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寶玉呈才藻

這天,花園竣工。園內各處景致本該由元妃題匾作對,卻因元妃沒觀賞過,無法題。各處又不能沒有匾額、對聯,賈政就帶一班清客遊園,先擬出臨時寫上,待元妃來後再由她親自題詠。眾人剛到園門,見寶玉領著丫鬟小廝一溜煙般逃出來。卻是寶玉遊園解悶,聽賈珍說老爺來了,鼠避貓兒般想逃,不料卻迎面撞上賈政。賈政聽塾師說寶玉別的學業一般,專會吟詩作對,有些歪才,就讓他留下,想試試他。寶玉不知是福是禍,只好硬著頭皮留下來。

賈政讓執事關上園門,先看了外觀,見式樣新穎,不落俗套,沒有刻意雕琢的痕跡,自是高興。接著大開園門,一座青翠的假山迎門而立,遮斷視線。眾清客齊讚:「好山,好山!」賈政說:「沒有這山,園中景色一覽無餘,還有什麼趣?」那山石千姿百態,奇形怪狀,中間有條羊腸小徑。賈政等人逶迤走進山口,見山頭上有一塊鏡面般光滑的白石,正是題字用的。賈政就讓清客們議論。清客們已看出賈政讓寶玉跟來的用意,只用俗套來敷衍,七嘴八舌地說了十幾個,賈政都不中意,就讓寶玉擬。寶玉說:「古人云:『編新不如述舊,刻古終勝雕今。』此處不是正景,不如直書『曲徑通幽』四字。」眾人都說:「是極!妙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賈政說:「不要過獎他,他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

過了一個石洞,只見花木扶疏,一條清溪從花木中瀉下石隙。再往前走,平坦寬闊,兩邊飛樓插空。清溪上,有一座石橋,橋上建一座亭子。清客們這個說應擬「翼然」,那個說該叫「瀉玉」,都有典故可查。寶玉卻認為此處用這些詞粗陋不雅,該用含蓄些的。賈政嘲笑說:「方纔眾人編新,你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你又說『粗陋不雅』。你說說你的。」寶玉說:「用『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撚鬚不語。眾人忙贊寶玉才情不凡。賈政又命寶玉作一七言對聯。寶玉四顧,說: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再往前走,一片翠竹掩映一帶粉牆、幾間整潔的房屋。賈政說:「若能月夜在此讀書,也不虛度一生。」一清客說:「此處應題四個字。」有人說:「淇水遺風。」還有人說:「睢園遺跡。」賈政都未點頭。賈珍說:「還是寶兄弟擬一個。」賈政說:「他沒作,就先議論別人,可見他輕薄。」眾人說:「他議論得對,不必指責。」賈政說:「今日任你胡說八道,先說出議論來,才許你作。」寶玉說:「這是第一處行幸的地方,必須歌頌聖上才好。用四字的匾,古人也有現成的。」賈政質問:「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說:「不如『有鳳來儀』。」眾人齊聲叫好。賈政讓他再題一聯。寶玉說: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出了小院往前走,前面有青山斜阻。轉過山,有一處土牆茅舍,幾百株杏花雲蒸霞蔚,四周用桑、榆、槿、柘的嫩枝編成碧綠的籬笆。籬外有一口土井,井邊有轆轤水車,再往外則是一望無際的田地。賈政說:「此處雖是人工穿鑿,倒別具一格,勾起我退隱歸農之意。」眾人見籬門外路旁有一石,都說在此題留最好,若在茅草屋上掛塊匾,反而破壞了田園風光。眾人又說,這種風光古人都說盡了,很難再出新意,不如直接題「杏花村」。賈政就讓賈珍做一個酒幌子,要配合田園風光,不得華麗,用竹竿挑在樹梢上。又吩咐這裡不必養鳥雀,只養些雞、鴨、鵝就行了。寶玉早等急了,不待賈政吩咐,就說:「舊詩云『紅杏梢頭掛酒旗』,此處就題『杏簾在望』。」眾人都說好。寶玉又說,「村名用『杏花』太俗,唐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不如用『稻香村』。」眾人都拍手稱妙,賈政卻怒喝:「無知的孽障!你知道幾個古人,讀過幾句舊詩,就敢在老先生們面前賣弄?」

眾人進了草堂,賈政見都是農家擺設,問寶玉這裡怎樣?眾人推寶玉,讓他說好。他卻頂起牛來,說:「比『有鳳來儀』差遠了。」賈政斥責寶玉只知享富貴,不知這裡氣象清幽。寶玉卻反問賈政不懂「天然」二字。接著他侃侃而談,說這裡是人工所造,與自然景色大相逕庭,沒有天然的情趣。不等他說完,賈政喝令:「滾出去!」寶玉剛出門,賈政又叫:「回來,再題一聯,若不通,一併打嘴!」寶玉說:

新綠漲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

又到一處景觀,使人有飄然出世的感覺。有人說:「叫『武陵源』。」又有人說:「叫『秦人舊舍』。」寶玉說:「這兩個名都有逃避亂世的意思,怎麼能用?不如叫『蓼汀花漵』。」賈政斥責:「更是胡說!」

眾人來到湖邊,賈政問:「有船沒有?」賈珍說:「採蓮船四隻、座船一隻,正在造。」就引眾人繞行,來到一處院落,裡面不見一株花木,卻種滿了各種香草,散發出種種異香。眾人都不認識,寶玉卻引經據典,把《離騷》《文選》《吳都賦》《蜀都賦》等古文中記載的香草說了個遍,又被賈政呵斥一通。眾人先後說了幾個題詞、幾副對聯,賈政都不中意。他見寶玉低頭不語,又呵斥:「怎麼該你說時你又不說了?」寶玉先批駁了別的人的題詞、對聯,才說:「匾上不如『衡芷清芬』四字。」又吟一聯:

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夢也香。

賈政嫌他套「書成蕉葉文猶綠」。眾人代他分辯,李白的《鳳凰台》全是套崔顥的《黃鶴樓》,只要套得出奇就好。

大家來到正殿,只見雕欄玉砌,金碧輝煌。賈政說:「太富麗了些。」眾人說:「此處題『蓬萊仙境』才妙。」寶玉心中忽有所動,似乎到過這個地方,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不由走了神,連賈政讓他題詠也無心了。眾人見賈政要發火,連忙勸解,賈政也怕過分難為寶玉,賈母不依,就說:「限你明天題來,題不好定不饒你!」

眾人出來,有人來回,賈雨村派人來有事。賈政就領人從另一面出去,走馬看花般觀賞其他景致。眾人走累了,賈政見前面有一座院落,就進去歇腳。院中點綴著山石,種著碧桃、芭蕉,一株西府海棠格外嬌艷。眾人議論一番海棠,寶玉又發一通高談闊論。賈政問:「這裡題什麼新鮮字?」一人說:「題『蕉鶴』。」又一人說:「『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說好,寶玉卻說:「妙是妙,可惜只說了海棠的『紅』,遺漏了芭蕉的『綠』,不如題『紅香綠玉』,方兩全其美。」賈政連連搖頭,說:「不好,不好!」眾人進屋,裡面與別處截然不同, 竟 分 不 出間隔。原來四面都是雕空玲瓏的木板,請高手匠人雕出的各種美麗的花樣,再看牆上,都是按古董的外形摳出的槽子。眾人齊讚:「好精緻!」賈政轉了幾圈,竟迷了路,好容易找個門,卻見自己與一群人迎面走來,原來是面大鏡子。轉過鏡子,門更多了,只好由賈珍引路,方轉出來。眾人都稱讚:「有趣,有趣!搜神奪巧,太好了。」

寶玉去見賈母,被賈政的小廝們抱住,說:「老太太幾次叫你,是我們說老爺沒難為你,才讓你大展才華。人們都說,你作的詩比眾人的都強,該賞我們吧?」寶玉說:「好,一人一弔錢。」小廝們說:「誰沒見過一弔錢?」七手八腳地把寶玉珮帶的荷包、扇袋等裝飾品解個一乾二淨。寶玉見了賈母,賈母知賈政沒難為他,也很高興。

襲人倒來茶,說:「你身上的東西又讓那些沒臉的東西解了?」黛玉一看,賭氣說:「再想要我的東西,可不能了!」轉身回房,拿起剪子把為寶玉做的香袋鉸碎。寶玉忙跟進來,見她把香袋無故鉸了,也有些氣,就把衣服解開,從裡面衣襟上解下荷包,說:「你瞧瞧,這是什麼?我可曾把你的東西給人?」黛玉見他如此珍惜,低頭不語,後悔方才莽撞。寶玉說:「我把這荷包奉還如何?」就把荷包擲到黛玉懷裡。黛玉氣哭了,拿起荷包又要鉸。寶玉忙奪下來,賠笑說: 「 好 妹 妹,饒了它吧!」黛玉賭氣上了床,面朝裡躺下。寶玉就「妹妹長」、「妹妹短」地賠不是。黛玉被纏不過,起身就走。寶玉跟在後面,說:「你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黛玉又被他逗笑了。

二人來到王夫人房中,寶釵也在那裡。賈薔已從蘇州買來十二個女孩子及行頭,聘來教習。王夫人讓他們在梨香院排戲,薛家搬到東北角一處房屋居住。林之孝家的又來回:「採買的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道袍也做好了。還有個帶髮修行的,出身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入了空門,帶髮修行,法名妙玉,今年十八歲。她文墨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好。去年她隨師父來京,在西門外牟尼院住。如今老姑子死了,只她一人在此。」王夫人說:「你怎麼不把她接來?」林之孝家的說:「她不願到公侯門第來。」王夫人說:「那就下帖請她。」寶釵見這裡忙亂,就與寶玉、黛玉來到迎春房中。

寧、榮二府天天忙亂,直到十月方才準備完畢。賈政上朝奏本,皇上批下:「明年正月十五日貴妃省親。」賈政奉旨,兩府更忙,年也沒過好。到了正月初八。就有太監來看了別墅,安排好舉行各種儀式的地方。接著,就有關防太監帶著小太監在街上安放圍障,還有人來教習賈府各種禮儀。工部指揮人打掃街道,五城兵馬司攆逐閒人。到了十四日,花燈煙火都備齊,上下通宵未眠。

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位的,都按品級穿戴整齊。大觀園內更是富麗堂皇,靜悄悄無人咳嗽一聲。賈赦等男親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女親等在榮府大門外。一位太監來到,說是元妃到天黑後才能來,鳳姐兒就勸賈母等先回去歇息,自有她照料。到了晚上,她便命人點起燈燭。外面忽然響起馬蹄聲,十多個太監趕來,直拍手;接著是一對對各司其職的太監陸續來到,十來對後,方聽遠處隱約傳來鼓樂聲。不久,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宮扇,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後是一把七鳳金黃傘相繼過來;隨後是一對對手捧貴妃專用品的侍女走來,後面才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鑾輿,緩緩而來。賈母等慌忙跪迎,就有太監過來攙扶。進了大門、儀門,在東面的一座院落門前停下,太監跪請元妃下輿更衣,接著抬輿入門,太監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元春下輿。園內花燈閃爍,還有一個「體仁沐德」的燈匾。元春更衣,再上輿進園。園中香煙繚繞,花影繽紛,燈光相映,細樂聲喧。元春歎道:「太奢華了!」她下輿登舟,見兩岸綵燈都是水晶玻璃的,乾枯的樹枝上扎滿了綾羅綢緞做的花,水中的水禽、荷花,都是蚌螺羽毛做成,船上又有各種盆景燈。船入一石港,上有一燈匾,現出「蓼汀花漵」四字。元春說:「『花漵』就好,何必『蓼汀』?」太監報與賈政,立即撤下「蓼汀」二字。

船至岸邊,元春下船上輿,見前面石牌坊上寫「天仙寶境」。元妃命換上「省親別墅」四字。來到行宮,巨燭燎空,香屑遍地,火樹銀花,金窗玉檻。元妃問:「此處為什麼無匾?」太監說:「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題。」元春升座,兩下奏起樂來,二太監引賈赦、賈政等於月台下排班,昭容傳諭:「免。」又引榮國史太君及女眷自東階升月台,昭容再傳諭:「免。」

獻了三次茶,元春更衣,乘了省親車駕,來到賈母上房,要行家禮,賈母等忙跪下止住。大家相見,都忍不住熱淚滾滾。元春又傳諭,請薛姨媽、寶釵來見。接著她原來的丫頭們也來拜見。母女姐妹敘些久別情景,家務私事。

賈政至簾外問安,元春在內答禮。父女相見,只能說些官場上的應酬話,什麼皇恩浩蕩、蒼生有福,不能敘父女之情。賈政又說:「園中所有亭台軒館,都是寶玉題名,如有一二處可取的,請即賜名。」元春說:「有進益了。」就傳寶玉來見。寶玉行了國禮,元春把他攬在懷裡,撫mo著他的頭說:「比以前長高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尤氏、鳳姐兒等來報:「筵宴齊備,請貴妃游幸。」元春起身,命寶玉引道,同眾人步至園門,遊覽了「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處。她稱讚了,又說:「以後不可太奢了,這都過分。」來到正殿,元春讓免禮入座,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面相陪,尤氏、李紈、鳳姐兒捧羹把盞。元春命筆硯伺候,題別墅名「大觀園」,正殿匾為「願恩思義」,對聯為: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生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

又改題:「有鳳來儀」賜名「瀟湘館」,「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賜名「怡紅院」,「蘅芷清芬」賜名「蘅蕪院」,「杏簾在望」賜名「浣葛山莊」,正樓名「大觀樓」等等許多處。又命舊匾不必摘去。她又題了一七言絕句,讓眾姐妹一人題一詩、一匾,她特別喜愛瀟湘館、蘅蕪院、怡紅院、浣葛山莊四處,讓寶玉為每處賦五言律詩一首。不一會兒,眾姐妹都題詠完了,連李紈也勉強湊成一首七言律詩。元春看後評論:「到底是薛、林二妹所作與眾不同,我們姐妹不能比。」黛玉本想今夜大展才華,把眾人壓倒,卻因元春限題一匾一詩,只好胡亂塞責。

寶玉這時只作出「瀟湘館」與「蘅蕪院」兩首,正作「怡紅院」,頭一句就寫下「綠玉春猶卷」。寶釵偷眼瞥見,趁眾人不注意,悄聲說:「因貴人不喜『紅香綠玉』,才改為『怡紅快綠』,你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跟她唱對台戲?詠芭蕉的典故不少,再想一個。」寶玉說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寶釵嘲笑說:「將來金殿對策,恐怕你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冷燭無煙綠蠟干』,忘了嗎?」寶玉說:「姐姐是我的『一字師』了。」寶釵怕耽誤他的工夫,轉身走了。黛玉見寶玉搜索枯腸般構思,走過來一看,讓他抄錄前三首,她代作「杏簾在望」,寫好後,揉成紙團扔到寶玉跟前。寶玉忙用工楷謄抄好,呈與元春。元春看完,喜之不盡,說:「果然有長進了。」又指出「杏簾」一首為四首第一,就把「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又命探春把才纔所有的詩用錦箋抄錄,令太監傳到外面。賈政等看了,稱讚不已。

賈薔帶著女戲子在樓下等候,一個太監來拿戲單與十二人的花名冊。少頃,點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等四出戲。女戲子就粉墨登場,做盡悲歡情狀。戲剛演完,一個太監捧一金盤糕點來,賞賜齡官,讓她揀拿手戲隨意再做兩出。齡官又演了《相約》、《相罵》。元春誇獎了她,額外賞她兩匹宮綢、兩個荷包、金銀錁子並食物。撤了筵席,元春把沒到的地方遊覽一遍,到寺裡拜了佛,題匾「苦海慈航」,又賞了尼姑、道姑。少時,太監跪啟:「賞賜物品備齊。」呈上單子,元春看了,命從賈母起,寧、榮二府的親人依輩分賞賜各種物品,又賞了各人的奶娘、丫鬟及管理工程、陳設、司戲、掌燈、廚役、優伶、馬戲與各項人役。眾人謝了恩,太監說:「已到丑正三刻,請駕回宮。」元春熱淚滾滾,依依不捨地別過親人,登輿離去。次日,皇上又有賞賜。

榮、寧二府為了元春省親,鬧得人仰馬翻,精疲力竭。辦完事收拾東西,又是好幾天。別人還可躲清閒,鳳姐兒仍忙得團團轉。而寶玉卻閒極無聊,無所事事。襲人新年都沒回家,家中接去團聚一下,寶玉更是沒興致。丫頭來回,珍大人來請看戲、看花燈。他正要去,又想起元春派人送來的糖蒸酥酪,命人給襲人留著,騎馬去了寧府。誰知寧府唱的是《丁郎認父》、《大擺陰魂陣》、《大鬧天宮》、《封神榜》,忽而神出鬼沒,忽而群魔亂舞,鑼鼓喧天,震耳欲聾。寶玉被晃得眼花,聒得耳鳴,就到處閒逛。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吃酒看戲,誰也沒注意他。跟他的小廝們認為煞戲要到晚上,躲了個一乾二淨。他獨自一人,正好胡逛。逛了一會兒,他想起小書房內掛了一幅美人圖,畫得極傳神。剛來到窗下,忽聽裡面有女人的輕聲呻吟,不由一驚,莫非圖上的美人兒也會生病?舔破窗紙一看,卻是茗煙按著一個丫頭,正干他在太虛幻境學的那事兒。叫了一聲:「了不得!」一腳踹開門,嚇得二人慌忙跳起,跪地求饒。寶玉說:「青天白日的,叫珍大爺知道,你還有命?」再看那丫頭,倒也白淨,只是篩糠,就說:「還不快走?」那丫頭飛也似走了。寶玉問那丫頭叫啥,茗煙說叫萬兒。問她多大了,只知有十六七歲。

茗煙要立功贖罪,想帶寶玉到城外玩,寶玉不敢去。他靈機一動,讓寶玉上馬,悄悄出了後門,直奔襲人家。襲人的母親接來幾個外甥女兒、侄女兒正陪襲人吃果茶,忽聽外面有動靜,襲人的哥哥花自芳出來一看,嚇了一跳,忙把寶玉抱下馬來,喊:「寶二爺來了。」襲人驚疑不定,忙把他主僕迎進屋,問出了什麼事。寶玉說因百無聊賴,來看看。襲人就猜出是茗煙的主意,回去要讓嬤嬤好好打他。茗煙說是寶二爺硬要來的,就要走。花自芳留下他們,又怕茅屋土炕弄髒寶玉的衣裳。花母讓寶玉上炕,又是擺果碟,又是換好茶。襲人不讓母親忙,把自己的坐褥鋪在炕上,讓寶玉坐了,把自己的腳爐、手爐給寶玉用。寶玉見她兩眼微紅,問她哭什麼。她笑著掩飾:「灰迷了眼,揉的。」說了會兒閒話,襲人讓花自芳雇一乘小轎,送寶玉回榮府,又抓一把果子給茗煙,吩咐他千萬要瞞住別人。花自芳牽上馬,直把二人送到榮府後門,把寶玉抱出轎,再抱上馬。寶玉道了謝,才進了門。

寶玉不在家,丫頭們自在玩。李嬤嬤來給寶玉請安,丫頭們只顧玩鬧,愛理不理。她嘟嘟囔囔坐下來,問她們寶玉的近況。丫頭們因她已告老出去,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她見几上放著一蓋碗酥酪,拿起就吃。一個丫頭忙阻止:「別動,那是給襲人留的,我們爺回來又惹氣生。」李嬤嬤氣得大罵:「別說我吃他一碗牛奶,再好的也該吃。他吃我的奶長大,我偏吃了,看他怎樣?你們怕襲人,她是我調教出來的,什麼玩意兒!」一賭氣把酥酪一飲而盡。有個懂事的丫頭奉承她,她還不領情,甩手走了。

寶玉回來,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問:「是病了,還是賭輸了?」秋紋說:「是李老太太氣的。」寶玉說:「她老了,由著她吧!」正說著,襲人回來了,寶玉請她吃酥酪,丫鬟們說:「李奶奶吃了。」襲人怕寶玉不高興,忙說:「給我留的這個?我上次吃了鬧肚子,她吃了倒好。我想吃栗子,你給我剝,我去鋪床。」寶玉信以為真,就剝栗子。襲人長歎一聲,說:「我要回去了。」寶玉吃了一驚,忙問怎麼回事。襲人說她母親、哥哥明年要贖她。寶玉不讓她走,她說:「就是宮中的綵女,也是選入新的,放出老的,別說你們家。」寶玉說:「老太太不放你。」襲人說:「我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著呢!我先服侍老太太,又服侍了史大姑娘,又跟你幾年。我們家來贖,只怕老太太連身價都不要,就放我出去。你這裡也不是離了我就不行。」寶玉竟忘了襲人是因父死家貧,自幼賣到賈府,契約上寫明是賣斷不許贖的,不由著急,連連央求襲人不要走。其實襲人是怕寶玉為了酥酪的事與李嬤嬤生氣,鬧得大家都不好看,故意借題發揮,勸誡寶玉,她才不稀罕吃什麼栗子呢。她見寶玉淚流滿面,低聲下氣,就說:「你要留下我,得依我三件事。只要你依了,刀擱脖子上我也不走。」寶玉說:「好姐姐,別說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守著我,等我哪一天化成灰,不,化成一縷青煙,被風吹散,你愛到哪裡就到哪裡。」

襲人忙捂他的嘴,說:「我勸你正為這,你說得更狠了。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說:「改了!再說,你擰我的嘴。」襲人說:「第二,你在老爺面前要收斂些,別只批駁、譭謗他人,裝出喜歡讀書的樣子來,叫老爺少生些氣。」寶玉說:「再不說了。」襲人說:「不許毀僧謗道,調脂弄粉。再有一件重要的,不許再吃人家唇上搽的胭脂了,也要改了那愛紅的毛病。」寶玉說:「都改,都改!」襲人說:「你都依了我,拿八抬大轎抬我也不出去。」寶玉說:「你長在我這裡,沒轎抬你。」二人還說,秋紋進來說:「三更了,老太太派人來問了。」寶玉取過表來一看,果然已到亥正,就脫衣睡了。

次日清晨,襲人只覺頭暈目眩,四肢火燙,躺倒不起。寶玉回明賈母,請醫診治,不過是偶感風寒,開藥疏散。寶玉命人煎好藥,讓她喝了,給她蒙上被子發汗,就到黛玉房中去。黛玉正睡午覺,丫鬟們都躲了出去,寶玉自進房中,推黛玉說:「好妹妹,才吃了飯就睡覺。」黛玉說:「我前兒一夜不舒服,今兒還身上酸痛。」寶玉說:「別睡出大病來了,我替你解悶兒。」黛玉不聽,只讓他走,他偏要留下。黛玉讓他老老實實地坐一邊,他非在床上躺下,跟黛玉對著臉兒說話。不論寶玉說什麼,黛玉總要拉到寶釵身上,故意氣他,他就呵了呵手,胳肢黛玉。二人鬧了一陣,黛玉用手帕蒙上臉,再不理他。寶玉說了些少滋無味的話,黛玉就是不吭聲。寶玉就說給她講故事,她信以為真,來了興致。誰知寶玉講了半天,卻是編著法子罵她是耗子精。黛玉按住寶玉,要撕他的嘴。寶玉邊求饒邊說:「我聞到你身上的香氣,這才想起這個故事。」寶釵正好走進來,說:「誰講故事呢?」黛玉忙讓座,說:「他巧罵了我,還說是講故事。」寶釵取笑說:「他肚裡的典故可不少,可惜該用時他想不起來,前幾天的芭蕉詩就難住了他,急得直出汗。這會子偏有典故了。」黛玉說:「阿彌陀佛,一報還一報,不爽不錯。」正說著,只聽寶玉房中一片吵嚷,鬧得不可開交。

《紅樓夢白話文》