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自到榮府,因她美麗端方,行為豁達,入境隨俗,不像黛玉那樣清高自負,所以深得下人的喜愛,就是那些小丫頭們也樂於和她說笑。黛玉心中有些不忿,她還不知。寶玉天性愛和女孩兒廝混,也看不出來,對她們都如姐妹,沒有親疏遠近之分。
東邊寧府花園裡梅花盛開,賈珍的妻子尤氏置辦酒席,帶著賈蓉夫妻去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過來賞花。賈母等早飯後都過來,到會芳園遊玩,先茶後酒。晌午時,寶玉困乏,想睡午覺。賈蓉的妻子秦氏就說:「我們有給寶叔收拾的房子,請老祖宗放心。」就帶上寶玉一班人來到上房內間。寶玉見牆上掛著一幅鼓勵人奮發勤學的《燃黎圖》,還有一副對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說:「寶叔嫌這裡不好,就睡我屋裡去吧。」一個嬤嬤說:「哪有小叔睡侄媳婦房裡的?」秦氏笑著說:「哎喲,他有多大?別看寶叔和我弟弟同歲,兩人站一起,還沒有我弟弟高呢!」說著大家來到秦氏房中,只覺一股細細的甜香撲鼻。寶玉看牆上,掛著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是宋朝學士秦少游的對聯: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再看房內擺設,沒有一樣不富麗堂皇。嬤嬤們服侍寶玉睡好,只留襲人、秋紋、晴雯、麝月四個丫頭陪伴。秦氏出了房門,跟她的丫頭們在廊簷下看貓兒打架。
寶玉睡去,恍恍惚惚只覺得跟著秦氏,來到一個地方,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是人間罕見之處。正高興,忽聽山後有人唱歌: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寶玉聽出是女孩兒的聲音,放眼看去,見那邊過來一位千嬌百媚的麗人。再看她風姿翩翩,娉婷裊娜,與凡人不同,忙上前作揖,笑嘻嘻地問:「神仙姐姐,你從哪裡來?到哪裡去?能不能帶上我?」仙姑說:「我住離恨天上,灌愁海中,乃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專司人間的風情月債,執掌塵世的女怨男癡。因近來風liu冤孽,纏mian於此,所以來訪察機會,布散相思。今日與你相逢,也非偶然。請跟我去一趟,聽我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寶玉歡喜踴躍,把秦氏忘到一邊,跟著仙姑走到一個地方,見有一個石牌坊,上刻「太虛幻境」四字,兩邊是一副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轉過牌坊,是一座宮門,上書「孽海情天」四字,也有一副對聯: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寶玉心中迷惑,猜不透什麼是「古今情」,解不開什麼是「風月債」。他隨仙姑進入二層門內,見兩邊配殿都有對聯,一時看不過來,只見幾處寫著「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感司」。他問:「仙姑能不能領我到各司遊玩一下?」仙姑說:「各司存放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你肉眼凡胎,不便看。」寶玉不依,一定要看。仙姑見這是「薄命司」,就答應了。門上也有對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感歎著進了門,見裡面擺著十多個大櫥,櫥門上都貼著封條,封條上寫著各種字。他見一個櫥上的封條上書「金陵十二釵正冊」,就問是什麼意思。仙姑說:「就是貴省十二個冠首女子之冊。」寶玉問:「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仙姑說:「貴省女子雖然多,不過擇其名氣大的錄下來,兩邊二櫃又差一等,那些平常人是不必記錄的。」寶玉看下面一櫃,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櫃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他打開「又副冊」櫥門,取出一冊來,翻開一頁,見上面畫的不是山水人物,而是一幅水墨渲染,如同烏雲濁霧,後有幾行字跡: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liu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寶玉又翻一頁,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辭: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寶玉不解其意,扔了這冊,開了「副冊」櫥門,拿出一冊來,揭開一頁,上畫一枝桂花,下面有一乾涸的池塘,荷葉枯敗,寫著: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仍不解,就取「正冊」看。頭一頁上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掛一條玉帶,下面是一堆雪,雪中有一根金簪,寫著四句詩:
可歎停機德,誰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寶玉想問仙姑,知她不肯洩露天機,又往後翻看。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一個香櫞,也有一首詞: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再往後掀,每頁上都有一幅畫、一首詩詞。寶玉雖看不懂其中的含義,仍想繼續翻看。警幻仙子知他天資聰穎,唯恐他洩露天機,就合上冊子,笑著說:「先跟我去遊玩奇景,何必在這兒打這悶葫蘆。」寶玉跟著仙姑來到後面,只見珠簾繡幕,畫棟雕樑,說不盡的玉影珠光,看不完的奇花異草。仙姑說:「快來迎接貴客!」房中走出幾個仙子,都是風姿綽約,美麗異常,七嘴八舌地埋怨:「姐姐說今日此時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所以我們久等,為什麼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地?」寶玉果然覺得自己的形體污穢不堪,羞得面紅耳赤,欲退不能。警幻拉住他的手,笑著說:「你們不知原因。今天原想去接絳珠,恰巧從榮府經過,遇見榮、寧二公的靈魂,對我說:『我家自本朝建立以來,功名顯赫,富貴無比,已歷百年,但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們子孫雖多,竟然無人可以繼承事業,只有寶玉一人,或許還可造就,只怕沒人能把他引入正途。仙姑可把他領去,用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許能引他跳出迷津,走上正路,也是我兄弟的幸運了。』所以我發慈心,把他領來,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簿,讓他熟讀,還沒領悟。故此領他到這裡,讓他經歷飲食聲色之幻境,也許將來有所覺悟。」
仙姑攜著寶玉進了屋。只聞得一縷幽香,分辨不出是什麼香料。寶玉忍不住打聽,仙子冷笑著說:「此香塵世中無有,告訴你有什麼用?這是用名山勝景的異卉之精,配合各種寶林珠樹的油製成的,叫做『群芳髓』。」大家入座,丫鬟獻茶,寶玉只覺清香異常,又問是什麼茶。仙姑說:「這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用仙花靈芝上的露珠烹製,名叫『千紅一窟』。」寶玉四下打量,見房內陳設著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牆上也有一副對聯: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寶玉請教眾仙姓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道號不一。不一會兒,丫鬟擺設桌椅,安排酒宴。寶玉見飲食豐盛,美酒香洌,不由又問。警幻說:「這酒是用百花之蕊、萬木之汁,用麒麟髓為醅、鳳凰乳為曲釀成,名為『萬艷同杯』。」正飲著,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唱什麼曲子。警幻說:「就把新制的《紅樓夢》十二支演來。」她把《紅樓夢》原稿遞給寶玉,說:「此曲不比塵世中傳奇戲曲,要用生旦淨末等角色。或是詠歎一人,或是感懷一事,偶然成一首曲子,就可譜入管弦。不是個中人,不解其中妙。若不先看原稿,就聽不出名堂。」寶玉就眼看原稿,耳聽歌曲。
紅樓夢引子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寶玉聽了這些曲子,只覺散漫無稽,好不到哪裡,只是音韻淒涼婉轉,竟似能銷魂蕩魄。他也不再多問,只是借此解悶。再往後聽,還有《恨無常》、《分骨肉》、《樂中悲》等曲牌的十多支曲子,主歌唱完還有副歌。寶玉只覺每支曲子好似說一個人,卻又懵懂含糊,百思不得其解。警幻見寶玉對曲子不感興趣,歎道:「癡兒竟沒覺悟!」寶玉只覺精神恍惚,一心想睡一覺。警幻送寶玉來到一間香閨繡閣中,房中的擺設華麗無比,都是他從未見過的東西。令他心驚的是,一位嬌艷無比的女郎等在那裡,看模樣有些像寶釵,又有些像黛玉。警幻說:「塵世上多少富貴之家,把綠窗風月、繡閣煙霞,都給那淫污紈褲與淫蕩女人玷污了。更可恨者,他們自欺欺人,以『好色不淫』為自己開脫,又以『情而不淫』作案。好色就是淫,知情就更淫。我之所以領你來,就是因為你是天下第一淫人。」
寶玉嚇得忙說:「我只是懶於讀書,怎敢再犯『淫』字?再說我還年幼,也不知『淫』是什麼事。」警幻說:「不是這樣說。淫雖是一回事,但意義不一樣。世上的好淫者,不過是悅容貌、喜歌舞,恨不能把天下的女子都供我享片時之歡,這都是皮膚濫淫的蠢物。你則是天生的一種癡情,屬於『意淫』。只有『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你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可為良友,但在世道中未免迂闊怪異,惹人嘲謗。我既得令祖榮、寧二公的囑托,不忍你為閨閣增光而被世道拋棄,所以把你引來,讓你品仙茗、飲美酒、聽妙曲,再把我一個妹妹,乳名兼表字可卿的,許配給你,趁今夕良辰,就可成姻,令你領略仙閨幻境風光。從今後,你要改悟前情,讀孔孟之道,學經濟之法。」說完,她把雲雨之法教給寶玉,把他推入房中,掩上門自去。
寶玉恍恍惚惚,與可卿雲雨一番。次日,更覺柔情繾綣,難解難分。二人攜手出去遊玩,到一處地方,異常荒涼,有一道黑溪阻路,沒有橋樑。警幻趕來,說:「這裡是迷津,深有萬丈,廣有千里,你若墜落裡面,深負我諄諄警戒,快快回頭要緊。」話音未落,只聽迷津內響如雷鳴,許多夜叉鬼怪抓住寶玉就往裡拖。嚇得他一身冷汗,失聲大叫:「可卿救我!」襲人等丫鬟忙把他摟住,哄道:「別怕,我們在這裡。」
秦氏正與丫鬟在簷下看貓兒打架,忽聽寶玉喊:「可卿救我!」既驚訝又納悶,猜不透寶玉怎知她的乳名,卻又不好動問。寶玉驚醒過來,迷糊一陣,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來桂圓湯,讓他喝了兩口。襲人為他整衣,摸到大腿處,濕漉漉、黏唧唧的一片,忙縮回手,問:「怎麼了?」寶玉漲紅了臉,把她的手一捻。襲人頓時明白是怎麼回事,不敢再問。眾人陪他到賈母處,胡亂吃些晚飯,回到住處,襲人趁眾人不在,取來內衣為寶玉換上。寶玉羞赧地央求:「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含羞問:「你夢見什麼事了?那東西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寶玉就把夢中事說了一遍,襲人掩面竊笑。寶玉素來喜歡襲人,襲人對他也百依百順,就把夢中學來的本領在襲人身上試了一番。從此寶玉對襲人另眼相看,她也對寶玉更加盡心。
王夫人有一門遠親,說起來八棍子打不著。這一家也姓王,祖上曾做過小京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跟王夫人父親聯了同宗,自認做侄兒,只有王熙鳳的父親與王夫人等在京的兄妹知道。這王家只有一個兒子,名叫王成,因家道敗落,搬回鄉下。王成死後,留下個兒子狗兒,狗兒娶妻劉氏,生有一子,名叫板兒,又生一女,名叫青兒,一家四口,以務農為生。因家裡地裡事忙不過來,兩個孩子無人照料,狗兒就把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起過。劉姥姥是個久經世故的老寡婦,見女婿家日子貧困,狗兒吃了酒愛在家生閒氣,不是打孩子就是罵老婆,就說:「姑爺,你莫怪我多嘴。當年你小時候,托著老的福,吃喝慣了,有錢就顧頭不顧尾,沒錢就生氣,算什麼男子漢?如今咱雖住鄉間,終是天子腳下。京城裡面,到處是錢,只可惜你不會拿罷了。」狗兒說:「你老只會說現成話,難道叫我去搶劫?」「誰叫你去搶劫?你得想個法兒。」「有啥法兒?我又沒有收稅的朋友、做官的親戚。就是有,咱窮成這樣,人家也未必會理咱。」「我倒替你想出個主意來。當年你爺爺和金陵王家聯過宗,他家還照顧過你們。如今你瘦驢拉硬屎,不肯去找他家,豈不越來越疏遠?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趟,他家的二小姐,是善心爽快人,如今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說她有了年紀,更加恤老憐貧。你何不去走動走動,興許會照顧你一些。」劉氏說:「只怕咱們這樣嘴臉,到那裡丟人現世。」
狗兒卻動了心,笑著說:「姥姥當年見過二姑太太,你老人家何不去看看風頭?」劉姥姥說:「『侯門深似海』。他家人又不認得我,去了也是白去。」狗兒說:「你帶著板兒去找陪房周瑞,能見到他就好辦了。」姥姥見女兒女婿窮愛面子,只好答應捨著老臉走一趟。第二天一早,劉姥姥教了板兒幾句話,就帶他進了城。來到寧榮街上,只見榮府門前的石獅子旁,停著許多轎子車馬。她撣撣衣裳,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向幾個指手畫腳的家人賠個小心,說:「大爺們納福。」眾人打量她一會兒,問:「哪裡來的?」「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眾人都不睬她。一個年老的家人說:「他往南邊去了,他娘子在家,你繞到後街門去找吧。」劉姥姥謝了,領著板兒繞到後門,見有一群孩子在打鬧,就拉住一個問:「有個周大娘在家嗎?」那孩子問明是太太的陪房,就把他二人領去,叫:「周大娘,有個老奶奶找你。」
周瑞家的迎出,打量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劉姥姥,把他倆請進屋,讓小丫頭端上茶吃著,說:「板兒長這麼大了。」說了會兒閒話,問起劉姥姥的來意。劉姥姥說:「原是來瞧瞧嫂子,再給姑太太請安。要是能見一面最好,不能見就請嫂子致意了。」周瑞家的心中已明白幾分。因當初周瑞為爭買田地曾得狗兒相助,一來礙著面子,二來也想顯示一下自己的體面,就答應下來,又交代:「如今當家的是璉二奶奶,就是太太的娘家侄女兒,小名叫鳳哥兒的。」劉姥姥說:「當年我就說她有本事,果然沒看錯!這麼說,我還要見見她。」周瑞家的說:「這是自然的,如今有客人來,都是鳳姑娘接待。」劉姥姥說:「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就派小丫頭去打聽老太太屋裡擺飯了沒有。二人又說了一會兒閒話,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裡已擺完飯,二奶奶在太太屋裡呢!」周瑞家的連忙帶劉姥姥起身,說:「只能趁這個空兒,遲一會兒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上話了。」
劉姥姥又交代板兒幾句話,跟周瑞家的往賈璉住的東跨院來。周瑞家的讓她在外面等一等,獨自走進去,先見了鳳姐的心腹大丫頭平兒,把劉姥姥的來歷說明,平兒就讓她祖孫倆先過來。劉姥姥跟周瑞家的走進來,只見滿屋的東西耀眼生輝,令人頭暈目眩,陣陣異香撲鼻,就如騰雲駕霧一般,只會念彌陀了。平兒打量了她一眼,問個好,讓了座。她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就當成鳳姐兒了,正要叫「姑奶奶」,周瑞家的忙介紹:「她是平姑娘。」又聽平兒叫周瑞家的「周大娘」,才知不過是個體面的丫頭。劉姥姥問了好,上炕坐了,正想問,小丫頭們亂成一團,說:「奶奶來了。」平兒與周瑞家的讓劉姥姥只管坐,二人就迎了出去。
劉姥姥屏氣凝神靜候,聽得衣裙窸窣,笑語歡聲,約有一二十個女人進入堂屋。接著聽見傳「擺飯」,不大會兒,抬下一張炕桌,碗盤羅列,盛滿魚肉,不過略動幾筷子。板兒鬧著要吃肉,被劉姥姥打了一巴掌。周瑞家的笑嘻嘻地走來,招手叫她過去。劉姥姥帶著板兒來到堂屋,見炕上坐一天仙般的麗人兒,忙拜了幾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兒說:「周姐姐,攙著不拜吧。我年輕,不大認得,也不知什麼輩數,不敢稱呼。」周瑞家的說:「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個姥姥。」鳳姐兒點點頭。劉姥姥已坐在炕沿兒上,百般哄板兒出來作揖。板兒躲在她身後,死也不肯出來。
鳳姐兒笑著說:「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說你們嫌棄我們;不知道的,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劉姥姥說幾句客氣話,鳳姐兒叫丫頭抓些果子叫板兒吃,讓周瑞家的去回明太太。說了幾句閒話,周瑞家的回來,說:「太太忙著呢,說是有什麼事二奶奶做主了。」又對劉姥姥說:「沒有說的便罷,有什麼事,只管對二奶奶說,和太太一樣的。」邊說邊使眼色。
劉姥姥未開口先臉紅,只得不顧羞恥,說:「今天初次見姑奶奶,按理是不該說的,只是大老遠地來到你老這裡,少不得說了。只因他爹娘連吃的都沒有,天氣又冷了,只得帶著你侄兒奔你老來了。」說著,又推板兒,「你爹娘怎麼教你的?你來做啥事?只顧吃果子!」鳳姐兒見她不會說話,笑著制止她:「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就讓周瑞家的先給她安排飯。
周瑞家的端來一桌客飯,安排在東屋,招呼劉姥姥與板兒過去吃。鳳姐兒趁空問周瑞家的:「太太說什麼?」周瑞家的說:「太太說:『當年他們家祖上和老太爺在一起做官,因此聯了宗。當時他們來了,從沒讓空手回去,如今來瞧我們,別怠慢了她。有什麼話說,二奶奶做主就是了。』」鳳姐兒說:「怪不得我不記得這門親戚。」正說著,劉姥姥拉著板兒過來了,咂著嘴,舔著唇,連聲道謝。鳳姐兒說:「你老的意思我明白。論起親戚,原不該找上門來才照應,但如今家中事太多,太太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我接手管事兒,又不大知道都有哪些親戚。我們家從外面看,雖然轟轟烈烈,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出來人家也未必信。今天既然你大老遠地來了,又是頭一次向我張口,我也不好教你空手回去。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你要不嫌少,先拿去用吧!」
劉姥姥眉開眼笑地說:「我們也知艱難的,但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老拔根汗毛,比我們腰還粗哩!」周瑞家的見她說話粗鄙,只管施眼色制止她。鳳姐兒笑著,讓平兒把昨日那包銀子拿來,又拿一串錢,都送給劉姥姥。劉姥姥千恩萬謝辭出來。二人來到周瑞家中,劉姥姥要留下塊銀子給周瑞家的孩子買果子吃,周瑞家的沒看在眼裡,執意不肯收,劉姥姥感謝不盡,從後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