前也照照鏡子,覺得自己很漂亮。一轉眼它已經輕快地跑過胡同。巡夜的看見了它,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要讓自己醒過來。 

  「看來我老了,」等駱駝拐個彎沒了影,他斷定說。「我現在連值班的時候也會睡著,夢見自己在非洲。得小心點,不然要把我的飯碗敲掉的。」  可這會兒,死的威脅也好,匿名信也好,都不能使小香蕉停手不幹了。 

  他從一幅畫走到另一幅畫,用刀子刮著,高興地叫道:「這是真正的外科手術。我十分鐘做的手術,比大夫們在醫院裡十天做的還多。」 

  畫上本來充斥著胡說八道的虛假東西,等到這些東西都塗掉,畫就變得真正漂亮,符合真實,活起來了。狗和羊跳下畫布,前去周遊世界,尋找幸福。或者就是尋找耗子,如果是貓的話。  小香蕉只把一幅畫剁得粉碎。這就是想有三個鼻子的宮廷大官的那幅畫像。的確有種危險:等到這位大官只剩下一個鼻子,他也會從畫布上下來,說畫家竟敢違背他的命令,而把畫家臭罵一通。  小茉莉幫著畫家把畫像剁成紙屑。 

  這時瘸腿貓走過來走過去在找什麼東西。可是看它那副掃興樣子就知道,它沒找到。 

  「只有馬,駱駝,宮廷大官,」它喵喵地管自咕嚕說,「可乾酪皮也沒有一塊。連耗子都拚命離頂樓遠些,誰也不愛貧窮的氣味,飢餓比毒藥還要命。」  它在黑暗的牆角里找著找著,找到了一幅佈滿灰塵的畫。畫的背面呆著一條百足,這條百足覺得有危險,馬上邁著它那一百隻腳,溜到旁邊去了。它的腳的確是一百隻,因此就算小香蕉畫畫計算錯誤,他也不會得罪誰,因為真的東西不受影響。  再說那幅畫,它畫成這麼個樣子,要想像力極其豐富才能看出來是一桌菜。比方說這盤菜可以猜作一隻可怕的動物,而其實可能是烤雞,如果只有兩條腿的話,可是腿太多了,又有點像百足。 

  瘸腿貓心想:「這幅畫上面畫的東西,我一輩子都沒見過。雞竟有二十條腿。雞真有二十條腿,所有的人家,飯館老闆,甚至餓貓都會表示歡迎!大部分的腿部得塗掉。可沒關係,留下的足夠咱們三個吃了。」  它把畫拿到小香蕉面前,求他動動手。 

  「這是熟雞,」小香蕉反對說,「它怎麼也不會變活了!」  「咱們正是要熟雞不要活雞。」瘸腿貓回答說。 

  畫家聽了無話可說。同時他想起,他一個勁兒畫畫,可從昨晚起就沒吃過東西了。 

  雞沒變活,可還是從畫布上滾了下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好像剛從爐子上拿下來似的。 

  「作為畫家,你毫無疑問會獲得成功,」瘸腿貓一面大啃雞翅膀(它把兩隻雞腿留給小茉莉和小香蕉),一面說,「而作為廚師,你已經打破了所有的記錄。」 

  「喝點兒酒就好了,」小茉莉吃著說,「可這會兒,大概所有的鋪子部關了門。不過開著也沒用,咱們沒錢。」  瘸腿貓猛然想出個主意,對小香蕉說:「幹嗎你現在不畫一夸脫酒,或者哪怕畫一小瓶呢?」  「讓我試試看。」畫家靈感一動,回答說。 

  他畫了一瓶「基安蒂」紅葡萄酒。等到他一塗好顏色,嗨,真是妙不可言,要不是小茉莉及時抓住瓶頸,酒瓶就要從畫布上猛倒下來,酒都淌到地上了。 

  三個朋友為畫乾杯,為出色的歌唱乾杯,為貓乾杯。可是一提出為貓乾杯,瘸腿貓忽然一陣傷心。兩個朋友問了它半天,要它把心事說出來。 

  「說到底,」它終於說了,「我還不是只真貓,卻像半個鐘頭以前畫裡的那些動物。我只有三條腿。我還不能說這第四條腿是在戰爭中失去的,或者是給電車軋斷的。這麼說就是撒謊。可要是小香蕉……」  光這一句就夠了。畫家已經拿起畫筆,一轉眼就給畫了一條腿,這麼漂亮的貓腿,連穿靴子的貓1都會喜愛不已。最有趣的是,這條腿馬上就絲毫不差地長到它應該長的地方去。瘸腿貓先是不好意思,接著就越來越神氣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啊,多美呀!」它喵喵地叫。「我覺得像換了隻貓啦。我變得這樣厲害,甚至想把名字也給改一改。」  「真沒頭腦!」可是小香蕉拍拍腦門叫起來,「我用油畫顏料給你畫的這條腿,可你其他三條腿是粉筆畫的。」  「沒什麼大不了,」瘸腿貓說,「就這樣得了,誰也不會計較它。我的老名字也給留著吧。仔細一想,這名字對我正合適。因為我在牆上寫字,右前腿的爪子至少磨掉了半厘米。」  這天晚上,小香蕉怎麼也要把床讓給小茉莉睡,自己鋪上一大堆舊畫布,睡在地板上。瘸腿貓鑽進小香蕉掛在門上的那件大衣的口袋裡,睡得舒舒服服的,夢做了一個又一個,越做越甜蜜。 

 

  注1:穿靴子的貓是法國作家貝羅爾(1628-1703)同名童話中的「人物」。

《假話國歷險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