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醉鬧五台山

魯達扭頭看時,卻是金老,正想動問,金老卻把他拉到僻靜處,悄聲說:「恩人,那上面貼的是緝捕你的公文,你怎麼敢去觀看?若不是老漢看見,你豈不被做公的拿了?」魯達說:「你們走後,我找那鄭屠,只三拳便打死了他。你如何也在這裡?」金老說:「老漢父女逃出渭州,生怕鄭屠派人追來,沒敢奔東京,卻來到這裡,恰巧碰到一位老鄰居。他幫老漢安頓下來,又給翠蓮做個媒,嫁給趙員外做小妾,養在外宅,衣食豐足。趙員外也愛使槍棒,他常說,怎有機會與恩公見上一面。」

金老把魯達領回家中,金翠蓮忙出來拜了恩人。金老請魯達上樓,讓女兒陪他說話,自己上了街,不一時買回許多時鮮菜蔬。父女倆請魯達上首坐了,邊敬酒邊說著感謝話。三人正飲酒,趙員外回來了。金老給二人引見了,趙員外說:「恩公的事我都知道了。這裡正當大街,不是久留的地方,恩公不如跟我到鄉下莊院裡躲幾天。」

次日,趙員外與魯達騎馬出了城,走了十多里,來到趙員外的莊院七寶村。趙員外與魯達攜手進了草堂,請魯達上坐,命人殺雞宰鵝,款待魯達。魯達在莊上住了六七天,每日裡和趙員外說些    槍 法 、武 藝,倒也投機。一天,金老慌慌張張趕來,見四下無人,悄聲說:「官府似乎已經知道了恩公的蹤跡,派些做公的在左鄰右舍打聽,若是查明恩公在這裡,如何是好?」魯達說:「我走就是了。」趙員外說:「若是留著恩公,恩公有個三長兩短的,讓恩公吃苦;若是讓恩公就這麼走了,我岳丈的面子不好看。趙某有個主意,可保恩公萬無一失。五台山上有座文殊院,寺裡有六七百僧人。我與方丈智真長老親如兄弟,我祖上也曾捨錢修過寺院。我曾許下剃度一僧的心願,度牒已買好了。恩公若肯去時,就到五台山落髮為僧。」魯達便說:「就請員外做主了。」

當下,趙員外吩咐莊客收拾了衣物、盤纏、禮物、供品。次日一早,趙員外請莊客挑了擔子,與魯達望五台山而去。到了山下,兩乘轎子把二人抬上山。二人下了轎,坐到山門外亭子裡,智真長老引著一班和尚迎出來。進了方丈,智真和趙員外落座,趙員外命莊客獻上禮物、供品,向智真說明來意。長老喚來首座、維那,商量剃度魯達。眾僧都說魯達目露凶光,不似出家人模樣,只恐日後禍及山門。趙員外早編好一通謊話,說魯達是軍官出身,兩軍陣前殺人過多,如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長老焚了一炷香,入定了。一盞茶時,長老醒來,說:「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眼下凶頑,日後必成正果,你們都不及他。」

長老選了個黃道吉日,鳴鐘擊鼓,齊集眾僧。趙員外取出銀錠、信香,向法座拜了長老。長老宣疏已罷,維那去了魯達頭巾,把頭髮分作九路綰了,由淨發人剃了。魯達不願教剃鬍鬚,長老喝令:「盡皆剃去!」淨發人一刀下去,盡皆剃了。長老拿過度牒,說:「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長老賜罷法名,書記僧填好度牒,交與魯智深收起來。長老又讓智深穿上法衣僧鞋,為他摩頂受戒,說:「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師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淫邪,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說:「洒家曉得了。」引得眾僧哄堂大笑。

第二天,趙員外告辭下山,臨別時一再叮嚀智深,千萬不要惹是生非。又與長老說,智深生性魯莽,有什麼不到之處,請長老多多擔待。趙員外走後,魯智深回到禪房,往禪床上一倒便睡。旁邊的小和尚推他起來坐禪,反倒惹得他大發雷霆。小和尚們報告了首座,首座也無辦法,只好由他去。他每日裡無人管束,吃了睡,睡了吃,拉屎撒尿也不找地方,就在大殿後面方便。侍者稟報長老,長老反而呵斥侍者一通。從此再也無人敢管智深的事。

魯智深在寺裡過了四五個月,轉眼到了初冬。久靜思動,走出山門,來到半山亭上。多日不曾吃酒,心中好不煩悶。這時,只見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桶上山來,也到亭子裡歇腳。魯智深問:「你那桶裡裝的什麼?」漢子說:「酒。」智深問:「多少錢一桶?」漢子說:「這酒只賣給寺內的火工道人、直廳、轎夫、干雜活的人吃,不敢賣與和尚。」智深怒問:「真個不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桶就要走。智深趕上,襠裡一腳,那漢子雙手捂襠疼得半日起不來。智深把酒提到亭子裡,打開桶蓋,舀冷酒就吃。不多時,就被他吃下一大桶,說:「明日到寺裡拿酒錢。」漢子生怕長老得知,壞了衣食,哪敢討錢?把酒勻作兩半桶挑上,飛也似逃下山去。

魯智深酒勁上來,把僧衣脫了,纏在腰間,露出一身花繡,晃著膀子上山來。兩個門子遠遠望見,拿著竹篦攔擋智深,說是破了酒戒,要打四十竹篦,趕下山去。智深兩眼一瞪,罵道:「他娘的,你兩個想打我?」門子見勢不好,一個飛也似奔進寺報信,一個用竹篦攔他。他一步搶上,只一掌,就把門子打得踉踉蹌蹌,再一拳,打倒在山門下。監寺領著二三十人各持木棒打過來。智深大吼一聲,卻似響個霹靂,把眾人嚇得退入殿中,關門上閂。智深搶上台階,一拳一腳,把門打破,奪過一條棒,把眾人打得無路可逃。

長老帶了幾個侍者匆匆趕來。智深見了長老,扔了棒,施個禮,說:「洒家吃酒,沒惹他們,他們來打洒家。」長老說:「你醉了,睡覺去。」兩個侍者攙智深回房。眾僧齊聲抱怨,不該收留這野貓,攪亂文殊菩薩的道場。長老一來看趙員外的面子,二來智深能成正果,勸下眾僧。次日,長老叫來智深,好一頓訓斥。智深諾諾連聲。智深打壞的殿門,自有趙員外出錢修理。

轉眼間又是三四個月,已是二月天氣。智深又忍不住走出山門,只聽山下一陣叮叮噹噹的打鐵聲隨風傳來,便帶上些銀兩,下得山來。出了「五台福地」的牌樓,前面有一個小鎮,約有六七百戶人家,酒家飯店都有。智深暗自埋怨自己,早知有這個好去處,也不在半山亭裡搶酒喝。他循著叮噹聲尋去,見是一個鐵匠鋪,三個人正在打鐵。智深上前問:「有好鐵嗎?」鐵匠見他生得好不嚇人,忙請他坐下,問:「師父要打什麼?」智深說:「給洒家打一條一百斤的禪杖,再打一口戒刀。」鐵匠說:「一百斤太多,就是關帝爺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我看不如給師父打一條六十二斤的禪杖,戒刀自會用好鐵打造。」智深問:「多少銀子。」鐵匠說:「五兩,不還價。」智深掏出銀子,又摸出些碎銀,說:「咱們喝幾杯去。」鐵匠說:「我得趕活兒,師父自便。」

智深連走幾家酒館,店家一看是五台山的和尚,都不賣與他酒吃。他走到市盡頭,見杏花深處,挑出一個草帚兒來。便進入店來,說:「店家,過往僧人買杯酒吃。」店家一再問,智深絕不承認是五台山的和尚。店家給他打來酒,他又要肉。店家說:「肉賣完了。」智深聞得肉香,尋到後面,掀鍋一看,燉著一條狗,取出銀子,買來半隻狗,店家搗些蒜泥,與他蘸狗肉吃。智深撕著狗肉,吃完一桶酒,把剩下的一條狗腿揣在懷裡,說:「剩的銀子不用找,明天我還來吃。」店家見他望五台山上走去,叫苦不迭。

智深走到半山亭,酒勁上來。把僧衣一脫,紮在腰裡,一膀子扛去,只聽嘩啦啦一聲響,亭子塌了半邊。門子聽到響聲,向下一看,叫聲「不好」,連忙關了山門,頂得結結實實。智深來到山門,敲門沒人應聲,扭頭看到兩邊立的四大金剛,罵聲:「你們不幫洒家敲門,卻來笑洒家。」把柵欄一扳,扳下一根,向金剛腿上打去。呼隆隆一聲響,把個金剛打倒了。門子又聽智深高叫:「再不開門,洒家將這鳥寺一把火燒了。」只好悄悄抽出門閂。

智深一推門,不防門忽然開了,一跤跌進來,跑進禪堂,眾和尚都在打坐,低了頭不理他。他往禪床上一坐,胃中忽然翻上來,哇啦啦吐了一地,熏得眾僧都掩上鼻子。智深吐過,覺得肚子餓了,取出狗腿,相讓道:「你也吃一口吧。」和尚忙用雙手死死摀住嘴。智深又讓另一個和尚,硬往嘴裡塞。別的和尚來勸時,智深扔下狗肉,照著四五個光腦殼一陣亂打。眾僧被打不過,取出衣缽,要來個集體大奔逃,誰也禁止不了。

監寺、都寺見事不好,叫來一二百人,持著棍棒,打入禪堂。智深赤手空拳,大吼一聲,推翻供桌,折斷兩根桌腿,打了出來,不上片刻,就被他打翻幾十人。智深正打得性起,長老走來,喝道:「智深休得無禮!」眾僧退去,智深扔下桌腿,說:「長老,與洒家做主。」長老說:「五台山是文殊菩薩清修的道場,上次你打傷多人,我饒你一次,趙員外又修書賠禮。今天你又大鬧一場,打毀金剛,打塌半山亭,這個罪孽不小。這裡已容不得你。你且跟我去方丈過幾天,我安排你個去處。」智深跟長老來到方丈,長老安排受傷的人自去休養,又寫書信告知趙員外,讓他修理半山亭、金剛。過了五六天,長老修書一封,叫過智深,說:「你兩次吃醉酒,大鬧五台山,雖看在趙員外面子上,這文殊勝地也容不得你了。我有一個師弟,現在東京大相國寺當住持,法號智清禪師。你可拿我這封書,前去投他,討個執事僧做。我夜來入定,得四句偈言,你可記住,供你終生受用。遇林而止,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

智深記下了,拜辭了恩師,離了五台山,到鎮上鐵匠鋪隔壁客店歇了。等了幾日,待禪杖、戒刀打好,漆了禪杖,配了刀鞘,帶上兩件兵器,直奔東京。走了半月有餘,一天,他錯過了宿頭,看看天已黑透,卻前不巴村,後不靠店。又行二三十里,見一座莊院,燈火輝煌,眾莊客忙裡忙外。智深在莊門上倚了禪杖,跟莊客說要借宿一夜,莊客不容。智深大怒,正要發作,一位六旬老叟走出來,問:「你們鬧什麼?」莊客說:「這和尚要打我們。」智深說:「洒家是五台山的和尚,要去東京公幹,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暫宿一夜,莊家要綁洒家。」老叟聽得五台山的僧人,忙將智深請入後堂,命莊客安排酒飯。智深問明此處是桃花村,老漢是劉太公,也報出俗名法號。不一時,莊客端來一壺酒、一盤牛肉、幾樣菜蔬。智深風掃殘雲,吃個精光,把太公看呆了。

待智深吃飽,太公說:「今夜莊裡不論怎樣鬧,師父都別管。」智深問:「莊裡有什麼事?」太公說:「今夜老漢嫁女兒。」智深大笑,說:「男婚女嫁,人之常情,有什麼不樂的?」太公說:「這門親事老漢不願意。」原來此處有座桃花山,山上有一股強人。一天,二大王見了太公的女兒生得美,扔下二十兩銀子當聘禮,今夜要來入贅。智深說:「洒家在五台山跟師父智真長老學會說因緣,今夜你可將女兒藏了,我到你女兒房中,說那二大王回心轉意,不娶你女兒。」太公連聲稱讚:「我家有福,得遇活佛下降。」

太公又命人端來一隻熟鵝,搬來一桶酒。智深盡意吃了二三十碗,帶了戒刀、禪杖,到太公女兒房裡,把戒刀放在床頭,禪杖依床放了,脫得赤條條的,坐在帳子裡。

太公心懷鬼胎,命莊客在打麥場上放一張桌子,擺著香花燈燭,大盤盛著肉,大壺溫著酒。約莫初更時分,只聽山上鑼鼓齊鳴,四五十個火把照耀著一隊人馬,直奔莊前。太公忙命大開莊門,前來迎接。那二大王已吃得有七八分醉了,問:「我妻子怎麼不出來?」太公說:「她怕羞,不敢出來。請大王吃幾杯。」二大王吃了幾杯酒,要去見壓寨夫人。太公一心想著讓和尚勸他,拿了燭台,引大王來到新房,太公自去了。

二大王進了洞房,見裡面黑洞洞的,說:「我那丈人忒仔細,燈也不捨得點,明日我送一桶好油來。」智深忍住笑,不吱一聲。二大王跌跌撞撞來到床邊,掀開銷金帳,摸到智深毛茸茸的肚皮。智深一把連頭巾帶頭髮統統揪住,罵一聲「直娘賊!」右手就是一拳。二大王驚叫:「做什麼打老公?」智深喝道:「教你認得老婆!」將二大王按在床邊,拳打腳踢,打得大王直叫「救命」。太公慌忙拿了燈燭,跟小嘍囉一同來到洞房,只見赤條條一個胖大和尚正騎著二大王打。眾嘍囉拿著刀槍搶上來救人,智深抓起禪杖打過去。嘍囉怎是對手?轉眼間逃散了。二大王趁亂逃出去,上了馬,逃出莊門,大罵:「劉太公老驢,不怕你飛了!」向山上逃去。

劉太公膽戰心驚,扯住智深說:「你害苦老漢了。」智深穿上衣裳,說:「不瞞你說,洒家原是關西經略府的提轄,因三拳打死鎮關西,這才落髮為僧。休說這幾個小賊,就是千軍萬馬,洒家也不怕他。」一個莊客不信,試著提了一下禪杖,哪裡提得起?智深卻如拈燈草一般。太公才放下心來,又安排酒肉讓智深吃。

不多時,忽聽莊外人喊馬嘶,莊客來報:「山上強人傾巢而出,為二大王報仇來了。」智深提了禪杖,說:「你們休慌,待我出去,一杖打翻一個,你們只管綁了,解去官府請賞。」說罷,他光著膀子來到村頭打麥場上。只見火把之中,大頭領立馬挺槍,大罵:「那禿驢在哪裡?快出來決個勝負!」智深回罵:「天殺的強人,叫你認得洒家。」大王說:「聽你聲音好耳熟,通個名來。」智深說:「洒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魯達,如今出了家,法號魯智深。」大王呵呵大笑,下了馬,拜了下來,說:「哥哥別來無恙?」智深後退一步,細看時,卻是打虎將李忠。李忠問:「哥哥為什麼做了和尚?」智深說:「到莊裡慢慢說。」劉太公暗暗叫苦,這和尚卻和強盜是一路。

二人進了草堂,施禮落座,智深穿上僧衣,說了出家的經過,問:「賢弟怎麼落草了?」李忠說了落草的經過:魯達打死鎮關西,官府抓不到魯達,要抓魯達的朋友。史進不知去哪兒了,李忠只好獨自逃出渭州。到桃花山下,碰上山寨大王劫路。大王不是他的對手,請他上山讓他做了寨主。這位大王就是方才被智深打的,人稱小霸王周通。

李忠請智深到山寨敘話,又用轎子把劉太公抬上山。周通見了智深,埋怨李忠:「哥哥,你不與小弟出氣,倒把這禿驢請上山來。」李忠說:「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我常說的三拳打死鎮關西的魯提轄。」周通摸摸一頭疙瘩,吐了吐舌頭,說:「萬幸我沒叫他打死。」納頭就拜。智深攙起周通,勸道:「劉太公就一個女兒,要靠她養老送終。你就退了這門親事,另娶一位壓寨夫人吧。」周通不敢不聽,答應下來。劉太公退了彩禮,感激不盡,下山去了。

周通、李忠留智深在山寨住了幾日,想讓他當寨主。智深見二人不是爽快之人,一直不答應。這天,二人擺酒為智深餞行,嘍囉稟報,山下有客商經過。李忠說:「待我們下山劫來財物,送給大哥當盤纏。」便和周通點起人馬,下山去了。智深憋了一肚子氣,山寨明明有金銀,你們不送給我,倒要搶人家的送我。他一看,桌上的杯、壺都是金銀打造的,就把服侍他的嘍囉打翻,綁起來,塞上嘴,再把金銀酒器踩扁,包進包袱。他來到後山,見山勢險峻,無路可下,就把禪杖、包袱先扔下去,然後抱著頭滾下山坡。

李忠、周通搶來客人的財物,興高采烈地回到山寨,卻見到處一塌糊塗。到山後一看,原來智深是滾下山的。李忠要去追趕,周通說:「就是趕上,我倆也不是他的對手,索性做個人情,將來好見面。」李忠別無良策,只好如此。

《水滸傳白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