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奇緣識金鎖

周瑞家的送走劉姥姥,就去回王夫人。王夫人不在上房,丫鬟說到薛姨媽那邊去了。她趕到梨香院,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和一個才留頭的小女孩兒在上台階玩,見她來了,向屋裡努努嘴兒。她輕輕掀簾進去,見王夫人和薛姨媽正說得高興,不敢驚動,走進裡間,見寶釵家常打扮,坐在炕裡邊,伏在炕幾上跟幾個丫鬟描花樣子。寶釵放下筆,笑著招呼:「周姐姐坐。」周瑞家的邊笑著問好,邊在炕沿上坐下,說:「這幾天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衝撞了你。」寶釵笑著說:「哪裡的話!因為我的病復發了,所以靜養幾天。」周瑞家的關心地問:「姑娘到底是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請個大夫認真治治。」寶釵說:「不能提。為這病也不知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銀子,只是不見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癲和尚,說這病是從胎裡帶的一股熱毒,若吃凡藥沒有用處。他就說了個海上仙方,又給一包藥末為引子,異香異香的。他說發病時吃一丸就好,倒真效驗。那癲和尚說,叫『冷香丸』。」

忽聽王夫人問:「誰在裡面?」周瑞家的忙出去回了劉姥姥的事,正想走,薛姨媽又叫「香菱」,那小丫頭進來,薛姨媽即吩咐:「把那盒子裡的宮花拿來。」香菱捧出個小錦匣兒來。薛姨媽說:「這是宮裡頭做的新鮮花樣兒堆紗花,十二支,白放著可惜了,送她姊妹們戴去。你來得巧,帶回去,三位姑娘每位兩支,林姑娘兩支,那四支給鳳姐兒吧。」

周瑞家的先把花送到王夫人房後抱廈。原來賈母讓迎春、探春、惜春搬到這裡住,命李紈陪伴照管。她走進去,見迎春、探春正在窗前弈棋,送上花,問:「四姑娘呢?」丫鬟們說:「在那屋裡。」周瑞家的過去,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說笑,送過花。惜春笑著說:「我正和智能說呢,明兒我也剃了頭同她做姑子去,這花往哪裡戴?」大家笑了一陣,周瑞家的又來到鳳姐兒住處,交給平兒四支花,最後才往賈母這邊來。

黛玉正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遊戲。周瑞家的進來,說明來意。寶玉邊說:「什麼花?拿來我看。」邊接過匣兒打開來看。黛玉卻冷笑著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一聲不吭。寶玉問:「周姐姐,你到那邊做什麼去了?」周瑞家的說:「太太在那裡,我去回話。姨太太順便叫我帶來的。」寶玉問:「寶姐姐在家幹什麼?怎麼這幾天也不過來?」周瑞家的說寶釵病了。寶玉吩咐丫頭們:「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吃什麼藥,再說我也著了些涼,改日親去問安。」雪雁答應一聲,就去梨香院。

掌燈時,鳳姐兒來見王夫人,回了一天的大事,又說:「今天珍大嫂請我明天去玩,不知明天有什麼事?」王夫人說:「有事沒事,都不礙什麼。她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她是真心誠意地叫你去散散心,我們去了,倒不方便,別辜負了她的心,該去就去。」次日,鳳姐兒梳洗了,先見了王夫人,再去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跟著去。鳳姐兒只得答應了,立等他換了衣裳,姐兒倆坐了車,來到寧府。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領著許多侍妾丫鬟接出儀門。

尤氏見了鳳姐兒,先取笑一陣,攜上寶玉來到上房坐下。秦氏獻了茶,鳳姐兒又與尤氏說笑一陣。寶玉問:「大哥今日不在家嗎?」尤氏說:「出城給老爺爺請安去了。」秦氏笑著說:「可巧了,上回寶叔要見我兄弟,今兒他也在這裡,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下炕要走,尤氏吩咐丫鬟:「小心跟著,別委屈了他,比不得跟著老太太一齊過來。」鳳姐兒說:「倒不如請這小爺過來,我也見見。」尤氏笑著說:「罷,罷!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文慣了的,不像你這潑辣貨模樣,倒要被你笑話死了呢!」鳳姐兒笑著說:「快叫領來。」賈蓉說:「他生得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兒啐他一口,說:「他是哪吒,我也要見見,別放你娘的屁了。」賈蓉出去,不一會兒帶來一個小後生,比寶玉略瘦些,生得眉清目秀,粉面紅唇,身材俊俏,舉 止 風liu,人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羞怯怯的有女孩兒的神態,靦靦腆腆地向鳳姐兒作揖問好。鳳姐兒推寶玉一把,笑著說:「比下去了!」一把拉住這孩子的手,讓他在身邊坐下,問長問短,方知他學名叫秦鐘。

吃過飯,尤氏、鳳姐兒、秦氏等抹骨牌,寶玉與秦鍾隨便說話。寶玉自見了秦鐘的人品,心中便若有所失,癡了半日,把自己比成泥豬癩狗,只恨出生在公侯之家,不能跟貧寒的秦鍾自由交往。秦鍾也恨自己出身寒儒家門,不能跟寶玉長久相處。二人胡思亂想了一陣,你一言我一語,十多句後,越來越親密。等擺上茶果,二人乾脆挪到裡間小炕上,自得其樂。秦氏不放心,趕來叮囑寶玉,秦鍾雖靦腆,卻倔強,若有言高語低冒犯了叔叔,跟她說。接著又囑咐秦鍾幾句,才出去陪鳳姐兒。

二人談起讀書的事。秦鍾說是先生辭了館,父親年老,公務又忙,還沒另請先生,只是溫習舊課。寶玉的先生恰巧也請了假,就邀秦鍾同上賈氏家族的義塾,這樣二人就可名正言順地經常相處了。秦鍾巴不得如此,情願為寶玉磨墨洗硯,也要跟寶玉一同上學。寶玉讓他回家先告訴父親,再跟姐姐、姐夫商量。二人商量好,已點上燈,出來看她們玩牌。算賬時,尤氏婆媳輸了,該請一台戲、一天酒。鳳姐說好後天吃東道。

吃罷晚飯,尤氏安排:「派兩個人送秦相公回家。」媳婦們傳出話,好半天也不見人來。有人來回:「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喝醉了,又罵呢。」尤氏說:「派誰不行,非得派他?」鳳姐兒說:「你太軟弱了,放縱得家人這樣。」尤氏說:「你還不知道焦大?他自小跟著太爺上過幾次戰場,從死人堆裡背出太爺。沒吃的,偷了東西給太爺吃;沒喝的,找來半碗水給太爺喝,他自己喝馬尿。他就仗著這些功勞,祖宗活著,對他另眼相看,如今誰肯難為他?他老了不顧體面,只是好酒,一醉誰都敢罵。我給管事的說了,以後不派他差使,只當他死了,誰知今晚又派他。」鳳姐說:「我怎不知焦大?你們把他打發到田莊上就行了。」說完告辭,和寶玉上了車。

尤氏等送到大門口,見燈火輝煌。焦大趁賈珍不在家,正大罵大總管賴二,說賴二欺軟怕硬,有好的差使派別人,黑更半夜送人派他,是沒良心的王八羔子。接著又把所有的僕人都罵上了。賈蓉忍不住命人:「捆起來!」焦大哪把賈蓉放在眼裡?反大吼大叫,說是要沒有他,你賈家能做大官兒,享榮華富貴?如今不報他的恩,反在他面前擺主子派頭,蓉哥兒再敢這樣,他就跟賈蓉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鳳姐兒掀開車簾說:「把這沒王法的東西早些兒打發了,外人知道,豈不笑話咱這樣的人家沒個規矩?」賈蓉應「是」。

眾僕人見焦大太撒野,就把他揪翻捆綁,拖往馬圈裡。焦大卻連賈珍都捎上罵:「我要到祠堂裡哭太爺去,哪裡想到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摸狗,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眾小廝見他說話有天無日頭,嚇得魂飛魄散,忙用馬糞堵他的嘴。

鳳姐兒、賈蓉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卻好奇地問:「姐姐,『扒灰』是什麼?」鳳姐兒呵斥:「不許胡說!那是醉漢胡說,你是什麼人,問這種事?我告訴老太太,看不捶扁你!」寶玉嚇得連連討饒。二人回到家,寶玉向賈母說要跟秦鍾一同上家塾,也好有個伴讀的朋友,正好發憤讀書。鳳姐兒在一旁幫腔,說是秦鍾多麼討人喜愛,還要來拜老祖宗呢。老太太高興萬分,鳳姐兒趁機請賈母后天去看戲。賈母雖年高,但最喜歡熱鬧,到那天就帶了王夫人、黛玉、寶玉等過去看戲。晌午時,她回來歇息,王夫人愛清靜,跟了回來。

寶玉陪賈母回府,等賈母睡下,還想去看戲,又怕打擾秦氏她們,想起寶釵養病,就去梨香院探望。到了薛姨媽房中,先請了安。薛姨媽一把摟住他,笑著說:「這麼冷的天,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坐。」又命人倒熱茶來。寶玉問:「哥哥不在家?」薛姨媽歎道:「沒籠頭的馬,怎肯在家?」「姐姐大安了?」「你前兒還打發人來瞧她,她在裡間。你先過去,我收拾收拾就去和你說話兒。」寶玉掀門簾進去,見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一身家常打扮,不施脂粉,別有風韻,就問:「姐姐大安了?」寶釵起身微笑著說:「已經大好了,多謝記掛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命鶯兒倒茶來,接著問老太太、姨娘安。她見寶玉項上掛著那塊玉,笑著說:「成天都說你這玉,讓我細細鑒賞一下。」二人湊近了,寶玉摘下玉遞過去。寶釵托在掌上,見那玉如麻雀蛋般大小,璨若明霞,瑩潤如酥,天生成五色花紋,上面有小如蠅頭的篆字。寶釵定睛細看:正面刻著「通靈寶玉」四字;還有兩行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背面刻三行字:「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寶釵看著,念出聲來。

鶯兒嘻嘻笑著說:「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金鎖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笑著說:「姐姐的金鎖也讓我鑒賞鑒賞。」寶釵說:「別聽她的,沒什麼字。」寶玉央求:「好姐姐,你怎麼瞧我的?」寶釵被他糾纏不過,說:「不過是別人給了句吉利話兒,鏨上了,所以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說著,她解開外罩衣扣,從裡面大紅襖上把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摘下來。寶玉托著鎖看,果然每面有四個字,共成兩句吉讖。正面是「不離不棄」,反面是「芳齡永繼」。寶玉念了兩遍,又把玉上的字念了兩遍,笑著說:「姐姐,這八個字倒與我的是一對兒。」鶯兒笑著說:「是個癩頭和尚送的,說是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斥她不去倒茶,又問寶玉從哪裡來。話音未落,黛玉花枝亂顫地走進來。

寶玉見她外罩大紅羽緞褂子,問:「下雪了嗎?」婆子們說:「下了半天了。」寶玉就命人拿來斗篷預備著,讓李嬤嬤傳話,叫小廝們先回去。

薛姨媽擺了幾樣細巧果子,讓他們喫茶。寶玉誇前日在寧府珍大嫂子做的鵝掌鴨舌頭,薛姨媽就把自己用酒醃的取來與他嘗。寶玉說:「這是下酒菜。」薛姨媽就命人灌上等好酒來。李嬤嬤怕他喝了鬧事,不讓薛姨媽備酒。薛姨媽讓她放心,就是老太太知道了也與她無關,她才不再多說。寶玉喝著酒,黛玉在一旁嗑瓜子兒。雪雁來給黛玉送手爐,黛玉問:「誰叫你送來的?」雪雁說:「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手爐,說:「我平日和你說話,你當耳邊風,她的話你就當成聖旨?」寶玉知道是奚落他的,只是嘻嘻一笑。寶釵也知黛玉就這性格,也不說什麼。薛姨媽卻說:「她們知你體弱怕冷,記掛著你倒不好?」黛玉說:「幸虧是在姨媽這裡,假如在別人家,豈不要生氣?難道人家連個手爐都沒有,非得從家裡送一個來?人家不說丫頭小心,只說我放縱慣了呢!」薛姨媽說:「你真多心,我就不會這樣想。」

寶玉三杯酒吃下,李嬤嬤又來攔。寶玉正吃得高興,央求再讓他吃幾杯,李嬤嬤恫嚇:「今兒老爺在家,可要仔細問你書!」寶玉掃興地放下杯,垂了頭。黛玉說:「舅舅若問你時,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她吃了酒,倒拿我們尋開心。」暗中又推寶玉,說:「別理她,咱們只管樂咱們的。」李嬤嬤埋怨黛玉不幫她,反讓寶玉多吃酒,被黛玉一陣冷嘲熱諷,啼笑皆非地說:「林姐兒一句話,比刀子還厲害。」薛姨媽在當中勸了,寶玉方又鼓起興來。李嬤嬤只好吩咐小丫頭幾句,自己先走了。薛姨媽讓寶玉又吃幾杯,做了酸筍雞皮湯。寶玉喝了幾碗,又吃了大半碗碧粳粥。待薛、林二人吃完飯,喝了釅茶,寶、黛便告辭,一同回去。

寶玉先去見賈母。賈母見他吃了酒,讓他回房歇息,吩咐下人好生伺候他。賈母又問:「怎麼不見李奶子?」眾人不敢實說,忙掩飾:「剛才她還在這裡,想是出去了。」寶玉氣憤地說:「她比老太太還享福呢!只怕沒她,我還多活幾天。」他回到臥室,見案上放著筆墨。晴雯說:「讓我磨好墨,只寫三個字,哄我等了一天。你給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問:「那三個字呢?」晴雯說:「你真醉了?你囑咐貼到門斗兒上,我爬高上梯貼了半天,凍得這會兒手還僵著呢!」寶玉忙握住晴雯的手,同看門斗上的字。黛玉過來,寶玉問:「 好 妹 妹,這三個字哪一個好?」黛玉抬頭看是「絳芸軒」三字,笑著說:「個個都好。明兒也替我寫個匾。」寶玉說:「哄我呢!」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努努嘴。寶玉見襲人已和衣睡下,問:「我在那邊吃飯,見一碟兒豆腐皮兒包子,想著你最愛吃,讓珍大嫂派人送來,你見了嗎?」晴雯說:「我知道是你送我的,偏偏才吃了飯。李奶奶見了,就拿回家給她孫子吃去了。」茜雪送上茶來,寶玉招呼:「林妹妹喫茶。」眾人笑著說:「林姑娘早走了。」

寶玉吃了半盞,想起早晨的茶來,問茜雪:「早起斟的那楓露茶,得三四遍後才好吃,怎麼又換這茶?」茜雪說:「叫李奶奶吃了。」寶玉把杯一摔,噹啷打個粉碎,跳起來吼:「她是你哪門子『奶奶』,你們這樣孝敬她?不過我吃過她幾天奶,比祖宗還厲害,攆出去大家乾淨!」襲人原是裝睡,想跟寶玉逗著玩,見寶玉動怒,忙起來勸解。賈母聽見動靜,派人來問,襲人忙掩飾:「我被雪滑一下,失手打了茶盅。」就與幾個人把寶玉挾到炕上,邊勸邊為他脫衣裳,服侍他睡下。

次日一早,賈蓉帶著秦鍾過來,先拜了寶玉,寶玉領他們拜了賈母。賈母見秦鍾相貌標緻,舉止溫柔,十分歡喜。早飯罷,又去拜了王夫人。眾人都喜歡秦氏,見秦鍾一表人才,都贈了禮物。賈母又贈他一個荷包與一個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你家住得遠,就住在我這裡,跟你寶叔在一起,別跟那些不長進的東西學。」

秦鐘的父親秦業,在工部當個小官,年近七旬,夫人早亡,五十多歲才有了秦鐘。因與賈家有些瓜葛,便把女兒嫁給賈蓉。他家的塾師去年回了南方,就讓秦鍾在家溫習功課。他得知寶玉要跟秦鍾一同上賈家義塾,又知塾師是老儒賈代儒,孩子的功課可以大有長進,十分高興。只是那邊都是富貴眼,禮物少了拿不出手,東拼西湊才封了二十四兩贄見禮,帶上秦鍾拜了先生,請寶玉擇日上學。

賈家的義學,原是當年始祖時,怕族中子弟請不起先生時有地方讀書而設立。族中凡是為官的,都要資助銀兩,推選年高有德的人當先生。寶玉與秦鍾來後,二人同來同往,同起同坐。賈母又常留秦鍾住幾天,送他幾件衣裳,寶玉同他更加親密。寶玉不是安分守禮的人,暗中不讓秦鍾叫他叔,要兄弟相稱。秦鍾不敢,寶玉硬叫他兄弟,或叫他的字「鯨卿」,秦鍾只好跟著渾叫。

《紅樓夢白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