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幸虧城裡這一帶的房子都是一間一間緊緊連著,就像桶裡的鯡魚,因此小茉莉在瘸腿貓鼓勵之下,毫不費事就從一家屋頂跳到另一家屋頂。瘸腿貓自己倒希望屋頂之間的距離寬一些,它跳起來就過癮了。可沒想到小茉莉腳一滑,掉到一個小陽台上。有一個小老頭正好在那兒澆花。 

  「請原諒!」小茉莉擦著跌痛了的膝蓋說,「我本來完全不想這樣到您家裡來。」 

  「請您別道歉,」小老頭很客氣地回答說,「您來看我,我感到很榮幸。您還是告訴我有沒有跌傷?我希望您沒受傷吧?」  瘸腿貓從屋頂上往下瞧,喵喵地說:「您讓我到屋裡來嗎?」  「噢,還有一位客人!」小老頭高興地說,「來吧來吧,非常歡迎。」  小茉莉的膝蓋一點一點越腫越大。 

  「非常抱歉,」小老頭往下說,「我連給您坐的椅子也沒有。」  「咱們把他放到床上吧,」瘸腿貓提議說,「當然,如果您不反對的話。」  「糟糕的是,」小老頭難過地說,「我連張床也沒有。我去問鄰居借張沙發椅來。」  「不要不要,」小茉莉趕緊說,「我可以坐在地板上。」  「進屋吧,」小老頭說,「您在地板上坐著,我去給您煮點香噴噴的咖啡。」  屋子很小,可是很乾淨,擺著漂亮的上光傢俱。有桌子、餐具櫃、大櫃,可就沒有椅子和床。 

  「難道您老站著?」瘸腿貓問。 

  「是啊,沒法子的事。」小老頭回答說。 

  「您也從不睡覺?」  「有時候站著睡會兒,可是很難得。一個星期睡不到兩個鐘頭。」  小茉莉和瘸腿貓對看了一下:「又是一位講怪話的老手。」  「請原諒我好奇,您多大歲數了?」瘸腿貓又問。 

  「說不準。我是十年前生下來的,可現在約摸七十五六歲吧。」小老頭一看對方兩個的臉上表情,就知道他們對他的話怎麼也沒法相信。他歎了口氣又說:「這不是假話。可惜是有這麼回事,叫人不相信,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你們如果要聽,我就趁咖啡還在煮,把這回事講給你們聽。」  「我的名字叫本韋努托1,」他開始講了,「可大家通常叫我『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 

  話說本韋努托的爸爸是個收破爛的。本韋努托生下來就鮮蹦活跳,這樣的娃娃還從未有人見過。說真個的,還沒給他想出個名字來,他已經掀開被子跳下床,滿屋子蹦來蹦去了。晚上讓他睡好,可到早上一看,床太小了,他的腳伸到了床外面。 

  「看來他急著要長大,好快點兒幫家裡幹活。」他的爸爸說。 

  每天晚上打發他睡覺的時候,樣樣弄得挺合適,可到早上一看,衣服小了,鞋子緊了,要穿襯衫,根本就穿不上。 

  「不要緊,」他媽媽說,「好在咱們家收破爛,破布塊有的是,我來給他縫件新襯衫。」  才過了一個星期,本韋努托已經長得又高又大,鄰居勸他爹娘說,不是該送他上學了嗎? 

  他媽媽把兒子帶到老師那兒,老師可真的生氣了。 

  「您為什麼不在開學的時候送他來?現在都快到復活節了,我怎麼能收他?」 

  媽媽向他解釋,說本韋努托生下來才七天。老師一聽,更加生氣了:「七天?太太,這兒可不是托兒所!過六年來吧,到那時再說。」  可他到底還是把教室日誌放下來,一看,本韋努托的個子甚至比他所有的學生都高,他讓本韋努托坐在最後一張課桌椅上,開始教他二二得四。 

  中午下課鈴一響,所有的學生都從座位上跳起來,排隊要出課堂。只有本韋努托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 

  「本韋努托,」老師叫他,「來站隊呀!」 

  「老師,我站不起來。」  真的,他從早上八點長到中午十二點,課桌椅嫌小了。只好叫校工幫他爬出課桌椅。 

  第二天早晨讓他坐大課桌椅,可到中午又站不起來了:課桌椅小啦。他像老鼠落到老鼠夾子裡,就是出不來。只好叫木匠來拆課桌椅。 

  「明天得到五年級去搬一張課桌椅到這兒來。」老師搔著後腦勺說。他吩咐搬來一張最大的課桌椅。 

  「好,現在覺得怎麼樣?」 

  「很舒服。」本韋努托高高興興地回答。 

  為了說明他的確很舒服,他幾次站起來又坐下去。 

  可到中午下課鈴一響,這張課桌椅又太小了,還是得請木匠來。 

  校長和市長開始說話了:「這是怎麼回事啊,老師?也許您忘掉保持課堂紀律了吧?今年你這一班的課桌椅都破成了木片。您必須把您那些小淘氣管得嚴些,我們可不能每天買一張新課桌椅。」  收破爛的只好帶著兒子去看城裡最好的大夫,告訴他是怎麼回事。 

  「咱們來看看。」大夫說著,戴上眼鏡,要好好地瞧瞧。 

  他把本韋努托橫量豎量。 

  「現在坐下。」接著他對本韋努托說。 

  本韋努托在椅子上坐下來,大夫等了一分鐘,又吩咐他說:「站起來!」  本韋努托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夫重新量量他的身長和胸圍。 

  「唔──,」他說著用手帕擦擦眼鏡,要弄明白他的眼鏡有沒有毛病,又說:「再坐下。」  他讓本韋努托起來坐下,坐下起來,反覆了好幾次,最後說:「這件事真有意思。這孩子得了一種新的怪病,這種病到今天為止還沒人得過,症候是:這孩子一坐下就飛快長大,一分鐘等於一整天。他這病怎麼治呢?得老站著,要不,幾個星期他就變成一個白鬍子老頭。」  聽了大夫這個診斷,本韋努托的生活就起了根本變化。學校專門給他做了一張課桌椅,不是椅,因為沒座位,這樣好叫他沒法坐。在家裡他如今只好站著吃飯。他只要在灶前一坐,馬上就聽見叫他:  「喂,你怎麼啦,想早點變老嗎?」  「起來起來,你想頭髮白嗎?」  諸位也許要問:「那他上床睡覺嗎?」  他要是不想第二天早晨醒來長一把白鬍子,那麼上床睡覺的事就想也別想。本韋努托只好學會像馬那樣站著睡覺。因此鄰居那些多事的大嬸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他這綽號就讓人叫了一輩子。  可有一天很不幸,他收破爛的爸爸病重快死了。 

  「本韋努托,」他在永遠閉上眼睛之前對兒子說,「現在你得幫助你的媽媽。她年紀大了,幹不動了。你去找個什麼正當活兒干吧。再說,工作對你來說也不是難事。只要你工作,你就永遠年輕,因為你沒工夫坐下來。」  第二天埋葬了爸爸以後,本韋努托就去找活兒干了。可大伙都笑他:「給你活幹嗎,小子?怎麼啦,你以為我們在這兒玩木偶洋娃娃,玩遊戲棒嗎?你還沒長大,進工廠做工太小了。」  「你想幹活?我們用你要罰款的,因為禁止僱用童工。」  本韋努托沒跟他們爭,只是一個勁兒動腦筋,有什麼辦法能擺脫眼前這種苦難。 

  他回家就在鏡子前面坐下來,等著。 

  「大夫說我坐下來就會很快地長大,倒來看看他這話靈不靈。」  才幾分鐘,他就發現自己大起來了,鞋子擠腳了。他脫掉鞋子看看腳,這雙腳眼看著在變大。他再看看鏡子,一看就呆住了。 

  「奇怪,這小伙子是誰呀,嘴唇上長著黑鬍子,老盯著我看?我吃準我認識他,這個臉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最後他猜出來了,於是哈哈大笑:「這可是我自己呀!一點不錯,我很快就長大了。好,現在得站起來,不能再長了,我不想變老頭子。」  他媽媽猛然看到面前站著個小伙子,個子高,肩膀寬,有兩撇像憲兵那樣的黑鬍子,再加上說話聲音低沉,諸位可以想像到,她這時是多麼的驚奇。 

  「本韋努托,我的好孩子,你全變了。」  「變了就好,媽媽。您瞧,現在我可以幹活兒了。」  他也不再去找工作,就從板棚裡拉出爸爸留下的小車,推著它滿城邊走邊吆喝:「收破爛啊,收破爛啊!」  隔壁那些大嬸聽見他響亮的聲音,就從門裡往外看。 

  「多漂亮的小伙子!您是哪兒來的?」她們問,「『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難道是您?」 

  「是我,大嬸。別不相信。我坐在椅子上睡了一覺,醒來就長上鬍子了。」  就這樣,本韋努托開始工作了。大家喜歡他。他一直不坐,老是動來動去,時刻準備著幫助別人,淨是忙這忙那。這樣的人,誰能不喜歡呢?有一回大家甚至想推選他當市長。 

  「我們就要你這種人,你不會在沙發上閒坐……」  可是本韋努托謝絕了這個建議。 

  幾年以後,他媽媽也過世了。 

  本韋努托心裡想:「現在我孤零零一個人了。我還是不能閒坐著,因為這樣我就會很快變老。我還是到處去流浪,看看世界上有什麼新鮮玩意兒吧。」  說到做到,他把所有的破爛裝上小車,就專周遊世界。他可以整天整天、整夜整夜地走,因此他見多識廣,跟各種各樣的人都聊過天。 

  「您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伙子!」人們常常對他說,「跟我們一起坐會兒,談談天吧。」  「我可以站著談天。」本韋努托回答說。 

  他就這樣走啊走的,一點也不變老。可有一回他走過一間破房子,看到一個叫他心酸的情景:床上躺著一位生病的婦人,床邊一大堆孩子坐在地上,一個比一個哭得響。 

  「唉,小伙子!」那婦人看見了他,對他說。「要是您不太忙,請進來一會兒吧。我動也不能動,沒法哄孩子們睡,可他們的每一滴眼淚對我來說就是一把尖刀。」 

  本韋努托走進屋子,把一個孩子抱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唱催眠曲哄他睡覺。就這樣,他把孩子們一個個都哄睡了,就最小的一個怎麼也不肯睡。 

  「您抱著他坐一會兒吧,」那婦人求他說,「您坐下來,他馬上就睡了。」  本韋努托走到灶旁邊,在一張凳子上坐下,孩子馬上就不哭了,這是個少有的漂亮男孩,他一笑,整個屋子都亮了。本韋努托扮了多少個鬼臉逗他笑,後來還給他唱歌。 

  孩子最後睡著了。 

  「我衷心感謝您,」那婦人說。「要是沒您,我真急得要自殺了。」 

  「噢,這種話就是開玩笑也說不得。」本韋努托答道。 

  他出門的時候,無意之中往牆上的鏡子裡瞧了瞧,看見白頭髮都長出來了。 

  本韋努托心想:「我坐下來會很快變老,這一點我全給忘了。」可是他馬上聳聳肩膀,回頭再看一眼那些睡著的孩子,然後上路去了。 

  又有一回,他夜裡經過一個小村子,看見一個小窗裡有亮光。一個小姑娘坐在紡車後面,一面紡線,一面傷心地歎氣。 

  「您怎麼啦?」本韋努托問她。 

  「我已經三夜沒睡了。我今夜就得把活幹完,要不,他們就一個子兒也不付,我一家就得挨餓了,而且我的紡車說不定也要給拿走。這會兒問我要什麼我都肯給,但求能睡上哪怕半個鐘頭。」  「半個鐘頭不過是三十分鐘,」本韋努托心想,「我也許可以替這小姑娘紡三十分鐘的線吧。」於是他說:「好,您去睡一會兒,我來替您紡線。我真想在這紡車旁邊坐一會兒。它是那麼美,紡起線來又那麼好。過半個鐘頭我叫醒您。」  小姑娘在長凳上躺下來,馬上就像只小貓似地睡著了。本韋努托在紡車旁邊坐下,可一直沒叫醒那小姑娘,因為每次走到她身邊,就覺得她在做美麗的夢。 

  直到天亮太陽出來,他才把小姑娘叫醒。 

  「我的天,我睡了一夜,可您一直在紡線!」  「不要緊,不要緊,我幹得挺歡。」 

  「可您滿頭都沾上灰塵了!」  本韋努托想:「今天我不知又老了幾歲啦?」可他並沒有因此難過。他終於完成了小姑娘托他做的事,瞧她臉上現在多麼高興啊。 

  還有一回,本韋努托碰到了一個不幸的老頭兒,他眼看就要死了。 

  「多麼可惜啊,」老頭兒歎著氣說,「多麼可惜啊,我不能再跟誰打一次牌,就得上那個世界去了。我所有的朋友都死得比我早。」  「嗯,要是不過那麼檔子事,」本韋努托說,「我可以跟您打一次牌。」  他們就打起牌來了。本韋努托先是站著打,可老頭兒責怪他說:「你那麼站著,把我的牌都看見了。你一准想贏我,欺我這個可憐老頭兒。」 

  本韋努托只好在椅子上坐下,要到牌打完才能站起來。他打得那麼慌忙,牌也打亂了,老頭兒於是贏了。老頭兒高興地搓著手,像一個小孩子鑽進別人果園裡偷梨吃,居然吃到了似的。 

  「再打一場。」老頭兒高興地說。 

  本韋努托本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老頭兒已經占掉他一生中的許多天,許多個月,甚至許多年。可他不願叫這可憐老頭兒傷心。他於是繼續坐著打第二場,打第三場。老頭兒由於高興,好像變年輕了。 

  「他的歲數轉到我的身上來啦。」本韋努托看著老頭兒屋子裡掛著的鏡子,歎了口氣。 

  本韋努托的頭髮全白了,像蓋了一層雪。 

  「嗯,沒什麼。這老頭兒只想贏一場牌,誰知道他已經想了多久啦。」就這樣,咱們的本韋努托每次想幫助人,就只好坐下來,頭髮越來越白了。後來他的背也開始彎了,就像給一陣陣狂風吹得彎倒的樹。眼睛也沒有原先好了。「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越來越老,到後來頭上一根黑頭髮也沒有了。  熟識他的人都說:「你做好事有什麼好報呢?要是你只想著自己,你現在就會像只小麻雀那樣蹦蹦跳跳。」  可是「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不這麼想。他的每一根白頭髮都使他想起一樁好事。他幹嗎要後悔呢? 

  「你與其把你的生命零零碎碎分給大家,還不如給自己保留起來好。」隔壁那些多嘴大嬸對他說。 

  可是本韋努托微笑著搖頭,心裡想,每一根白頭發送給他一個新朋友,他有千千萬萬個朋友,朋友遍天下。你們有許多朋友嗎?你們想有那麼多朋友嗎? 

  本韋努托就這樣到處走,雖然如今拄著根枴杖,而且常常得停下來喘口氣,可他永遠不停腳。他就這樣走著走著,來到了假話國。在這裡,他就像他父親那樣收破爛過日子。 

  「您到過這麼多國家,」瘸腿貓打斷他的故事,提意見說,「難道您就不能給自己挑個好點兒的地方嗎?」  「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笑笑:「正好是這裡的人需要幫忙。毫無疑問,這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國家,也就是說,這是對我最合適的地方。」  「對了,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小茉莉聽著老頭兒講故事,熱淚盈眶,叫著說。「現在我知道,我該拿我的嗓子來幹什麼了。與其全世界到處跑,震壞一切東西,我不如盡力用我的嗓子使人們快活。」  「你這樣做可不容易,」瘸腿貓說。「比方說吧,要是你給孩子們唱催眠曲,你反倒弄得他們睡不著。」  「可把睡著的人吵醒有時候也可能是件好事。」本韋努托溫和地回答說。 

  「我要完成這個任務。」小茉莉用拳頭捶了一下地板說。 

  「現在,」瘸腿貓說,「你需要治好你的膝蓋。」  一點不錯,小茉莉的膝蓋越腫越厲害,他已經既不能站,又不能走,他們決定讓他在本韋努托家裡呆到傷好為止。而且「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從來不睡,夜裡可以守著小茉莉,不讓他睡著了再唱歌,免得再次引起警察的注意。 

 

  注1:「本韋努托」在意大利語裡是「歡迎」的意思。

《假話國歷險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